第51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皮尔斯·布朗作品火星崛起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反正都死了。”其实我并没有那么肯定。

  “我一直梦想可以死得舒服一点儿,”拉格纳颤抖着,似乎意识到自己时间不多,“可现在这样不怎么舒服。”

  他的话引出我压抑不住的啜泣。“没关系,”我哭着说,“你不会死。等会儿我们先封住伤口,然后找米琪帮你补起来。我们送你到山锥,叫人过来接。”

  “戴罗……”野马开口。

  拉格纳蓦然瞪着我,目光仿佛无法聚焦。他朝天空伸手。“赛菲……”

  “不,是我啊,拉格纳。是我,戴罗,”我说,“是戴罗。”

  野马焦急地说了些话,我只是不耐烦地说:“等等。”

  “赛菲……”拉格纳依旧指着天上,我望过去,什么也没瞧见,只有几片云朵随海风飘过。我耳边传来卡西乌斯肢体扭动和野马拉弓的声音,依稀看见雪地上赫莉蒂的身影,我终于明白方才艾迦想躲的是什么——三千千克重的猛兽从云层穿出,狮身有翼,前腿和头颅却是老鹰的模样。它生着白羽,黑色鸟喙像钩子,单是头部就有成年红种的大小。狮鹫不仅雄伟,翅膀展开甚至有十米宽;翅下画上天蓝色的尖叫恶魔,降落在我面前时大地为之撼动。它的眼珠是淡蓝色,接近后可看见黑喙上以白色颜料写了符文咒语,背上有个精壮的身形,正拿白色号角吹出哀鸣似的声音。

  隔着云朵传来许多号角回响,又有十二只狮鹫落下,有些在山径雪地,有些在高处山岩。为首者似乎是方才吹响号角的人。那人从头到脚裹着脏兮兮的白色皮草,头盔也是白骨,插了一排蓝色羽毛连到颈后。这群人的身高全都超过两米。

  “是太阳之子。”其中一名女子操起很难听懂的方言,急急忙忙跑到默不作声的领袖旁摘下头盔。那张有许多疤痕与穿孔的脸看来十分野蛮。她先单膝下跪,隔着手套轻触额头以示尊敬。她脸颊上有个蓝色手印图案。“我们在天上看见火光……”女子一注意到我的甩刀,忽然噤声。

  其余人也脱了头盔,察觉我们的头发和眼睛颜色后快步围上来。原来这群人全是女性,每个人的脸上都印着天蓝色掌印,掌心还有颗小小的眼睛。她们将白长发结成辫子垂在背后,眼皮内双,瞳孔漆黑,鼻梁、嘴唇与耳朵穿了很多环。只有带头那人还没有取下头盔,也并未下跪,只是静静上前。

  “妹妹,”拉格纳又挤出声音,“是我妹妹。”

  “赛菲?”野马问了后盯着对方左大腿挂的一串发黑人舌,应该是战利品之类。她没有戴手套,手背有许多符文文身。

  “你认得我吗?”拉格纳声音粗哑,看对方接近时勉强露出笑容,“一定记得吧。”但那人却只是隔着头盔观察他的伤势,眼睛睁得很大,“我一直都记得你,”拉格纳继续说,“就算这世界不再有光,就算我们衰老消逝,还是记得,”他痛得一阵蠕动,“就算冰原融解,风声沉寂,我也认得你。”她一步一步靠近,我教你四十九种形容冰的词汇……还有三十四种不同类型的风……”拉格纳微笑,“可是你只能记住三十二种。”

  对方一直不出声,然而,其余的人窃窃私语说出拉格纳的名字,加上又看见甩刀,似乎都推敲出我的身份了。

  拉格纳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我将你放在肩上一起看过五次破冰,让你拿自己的缎带给我绑辫子,一起玩你用海豹皮做的娃娃朝老波弗砸雪球。我是你哥哥,泣日家族的人将我带走,同胞被送往禁锢之地,这是我以前告诉你的,你还记不记得?”

  明明受了重伤,他却还有力气说这么多。一切都是因为这里是故乡、是家园,他在这里就像我上了钻爪机。拉格纳的语气与神情吸引赛菲越靠越近,终于双膝跪下,脱了骨盔。

  静者赛菲,艾莉娅·雪雀的女儿,容貌野蛮却又尊贵不凡。瘦削的脸有棱有角,令人联想到乌鸦;她的双眼细小且靠近,嘴唇如薄刀,并因天冷而发紫,总是噘着,仿佛陷入长思;她右侧辫子及腰,左侧剃光的头皮上刻了深青色翅膀图案,外面围一圈咒符。不过赛菲与其他黑曜种相比,最特别也最令她们崇敬的便是皮肤。她身上找不到一点儿疤痕或瑕疵,只有一根铁棒穿过鼻子当装饰。赛菲低头,看着拉格纳的伤口眨了眨眼,眼睑上的蓝色眼纹刺青仿佛正悄悄窥探着我。

  她朝哥哥伸手,没有接触,只是在感受拉格纳口鼻呼出的热气。但这对他而言不够,他抓起妹妹的手按在自己胸膛,让逐渐缓慢的心跳传出去。哥哥眼中涌出了喜悦的泪水,妹妹双颊的蓝色刺青也湿润。拉格纳哽咽地说:“我说过会回来。”

  赛菲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向裂谷边缘艾迦坠落的地方,咂了一下舌头,四名女武士[19]在积雪上绑了木桩和绳索,垂降到山谷里搜寻敌人。其余人留在原地警戒保护领袖,每个人都拿出线条优雅的反曲弓。“得载他过去山锥,”我试着用她们的语言说明,“得去找巫医。”

  赛菲没有看我。“来不及了,”拉格纳的白胡上沾了雪,“让我死在这里就好。死在冰原和荒野的天空底下。”

  “不行,”我含糊不清地说,“你还有救。”

  整个世界变得遥远朦胧。他继续失血,但内心的哀愁却被赛菲驱散。

  “死没什么了不起,”拉格纳对我说,但语气无法像他以为的那么肯定,“只要真正活过。”他露出微笑,还想安慰我,然而却藏不了从过去到现在的种种遗憾。“那是我欠你的一份情,可惜……赛菲,这一切还没结束。”拉格纳咽了一口口水,口干舌燥,连讲话也痛苦万分,“我派来的人联络你了吗?”赛菲点点头,躬着身子跪在哥哥面前,白发随风飘扬。

  拉格纳望向我:“戴罗,我知道你希望以德服人。”他改用金种的语言,显然不希望赛菲听懂,“但光用讲的是不够的。”于是,我突然明白为什么一路上他都特别安静,而让他埋在心里独自承担的又是什么。若要实现我的计划,拉格纳必须杀死母亲,而他现在准许我接下这份任务。我回头望向野马,她也听懂了,露出一脸心碎。我真傻,竟轻易地以为能为朋友打造出更美好的世界,结果现在他却先走一步。拉格纳痛苦颤抖,赛菲从靴子掏出一把短刀,不愿看哥哥继续煎熬。但拉格纳对妹妹摇头,反朝我瞥来。他希望由我动手。我用力摇头,却怎么也无法从这场噩梦中清醒。赛菲狠狠瞪着我,要我尊重兄长最后的请求。

  “死也要陪战友一起。”拉格纳解释。

  恍惚中,我握着锐蛇,架在他胸口。拉格纳濡湿的眼睛出现一丝宁静。为了他,我必须坚强。

  “我会代你问候伊欧,去你父亲住的往生谷,先帮你盖一栋房子,就在我自己家隔壁。等你到了,直接来找我,”他笑道,不过我没学过盖房子,所以你慢慢来,别着急。”

  我点点头,仿佛我还相信往生谷存在,相信他和我最终会在那里相遇。“你的同胞会获得自由,”我说,“我以生命担保。再见之日不会太远。”

  他笑着凝望天空。

  赛菲慌张地将斧头交到哥哥手里。只有握着武器才能以战士身份死去,灵魂得以进入瓦尔哈拉[20]。

  “不,赛菲,”然而,拉格纳却放下斧头,左手抓起一把雪,右手牵着妹妹,“生命还有更多意义。”他朝我点点头。

  风声呼号。

  雪花纷飞。

  拉格纳继续看着天空,火卫一闪耀冰冷光芒,我静静将锐蛇刺进他心窝。死亡如同夜幕般降临,我无从得知他的世界是在何时失去光芒、何时不再脉动,眼前的一切消失无踪。我只知道他走了,感受到寒冷笼罩、风中呢喃寂寞与饥渴。静者赛菲的黑色眸子一片死寂。

  我的朋友,我的救命恩人,拉格纳·佛勒洛,离开了这世界。

  

  第三十一章 白女王

  

  我内心悲痛到麻木,我无法想象塞弗罗要是知道拉格纳死了会有什么反应。我的侄甥没办法再爬到这名亲切的巨人背上,拿他的头发结辫子。我的灵魂碎落一片,永远无法拼回。拉格纳保护我,给我力量,失去他后,我却得爬到狮鹫背上,由女武士载着飞离染红的雪地。巨翼拍打中,我蹿入云霄,初次见识到女武神山锥,我心里却没有一点儿震撼和敬畏,只剩一片虚无。

  山锥错综交缠,自极地冰原直冲天际,景色突兀可笑。这样大规模的环境改造需要洛夫洛克引擎[21]持续运转五十年,所耗费的太阳系资源难以估量。不知是哪个发疯的金种想出这种方案。或许一开始就只是为了证明殖民地联合会做得到。数十座山尖彼此纠结,仿佛爱恨难分的情侣,周围笼罩迷雾,高处有狮鹫巢穴,中低层是乌鸦和鹰隼盘旋。一面高耸的岩壁上有铁链悬挂七具骷髅,冰层满布血污和动物排泄物。山中居住着唯一能够威胁金种的种族,但我身上的血却来自出身此处的勇士。

  赛菲和其余女武士搜查艾迦坠落的峡谷,除了脚印没找到别的东西,别说尸体了,就连血迹也没有,换言之,赛菲心中那把怒火没得发泄。看来原本她想守在兄长遗体旁至少几小时,然而远处传来鼓声,噬人会聚了更多兵力,想来挑战带走堕落天神的女武神。

  后来,她持着斧头站在卡西乌斯面前。如果撇开野马,她是第一次看见没有穿盔甲的金种。手上沾了兄长的血的赛菲似乎想击毙卡西乌斯。假使果真如此,我不会干预,野马看来也是一样。但最后赛菲忍了下来,对部下咂嘴示意,收起武器,爬上狮鹫。有人过来将卡西乌斯绑在右边另一名女武士的坐骑上。虽然那箭没有命中血管,可是赛菲不杀他,不代表他就能活下来。

  我们降落在螺旋状山锥最高点的岩壁凹洞,地上来自其他部落的黑曜种奴隶负责接应。这些奴隶的眼睛都被烫瞎,脸颊涂黄,象征懦弱胆小。背后铁门发出嘎嘎声关闭,寒风被阻绝于外,女武士抢先跳下狮鹫,不待我们反应,直接将拉格纳搬进石城。

  数十名全副武装的武士闯进狮鹫兽栏,急着见赛菲。他们朝我们乱指一气,即便米琪教过我纳贾尔语,在研究院也特别进修过,那口音还是重得很难理解。我只听出个大概:这群人认为我们是异端,应该铐起来。而赛菲的护卫吼了回去,告诉大家我们是拉格纳的朋友,然后指着我们的头发,说是金种。部落里的人不知该拿我们怎么办,卡西乌斯被一小队人抢走,场景仿佛狗争碎肉,那根箭还插在脖子上,他瞪大了眼,露出很多眼白,被拖行时恐惧得朝我伸长手臂。他的确抓住了我几秒,不过立刻就被六个女巨人拉到一条被火炬照亮的长廊后。其余部落民包围我们,手持巨型铁制兵器,身上的兽毛气味很浓,令人作呕。最后众人安静下来,一名年长但身材结实的老妇出面,额上有个手掌状的刺青。她推挤到前方与赛菲对话。不难想见这位老妇就是艾莉娅·雪雀身边的将领。她用大动作指着洞顶讲了一串话。

  “她说什么?”赫莉蒂悄悄问。

  “在讨论火卫一的情况。她看见战场的光芒,觉得是天界发生斗争,所以认为不该接待我们,要当作囚犯才对,”野马说,“说要将武器交给他们。”

  “休想。”赫莉蒂握着步枪后退,但我扣住枪管往下压,同时交出自己的锐蛇。“啊,这可精彩了。”她叹道。武士取出巨大的铁制手铐脚镣给我们戴上,行动时十分小心,不愿碰触到我们的皮肤或头发。后来卫兵赶我们进入隧道,不让赛菲的手下跟过来。离开时,我察觉赛菲的视线紧紧跟随,神情似是天人交战。

  走下好几道光线暗淡的阶梯,我们被扔进没有窗户的石头牢房。里面空气窒闷,满是尘埃,火炉里燃着海豹油脂。有块石头翘起,绊了我一跤,身上的铁链撞击地面。我心中涌起一阵愤怒无奈。事态转变如此之快,我根本来不及反应,找不到方向。目前唯一肯定的就是原本计划并不可行,诸多努力都是枉然。野马与赫莉蒂不发一语地看着我。我满怀抱负踏上旅程,但才第一天就赔上拉格纳的命。

  “为什么不让她杀死卡西乌斯?”赫莉蒂先开口了。我没有回答。

  野马的态度比较柔和。“你还好吗?”

  “你觉得呢?”我语气苦涩。幸好野马不是玻璃心,没有因此生气,哭哭啼啼说自己是一片好意什么的。她很清楚失去至亲好友的痛。“得重新拟订计划。”我的语调像机器人,拼了命想把拉格纳的身影推出脑海。

  “我们的计划就是拉格纳啊,”赫莉蒂说,“整个计划不就是围绕他想出来的吗?”

  “还有挽回余地。”

  “怎么转?”赫莉蒂问,“连武器都拱手让人了,他们可不像粉种,看到我们会心花怒放。这些家伙不把我们吃了就谢天谢地。”

  “他们不是食人族。”野马解释。

  “你敢拿自己的一条腿赌赌看吗?”

  “关键在艾莉娅身上,”我说,“还是有机会说服她。虽然没有拉格纳帮忙会比较难,不过这是唯一出路。我们要让她明白,儿子战死是为了帮助同胞看见真相。”

  “你没听到他讲的话吗?他都说过光用说的不够了。”

  “还是有可能的。”

  “戴罗,你先休息一下。”野马说。

  “休息?大家在太空轨道上抛头颅洒热血,塞弗罗和敌人交战中,唯一胜算就是我们带军队去救援。我哪来的闲工夫休息啊?”

  “戴罗——”她想打断我,我却连珠炮般继续分析眼前的选项,说什么目标要放在追捕艾迦与阿瑞斯之子合流等。野马忍不住伸手搭住我肩膀。“戴罗,停一下。”我愣住,忘了自己说到哪儿,意识从冰冷无感的逻辑思考掉回悲惨情绪中。我的指甲底下还沾着拉格纳的血,他和我一样,只是想回到家乡,带同胞走出黑暗。然而,我却要他和艾迦决斗,夺走了他的未来。我没有哭,现在没有时间哭了——然而我依旧将脸埋进手里。野马拍拍我肩膀。“拉格纳最后露出了微笑,”她轻声说,“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相信自己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为了爱而奋斗。你让朋友团结成一家人,就像以前一样。于是拉格纳认识你后成了更好的人。不要觉得是你害死他,没有你,他就没有真正活过。反倒是你,必须向前看。”她坐到隔壁,“我明白你一直想相信人性中有美好,不过你回想一下你与拉格纳是经历多少才走到今天,还有塔克特斯或我也一样。所以,你在一天、一星期中能做什么大改变?尤其是在这里……这不是我们熟悉的社会,我们习惯的道德观、价值观也不通用。不逃出去,恐怕是死路一条。”

  “你认为艾莉娅听不进去是吗?”

  “她会想听吗?黑曜种尚武好斗,我们现在有什么能力跟他们对抗?就连拉格纳也打算杀掉自己母亲,可见艾莉娅绝不会妥协。你记不记得纳贾尔语里‘投降’是用哪个字?Rjoga是表示‘征服’呢,还是‘奴役’?更何况,要是没有拉格纳领导就将黑曜种从殖民地联合会的控制中解放,你猜会有什么结果?艾莉娅·雪雀是心狠手辣的暴君,麾下每个将领都嗜血。另外,艾莉娅或许根本就在等着我们。就算切断金种的监控网络,难道人家不知道拉格纳的母亲是谁吗?他们早就可以先通知了。最糟糕的状况是,艾莉娅此时此刻就在对阿斯嘉汇报。”

  小时候,当我看着父亲,以为长大成人代表对生命有更多控制权,能做自己命运的主宰。傻傻的小男孩哪里明白变成男人的瞬间也就失去自由,残酷的现实从四面八方进逼、收紧之后化作囚笼;人被责任、时间、失败的计划与失去的朋友束缚。我好疲倦。有人不断质疑我,却又有人听了以前的事情后选择性接受,认为我一定能达成他们的期望。

  赫莉蒂闷哼一声。“想逃出去也没有那么容易。”

  “首先要这样——”野马出声后立刻挣脱手铐。她刚拿了一小片碎骨挑开锁头。

  “哪儿学会这招的?”赫莉蒂问。

  “院训又不是我第一次念书。”她回答,“换你。”野马拉起我的手,“我想应该可以利用他们开门的瞬间……怎么了吗?”

  我抽回双手。“我不打算走。”

  “戴罗——”

  “拉格纳是朋友,我也承诺要解放他的同胞,不能苟且偷生,一走了之,否则他岂不是白死了?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前进。”

  “但是黑曜种……”

  “我们需要黑曜种,”我又说,“没有黑曜种支持,无法与金种军团抗衡。这不是你加入我们就能解决的问题。”

  “没错。”野马没有刻意争辩,“那你有什么方法可以说动艾莉娅?”

  “这就需要你的协助了。”

  几小时以后,有人带我们到了巨大的谒见厅,整个空间高挑宽敞,像是专为巨人设计。墙壁上挂着海豹油灯,吐出一阵阵乌烟。背后大铁门“轰”一声关上,剩下我们面对宝座上的人影。她是我见过最高大的人类,那远望睥睨的姿态仿佛一尊雕像。我们被上了镣铐,步伐笨拙,踩过湿滑黑色地面,来到女武神山锥之王艾莉娅·雪雀面前。

  她膝上放的是儿子的遗体。

  艾莉娅低头望着我们,体格跟拉格纳一样魁梧,但已经年迈且布满皱纹,如同原始丛林中最古老的神木,持续汲取土壤里的养分,茂密宽广的枝叶却遮蔽天空与阳光,使得矮小的新生树木难以生存、枯黄凋萎,而巨木仍只顾着向更高处伸出树枝,树根在地底抓得越来越深。南极凛风为艾莉娅的面部铸造出一层茧皮面具;她长发干燥粗硬,泛着脏雪的色泽;身体底下是层层叠叠的兽皮垫。女武神山锥的宝座是一具狮鹫肋骨,其体形之庞大,可以想见是雕塑史的巅峰。它的颅骨在艾莉娅头顶上静静俯瞰,翼骨张开十米宽,连接了大厅两侧。女王戴着黑色玻璃宝冠,战功彪炳的甲冑平日以大锁锁在脚下,那双干瘪的手掌染上血红。

  身处原始社会,我很清楚该对宝座上的女王说些什么,却压根儿想不出该如何对于一名抱着儿子尸体的母亲开口。尤其她看我的眼神仿佛觉得我是针叶林里蠕动的蛆虫。

  对艾莉娅而言,我说不说得出话都无关紧要。她一开口,话锋就极其锐利。

  “在我们这片土地上传来异端邪说,说想推翻统治深渊中无数星辰的诸神。”她的声音犹如一只年迈的鳄鱼,更重要的是,她不操使黑曜种方言,却讲了金种语——而且是雅言。对南极大陆的居民来说,这是神圣的语言,只有少数人能习得,一般都是与神明沟通的巫医——或叛徒才会。艾莉娅的金种语很流利,野马吓了一跳,我倒还好,因为我很清楚低位的人要怎么往上爬。她这一口金种语印证我之前的臆测。果然,受主子宠爱的奴隶不可能只有伽玛部落。

  “异端邪说出自居心叵测的假先知,用了一个寒暑慢慢撕裂我的部落,并且蔓延到龙脊、血篷、响穴等部落。遭受蒙骗的人竟对自己的同胞另眼看待。”她身子向前一探,鼻上许多黑头粉刺,眼睛周围纹路很深。

  “谎言指称,污印之子将会回归,带来一个能指引大家离开的男人,他是黑暗中的晨星。可是我亲自调查过,确认幕后并非神明授意,全是邪门歪道,所以下令通缉,亲手捏碎散布谣言的人的骨头,扒了他们的皮,晒在山上任虫鸟啄食。”原来,我们在山顶看见的七具垂在铁链的尸体是拉格纳派回来的朋友。

  “一切都是为了我的子民。我爱我的子民,尽管不一定出于我腿间,却都在我心中。我深知谣言全是虚假,承袭我血脉的拉格纳不可能回来。他若返回故乡,等于打破他对我、对同胞的誓言,违逆在阿斯嘉眷顾我们的神明。”

  艾莉娅低头看着儿子。

  “但我却陷入了这场噩梦,”她闭上眼睛,深呼吸几回才睁开,“你凭什么将女武神山锥最英勇的战士带回来,还把他害死?”

  “我叫戴罗,来自莱科斯,”我回答,“这位是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以及赫莉蒂·泰·中村。”艾莉娅完全不搭理赫莉蒂,视线扫向野马。野马的身高也有将近两米,但在偌大谒见厅内仍显得像小孩。“我们是与拉格纳代表崛起革命回来这里拜访您。”

  “崛起革命,”艾莉娅语气厌恶,“你和我儿子是什么关系?”她望向我的头发,那神情绝不是凡人对神明该有的模样,不知道她心里究竟藏了什么算计。“你是拉格纳的主人吗?”

  “我是他的兄弟。”我纠正她。

  “兄弟?”艾莉娅语带嘲弄。

  “我从另一个金种手中将你儿子抢来。那时他宣誓效忠,将污印交予我,而我给他的代价是自由,于是我俩成为兄弟。”

  “他……”艾莉娅声音一哽,“他是以自由之身死去?”

  拉格纳母亲的语气中透露出更深一层的意味,野马也察觉了。“没错,而且他派回来的朋友,也就是被你曝尸荒野的那几个人,他们真正想要说的是:我揭竿起义,反抗金种统治,反抗夺走拉格纳和许许多多孩子的金种暴政。他们会证实拉格纳是我最得力的将领,他是个好人,曾经……”

  “我知道自己儿子是怎样的人。”艾莉娅打断,“他还小的时候,我陪他在浮冰中游泳,教他描述雪和风暴,骑狮鹫带他见识世界的背脊。冲向天空时,拉格纳抓着我头发,开开心心大声唱歌。我儿子一向无所畏惧。”看来母亲与儿子的记忆有点儿落差,“我很熟悉自己的儿子,不需要外人来介绍。”

  “那么,女王,请你扪心自问,为什么拉格纳选择回来?”野马开口,“为什么他派人回来通知,而且又亲自返乡,即使知道这么做代表背弃对你和族人的承诺?”

  艾莉娅没有立即回答。她望着野马的眼神闪出一股饥渴。

  “兄弟?”她冷笑,再瞪向我,“我倒是好奇了,你都是像利用我儿子这样,去利用你所谓的‘兄弟’吗?带他回来,不就是拿他当开启这片冰原的钥匙吗?”艾莉娅左右张望,我也转头查看,这才注意到那面高达十五人身长的石壁上刻上了黑曜种的史诗场景。以前我从未见过黑曜种的工匠,我在金种社会中遇到的都是战士。“你想拿我的母爱当筹码,这是凡人才有的劣行。我嗅得到你的野心和阴谋。呵,你不过是一介武夫,而我就算不明白深渊之中发生了什么,还是熟悉这片冰冷大地,明白人心之中藏着毒蛇。

  “我亲自审问那些异端分子,所以很清楚你是什么身份。你本来是个比我们更低贱的畜生。红种。我见过你们红种,长得活像个小娃娃,躲在底下古灵精怪。但你窃取了太阳之子阿萨神族的肉体,自称可以打破枷锁。事实上,你会带来枷锁,要我们屈从听命,利用我们的力量壮大自己。每个凡人都存着这种心思。”

  她上半身前屈,伏在我死去的朋友身上傲视着我。我在瞬间意识到女王想追寻的究竟是什么,以及拉格纳为何会认为必须杀死母亲、夺取王位,野马则认为非逃不可。艾莉娅只信服力量,现在,她看不到我的力量在哪里。

  “你或许听过不少他的背景,”野马再开口,“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你居然敢随便出言嘲讽?”

  艾莉娅皱起眉头。她的确不知道野马的身家,也不愿惹怒正牌金种,当然前提是她得相信野马是货真价实。女王一眨眼,镇定下来。“太阳之女,我并未针对你提过只言片语。”

  “怎么没有?你方才说戴罗心怀不轨,利用你们族人,岂不暗示我也是共犯?好像觉得我出现在这儿也是不安好心。”

  “那么你存的是什么心?为何与这畜生同行?”

  “我要看看他是不是值得我追随。”

  “结果呢?”

  “还不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已经有好几百万人支持他。你有听懂这数字吗?艾莉娅?有没有个基本概念?”

  “算术我还懂。”

  “你问我存的什么心,”野马继续说,“我就解释个一清二楚。我和你一样,是个将军,也是女王,子民多得你根本无法想象,我拥有往来深渊的船只,每艘船上的船员都比你这辈子见过的人还要多,船上大炮可以劈开这里的山脉。但是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是天神,阿斯嘉那些人也一样不是天神。他们和你我一样,是有血有肉。”

  艾莉娅缓缓起身,轻而易举地抱起儿子尸首。她将拉格纳放在旁边的石头祭坛上,从小瓮倒油,沾湿布巾覆盖他的脸。隔着那块布,她亲吻儿子,并低头凝望。

  野马继续催逼。“这片土地了无生机,只有寒风、冰雪和岩石,但你们活下来了。山林里有食人族出没,周边部族虎视眈眈,你们还是活下来了。你宁愿将儿子女儿卖给口中的神明也要活下来,那么艾莉娅,告诉我,你又是为了什么?如果活着只是为了服侍别人,只为了某一天家破人亡,为什么要这么努力?我也眼睁睁看着家族分崩离析,朋友一个个死在眼前。我的世界破灭,你也一样。不过,如果和我连手,按照拉格纳的遗愿,协助戴罗的革命……就有可能创造新世界。”

  艾莉娅转头看着我们,似是不知所措,不过还是踩着缓慢沉稳的步伐来到我们面前。“弗吉尼娅·欧·奥古斯都,倘若是你,会更害怕哪一个?——是神,抑或是拥有神力的凡人?”这问题悬在两人中间,化作一道言语无法跨越的鸿沟。“神不会死,不会感到恐惧。而凡人……”她藏在脏牙后的舌头咂了一下,“凡人恐惧着即将到来的黑暗,所以会拼尽全力战斗,只求活在光明之中。”

  女王萎靡的声音令人心里发寒。我和野马当下明白:她早就知道了。艾莉娅知道所谓的神明都是人类的伪装。恐惧像泡沫一样在我心里膨胀。我真是太傻了,不远千里而来,自可以为她揭开蒙住眼睛的那层纱,结果艾莉娅不知何时早已看清真相。是在她成为女王后金种特地拜访吗?或者是她自己想通的?是在卖掉拉格纳之前还是之后?其实那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艾莉娅自愿活在谎言中。

  “有别条路可走。”话虽如此,我依旧十分无奈。恐怕在我们踏进谒见厅的那一刻,艾莉娅就已经做出裁决。“拉格纳看见了,他相信在新世界里,你们的族人可以离开这片冰原,主宰自己的命运。与我合作,就有可能创造那个世界。我能赋予你们力量,如你们的祖先一般穿越星河、隐蔽踪迹,靠靴子在云朵间飞翔;你们可以选择自己的新家,前往空气和身体一样温暖的地方,生活在绿地上,而不是无尽的白色之中。而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像你儿子一样成为我的战友。”

  “不,矮人,你无法对抗天空、河川、大海与山脉,就如同你无法与神为敌。”艾莉娅回答,“我有自己的职责。我必须保护族人,所以我要将你们铐起来送去阿斯嘉,交给神明审判。部落将会延续,我的位子由赛菲继承,至于儿子,就埋葬在他出生的这片冰雪中。”

  

  第三十二章 无人之境

  

  从山锥起飞时,天空的颜色仿佛死人指甲底下的血污。我们趴在脏兮兮的毛皮座鞍上,整个身躯被铁链缠住,变得和行李一样。对流层底部的气流迎面冲来,我的眼眶湿濡。狮鹫振翅,肩膀纠结的肌肉在天空拍动,我侧着脸看见狮鹫骑士时不时会隔着面罩仰望一颗微弱光点。是火卫一。暮色被白黄相间的光线撕裂,战争还没有结束,塞弗罗手上还有船舰。不过剩下多少呢?够支撑吗?我暗自为他、维克翠以及所有号叫者祷告。

  一如野马所言,光用讲的没办法与艾莉娅沟通,于是我们沦为囚犯,即将被送到阿斯嘉。女王要献上祭品,确保族人未来的安宁。至少艾莉娅是这么对赛菲解释的。那名从不说话的女儿拉着铁链,在艾莉娅身旁护卫的协助下将我、野马与赫莉蒂拖到狮鹫兽栏。她自己的部下已在那边守着。

  几个小时过去,我们还在空中,俯瞰着天神年少轻狂时造出的大地。地形奇伟,但锐利无情,因为放逐火星南极原本就是惩罚。金种统治太阳系两百年后,黑曜种的祖先胆敢造反,于是被丢进冰天雪地、接受试炼。根据品管会统计资料,此后他们只有不到六成的人能活到成年。

  由于所有精力全消耗在求生,黑曜种失去发展文化或社会结构的机会。第一次黑暗时代的游牧民也承受同样的苦。有农业才能进步,逐水草而居者则倾向掠夺与战争。

  冷酷荒原上还有零星生命迹象,例如漫无目的的原牛群,或山脊上看到的一些火光。那些光线来自峡谷,黑曜种在岩洞设门筑城、囤积粮食,否则难以度过漫长严寒的永夜。飞了好几个钟头,我断断续续地睡着,体力早已不支。我们从躲在飞船残骸与拉格纳一起吃意大利面那时起就没合过眼。其实根本没过多久,但人生的巨变怎会如此剧烈?

  号角声将我惊醒。拉格纳死了。我脑海中最先冒出这个念头。

  我并不是初次在哀痛中醒来。

  又是号角的声响回荡,赛菲的狮鹫队伍缩短间距,变得集中,升入了色如灰烬的云层。她在前座俯身,拉着狮鹫朝上空一片暗影飞升。钻出云海后,阿斯嘉飘浮在暮光中。那也是被天神切开的巨岩,徘徊于深渊和冰原间的天空,由阿萨神族掌管。奥林帕斯的存在是为了歌颂金种英明神武,阿斯嘉的存在却是要持续恫吓一支已被征服的种族。

  那道仿佛毫无支撑、岌岌可危的石阶从下方山脉伸出。污印之道。要想获得天神宠爱、为部落带来荣耀与赏赐的黑曜种,必须登上这条阶梯,觐见带来死亡的万物之母,并成为她的奴仆。阶梯下方是堕落谷,满布其中的尸体积上霜雪,化作一个个白色小丘。这里太过寒冷,蛆虫不生,只能等乌鸦吃光死者血肉才会见骨。污印之道寂寥艰险,但黑曜种要上阿斯嘉别无他途。

  即便是黑曜种,来到这个地方也会畏惧。我能感受到赛菲的情绪,她不可能上过这道阶梯,因为一旦成为污印就不会留在山锥或任何部落,必须去服侍金种。而艾莉娅也不会让自己女儿接受考验,总得留一个女儿继承王位。

  阿斯嘉与奥林帕斯另一个不同处在于戒备森严。狮鹫接近到两千米内,将会被高频率电磁波震碎鼓膜,人类或其他生物想要靠近,也会受到强力脉冲防护罩攻击,皮肤和器官的水分经过分子振荡、沸腾燃烧。看在黑曜种眼中全是黑魔法。不过,归功于贾王和他的黑客团队,此时防御机制完全停摆,监视摄影系统与无人机都没侦测到我们,和卫星频道一样,重复播放着三年前的影像。只不过,若要见到众神,还是必须穿越污印之道,才能进入影口神殿。

  我们降落在阿斯嘉下方的凶险山顶,污印之道由此处连接地面。黑色神殿坐落阶梯彼端,乍看像个老妪,欲强占世间万物。然而随时光流逝早就风化凋零。

  我被女武士拉下狮鹫摔落冰层。双腿太久没动都麻掉了。女武士在一旁看着野马拉我起身,她悄悄对我说:“是时候了。”我点点头,任女武士押着我与赛菲一起进入神殿。神殿正面基座上有三百三十三张石雕面孔,它们受囚于此无法脱身,眼神惊恐绝望,口中吹出狂风。我们钻过黑色拱门,风雪铺满石砖。

  “赛菲,”我开口。她慢慢转身望向我,头发上那些兄长留下的血迹还没有清理。“可以和你私下谈谈吗?”旁边的女武士一直等到领袖静静点头,才将野马与赫莉蒂先带出去。赛菲朝神殿深处前进,我身上还系着铁链,只能尽力跟上。到了露天小庭院后,我冷得浑身打战。在诡异的紫光下,她的眼神射向我,耐心等我开口解释。直到此时,我忽然察觉原来不只是自己对她好奇,赛菲也同样想了解我。这个发现给了我一点儿信心。她的双眼澄澈清透,想必也能穿透人心、甲冑乃至于谎言和事理的裂缝。野马对女王的判断正确,艾莉娅听不进去,但我是与她面对面才察觉这点,只能随机应变。事实上,纵使雪雀妥协,野马也不敢全盘信任。我可能会得到一个将领,却又失去另一个。但要是换成赛菲……赛菲是我最后的希望。

  “他们去了哪里?”我问,“你有想过这件事吗?部落同胞将生命奉献给神以后发生了什么事?我猜你不会相信人家告诉你的那些傻话。什么以战士资格升天就能服侍神明、得到荣华富贵之类的。”

  我等她回应,但她一如往常,什么也不说。要是无法在这里打动赛菲,我们就死定了。但我和野马都认为有机会,至少机会比面对艾莉娅大得多。

  “假如你真的信服神,就不会在拉格纳升天侍神后发誓成为静者。其他人喜不胜收,只有你哀伤哭泣。因为你知道真相……不是吗?”我朝她走近,赛菲比我高一些,肌肉比维克翠更结实,无血色的面孔几乎与头发同色。“你早就察觉到那丑陋的真相。离开冰原的人不过是沦为奴隶。”

  赛菲眉头紧蹙,我趁势追击。

  “你哥哥是污印,山锥之子、威武的巨人,他进入天界服侍神,却被当作斗犬对待。金种逼他去斗技场,赛菲,他们拿他的性命来赌博。那个教会你冰和风的名字、当代最厉害的山锥武者,竟成了别人的玩物。”

  她抬头仰望黑紫色夜幕上的星子闪烁。不知道有多少个夜晚,她一边凝视天空,一边想象兄长的生活?她要对自己说多少谎才能睡得安稳?现在她得知了拉格纳承受的苦痛,再去回想之前的每一夜,煎熬更是加倍。

  “卖了他的人正是你母亲,”我把握机会,“她卖了你的兄弟姐妹和父亲,每个离开的人都变成奴隶,就像我的同胞一样。你应该听过拉格纳派回来的先知是怎么说的。我也曾经是奴隶,但我选择挺身而出,抵抗主人。你哥哥与我一同奋战,回来是为了带你们一起走,解放黑曜种受到的桎梏。他为此而死,为你们而死。即便是这样你都不相信他的遗言吗?你对他的爱只有这样吗?”

  赛菲将头撇过来,眼球布满血丝,沉睡已久的怒火苏醒。她可能是在许多年前就明白母亲的所作所为,不知道在这二十五年间听过些什么,母亲是否曾吐实。毕竟身为下任女王,就得继承这重担,理解族人真正的处境。此外,赛菲说不定根本就听到了我们与艾莉娅的谈话,此刻她的眼神让我更相信这点。

  “你把我交给金种,就是默认他们的统治,你哥哥的牺牲也白费了。假如你喜欢现在的世界,那就随你。但要是你认为世界太扭曲、太不公平,现在就是最好的机会。我可以揭发你母亲不肯说的真相,让你看看所谓的神究竟是什么。让我帮助你纪念你的哥哥。”

  赛菲瞪着飘过地板的雪花,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最后她谨慎点头,从斗篷内掏出铁钥匙朝我走来。

  污印之道冰寒刺骨,骤雪狂风,曲折蜿蜒地蹿入云海内。但除此之外,只是很普通的一条路。上去时我们已经卸去铁链,伪装成山锥女武士,戴着骨头制成的蓝色骑乘面甲,穿上毛皮斗篷,靴子对我来说太大了。这身装备是由三个正牌的武士出借,她们和狮鹫留在神殿下面。赛菲带头,还有另外八人尾随。走到顶端时,我的两条腿已经十分酸痛,不过飘浮于空中的山头耸立黑色玻璃建筑,金种就在眼前。一共有八座塔楼,分属不同神祇,它们如轮辐般包围中央的玻璃金字塔,并以距离崎岖雪地二十米高的窄桥相连。然而,在金种居住区前面还有另一座神殿阻挡,形状近似一张呐喊的大脸,规模和当初的马尔斯城差不多。神殿前方有个方形小庭园,园子中心矗立一棵黝黑多瘤的树木,树枝冒出残火、火舌绽放白花,但花没在燃烧。女武士窃窃私语,担心遭到魔法暗算,赛菲小心翼翼摘下一朵花,皮手套边缘确实遭火焰烫黑。小白花状似泪滴,遭人碰触后转变为血红色,盛开后瞬间凋谢,化为灰烬。我也没有看过这样的东西,更不在意金种的小把戏。我冷得要死,懒得理。前面雪地冒出血红色脚印,赛菲等人吓傻了,立刻伸出双臂,勾指如爪。这是抵御恶灵的手势。

  “只是将血埋在石头里而已,”野马说,“不是真的脚印。”话虽如此,那足迹不断延伸,指引我们通往巨神之口,女武士看见后惊愕惶恐,面面相觑。赛菲走到神殿入口跪下膜拜,我们三人只能照做,鼻尖还得触地。神口开启后,一个干瘪老头晃出来。此人蓄着白胡,紫色眼珠因年迈而混浊不清。

  “发什么神经?”他大声咆哮,“又不是乌鸦,快入冬了还跑来!”老人走下阶梯,每一步都伴随着手杖敲击地面的声响,嗓音和脸上的皱纹一样深沉。“这时候该在山上的只有结冻的血与骨才对。难道你们偏要挑今天接受污印试验吗?”

  “不。”我尽量将纳贾尔语说得地道。接受污印试验对我们没有意义,只有等到接受面纹时才能见神,而且,拉格纳那时的考验相当特殊,我未必有能耐通过。想与神会面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引他们出来。

  “不?”老紫种一头雾水。

  “我们想求见天神。”

  身边这些女武士随时可能变节,只消开个口就能让我们完蛋。我的肩上感到沉重的压力,到现在还能保持理智是因为野马跟我一同跪在这萧条山峰上,执行计划。因此可以判断我应该不是在发神经。至少我是这么希望的。

  “你们真的是神经病!”老紫种不耐烦起来,“天神来来去去,有时在深渊,有时在海底,而且无论如何都不会接见凡夫俗子,他们可没有那么多时间可浪费。能博得他们宠爱、受到天神关注的只有污印,只有生于黑暗夜色的冰霜儿女才有资格。”

  麻烦死了。

  “镶着星辰的铁船从深渊坠落,”我继续说,“它拖着火焰掉在地上,卡在女武神山锥附近,整个天空都被染成血红色。”

  “船?”不出所料。这件事一定能引起老人的注意。

  “铁和星星做的船。”我重复一次。

  “你们怎么知道不是眼花?”紫种相当狡狯。

  “我们亲手碰过了。”

  他无言以对,狂躁眼神下的心思快速流转。我猜老人知道通信系统失灵,主子不知道飞船坠落并不奇怪,而且贾王中断网络前最后播放的画面是我在火卫一的演讲。老紫种是个演员,被流放到这种不毛之地后装模作样吓唬野蛮人,此刻却掌握了主子也没有的情报。从他表情判断,这老头已经想透了自身立场,明白能利用这机会讨主人欢心,贪婪全写在那双微闭的眼中。这大好机会怎能错过?

  可悲可叹。人类总因贪心而愚昧。

  “有证据吗?”他问得殷切,“谁都可以胡诌说看见神船坠落。”

  赛菲对我的诈术仍有保留,但她也不屑那名跑腿的祭司,直接从行囊取出我的锐蛇。黑曜种用海豹皮裹好,搁在地上,还是鞭子的模样。紫种大喜,自口袋掏出一块布就想捡走,赛菲立刻抓起海豹皮抽回来。

  “这是神器!”我吼道,“卑微凡人不可碰触!”

  

  第三十三章 神与人

  

  祭司带我们穿过巨神之口,一行人在山壁内部神殿前厅的黑色石板跪下等候。

  神口在我们背后“嘎吱”一声关闭,房间中央冒出火柱,冲向缟玛瑙屋顶。

  里面很空,有许多侍僧走来走去、轻声诵念。每个人都穿着黑色麻衣。

  “冰霜的儿女——”黑暗中终于传来一阵神圣的嗓音。不过很显然是类似魔盔的合成效果音,多层音轨接合,营造听觉上的假象。那名没露面的金种女子连腔调也懒得调整,和我说起黑曜种语言是差不多程度,当然,她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的是谁,口吻依旧高高在上。“你们有事禀报吗?”

  “是的,太阳之女。”

  “说说你们看见的船。”另一个声音传来。是男性,傲气少了些,比较活泼开朗。“孩子,你们可以抬头了。”

  我们还是跪着,装出戒慎恐惧的模样,慢慢将视线从地面移向金种。有两人穿着甲冑,解除了斗篷上的匿踪功能,距离我们很近。大厅昏暗,只有火柱照明,光影在他们的金属面罩上跳动,乍看确实极具威严。男人有斗篷,女人看似来不及披,急急忙忙来听我们的情报。

  女子的造型是弗蕾亚,男子的造型则是洛基,盔甲是狼状。虽然动物可以嗅到恐惧,但人类是不行的——不过,若是杀过很多人,也能在静默中感受到一股特殊的振动。我察觉到了——是赛菲。她心里正在想,原来神明真的存在,拉格纳和我们都错了。不过她没有开口说话。

  “那艘船冒出火焰,穿越天空,”我低头装出嗫嚅的模样,“它发出凶猛的嘶吼,坠在山上。”

  “这样啊,”洛基沉吟,“孩子,船是完整的还是裂成很多片呢?”

  声称看见飞船坠毁原本就有风险,但大战当头,其他诱饵都很难吸引他们放下全息显示、安保系统与灰种戒护出来见面。阿斯嘉的神都是圣痕者,金种社会遭逢剧变,他们却困在城墙里出不去。在很久以前,这可能是相当光彩的职位,不过后来却成了变相的流放。不知他们是犯了什么过错、惹怒了谁,才落得在冰天雪地里给贱民当保姆。

  “启禀太阳之子,船身散落在山丘。”我一直盯着地板,以免他们突然想起要我取下面罩,暴露相貌。态度越卑微就越不会引起敌人注意。“就像渔船被海怪撞翻,铁和人都碎了,掉在积雪上。”

  我猜黑曜种大概会这么比喻,看来似乎蒙混过去了。

  “人碎了?”洛基追问。

  “是。人,脸很嫩,像火光下的海豹皮。”我得多找些合适的词汇,“眼睛像烧热的煤炭……”而且不能迟疑太久,拉格纳会怎么形容呢?“头发如两位的脸,金光闪闪。”

  隔着面罩看不出金种反应,但他们可通过对讲频道私下沟通。

  “祭司说你们拿了神的兵器。”弗蕾亚的语气很明白了,于是赛菲又取出那个海豹皮包裹。她很紧张,不知道我什么时候会如承诺的那样揭穿神明的假面。她双手微微颤抖。两名金种走近,清楚看见他们身边脉冲防护罩的模糊波纹,这时要是迎上去碰会被烤焦。他们毫无畏惧,毕竟这是自己的地盘。再靠近一些啊,你们这些笨蛋。

  “为什么没有交给族长?”洛基问。

  “或巫医?”弗蕾亚似乎也觉得奇怪,“污印之道漫长艰辛,只为了将这武器带来……”

  “我们是流浪者,”野马开口,弗蕾亚低头观察那柄剑,“没有部落也没有巫医。”

  “是吗?小女孩?”洛基站在赛菲面前,语气变得锐利,“那她脚踝上怎么会有女武神山锥的蓝色刺青?”他的手悄悄滑向大腿上的锐蛇。

  “她被部落驱逐,”我回答,“违反誓约。”

  “上面有没有家族徽章?”洛基问弗蕾亚,弗蕾亚站在我面前,伸手要拿海豹皮上的锐蛇。野马发出冷笑,引她注意。

  “女士,就在握柄上。”野马忽然改用金种的语言,虽仍跪着,却取下面罩扔在地上,“那上面有飞翔的天马,是安德洛墨德斯家族的族徽。”

  “奥古斯都?”洛基认出她长相后吓得口齿不清。

  趁着他们震惊的空当,我向前一窜。两人转身时,我已从弗蕾亚手中抢回锐蛇,启动机关,化作甩刀。这个状似问号的印记在山丘和敌人的额头上燃烧,夺走许多金种的性命。而他们也一定在全息频道上看过了我的演说。

  “收割者——”弗蕾亚立刻举起脉冲手套,却被我直接砍断肩膀,劈开下颚。接着我将锐蛇掷向洛基胸口,脉冲波阻碍了锐蛇攻势,剑刃凝在空中半秒,但防护罩随即瓦解。然而力道遭到分散,所以铠甲没被刺穿,仅是卡在表面。洛基毫发无伤,直到野马上前朝剑柄一踹,剑锋贯进洛基的甲冑和身体。

  两个神都倒下。弗蕾亚躺平,洛基双膝跪地。

  “脱下面具。”野马吼道。洛基抓住插在胸膛的剑想要拿出通信仪,但被她拍掉手。“休想。”脉冲护盾失效后,赫莉蒂赶紧过去解下他挂在腰间的锐蛇,我也拿了弗蕾亚的武器。“快点。”

  赛菲与一干女武士还跪着,目瞪口呆,视线离不开弗蕾亚身躯下的那摊血泊。我摘下她的头盔。底下是一个年轻的女圣痕者,皮肤黝黑,有对杏眼。

  “你觉得这看起来像神吗,赛菲?”我问。

  洛基解开面罩,野马轻笑。“戴罗,看看是谁——居然是墨丘利学监!”他有张圆圆胖胖的娃娃脸,入学时本想挑我去自己阵营,但被费彻纳抢先一步。上回相见也是五年前,我带着号叫者攻入学院的奥利匹斯山,他在宫殿内要与我斗剑,但被我以脉冲波击中胸口。那时他脸上始终挂着微笑,但此时此刻瞪着胸前那柄剑就真的笑不出来了。

  “墨丘利学监,”我说,“你可真是我见过最倒霉的金种。你待的两座山竟然都被一个红种给打下来?”

  “收割者,你可真爱说笑,”他疼得发抖,但讶异之余竟又笑开,“你不是在火卫一吗?”

  “抱歉让你失望了,不过我有留个疯子在那边处理后续。”

  “该死、真该死,”他盯着胸口的锐蛇,拱起上半身不停喘息,“怎么会呢……我们居然没发现……”

  “贾王侵入了你们的系统。”我告诉他。

  “你来这里……是……”他吞下要说的话,因为赛菲起身了;她在弗蕾亚前面弯腰查看。赫莉蒂剥了金种的甲冑,女武士的指尖拂过死者脸庞。

  “来带走她们,”我回答,“你没听错。”

  “噢,天哪,奥古斯都——”老学监朝野马苦笑,“你怎么能……你疯了吗?她们是怪物!不能放她们走!你知不知道这会有什么后果?不能打开潘多拉的盒子啊!”

  “如果她们是怪物,我们应当扪心自问,究竟是谁创造了怪物?”野马改以黑曜种语说话,希望赛菲也能听懂,“阿斯嘉的武器库密码是多少?”

  墨丘利呸了一声。“你这叛徒。就算要问也得客气些吧。”

  野马不为所动。“学监,是不是叛徒以后才知道。要我再问你一次还是直接把你耳朵切成薄片呢?”

  赛菲拿手指沾了弗蕾亚的血尝了尝。“只是血而已,”我蹲在她身旁,“不能治病,也没有神力。她是人。”

  我将弗蕾亚的锐蛇递向赛菲,她起初惊恐不已,难以接受,但片刻后便强迫自己握紧剑柄,身体激烈颤抖,担心忽遭雷击。凡人要是碰触到脉冲护盾就会触电。“这个按钮能缩回鞭子,另一个可以改变形状。”

  她毕恭毕敬地接过后抬头看我,以眼神询问该以何种形态的锐蛇作战。我朝自己的武器瞥了瞥,觉得这么做或许能引起共鸣。确实是有点儿作用。可能是和她们受的训练有关,赛菲慢慢将锐蛇调整为甩刀形式。女武士面面相觑,放声大笑,情绪十分激昂。她们纷纷举起刀斧望向我和野马。我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还有五个神,”野马说,“众姐妹,打算怎么招呼?”

  如果觉得火星崛起小说不错,请推荐给朋友欣赏。更多阅读推荐:皮尔斯·布朗小说全集火星崛起, 点击左边的书名直接进入全文阅读。

上一章 回目录 下一章 (方向键翻页,回车键返回目录)加入书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