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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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卡西乌斯被拷在改造过的担架床栏杆上,就在阿瑞斯之子医务所的正中央。上回我在这里看着救了自己的士兵浑身是伤、痛苦死去,这回那些床上依旧躺满火卫一和热海这两次行动的伤员。通风口发出呼呼声,机器哔哔响,许多人在咳嗽,但最令我感受到沉重的依旧是那些目光。行经病床或地铺时,许多人伸出手,低呼我的名字,希望能碰碰我臂膀,感受没有印记、没有主子的烙印是什么滋味。我尽量配合,但角落位置我无暇顾及。

  先前我请舞者把卡西乌斯安置在单人房,结果他还是被丢在医务所,四周是截肢伤员,隔着塑料布就是烧烫伤病房。这样被低阶色族注目,卡西乌斯势必感觉到战争的沉重。我猜舞者是别有用心,只是他的做法并无偏倚。既无残虐,也无宽待,就像对待一般人那样。我忽然很想请那个老社会主义者喝一杯。

  卡西乌斯床边几张金属椅上坐的是纳罗的部下和两个资深的地狱掘进者,他们正在玩牌,背上都扛着重型步枪。一看见我马上跳起来行礼。

  “听说他想见我?”

  “喊了一整晚呢。”矮个红种回答时一直偷瞄我背后的赫莉蒂,“本来不想惊动您……但好歹也是个奥林匹亚骑士,所以还是请人传话了。”我们距离很近,不只能看见他一口脏牙,还嗅得到合成烟的薄荷醇气味。“而且长官,他说有情报想告诉您。”

  “他能讲话了?”

  “嗯,”这个红种像是发牢骚一样,“不能多说,但箭没有射坏声带。”

  “我想和他私下谈。”

  “让我们安排一下,长官。”

  之后,医生和卫兵将卡西乌斯的病床推到药品室后,把门上了锁,里头堆满塑料箱子,只有我和卡西乌斯两个人。他躺在床上望着我,脖子还包着绷带,喉结与咽喉右侧微微泛红。

  “你能活下来还真是奇迹。”我先开口,他只是耸耸肩,手臂上没有插管的痕迹。我皱起眉头。

  “他们没给你止痛药?”

  “不是故意的,这是投票结果。”卡西乌斯放慢讲话节奏,避免扯开伤口缝线,“吗啡酮存量不足,听他们说,伤员上星期表决通过,止痛药先提供烧伤和截肢病人。不过很多人晚上痛得哇哇叫,跟被丢掉的小狗一样。我还差点儿觉得他们品行高尚呢。”他迟疑一下,“我实在不知道——这样哭着叫妈妈,她就真的会听见吗?”

  “你觉得你的母亲会听见吗?”

  “我没喊过她。更何况,我的母亲除了复仇外什么也不在乎。虽然这节骨眼儿上复仇好像也没什么意义。”

  “你有什么情报?”我无言以对,只好切入主题。其实我心里始终对卡西乌斯存有某种革命情感。

  赫莉蒂质疑我为什么救他,我拿勇气和荣誉当借口,但最根本的原因还是期待能再度与他为友,争取好感。是我太傻吗?心有歉疚吗?他很讨喜吗?或许是我太虚荣,想从自己尊敬的对手那里得到认同。我确实尊敬卡西乌斯,他有泛滥过头的骑士精神,但无论如何都是种节操。相比之下,我要的只有胜利。

  “是她还是你?”卡西乌斯问话的语气很谨慎。

  “什么意思?”

  “是谁拦阻黑曜种烫瞎我眼睛,拔掉我舌头?”

  “是我们。”

  “骗子。说老实话,我真的以为她不会放箭。”卡西乌斯想伸手摸脖子却被手铐扯住,愣了一下。

  “大概没办法请你给我解开吧?不过痒起来还真是要人命。”

  “不会死就好。”

  他咯咯笑着,仿佛想表示想活下来也是需要一番力气的。“所以你救我是因为道德考虑?想表示你比金种更文明?”

  “说不定是为了拷问你。”我回答。

  “听起来不怎么高尚。”

  “和刑讯逼供我三个月,再关在小箱子里九个月一样不高尚。话说回来,我什么时候又吃你那一套了?”

  “一点儿也没错。”卡西乌斯眉心紧蹙,仿佛米开朗基罗的雕塑,“假使你以为最高统治者愿意谈判,就是大错特错。她不会为了我吃半点亏。”

  “这样的人你还侍奉?”

  “只是职责所在。”他一如往常,满口仁义道德,但我怀疑他的意志是否仍然坚定。我能从卡西乌斯眼中看到孤独,还有对另一种人生的渴望。他是被迫成为现在这副模样的。然而,他一开始并不希望当这种人。

  “无所谓,”我回答,“我们为难彼此够久了,我并不真的打算刑讯逼供。你究竟有没有情报要提供?难道我们得再继续磨上十分钟吗?”

  “戴罗,你没怀疑最高统治者为什么愿意和谈吗?你一定思考过吧。以她斤斤计较、有仇必报的个性,若非必要,怎么可能对弗吉尼娅或外缘区网开一面?就舰队军力而言,卫星统领加起来也不过奥克塔维亚的三分之一,核心区物资那么充裕,罗穆勒斯根本不是洛克的敌手,他的太空战术有多高明,你比谁都清楚。那么,奥克塔维亚愿意妥协的原因究竟是什么?”

  “我知道她有意排除胡狼,”我说,“不先处理阿瑞斯之子就无法全力对付外缘区,所以用上缓兵之计,想要各个击破。说穿了其实没有多复杂。”

  “那你知不知道她为什么急着除掉胡狼?”

  “他让我逃走了,没解决反叛、氦三产量下降……”将那种变态之人放在火星首席执政官位置上会带来什么麻烦,我随口也能说上百来个。

  “这些理由都算,”他打断我,“甚至可说颇有说服力。我们面对弗吉尼娅时也是口径一致。”

  这显然话中有话。我走近他。“那你们没告诉她的是?”

  卡西乌斯面露迟疑,似乎事到临头又觉得自己不该泄露,但最后还是说出口了。“今年年初,情报系统察觉能源部和矿务部收到的报告对不上,与身在矿区的间谍回报有落差。调查后发现,至少有一百二十五个案例是胡狼假借阿瑞斯之子名刻意报低氦三产量,实际上生产根本没有受到妨碍。他还声称有十四个矿区被阿瑞斯之子摧毁。当然,那也是子虚乌有。”

  “欺上瞒下,”轮到我耸肩,“这也不是第一次有大统领贪污腐败。”

  “关键在于,他并没有将氦三偷偷卖出,”卡西乌斯继续说,“而是借由造假来囤积资源。”

  “囤积?囤了多少?”我追问。

  “十四个矿区再加火星政府储藏的总和吗?依照这速率,不出两年,他握有的氦三会超越月球、金星、谷神星三者合计的战备储量。”

  “但这行为背后的可能性太多。”我淡淡地说,暗暗计算之后大感诧异。太阳系最具价值的资源有四分之三由胡狼一人控制。“他和最高统治者作对应该有买通议员?”

  “目前有四十人投靠他,”卡西乌斯大方透露,“比预期多。此外,胡狼还有另一招,不一定需要议员配合。”他想坐起来,但又被手铐拉住,成了个要坐不坐的尴尬姿势。“想问你一个问题,希望你能老实回答。”要不是看到他一脸严肃,我恐怕会失笑。“三月那时——也就是你逃走刚过几天,大概四个月前吧——阿瑞斯之子去掠夺一个位于外层空间小行星的仓库了吗?”

  “你说仔细一点儿。”我回答。

  “地点位于小行星主带凯琳群集,编号S-1988,主要组成为硅酸盐;没有重要矿产,开采价值近乎零,形状有点儿像是野马左边屁股上那颗痣。”他眼神一闪一闪的,“这样够仔细吗?”

  “你这王八蛋。”

  “我就是。”但他回答的口吻却使那句话变得有些可爱,“重点是我刚才问的……”

  我在接受米琪的复健过程中抽空读过所有塞弗罗的作战数据。的确,他针对小行星带的殖民地联合会军团据点做过数次攻击,不过完全没有符合卡西乌斯描述的地方。

  “没有。就我所知,没有你说的S-1988。”

  “那就不妙,”卡西乌斯低声道,“我们的评估是正确的。”

  “仓库里面有什么?”我问,“卡西乌斯——”

  “五百枚核弹。”他语气一沉,绷带上血色扩散,看上去像是张开的双唇。

  “五百枚……”我重复一遍,就连听在自己耳中也觉得这声音遥远朦胧。“爆炸当量多少?”

  “每枚三千万吨[25]。”

  “能毁掉多少星球……卡西乌斯,你们为什么还留着那种东西?”

  “未雨绸缪。灰烬之王能摧毁土卫五,就代表同样事件可能再次上演。”卡西乌斯说,“所以武器是藏在核心区与外缘区中间。”

  “再次上演……你情愿服侍这样的君主吗?”我问,“这种随时都可以炸掉整个星球的人?”

  他没理会我的讽刺。“线索指向阿瑞斯之子,但最高统治者认为塞弗罗没有这种本事,于是和莫依拉亲自追查,发现掠夺船只本已作废,原本隶属裘利企业名下。既然不是阿瑞斯之子,那么一定是胡狼。而且我们不知道他打算拿核弹做什么。”

  我站在那边不发一语,试图将各种讯息拼凑起来,推敲胡狼的意图。根据殖民地联合会规章,火星政府只能拥有二十枚核弹,并限于太空舰队作战使用,当量必须低于五百万吨。“假设情报属实,你告诉我的用意又是?”

  “戴罗,火星也是我的故乡。我的家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时间和你们一样久,而且我母亲还在家中。无论胡狼的最终目标是什么,最高统治者判断,他要是被逼急,定会采取焦土政策。”

  “你们开始担心会一败涂地了。”我恍然大悟。

  “塞弗罗当家我们就不担心,阿瑞斯之子迟早穷途末路。但现在的情况如何?这你自己最清楚,”他上下打量我,“信息封锁完全失败,奥克塔维亚不知道我在哪里,也无法确定艾迦是死是活,局面彻底失控。或许胡狼早就察觉自己会被出卖,以他那种疯狗个性,受到一点儿挑衅就会咬人。”卡西乌斯压低嗓音,“戴罗,就算你们赢了,火星熬得过去吗?”

  

  第三十八章 计 划

  

  “五百枚核弹?”塞弗罗小声发出惊呼,“他妈的王八蛋,你快点告诉我你是在开玩笑,是不是?”

  舞者在战情室另一端揉着太阳穴静默不语,赫莉蒂站在墙角闷哼一声。“鬼扯。要是他手上有那种东西,怎么不早拿出来用?”

  “推测战况的任务就交给实际跟他交手过的人吧?”维克翠开口,“阿德里乌斯的思维和正常人可是天差地远呢。”

  “这倒是没错。”塞弗罗附和。

  “不过赫莉蒂的问题也很合理。”舞者有些不大自在。身边围绕太多金种,野马还站在我身旁。“既然他有武器,为什么没用?”

  “因为一旦使用,虽然能伤到我们,但对他自己的损害程度也一样重。”我回答,“还有,只要出手,最高统治者就有充分理由将他拉下台。”

  “也有可能东西根本不在他那边。”贾王语气轻蔑,他的蓝色全息投影飘在众人面前,“这是陷阱,戴罗,贝娄那少主很清楚你在乎什么,所以故意拿出火星毁灭这个饵要你上钩。可是这分明是胡诌。搬运核弹会在物质侦测系统造成多大的信号起伏?我的技术团队怎么可能没察觉?更何况,一开始最高统治者制造核弹需要浓缩钚元素,那时候我就该得到消息了。”

  “除非是以前就做好的,”我回答,“很多旧时代的东西都没有废弃。”

  “太阳系是很大的。”野马淡淡道。

  “我耳目也不算小。”贾王回应。

  “以前大多了,”维克翠说,“我们在这边拌嘴的同时,人家正忙着削薄你的耳目。”

  革命领袖齐聚一堂,一同望向S-1988小行星的影像。它位于火星和木星之间小行星主带,鸦女星族的凯琳群集,外观是块荒芜巨岩。鸦女星族是地球某间能源产业主导的矿业重镇,其中也有数座声名狼藉、专做盗匪与走私生意的太空站。塞弗罗从冥王星返回火星时利用的小行星二○八[26]便是佼佼者。听他说,当地人给太空站取的外号叫“痛苦圣母”,在那儿,拥有一千克冷冻氦三或一克叫“恶魔尘”的毒品似乎就能变成富翁。但对于该处的详细情况,以及塞弗罗在站里做了些什么,他一反常态从未详述。金种开会喜欢围成圆形或方形,因为这样每个人能面对面,比起坐成一排更容易进行脑力激荡。

  他们崇尚优化交流,但我尝试相反策略。我请大家专注于眼前问题——也就是盯着中间的投影——想找人吵架还得伸长脖子才行。

  “可惜我们没有最高统治者那种神谕怪物,”野马说,“丢一只在卡西乌斯手腕上就能知道是不是实话。”

  “真抱歉,这里没有阁下以前那些高级的玩意儿。”舞者答道。

  “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如拷问他吧。”塞弗罗坐在中间位置拿小刀修指甲,维克翠靠在他后面那堵墙,每次看到指甲弹到桌上就一脸不悦。塞弗罗左侧是舞者,右侧是一米高的贾王影像,夹在我们两人之间。火卫一掀起崛起革命,宣布独立,贾王暂代执政官之职。他趴在自家桌前,执白金折叠剥壳刀撬开心形牡蛎,壳堆成均等五摞。就他外表,看不出对于胡狼的报复手段有丝毫忧虑。赛菲披着部落里象征地位的皮草,满身大汗,不断在会议桌边来回踱步,仿佛困兽。舞者被她弄得心烦意乱。

  “想确定消息是真是假吗?”塞弗罗问,“给我一把螺丝起子,十七分钟内搞定。”

  “我们真的要在她面前讨论这种事吗?”维克翠指的是野马。

  “她站在我们这边。”

  “你确定?”舞者问。

  “少了她就争取不到黑曜种联盟,”我回答,“也无法找回奥利安。”和卡西乌斯谈过后,我立刻与奥利安联络。她正率领和平号及残存舰队火速赶来。之前我完全没料到还有机会见到那个难相处的女蓝种和那艘船。离开莱科斯后,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像家的地方。“因为野马,我们才获得实质意义的军力。她保留我的指挥权,容许奥利安继续当舰长,如果目标并非一致,怎么可能这么做?”

  “那这个目标是?”舞者追问。

  “击败月球和胡狼。”她自己回答。

  “那只是表象。”舞者说。

  “她是自己人。”我又强调。

  “只是暂时。”维克翠接话,“像她这么精明的女子说不定只是借刀杀人、除掉对手,接下来权力到手。她要的或许是火星,又或者更多。”

  当我们跟金种在一起时,朋友也讨论过能否信任维克翠。对我而言这一切恍若昨日。我还记得除了洛克外无人挺身而出。她自己似乎没察觉这局面多讽刺,又或者她对于一年前野马出言质疑依旧怀恨在心,好不容易忍到今天,终于能够以牙还牙。

  “与裘利家族同一阵线实在稀奇,”舞者说,“不过这回她没说错。奥古斯都这门血脉善权谋,未有例外。”显然舞者十分介意野马之前行事不够光明磊落,而她也早预料到这种场面,所以提过想留在自己房间,避免会议失焦。但若要革命成功,并在战争过后重组四分五裂的世界,我需要所有人的通力合作。

  大家以为会由我出面为她辩护——这些人真的不够了解她。

  “你们的逻辑全都不通,”野马自己开口,“我不是要羞辱各位,而是在陈述事实。假使有心加害,只要向最高统治者或我哥那里打声招呼,然后在船上放个追踪装置就成了。众所周知,他们费尽心机却迟迟找不到提诺斯,”其余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而我明知得不到你们信赖,仍没有那么做。重点在于你们信任戴罗,而戴罗信任我。比起你们任何人,他对我更熟悉,也比你们任何人更有资格下判断。像个小孩一样闹别扭真是很要不得,现在可以专心讨论正事了吗?”

  “……给我电锯的话只要三分钟……”塞弗罗继续念叨。

  “你不要再碎碎念了好不好?”舞者朝他吼。我第一次看他按捺不住。“你拔人家脚指甲,他当然会想尽办法说你想听的,这种做法没有意义。”舞者、依薇、哈莫妮都曾受过胡狼严刑拷打。

  塞弗罗双臂抱胸。“老爹,你这样比较太笼统了,不公平。”

  “我们不用刑,”舞者说,“讨论到此为止。”

  “噢。是。好。”塞弗罗回嘴,“因为我们是好人嘛。好人怎么可以刑讯逼供呢?正义必胜……只不过胜利之前要死多少好人?要看着多少朋友被别人砍成两半呢?”

  舞者望向我求援。“戴罗——”

  贾王又撬开一颗牡蛎。“只要用对方法,并且缩小情报范围到可供确认的程度,刑讯逼供就会有效率。所有工具都是一样,没有所谓万无一失,就看你怎么运用。我个人不认为目前有余裕顾虑道德界线,我建议就让巴卡家的少爷过去。拔指甲甚至挖眼珠,都无所谓。”

  “我同意。”狄奥多拉一出声,马上惊动全场。

  “就像马提欧吗?”我问贾王,“塞弗罗可是把他的脸给打烂了。”

  贾王的小刀在牡蛎壳上滑了一下,戳到手掌。他皱起眉,含了一下见红的伤口。“要是他没瞒混过去,确实就会说出我在哪里。就我的亲身经验,痛是最有效的谈判筹码。”

  “我也同意,戴罗,”野马说,“必须确定他到底有没有说谎,不然我们的主要战略就会被他摆布。这是典型的反情报。换作是你也会这么做的。”是,遭胡狼酷刑虐待之前,我的确尝试过。

  进入正题后就一直沉默的维克翠陡然绕过会议桌,径自走向投影。黑色的太空和明亮星点在她肌肤上跃动,金白色的头发落在愤慨的眼前。她竟褪下了灰色外衣,只留压缩式胸罩。苗条健美的身材一览无遗。维克翠平坦的腹部有五六条约八厘米长的斜向疤痕,持剑手臂上则多达十余道,还有一些在脸部、颈部及锁骨,都是锐蛇留下的伤。“有些疤让我引以为傲,”她边数边说,“有些则不然。”维克翠转身露出后腰,那里的烂肉愈合后依旧千疮百孔,是亲妹妹以强酸侵蚀的结果。她又回过头,抬起下巴,一脸狂傲。“我来到这里,是因为我别无选择,但我留下来则是出于自由意志。请你们不要让我后悔。”

  维克翠愿意坦承不堪回首的往事,叫人十分讶异。我就不认为野马能在众目睽睽下放下戒心到这种程度。塞弗罗盯着这高挑的美女,目不转睛。她穿好衣服后望向投影,动手将影像上的小行星放大。“能不能提高分辨率?”

  “这是普查局的无人机拍的,”我回答,“是将近七十年前的东西。我们没办法取得当今殖民地联合会的军事资料。”

  “这已经派人进行了,”贾王说,“但他们对成果不乐观。殖民地联合会展开全面反击,信息战搞得网络乌烟瘴气。”

  “这种时候如果你老爸在就方便了。”塞弗罗对野马说。

  “他倒是从未提过这种事。”

  “我母亲提过,”维克翠回忆道,“她在我和安东尼娅面前说,倘若星系外缘出乱子,凯旋将军可以拿些‘小玩意儿’去用。”

  “听起来跟卡西乌斯的说法挺吻合的。”

  她看向大家。“那么,我认为他说的是实话。”

  “我也一样,”我也面对其他人,“而且刑讯逼供无法解决问题,就算把他手指一根一根剁掉,如果他还是坚持自己没撒谎呢?是不是要改切别的地方直到他改口?无论信不信他,最后都是一场豪赌。”我这番话换到几人虽不情愿但同意地点头。我庆幸至少自己过了这关,心里却仍觉得忧惧不安。原来朋友的心中也藏着野蛮的一面。

  “他有何提议?”舞者问,“想必还有后续。”

  “他叫我和最高统治者视频对话。”

  “目的是?”

  “连手对付胡狼。殖民地联合会提供情报,我们在他引爆前下手。”我回答,“卡西乌斯是这么说的。”

  塞弗罗咯咯笑出声。“抱歉,只是这想象起来实在他妈的可笑,”他举起左手假装打电话,“哈啰,死老太婆,记不记得我绑过你孙子啊?”接着换右手接听,“大爷,还用说吗,不就是发生在我奴役你们全族之后吗?”演完这出,塞弗罗摇摇头,“和那老妖精有什么好说的?总之带着舰队打到她家门口再聊吧。胡狼那边可以让我和号叫者处理,没脑袋的人可不能按按钮。”

  “女武神部落可以支持号叫者。”赛菲开口。

  “不成,暗杀行动绝对是在胡狼意料之中。”我瞥向野马,她提醒过我千万别冲动,“双方交手多次,他不可能不提防。既然对手掌握了我们以前的策略,就不应该赌上人命和他玩。”

  “瑞古勒先生,在他亲近的圈子中有你的人吗?”舞者问贾王。不知怎么,他们两人似乎相处融洽。

  “本来有,不过在那两名灰种将戴罗救出来后,阿德里乌斯下令要情报头子清理门户。我那些人有的死、有的被关,还有一些怕得办不了事。”

  “那奥古斯都小姐有何看法?”舞者问野马,众人的目光集中过去。

  她慢条斯理地回答。“我认为各位能活到这个时候,是因为金种的狂妄自大,忘了当年是如何征服地球。每个金种都妄想成为统治者。一旦奥利安回归,加上塞弗罗夺取的船只,你们的力量是建立在舰队和黑曜种武力上。不要协助最高统治者,她依旧是最棘手的敌人。要是帮了她,她就能反过来对付你们。应该要撒下更多混乱的种子。”

  舞者点头附和。“但我们能否肯定胡狼会在火星引爆核弹?”

  “以前我哥最想得到的是父亲认同,最后他没有得到,就干脆将父亲杀了。现在他想要火星,假如得不到,你觉得他会怎么做?”

  死寂在战情室弥漫开。

  “我有个新计划。”我说。

  “妈的,有就好,”塞弗罗朝维克翠低声说,“又要我躲在什么玩意儿里面吗?”

  “亲爱的,你想躲就一定找个东西给你躲。”她回答。我点点头。

  塞弗罗挥手。“那收割者,你赶快说吧!”

  “先假设我们可以解放火星上半数都市,”我站起来,在桌面调出影像,红色浪潮在星球表面扩散,淹没各大城,同时逼退金种势力。“然后再假设与奥利安合流,尽管数量上仍是以一敌二,但太空作战中成功击溃敌方舰队——更进一步,女武神部落登高一呼,或许能说服对方的黑曜种倒戈,加上争取平民支持,导致火星的政府机器彻底停摆。接着我们有能力持续逼退殖民地联合会派来的援军,各地起义造反,和胡狼的争斗持续绵延好几年。接下来呢?”

  “政府机制并不局限于火星,”维克翠说,“它会继续运作,不断投送人力和物资攻打我们。”

  “又或者——”

  “他会用核弹。”舞者回答。

  “我相信只要崛起革命不退烧,他迟早会以核弹攻击黑曜种和我们的军队。”

  “但这已经筹划了好几个月,”舞者抗议,“有了黑曜种胜算更大,难道现在要整个推翻重来?”

  “没错,”我回答,“大家奋斗的目标是解放这个星球。历史上所有反抗军的优势在于需要保护的对象少,具有足够机动性,不被敌人掌握。相反,我们害怕失去的太多,需要保护的人也太多。战争并非几天几周内能结束,延续十年也不算什么,火星还会流更多血。你想想看,届时我们会获得什么成果?只是个曾经是我们家乡的空壳。仗一定得打下去,但我不要在这儿打。所以我的提案是——离开火星。”

  贾王咳一声。“离开火星?”

  赛菲自角落阴影走出,打破沉默,发表意见。“你说过会保护我的子民。”

  “我们的优势在于控制地底隧道,”舞者也说,“还有人数够多。同时这些人也是我们的职责所在,戴罗,”他望着野马的眼神写满怀疑,“别忘记你的出身,别忘记自己为何走上这条路。”

  “舞者,我并没有忘记。”

  “你确定吗?这场战争是为了火星。”

  “不只是。”

  “还有低阶色族,”他逐渐提高音量,“在这里获胜,胜利就能穿透殖民地联合会。氦三靠火星生产,殖民地联合会需要火星和火星的红种,解放火星就等于解放其他星球。阿瑞斯当初就是这么计划的。”

  “这场仗是为了全人类。”野马纠正他。

  “不对,”舞者仿佛是在保护自己的地盘,“金种,你给我听好,要革命的是我们。我参与起义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将别人当成奴隶使唤……”

  眼见同伴又起内讧,塞弗罗朝我使了个眼神,十分不耐烦。我轻轻点头,他便拿着锐蛇重重甩下,剑身劈进桌子半分,微微颤动。“收割者还没说完,你们这些人就急着耙粪,搞什么东西?——还有,色种主义我真的听腻了。”他左顾右盼,看到全场哑口无言后一派得意,自顾自点点头,装模作样挥挥手。“好了,收割者你继续。就要说到精彩的地方了吧?”

  “谢了,塞弗罗。我们不能再中胡狼的计,”我说,“战败最常见的原因不外乎将战场交到敌人手中,我们必须跳出胡狼和最高统治者的算计,设好自己手边的资源,并逼着对方加入我们的棋局,回应我们的策略。为此我们必须放手一搏。如今革命火苗已经点燃,殖民地联合会掌控的每个地区几乎都有叛乱,留下来是故步自封。我认为不该困守火星。”

  接着,我通过通信仪操纵会议桌,木星的全息投影浮现空中,周围有六十三个小卫星,其中四颗最大的卫星:木卫三、木卫四、木卫一、木卫二,统称“伊利昂[27]”。木卫星群是太阳系两大太空军团驻守处。其一是卫星统领舰队,另一则是宝剑舰队。塞弗罗看起来简直要乐昏了。

  尽管他没意识到,但我此时端上的才是他期盼的轰轰烈烈一场大战。

  “贝娄那与奥古斯都两大家族激烈内斗,导致核心区与外缘区隔阂更甚以往。奥克塔维亚在这里的主力是宝剑舰队,距离最近的补给点好几亿千米远。宝剑是太阳系第一大舰队,奥克塔维亚派出我们熟悉的好友——洛克·欧·费毕——去降伏卫星统领。截至目前,所有与洛克为敌的舰队都遭他击垮,即便外缘区有野马与忒勒玛纳斯、阿寇斯两大家族协助,仍节节败退。那些船舰上总计两百万人,其中有超过一万黑曜种,二十万灰种,还有三千当今世上最厉害的杀手——圣痕者。他们通过了金种社会引以为傲的院训,担任执政官、副将、骑士和小队长。除了洛克,还有安东尼娅·欧·西弗勒斯-裘利在后方支持。最高统治者通过宝剑舰队散播恐惧,将个人意志强加于各星球。宝剑舰队一如它的新指挥官,从未吃过败仗。”我在此停顿一会儿,给大家片刻沉淀,彻底理解这番话的意义。

  “接下来的三十六天内,我们要毁掉宝剑舰队,挖出殖民地联合会这具战争机器的心脏。”我抽出卡在桌上的锐蛇丢回塞弗罗手中,“现在有什么鬼问题就快问吧。”

  

  第三十九章 心

  

  塞弗罗、野马与我进行最后准备,接着要上航天飞机、进入轨道。此时舞者露面。提诺斯城里忙碌喧嚣,他带领阿瑞斯之子各级领袖打点好几百艘飞船,经地底隧道前往南极,黑曜种撤离行动没有中断,老人孩童迁徙到矿坑内避难,战士则在太空轨道与舰队会合。要在二十四小时内移动八十万人口,这是阿瑞斯之子历史上规模最大的计划。费彻纳留给我们的不是个只会杀人的组织,也能救人。

  他若是知道一定会非常开心。想着想着,我也露出微笑。

  处理好舰队事务后,我火速赶往木星。舞者与贾王留守,维持革命势力的强度,牵制胡狼,直到战局的下一个阶段。

  “很不可思议吧?”舞者望向引擎蓝色火焰形成的一片星海。飞船起飞后,越过巨大钟乳石群,冲入提诺斯城外的地底世界。维克翠和塞弗罗两人亲昵地站在机库入口,目送不同人种的共同希望窜入黑暗。“红星舰队进攻了,”舞者抽了一口气,“真没想到能亲眼见证这一天。”

  “可惜费彻纳不在。”

  “嗯,真的太可惜了。”舞者微微蹙眉,“这也是我最大的遗憾。要是他能看到自己儿子戴上那顶头盔,你也成为他心目中理想的模样,该有多好。”

  “那是什么模样?”我见到一名红种号叫者穿上重力靴,跳了两下试试看,从悬崖飞出,钻进一架运输机敞开的舱门。

  “对人保持信心。”他充满情感地说。

  我转身望着他。在我跟同胞待在一起的最后时刻,他还特意过来找我,我真的很高兴。回不回得来还不知道,即便回来,也不确定他会如何看待我的行为,是否觉得我背叛了他、红种,以及伊欧的梦想。我还记得,过去也曾有过同样的场景。在约克敦上船那天,在场除了他还有哈莫妮及米琪,舞者当时也为即将上战场的我送别。我怎么会变得如此多愁善感呢?或许是人类的天性。我们总是无法好好地注视现在,甚至未来,老是这么放不下过去。

  比起沉浸在过往之中,心怀希望其实是更艰难的事。

  “你觉得卫星执政官真会愿意帮忙?”舞者问。

  “倒也不是,关键在于要让他们觉得这是在帮自己,并在与对方反目前离开。”

  “孩子,这一路上危机四伏。但你就爱冒险,是不是?”

  我耸耸肩。“也只有这个机会了。”

  背后的金属甲板传来脚步声,赫莉蒂带着几名新的号叫者拖着一大袋装备登上船梯。生命仿佛河水,不断将我向前推。自舞者与我相遇,就这么过去了七个年头。然而时间在他身上仿佛留下三十年的光阴痕迹。他面对战争已有几个十年?究竟和多少我从未听说,他也不再提起的朋友道别?他们彼此的情谊不会比我和塞弗罗、拉格纳之间浅。舞者也有过家庭,后来却几乎不谈了。

  人人都有过去,也都遭到掠夺和破坏。费彻纳正是因此才打造这支军队,与其说他是为了集结大家的力量,不如说是为了拯救自己,否则他将坠入妻子死后心中的无底洞。费彻纳需要一道光,于是他便自己创造。他对着人生喊出的那声呐喊是爱,我妻子的呼唤也是。

  “以前洛恩说过,如果他是我父亲,会把我养育成一个好人,而不是强者。他认为有能力的人反而得不到平静。”想起这件事我又笑了,“早知道我应该问他,那些好人的平静是谁帮忙挣来的。”

  “你已经是个好人了。”舞者回答。

  但我双手满满的疤痕,有斑斑血迹,握拳时指节泛起熟悉的苍白。

  “是吗?”我笑道,“那我怎么老是想干坏事呢?”

  舞者听了也笑出声,但他马上吓了一跳,因为我忽然把他拉过来用力拥抱。他仅剩的那条胳膊靠着我大腿,头顶勉强顶到我胸口。

  “虽然头盔戴在塞弗罗的头上,但你是这里的心脏,”我说,“一直都是你。你太谦虚,所以才没有发现。你跟阿瑞斯一样伟大,而且和那个脏小鬼不同。直到现在,你依旧温柔善良。”我退开后轻轻捶了他胸口,“另外,你要记住,我很爱你。”

  “噢,搞什么鬼,”他眼眶泛红,“你不是杀人不眨眼吗?碰上我你就心软啦?”

  “最好是。”我眨眨眼。

  他将我往旁边一推。“出发之前也记得跟你母亲说说话。”

  后来,舞者过去朝一群阿瑞斯之子的陆战队员大呼小叫,我穿过人群时遇上废物推轮椅送卵石上航天飞机。我跟他们击拳打气,以阿瑞斯之子专属的手势行礼;我还碰到小丑带着新人你来我往讲了几句脏话,最后终于找到母亲,她和野马在一起。她们看见我,聊到一半忽然停下,表情都有些激动。

  “怎么了?”我问。

  “只是在道别。”野马回答。

  母亲上前。“小迪从莱科斯带了这个过来。”她打开一个小塑料盒,盒里装着土壤。母亲的身形看来好娇小,她抬起头,挤出微笑。“当你飞进夜空,觉得自己身陷黑暗,别忘了你是谁,要记住自己并不孤单,你有我们所有人的希望与梦想陪伴。记住你的家乡,”她把我往下拉,在我额头留下一个吻,“记住被爱的感觉。”我紧紧拥抱她,放开后看见母亲坚毅的眼神也闪着泪光。

  “我不会有事的,妈。”

  “我知道。我也懂你老是觉得自己不配获得幸福,”她忽然说,“但孩子,你配得上,你比起我认识的所有人都值得。去做你该做的事,然后回到我身边。”母亲牵起我和野马的手,“你们都要回家,都要过自己的人生。”

  我离开时情绪浓烈,但也有些一头雾水。“到底怎么回事?”我问野马。

  她一脸“你怎么会不知道”的表情。“她很害怕。”

  “为什么?”

  “因为她是你母亲。”

  我走向航天飞机登机的地方,塞弗罗和维克翠也来底下会合。

  “地狱掘进者!”舞者在我们走到船梯顶端前大叫。我回头一看,他正高高举起拳头,背后一整座机库的人跟着望过来。数百名地勤搭乘作业车,还有许多红种、蓝种和绿种人担任驾驶员,捧着头盔站在船梯,最后是灰种、红种和黑曜种组成的战斗部队,扛了装备和补给,制服肩膀与脸上都有镰刀图案,也要登船跟我们一同出征。他们都是火星的子民,为了星球、为了同胞、为了大我而出征。我深深感受到大家的感情,阿瑞斯之子拿下火卫一后,我终于凝聚世人的希望。我必须依照承诺做到。他们一个接着一个握拳高举,仿佛海浪。这也令人想起伊欧握着血花死在奥古斯都面前的光景。

  我背脊一阵凉。塞弗罗、维克翠和野马,甚至连我母亲也举起拳头。“打破枷锁!”舞者喊道。我也举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拳头,静静登上红星舰队,远赴战场。

  

  第四十章 黄色汪洋

  

  木卫一的黄色汪洋拍打我靴子,举目所及,净是硫化物沙丘及硅酸盐矿物积聚出的锯齿山脊。铁蓝色的天空悬挂着木星,表面纹路如同大理石,而且不断在波动。从木卫一观看木星,它的大小是从地球看月亮的一百三十倍,仿佛巨神庞大且狰狞的面容。六十七颗木卫全数卷入战火,都市隐蔽于脉冲防护罩;那些来不及脱离星战机甲的士兵烧成焦黑,在太空中飘流;还活着的部队持续交战,猎杀敌人与物资,气体巨行星的幽渺冰环宁静不再。

  这景观十分壮阔。

  我站在沙丘顶端,左右是赛菲及五名女武士。她们穿着刚涂装完成的全新脉冲护甲,一同等待卫星统领的船只抵达。我方的军用飞船没有熄灭引擎,留在后方待命,外观神似深灰色双髻鲨。不过,从火星出发前黑曜种和红种一起帮船上漆,飞船前段多了两颗凸出大眼和咧开大嘴,口中利牙沾满血,就在两眼之间。赫莉蒂趴下埋伏,利用狙击步枪留意着南面岩阵的动静。

  “有什么变化?”我的声音在氧气面罩里听来也是断断续续。

  “没。”频道传回塞弗罗的声音。他和小丑换上重力靴到两千米外的小聚落查看,从这位置已经无法以肉眼追踪。我握着甩刀,心里焦躁。

  “会来的,”我说,“是野马安排的时间地点。”

  木卫一是个怪异的地方。它是伽利略卫星中最内侧、最小的那个,然而,却还是比月球大上一号。此处环境以金种现行技术无法彻底改造,与地狱极为相似,恐怕连但丁也要感到欣慰。

  它在太阳系众天体之中最为干燥,火山活动与内部潮汐热变化最剧烈,成分包含大量硫化物,地表满布黄橘荒野,插上巍峨岩石。山峰窜出地面,刺穿沙丘、撕裂天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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