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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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利安朝洛克那边靠近,野马与罗穆勒斯自木卫一南极出发包夹,瞄准敌舰最脆弱的部位:引擎。不过洛克的舰队灵巧至极,有十支分队及时转向,舷侧对准卫星统领,十万架磁道炮同时开火,威力惊人。

  金属炮弹和金属船壳碰撞碎裂。氧气与人被抛进太空。

  然而,这些战舰设计之初早将炮击承受度纳入考虑,所以内部分割为数千独立空间,既可阻碍敌军登船占领,也可避免船壳不慎损坏一块就要全船撤离。它们宛如飞行堡垒,涌出成千上万的单人战斗机穿越敌我之间的空旷地带。有些战斗机携带小型核弹,力求轰炸对方主舰,驾驶员都是地狱掘进者和一般矿工,焚膏继晷接受阿瑞斯之子的仿真程序训练,在蓝种同步辅助下,与殖民地联合会那些漆上金色条纹的镰翼艇厮杀。而敌人的飞官则是身经百战、资历深厚。

  接下来,罗穆勒斯的人马慢慢偏离,与奥利安合流,野马继续朝敌阵中心逼进,为我的突破行动构筑舞台。

  接近到三百千米,中程磁道炮启动,二十千克重弹以十马赫高速密集连射;金种舰队的高射炮防御坚实,即便遭到命中,也有闪耀虹光蓝芒的脉冲防护罩弹开炮弹。

  我的突击部队一直躲在后方,再过不久就进入登船阶段。数百蛭附艇擦身而过,那些急于立功的执政官会带走旗下所有陆战队和黑曜种,标准战术是以攻为守,夺下敌船的同时也削减敌人的武力;若是心态保守的执政官则会死守到最后一兵一卒,不断驱赶侵略部队,以战舰炮击为主要攻击手段。

  “奥利安已经给了信号。”舰长提醒。

  “直击巨像号。引擎推到满速。”船身在我脚下微微震动,“裴卢斯,炮击由你控制,不要理火炬船,注意驱逐舰或更大的东西即可。”我们逐渐自奥利安舰队脱离,“维持护卫队形,不要落后。”

  通过炮击船队后,四千米长的珀耳塞福涅怒吼号在眼前延伸。我们从奥利安舰队前方中央穿出,如暗箭般瞄准敌阵心脏,疾驰飞越五十千米的交战地带。舰队散出金属碎箔,变作掩护。不过洛克应该已经看穿。主舰纷纷后退,等着突击队自投罗网。

  防护罩闪着蓝光,金属碎箔无法完全误导敌方的轰炸,炮火终究落下。我们开始还击。一艘驱逐舰经过,被我们舷侧全体炮击给炸得体无完肤、失去动力,但蛭附艇涌入残骸中想要登船,却被我方护卫船队击溃。仍有十数条敌船持续炮轰,防护罩由蓝转红,即将失效,右舷机组快要无法支撑。顷刻后船壳被凿穿七个大洞,舰内压力门启动,隔绝暴露于真空的区块。此时我们也失去了一艘火炬船,就在前方五百米处,它遭磁道炮总攻击,化为尘埃。开炮敌舰正是安东尼娅的潘多拉号。

  “用姐姐的船还这么嚣张?”维克翠说。

  火炬船舰桥已喷出人的身躯,安东尼娅却持续朝小船攻击,直到核能引擎大爆炸,发出两次炽烈白光,吞噬了船体后半截,冲击的威力将我的旗舰打得偏离航道,所幸电磁与声波脉冲防护系统支持住了,灯光只闪了一回。然而此时撞来一庞然大物,我右侧十米厚的舰桥舱壁向内凹陷,磁道炮弹的形状印在金属上,仿佛异形胎儿。炮击队立刻迎战,八十挺磁道炮对准一点五千米长的驱逐舰狂射,消灭了两百名敌军。事已至此,我们并不打算俘虏敌兵。虽然和平号威力惊人,但我们也受了不小损伤,安东尼娅又派突击队来犯。

  “提诺斯希望号被击沉,”蓝种雷达员静静地说,“底比斯咆哮号出现核爆反应。”

  “通知他们反转四十五度后弃船。”我叫道。两船听命行事,改变航道,朝安东尼娅的旗舰冲撞,她赶紧倒退回避。有一艘船爆炸了。

  进入敌阵,我们数量不敌、火力不敌,遭到团团包围,无路可退。敌舰围成球形,封锁所有去路,我们只剩下四艘……不,是三艘火炬船。

  “多层甲板起火,”另一位军官发出警告,“十七号甲板弹药库爆炸。”

  和平号就在我身旁慢慢死去。

  洛克那条卫星级战舰出现在远方,是和平号的两倍长、三倍宽,这八千米的船身几乎像是飘浮天空的军事都市,配上两侧的月牙弧线,活像是张嘴横游的鲨鱼。巨像号不停后退,抵消了我们前进的速度,避免遭到正面撞击,同时也能善用炮火优势。洛克一定想起了我对付卡努斯时也以旗舰互撞。

  然而,此刻这招怎么看也不可能成功。和平号引擎近乎失去动力,船壳严重破损。

  “所有战斗小队和磁道炮瞄准敌舰上层甲板,给我们打个洞出来。”我调阅船体全息图,以手指画出靶区,维克翠协助指挥,派出保留至今的战斗机。镰翼艇冲入中间地带,和平号侧向敌舰,进行总攻击。

  这节骨眼儿上,其实我们如何抵抗都没用,就像被熊压制的狼,腿一条条被扯断,接着是耳朵、眼睛、牙齿。它将留下狼腹,等着好好享用。战斗机和船舰在周围爆炸,蓝种的神经联机突然而止,不停呕吐;舵手阿努斯在引擎失灵后甚至全身痉挛。

  “法兰舞者号失守,”裴卢斯报告,“没有射出逃生舱。”虽然船上只有轴心人员,比死掉上千人好,但终归也是四十条人命。最初带来的十六艘火炬船只剩两艘,还在和平号后面与潘多拉号缠斗。然而,对方的黑船是那样庞大,安东尼娅打到他们再也无力还手,即使船员弹射逃生,她还是赶尽杀绝,一一射落。维克翠望着妹妹的残酷举动,平静无语,暗暗记在账上。

  洛克显然想逼我们发动蛭附艇,巨像号朝着失去行动能力的旗舰逼近,距离只剩一千米。我可不会让他失望。“所有蛭附艇前往卫星级战舰,”我下令,“启动喷射管。”

  数百套空装甲弹射出去,看起来就像另一场铁雨作战。两百架蛭附艇从和平号四个机库出动,外形丑陋,数量密密麻麻。每架蛭附艇可以运送五十人攻入敌舰内部,与珀耳塞福涅怒吼号的蓝种会合,由他们进行远程控制,迅速穿越双方旗舰间最敏感的地带。洛克猜到我有这招,采用低当量核弹对付,因此不到半途就全军覆没。

  侵略部队成了两艘战舰中间的残渣,舰桥响起警笛,长程感应雷达失效,炮台被炸毁,多层甲板开了洞。

  “撑一下,”我喃喃自语,“再撑一下就好了,帕克斯……”

  “收到。”芙嘉说。

  洛克的影像浮现面前。“戴罗,”他朝我背后一瞥,“还有维克翠。一切都结束了。你们的船已经无用武之地,下令舰队投降,我还可以留你们性命。”洛克竟以为能在不杀我们的前提下结束叛乱,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真教人恼火。重点是,我们都心知肚明一定得拿出俘虏或尸体昭告天下,要是炸掉这艘船就休想在船骸中搜出我。我看看维克翠,她朝地板吐口水,一派挑衅。

  “你怎么说?”洛克逼问。

  我做了个不雅的手势。“操你妈。”

  洛克转头。“朱苏斯副将,派出所有蛭附艇,请凌云骑士将收割者带来给我。死活不论,能辨识就行。”

  

  第四十六章 地狱掘进者

  

  我望向座位上的蓝种。他们大都是我夺下这艘船为它改名时就在场的部属,后来跟随奥利安干了一阵子银河海盗,然后加入这次革命。“你们都听见了,”我开口,“大家做得好,和平号将引以为傲。道别的时刻来临了,赶快进航天飞机,我们很快就会再见,不要感到羞愧。”他们敬礼,裴卢斯舰长开启舰桥下方的通路,船员一个个往下滑。原本那里只是逃生舱,但出发前特别置入了装甲厚重的航天飞机。个人避难舱就在旁边,然而,我和维克翠没有临阵脱逃的意思。时机已然成熟。

  “小宝贝,该走啰,”她提醒我,“快点。”

  我拍了拍舰桥门框。“和平号,谢谢你。”我再次因革命而失去战友。我随维克翠、陆战队快步通过舰内走道。红光闪烁、警笛刺耳,船身一阵阵晃动,洛克派来的蛭附艇已经抵达,金种骑士团正率领黑曜种与灰种凿洞。只不过进来后他们不会找到我,只会剩一艘空船。一行人抵达重力升降梯时,走道末端墙上出现烧红的圈圈,我们赶紧登机。圆圈越来越亮,简直像是一轮烈日。扩音器仍传出鼓声,咚!咚!咚!

  维克翠给敌军留了礼物,我们隔着十层楼听见地雷爆炸,随即下三号甲板辅助机库和突击小队会合。三十台重装战斗飞船已放下阶梯,蓝种在驾驶舱上作最后检查,橙种也忙着调整引擎状态,加满燃料槽。每船都有百位全身劲装的女武神战士,还有同等数量的红种与灰种负责特定武器,经过时黑曜种敲打脉冲斧和锐蛇,高呼我的名号。赫莉蒂与赛菲在机库中央,筛选出一群勇士做我随身护卫,此外还有个小团体围在一起祈祷。那是我特地向舞者借来的地狱掘进者,他们还不及黑曜种的一半高。

  “船身已经被开洞。”我对赫莉蒂说。她掉头望向一队红种,那群人马上跑到我们身后戒备。

  “双方距离不到一千米。”

  “哇……”她一副乐不可支的样子,“也太近了吧?”

  “是呀,”我也跟着兴奋起来,“他们大概担心核弹吧,所以一看引擎熄灭就赶紧靠近,赌我们不敢玉石俱焚,连自己一起炸。”

  “给他们一个热吻,”维克翠搔首弄姿地对赫莉蒂说,“记得要把舌头伸进去。”

  赫莉蒂甩着煤渣砖似的头发。“那还等什么呢?”

  赛菲从小包里掏出一把干燥蘑菇。“要不要吃神粮?”她问,“可以看见龙。”

  “亲爱的,打仗就已经够可怕了吧?”维克翠说完,又补一句,“更何况以前和卡西乌斯在热海度假时我就嗑了一整个星期的药……”她察觉到我的眼神,“嗯,那是认识你之前的事,是说你有看过他脱掉衣服的样子吧?别跟塞弗罗提起我说了这些。”

  赫莉蒂与我也婉拒了蘑菇。机库外面传来自动枪械的声音。“出征的时候到了!”我朝在场三千黑曜种大喝,“拿起你们的斧头!记住你们受过的训练!Hyrg la,拉格纳!”

  “Hyrg la,拉格纳!”众人呼应。

  那句话的意思是“拉格纳永垂不朽”。女王举起锐蛇,向我行礼,带头吟唱黑曜种战歌,歌声在一艘艘飞船间回响,听来虽令人胆寒,但这回这些声音与我同一阵线。我引领女武神战士进入天界,然后释放他们的力量。

  “维克翠,你还行吗?”我担心安东尼娅就在隔壁,她会否心有旁骛?

  “小宝贝,我好得很,”高挑女子从容回答,“你看好自己的翘臀就行了。”她拍拍我屁股,退后几步,做个鬼脸,抛来飞吻,跑进自己所属的飞船,“我会小心的。”机库内只剩我和地狱掘进者小队,他们边抽烟边转着恶魔似的红眼珠打量着我。

  “第一个进去就能拿到那顶他妈的桂冠,”我说,“戴头盔吧。”

  其实我无须多言,他们纷纷点头,咧嘴一笑,然后动身。我乘着重力靴飞上三十米,降落在四台钻爪机中的一台。这是从小行星带内侧的某间白金矿业征收来的,每台机器间隔五十米,状如攫抓的手掌,驾驶舱位于肘部,指尖有十数个钻孔组件。这些钻爪机经过劳洛改造,背后装上喷射引擎,厚甲包覆侧面,脚下这台的驾驶空间更为了容纳我的身躯和金种甲冑特地加大。我滑进座位,伸手抓住数字控制板。

  “启动。”我下令。通电后,钻爪机发出嗡嗡声,周围玻璃微微颤动,这触感真是熟悉至极。我像个神经病一样大笑出声。或许我就是个疯子吧。然而我很肯定一件事:若不出奇制胜,就不可能打赢这场仗。洛克绝对不会掉入陷阱,也绝不会冒险进入容易埋伏的小行星带。换言之,我只有一个选项,也就是利用伪装出的狂妄发动突袭。以前他总爱对我说教,认为退一步海阔天空,想必他也会认为这就是击败我的最佳策略。只可惜,我并不是他自以为看透的模样。我并非金种。

  我是地狱掘进者,我的身后有一支巨人军队,一个疯疯癫癫的女子,还有最顶尖的战舰;我的船员是怒气冲冲的宇宙罪犯、优秀的工程部门,还有解放的奴隶。他真以为自己知道怎么打败我?随着钻爪机不断震动,我笑了起来,一股沉眠已久、近似疯狂的力量涌入心中。敌军登船部队乘同一台重力升降机来到这间机库,惊见钻爪机的瞬间就被维克翠那艘飞船近距离发射电磁磁道炮,一网打尽。

  “记住金种领导人说过的话,”我对钻工叫道,“牺牲、服从、繁荣,这可是人性的三个光明面。”

  “去他妈的老巫婆,”一个人在频道上说,“我就让她看看什么叫人性。”

  “确认钻头温度,”我吩咐,他们接连应答,“头盔戴好,准备上工。”

  将控制器顺时针旋转后,钻爪机跟着挪动位置,我双手在晶板前移动,浑身狂震,牙齿咯咯作响;甲板凹陷,一层层烧熔剥离。五秒内我就下降十米,反复几次动作后立刻离开了机库,驾驶舱外包满熔解的金属,甲板接二连三遭到穿透,位置不断往下,与黑曜种部队拉开距离。现在不能放慢,一慢下来钻头就会卡住,钻工定会赔上生命。这节奏就是我同胞的命脉。我要向下,再向下。

  我的钻爪机高速贯穿甲板,多数金属无法与碳化钨利齿的威力抗衡。落进营房时我依稀看见另一台机器打通了战舰核心部位,每支爪子持续下探,场面壮观又吓人。餐厅、水槽……然后是走廊,一支登船队伍被大量渣滓吓呆,望着那庞然大爪撕裂船体,仿佛某个荒诞无稽的金属神祇将手臂往下戳刺。

  “不要放慢速度。”我吼道,身体在座位上抖到几乎要抽筋。速度太快了,温度过高了,已经失控了,接着……是一片虚无。我挖破和平号船腹,进入死寂荒凉的太空,失去重力,如一根长矛那样划破水面,朝巨像号疾射而去。途中与一架攻击和平号的蛭附艇交错,近得我能看见驾驶瞪大眼睛;还有一架撞上爪子,几秒内就粉碎,人员与机体朝四周碎散,其余钻爪机纷纷自和平号各部冲出,掠过宇宙、逼进卫星级战舰,身旁战况紧锣密鼓,到处都是爆炸的蓝火及对空轰击的弹雨。野马那支舰队沿着宝剑的边缘打游击,塞弗罗则仍潜伏待命。

  我已经能感受到敌军的困惑。我就在他们蛭附艇队伍的正中,却没有人想到要攻击,因为计算机无法辨识这是什么船。对雷达而言,我只是一个断臂状的宇宙垃圾,事实上,舰桥若非通过肉眼辨识,根本猜不透究竟遭遇何种攻击。

  “启动喷射引擎!”改装钻爪机的后侧发出引擎呼啸,将我推向巨像号的黑色船壳。敌方镰翼艇看出我图谋不轨,朝我开枪扫射,拇指大小的弹丸落在钻爪机上,悄然无声。板甲还挡得住。可是我隔壁另外一台机器就没有这么幸运,战舰顶部五米长的磁道炮管发光,击碎驾驶舱,地狱掘进者当场毙命,爪子四分五裂,而且熔凿组件也弹到我这边的玻璃,刮出裂缝。磁道炮持续攻击,旁边的蛭附艇也被撕碎。洛克或许还不知道外头是什么情形,但他宁愿牺牲自己人也要阻止我们靠近。

  灰色金属物体如雨洒落,巨像号的磁道炮猛攻了一轮,我前面三架蛭附艇已毁,弹丸打在钻爪机的“手腕”部位,穿透机身,溜进了驾驶舱,从我胯下几寸的地方冲出,沿胸膛往上飞,险些从下颚打烂我整颗脑袋。尽管我本能地后靠闪过,头顶上的金属支架仍被轰得如塑料吸管向外折曲、熔化,玻璃也碎了。我失声惨叫,被弹丸造成的震荡击得头昏脑胀。

  我眼前冒出白色星点,努力甩甩头想要回神。

  视线清楚后,我发现自己偏离轨道,但钻爪机本就没有转向机制,再这样下去会撞上巨像号的甲板,凭我的本事可没办法渡过难关,还好有朋友帮忙。钻爪机也与奥利安旗舰上的蓝种联动,虽然不知是谁,但成功逆转了推进系统,千钧一发保住了我,没有坠毁。机器缓缓落在战舰表面,我在座位上身子一软,虽冷汗直流,但忍不住狂笑。

  “他妈的,真是太厉害了,”我朝着远方某个不认识的救星呼喊,“多谢了!”

  然而,钻爪机本身的运作还是得由驾驶手动进行。更何况蓝种只精于弹射运算,论手指的动作不会比我灵巧。在晶板上一阵乱舞后,我回到以前的工作模式,重新启动钻头开挖,金属船壳嗞嗞作响,螺钉飞出。最外层的装甲沦陷。以前我还听金种说,就算是蛭附艇也无法入侵卫星级战舰。

  内部冲出的气压形成阻力,我快速操作调高回转数,精准地调动钻头轮替,使其不致过热。渐渐地,我看不到银河了。我随着机器陷入船体中,然而并非笔直向下,而是慢慢朝战舰前侧移动。一层、两层,我破坏了走廊和营房、发电机组与瓦斯管线,感觉像是回到以往那个凶狠的自我(不过我也祈祷别意外挖进弹药库)。人和器物像是秋叶一样卷进洞内。舱壁破损还有防护设施能加以封闭,卡在中间或已滚进隧道的人则完全没救。

  深入三百米后,机器终于支撑不住,钻头几乎要磨平,引擎也热得转不动。我往下一探,打算弹射驾驶舱,但手居然滑开了,上面都是血。我急急忙忙检查身体,发现护甲没有任何损坏,也就是说那不是我的血,而是方才贯穿三架蛭附艇又嵌在支架的磁道炮弹带进来的,上头的血块中还沾了头发、骨屑。

  抬头一看,隧道末端船壳最外侧像是有个通往星星的钥匙孔,孔外飘着尸体,还在徐徐旋转。突然一阵阴影罩下——安东尼娅的旗舰经过,遮蔽了木星反射的阳光。我和死者处于同样情况:我身陷黑暗,独自在巨像体内,通信频道因战况而嘈杂混乱。维克翠已经离开机库,奥利安与卫星统领的舰队从木卫一朝木星扫荡,野马的旗舰还遭受洛克攻击,安东尼娅率领其余兵力,追打撤退的忒勒玛纳斯与卢俄联军。

  塞弗罗依旧按兵不动。

  头上三十米处有个物体窜过被我凿开的某层甲板,朝着二十米宽的隧道内部去。我的头盔侦测发现兵器,马上启动脉冲防护罩往上飞。一个年轻灰种戴着塑料制的紧急氧气面罩,眼睛瞪得老大,两脚离地飘浮,单手扣着凹凸不平的舱壁裂口,浑身是血。而且那也不是他的血,而是后方一个死去同胞的。他不断发抖,钻爪机似乎灭掉了他们整排士兵,大多都被抽进真空,他是唯一的幸存者。从对方眼里,我明白自己的模样有多么恐怖,但他举起手枪的瞬间我根本无暇思考,锐蛇立刻刺穿他心脏,现场又多出一具尸体。年轻人的瞳孔放大,身体停在空中,直到我伸脚抵住他胸膛,抽回长剑。两人就此别过。零重力环境下,剑刃上的血珠上下跃动。

  重力场恢复了。我一瞬间跌至地面,血水从天而降。灰种的遗体在地板弹了一下,背后隧道透出光线。我回头后看到洞里钻进一台又一台飞船,维克翠带着突袭队攻进战舰,后头有镰翼艇追来,但我们在机身后侧安装高动能炮台,装填拳头大的弹丸,敌军被杀得落花流水。只是大家都很清楚敌人还有数百架飞机,我们动作得快。速度和出其不意是我们仅有的优势。

  飞船在我前方减速降落,颇有戏剧效果。黑曜种冲出来与我会合,上头还有更多部队抵达,赫莉蒂与几个穿着战斗服的红种跟在后面,将破墙工具搬到前方舱壁。战舰的自卫系统已封锁我们去路,于是他们发动热熔钻头,金属板都被烫红。这么做之前我们也不忘张开脉冲干扰场,才不会好不容易挖开一堵墙却触动更多防御机制。

  “十五秒后打通。”赫莉蒂说。

  维克翠站在旁边监听敌军通信。“应变小组出动了,混合编制,超过两千单位。”她顺便和奥利安那边的战术中心联机,利用旗舰的大型雷达取得战况更新。洛克似乎派出了超过一万五千人搭乘蛭附艇攻击和平号,应该大部分人都进去了,正在苦苦搜索我的下落。一群蠢蛋哪。这回将军下了重本,却押错了宝。此时我正带着一千八百名黑曜种狂战士潜入这仿佛空城的主舰。

  诗人一定会气炸。

  “十秒。”赫莉蒂继续倒数。

  “女武神部队,随我来!”我暴喝一声,高举双手形成一个三角。

  五十三名黑曜种按照来到木星前的训练行动,踩过一地军用品,集中在我背后。赛菲在左,维克翠在右,赫莉蒂守住背后。金属门遇上高热熔化,红种与灰种将门推开。我凿开的隧道跨越十层甲板,都有同样的小队正预备攻坚,而且成功抵达的还有另外两台钻爪机,也就是说,还有另外两千黑曜种会打进来,并通过灰种、红种与少数与我们立场相同的金种辅助指挥。大家要面对的是乘坐轨道车和重力升降梯前来迎战的舰内保安部队。

  此处将掀起一场烈焰风暴。双方近距离交战。烟尘、哀号,这是战争中最残酷的一面。

  “防护罩全开。”我以纳贾尔语对黑曜种武士发号施令,所有人甲冑周围泛起虹光。“无论色种,手持武器的格杀勿论,手无寸铁的就放过,牢记我们的目标,为我开出一条路!Hyrg la,拉格纳!”

  “Hyrg la,拉格纳!”众人齐声怒喝,捶打胸膛,唤醒心底的野性。许多黑曜种在航天飞机上吃了蘑菇,狂战士借由药性消除一切痛觉,接连向前涌入战场。维克翠在我身边也精神一振。我还记得她在米琪的实验室内曾提过,她很享受战场的气味:手套上积染的汗水、枪械的机油,还有幸存后那种肌肉紧绷、同胞握手言欢的感觉。然而我认为她真正爱的是正面对决的真实与直接,兵刃相向反而能毫无模糊地带。

  “维克翠,一起行动吧,”我提醒她,“遇上金种就采取九头蛇战术。”

  “Njar la tagag……”身后的赛菲出声了。

  “……syn tjr rjyka!”

  吃下神粮的战士情绪亢奋,高喊“没有痛苦,只有喜悦”,接着赛菲再带领众人发出战吼,嗓音比拉格纳更加高亢。两个结翼姐妹呼应,然后是她们的结翼姐妹,传开之后,频道上充斥着歌声。我的身体明明不断想逃跑,内心却激昂了起来。这才是黑曜种战斗前要吼叫的真正理由。他们不是要震慑敌人,而是要唤醒自己的勇气、彼此的情谊,驱散孤单与恐惧。

  汗水顺背脊滑落。恐惧感仿佛只存在另一个世界。

  赫莉蒂打开保险。

  “Njar la tagag……”

  我甩出锐蛇。

  战士的脉冲武器通电后嗡鸣振动。

  身体颤抖,口中像是塞满灰烬。戴上面罩。埋葬人性。望见一切。心中一片虚无。行动,杀戮。

  再行动,再杀戮。我非人,也不把对方当作人。

  战歌来到最高潮。“Syn tjr rjyka!”恐惧只是幻觉。

  假如你真的在看,那么伊欧,请暂时闭上眼睛。

  收割者降临时,周遭将化为地狱。

  

  第四十七章 地 狱

  

  “破门!”赫莉蒂高呼一声,金属门倒下,我冲进干扰场。在干扰场里,声音、光线,甚至自己的动作都变得模糊不清。

  她朝两米的破洞扔出驱逐用闪光弹,另一头毫无防护的人就连视神经都会被烧焦。紧接着,一颗核融合手榴弹爆炸,我也趁着烟雾弥漫跳进去,往前冲。维克翠和赛菲跟在我左右。敌方的枪林弹雨立刻袭来,打在护盾上的声音好比雨滴落在锡屋顶。脉冲兵器和枪炮的闪光不断,弹药发出高热,你来我往。

  脉冲拳套击发,后坐力震得我手臂抽搐,我赶紧闪避,免得挡住动线。不知是谁撞过来,我被撞到左边墙壁,拳套继续发射高温粒子,敌人的线圈炮遭护盾挡下,子弹弹落脚边。更多黑曜种从后面涌入,他们动作快得可怕,但前面枪炮声不绝于耳,我强自镇定,判断形势,发现一味冲撞会被瓮中捉鳖,白白送命。得想办法推进。

  又有东西从我头旁擦过,在通道入口炸开,肢体和甲冑碎片凌乱满地,头盔的计算机系统自动帮我隔音,以免鼓膜受损。我蹒跚前进,逃出危险区域,可是又有一枚手榴弹掷来。一名黑曜种上前挡住,被炸成肉末——不拉近距离不行,但我什么也看不见,烟雾和火光太密集了。

  都给我下地狱去吧。

  怒吼之后,我启动重力靴,以时速八十千米直闯敌阵,途中顺势进行一轮猛攻。距离地面一米处,维克翠追上来了。我们终于看见底下原来是二十名灰种在金种带领下坚守阵地。我纵身欺近穿着闪耀银甲的副将,锐蛇如矛,贯穿防护罩和他的脑袋。副将倒地,手臂被我压制,应变小组的一干灰种立刻散开包围。有人朝我发射离子弹,不过防护罩一阵闪烁,反而炸死他们几个人。接着我挥舞锐蛇,刺穿一人颈部,另外两个士兵瞄准我胸膛开枪,十几发后甲冑凹陷,我也不由得退后几步,同时察觉敌人祭出重型磁道炮,穿甲弹正对我的脑袋。我连忙回避,脚踩在血迹上一阵滑扑。磁道炮发射,地上登时多个人头大的洞。

  一回头,维克翠直冲灰种队伍,利用重力靴左飞右窜,像一颗发怒的大铁球。骨头溅到墙壁和她身上那套重装。几秒后,黑曜种也来助阵,敌兵被脉冲斧大卸八块,他们一面哀号一面退避角落,寻求火力支持。赛菲砍断一人的腿,那人倒下同时子弹也轰在舱壁,他身首异处。

  这场面实在可怖。

  烟雾呛鼻,肢体扭动,伤口烧焦,连血液都化为蒸汽。有个人临死前失禁,尿液积在我甲冑底下。我的脉冲拳套枪口还咝咝作响,维克翠上前拉我起身。

  “谢了。”

  那颗鸟形的狰狞头盔轻轻点了一下,看不出究竟什么表情。

  黑曜种小队继续进攻,我跑到敌方灰种撤退的转角,他们另外一支应变作战小组急急忙忙在飘浮的重力座上架设重兵器。距离三十米,再过去有个升降梯。他们开炮了,我头上那堵墙壁的四分之一应声熔化。我通过对讲机,要赫莉蒂拿着崔格留下的那把多功能步枪赶到我刚才的位置。

  “四个锅盖头,一个金种,”我知会她,“架了一台QR-13。收拾掉。”

  她调整枪管。“遵命。”

  侵入点倒下六个女武神的人,一名强壮的女战士头盔缩回甲冑,口里吐出鲜血。她的身体有一半在冒烟,而且持续受到熔解的铠甲侵蚀皮肉。然而这位勇士还想站起身,明明应该剧痛难当,却发出狂笑,她的神志已陷入神粮蘑菇营造的幻境。只可惜,她们从未经历过这样的战场、这样的伤势,不明白身体已到达极限。她还是倒在姐妹身上。扶着她的人喊了赛菲的名字,赛菲瞥了一眼,注意到维克翠摇摇头。女王学得算快,早就有所觉悟,但事到临头依旧难忍悲愤,对伤者说了几句家乡的事物。关于天空,关于夏季薄暮下的羽毛飞扬。最后赛菲拔出剑,我才看懂她已在不知不觉中亲手捅进部下的头颅。

  头盔显示器的角落浮现野马的面孔,我接起频道。“戴罗,你们攻进去了没?”

  “进来了,正加紧脚步赶往舰桥。怎样?”

  “得更快些。我这边承受的火力太猛。”

  “好。但按照计划,你该撤退到木卫十四了。”

  “洛克开了电磁脉冲,”听得出她很紧张,“护盾勉强还能挡一阵,可是舰队半数船只引擎报废,坐以待毙。钻爪机小队出击后,巨像号矛头指向这边,要是正面冲突,我们完全不是对手,更何况备用电力也只剩一半。”我听得突然一阵反胃,洛克必定能从监视摄影看见这边情况,也算得出我打到舰桥只是时间问题,于是改换策略,想要和我交易,拿野马为人质逼我投降。“总之,全速攻进他那破烂舰桥就对了,懂吗?”

  “懂,”我转身下令,“动作加快!维克翠,由你指挥,我等会要上线;赛菲,你向前冲。”

  “赫莉蒂,跟上。”维克翠在走道上来回踱步,“小母狮需要救援,快!快!”

  “你别乱晃你的大胸部。”赫莉蒂启动步枪的转角射击模式,枪身一拐,将影像传送到头盔,接着她击出四连发,每回消耗背上弹匣三十枚。“前进!”

  我们绕过转角,拉近距离。一名灰种想要接替炮手位置,被我的脉冲波轰飞。旁边的维克翠施展克拉瓦格斗术四连击,和敌方金种过招,成功一剑穿心,我则在他咽喉补刀。赫莉蒂带上支援队,搬运QR-13炮台。若非前方的人一身重装,不然根本追不上。

  这边的目的地是舰桥,其余侵入的部队也着手夺取巨像号最关键的区块。虽是闪电作战,但灰种很仰赖战术、掩护、地形和科技上的优势,只要没有准备,就无法发挥最大战力。相较之下,黑曜种仿佛攻城锤,完全忍受不了诱惑,一心只想打下舰桥。我按照预定步骤进行,通过抬头显示器的地图,指导红种和灰种小队,因此让维克翠领军前进。只是中途又遭到拦截,我通过通信调动别队,乘升降梯去包夹敌人。现今战况吃紧,一方面要挽救野马的旗舰,另一方面也得考虑到敌军蛭附艇很快会回归。

  当然,这些条件洛克同样会计算进去。才进来不到三分钟,他就启动了全舰封锁机制,所有升降梯、轨道车和能闭合的舱壁都堵住,巨像号化为一个蜂巢状的大迷宫,我们每五十米就会遇上一次关卡。这个系统的棘手处在于入侵者的机动力将会大减,守军却能利用电子密钥通行无阻、绕道夹攻、交叉火网。即便我们这种部队也撑不了太久。别无他法,无论使用何种科技、何种计策,最后总得进行白刃战。大家互相掩护,小心翼翼不被一身的装备绊倒,全都闷头勇往直前。但说穿了也不是什么勇气,而是一旦停步就是对不起保护自己的伙伴。

  我们一道一道墙突破,赛菲带着部下浴血奋战。四面八方都有人围剿。尽管这些人都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士兵,但被灰种狙击手在背上开洞或遭音波脉冲轰炸同样会没命。还有金种骑士和七个黑曜种奴隶杀了好几人,都是靠着维克翠、赛菲和我手中的锐蛇才铲除路障。

  这一切都是为了抵达舰桥,为了我前天只要伸出手就能碰到的男人。倘若这是所谓的荣誉,此刻我将引以为耻。假使当时动手宰掉洛克,能保住多少女武神的战士?

  “殖民地联合会的各位,我是火星收割者,阿瑞斯之子已经攻进这艘船……”我的声音从中央广播系统传出,一支小队到达战舰后侧的通信主机。事前我和野马录制好音讯文件,每个小队都携带备份,只要打进敌船,找到机会就立刻播放,希望能争取低阶色族协助;运气若好,或许还能解除封锁机制,或至少多开几道门、骚扰武器库等。虽说宝剑舰队内都是万中选一的军官,要像和平号那样全船投诚是痴人说梦。但能有多少算多少。

  我的演说内容在巨像号上似乎起了点儿效用,争取到几分钟宝贵时间,让我们能加速推进。洛克选择关闭人工重力,大概是观察我们战斗后察觉黑曜种的零重力经验实在不够。

  殖民地联合会灰种穿墙进来,模样像是水中的海豹。他们把握机会痛宰黑曜种泄愤,无重力状态导致黑曜种失去速度优势,还时常干扰到彼此行动。还好片刻后有别队重启重力系统,我指示他们调整到地球单位的六分之一,抵消装备重量,减轻众人肺活量和脚力的负荷。

  我们又杀光一整队灰种,终于攻到舰桥前。不过模样十分狼狈,所有人身上血迹斑斑。我蹲下喘息,调高装甲氧气循环,满身大汗中启用药物注射功能止痛,方才敌方金种在我二头肌上留下伤口。

  针头扎进大腿后一阵酸麻,其余小队紧急回报,表示失去敌人踪迹。可见洛克要所有武力集中到舰桥进行防御。我回头望向舰桥大门,门外圆厅空无一物,我回想研究院的课程。当时讲师展示过星芒状空间设计,并指出攻守双方可采用的手段。三条走道从不同方向连接前厅,中间有座升降梯,入侵者若抵达这里就很难防御,所以洛克才召回所有战斗人员。

  “亲爱的洛克,”维克翠对着天花板上的摄影机喊叫,赫莉蒂带队员摆好机械,“花园宴之后我真是想死你了。你在里面吗?”她叹口气,“应该听得到吧。听我说,其实我都懂,你一定以为大家恨你,毕竟你害死了我母亲和一大堆朋友,我自己脊椎还中了一枪,后来又被下毒,收割者和我受了一整年的罪。但是呢,其实我们没这么想,就只是……想找个盒子也把你放进去而已——又或许不只一个。你觉得如何?是不是很诗意?”

  赫莉蒂的突击小组还剩三人。他们放好磁力压板、架设热能钻头后,她输入几个指令,钻头旋转起来就像正在脱水的洗衣机。

  赛菲结束侦察回来,收起头盔报告。“隧道那头进来了更多敌军。”她指着战舰走道,“我杀了带队的人,可是还有金种在外头。”事实上,她可不是只杀了人家,还提着一颗头颅回来。然而她也被敌人反击,走路有点儿跛,左臂还在流血。

  “噢,居然是弗雷基鲁斯,”维克翠看着那颗脑袋,“和我同学院的,人其实还不错,而且厨艺很棒。”

  “有多少人朝这边移动?”

  “多到可以让我们死无全尸。”

  “惨了惨了。”赫莉蒂在我背后捶打那扇门。

  “太厚了吗?”我问。

  “嗯。”她也摘下头盔,莫西干发型被压向一旁,神情紧张,满脸是汗。“其他门都是GDY标准设计,但这扇不是。它用了木卫三的产品——而且还是定制!至少有两倍厚。”

  “打开要多久时间?”我追问。

  “火力全开的话……十四分钟?”她不大肯定。

  “十四?”维克翠重复一遍。

  “也许要更久。”

  我转头低吼一声。赫莉蒂当然清楚,我现在连五分钟都没有。我试图接通野马,却没有任何回应,恐怕旗舰已经遭到攻击。可恶,你一定要活下来啊,只要活着就好——我为什么要让她离开我的视线呢?

  “朝敌人冲锋,”维克翠提议,“往中央走道杀过去,逼得他们像遇到猎犬的狐狸那样四处逃窜。”

  “嗯,”赛菲与她意气相投,两人可能从没想过会有这么一天,“太阳之女,我随你出征,迈向荣耀。”

  “荣什么耀啊,”赫莉蒂说,“总之等钻头就对了啦。”

  “要大家坐在这里像妖精一样等死吗?”维克翠问。

  我还没开口,也还没想出对策,就突然听见墙壁传出液压马达运转声。进入舰桥的大门开了。

  

  第四十八章 凯旋将军

  

  一行人冲进舰桥,同时也担心遭到暗算。然而里头风平浪静,整齐干净、灯光微暗,是洛克最喜欢的氛围。

  隐藏的喇叭流泻出贝多芬的曲子,驾驶员都还在各自的座位上,面孔打上光线,失去血色。前方有一条宽敞的金属走道,两名金种朝更远处的洛克走去。他对着三十米宽的全息投影调度指挥,船舰在雷达上曼妙地舞动。将军站在火海影像之中,不停切换画面,仿佛指挥家指挥着浩瀚壮阔的交响乐章。洛克的心是美丽又可怕的武器,将我们的舰队打得四分五裂。野马的狄珍霍维丝号承受巨像号与三艘驱逐舰磁道炮的猛攻,氧气外泄起火,真空状态从船身的破洞将人和各种物体向外抽。而且此情此景只是战场的一隅,敌人的主力——如安东尼娅——正在追杀罗穆勒斯、奥利安和忒勒玛纳斯,战火朝木星延烧。

  左侧二十米外,靠近舰桥的武器库驻扎了一队黑曜种与灰种。他们屏息以待,只要指挥官一下令,立刻舍命保护巨像号。

  右边敞开的门旁有个无人注意的娇小粉种。她一身侍者制服,柔弱的姿态与大战极不协调。但她昂首挺立,手底下控制面板正闪耀着只有输入正确密码才能看见的绿光。当粉种放开开启按钮,她嘴角漾起一抹最甜美的笑,接着又速速将门重新关上。

  仅仅三秒,但金种步兵指挥官已察觉有异。狼这种生物虽然号叫时能让人留下最深刻的印象,真正进行狩猎却讲究安静迅速。我指着左边还在待命的部队,身旁的黑曜种立刻扑去。敌人指挥官暴喝一声,要部下转身迎敌,然而武器还没举起,赛菲率先杀至,剑刃劈开数人脸颊和膝盖,其余女武神勇士一拥而上,等到赛菲的锐蛇将金种砍倒在地,对方总共只开出了两枪。

  舰桥另外一头的灰种也开火,但随即被赫莉蒂小队收拾。

  “洛克!”身旁的众人还在激战,我却褪下头盔发出大吼。

  诗人终于从全息投影回头看见我。他那尊贵不凡、冷血无情的将军气势尽失,只剩错愕与惊惶。

  维克翠与我穿过舰桥,走道底下的左右两侧坐满蓝种,他们抬起头,一脸困惑恐惧,但战舰仍继续对外开炮。洛克身边冲上两名禁卫军,身上是黑紫两色的甲冑和月球卢耐家族的弦月徽章。我与维克翠依照预先排练的九头蛇战术,她攻右路,我负责左面,我遇上的敌人个头较矮,脱下头盔后露出盘紧的头发,一副准备摘下桂冠的嘴脸。“我是菲利希亚·欧——”我一个假动作甩出锐蛇鞭,对方举剑格挡,结果却被维克翠斜劈过肚脐,再由我一剑斩首。

  “再会,菲利希亚。”维克翠吐了口口水,转头对另一人说,“最近老遇不到能打的,你呢?”

  结果那人丢下锐蛇,跪在地上喊着要投降,她原本打算一剑毙命,但眼角余光注意到我的态度,不情愿地放过对方,只是朝脸手踹了几脚,踢过去给镇压了舰桥的黑曜种看管。“喜欢我们的钻爪机吗?”

  维克翠缓缓走到洛克左方,掩藏不住身上的杀气。“这充满诗意的惨败很适合你吧,卑鄙无耻的小人。”

  蓝种全部瞠目结舌,不知所措。舰内部队赶到门外,钻头还留在那儿,但他们也得花上十多分钟才能攻破厚门。

  洛克的对讲机传出许多杂音,要求将军指示。外头的战斗部队茫茫然不知所措,破绽百出。指挥官太习惯背后有只隐形的手,如今需要自立自强时却和瞎子没两样。他作战模式的弱点就在这里。一旦失去情报中枢,需要部下独立思考,立刻陷入混乱。

  “洛克,叫舰队退下。”我发出命令,满身大汗,双腿几乎要抽筋,快要没力的手不断颤抖,但还是重重跨出一步,踩得钢板发出巨响。“快。”

  他的视线射向我背后那个开启大门的粉种,语气中泄露了彼此不只是主仆,也是情人。“埃玛瑟……居然连你也……”然而,年轻女孩面对将军的哀戚神情却毫无羞愧,反倒站得更挺,摘下颈圈上的粉种标志丢在地上,象征她再也不是费毕家族的财产。

  我的昔日之友浑身颤抖。

  “真是浪漫到无可救药啊。”维克翠冷笑一声。

  我在灰色甲板留下一条血红足迹,拉近与他的距离,伸手指着显示画面上野马快要支撑不住的战舰。船身开了许多洞,洞内冒出火光,仿佛星子;周围有驱逐舰持续炮轰,位置就在和平号前方,比她还近了三十千米。

  “叫他们停火!”我挥出锐蛇,指着洛克。他腰间也挂着武器,不过很明白自己不是我对手。

  “快下令。”

  “休想。”

  “野马在船上!”我叫道。

  “她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你派了多少人出去?”我冷冷问,“你叫多少人到和平号上取我性命?两万吗?驱逐舰上又有多少人?”我解开左前臂上通信仪的保护套,调出和平号反应炉的远程操作程序,状态已在闪红灯。

  出发前我就逆转了冷却机制,使其过热,只要随便输入一个指令就能引发大爆炸。“叫他们停火,否则你也会没命。”

  洛克昂起圆润的下巴。“我无法凭着自己的良心下这种命令。”

  他不可能不懂这代表什么。“那么我们只好共同承担责任了。”

  洛克猛转头对通信人员说:“赛卢斯,通知驱逐舰进行紧急回避。”

  “太迟。”维克翠说,而我已经通过通信仪提高反应炉功率。屏幕上发出令人胆寒的红光,照耀着每个人。洛克身后全息投影的和平号猝然爆出蓝火,驱逐舰得到长官指示,纷纷急着逃命,只好暂停对野马那头的攻势。然而,最后和平号内部喷出刺目强光,能量震破船体,朝外扩散。冲击波打在驱逐舰上,船壳凹陷只是小事,它们彼此相撞,就连巨像号也猛烈晃动,位置偏离,所幸防护罩吸收了大部分威力。狄珍霍维丝号漂远了,灯号全数熄灭,我只能默默祈祷野马平安无事,然后咬住脸颊内侧,逼自己专注在面前局势上。

  “为什么不炮击?”洛克看见部下和船舰的损伤,只能面对自己的失算,“明明可以瘫痪他们……”

  “我要安保自己人。”

  “但他们也救不了你。”洛克回头瞪着我,“我的舰队还是远胜你们,等到平定其他战场就会夺回巨像号,届时你们有什么办法可以守住这舰桥?”

  “诗人,你是傻了吗?你都没怀疑过塞弗罗在哪儿吗?”维克翠问,“别跟我说你算来算去竟然忘了算这件事。”她朝影像点点头,洛克的舰队追打卫星统领和奥利安,双方一路往木星前进。“差不多也该露脸了。”

  开战时,轨道在最内侧的木卫十四距离很远,然而随着时间推进,逐渐朝战场移动,最后与我方不断撤退的舰队交错,跟木卫一距离只剩两万千米。为了歼灭我们,洛克的部队以安东尼娅为首,对我们穷追猛打,却没料到这是陷阱。院训时代的死马战术重现。

  我与罗穆勒斯会谈时,地狱掘进者小队早就在荒芜的木卫十四表面挖了洞。洛克麾下的巡弋舰和火炬船从卫星旁边经过时,一侧有塞弗罗率领六千名星战机甲斗士,另一侧则是两千艘蛭附艇载运五万黑曜种和四万怒吼的红种。磁道炮火力全开,敌方最后关头才张开防空网,但已沦入包围之中,联军像月球水沟的蚊子那样蜂拥而上,覆盖敌船船体,夺取其内部器官。

  然而我不只想赢过殖民地联合会,还算计了罗穆勒斯。他原本准备了自己的蛭附艇,想瓜分战利品来制衡我,可是阿瑞斯之子更需要船舰。所以塞弗罗带兵出动后红种立刻炸毁隧道出口,等他察觉自己同样中伏,船舰总数已落后我们。

  “没办法引诱你到小行星带,就找颗星星送过来。”观望战局时,我如此解释。

  “高明。”洛克低声回答,但彼此都明白,这种战术能成立的先决条件是我能动用五万黑曜种,而他却不行。宝剑舰队内黑曜种合计最多一万(说不定只有七千)。再者,他怎么算也算不到这一点儿。过去阿瑞斯之子的攻击都以红种为主,换言之,几个月前就分出胜负了,我无法船坚炮利,干脆就拿船当饵,以舰内人员扳回劣势。而结果就是洛克的船一艘艘落到我手中,炮口自然也跟着转向。阵型乱了后就无法有效防守。洛克剩下的选择只有抽空船体,但我军部队一开始就穿着磁力装甲和氧气面罩,他只会害死自己的部属。

  “这场仗已经打完了,”我对将军说,“不过你还可以救回很多人,只要开口叫舰队放弃抵抗即可。”

  他摇摇头。

  “诗人,你被逼到了死角,”维克翠劝说,“没有退路了。虽然你很久没做过什么好事,但现在正是好时机。”

  “要我毁掉我仅存的一丝荣誉吗?”他淡淡地问。附近一条驱逐舰上有二十名机甲兵攻入后侧机库。“不可能。”

  “荣誉?”维克翠嗤之以鼻,“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荣誉?大家本来是朋友,是你自己先背叛的,如果直接害死人也就罢了,结果你让朋友被关在小箱子里,让他们被电击、烧灼,日以继夜折腾一整年。”隔着甲冑,我很难想象说这话的人也曾经受难,但若是细看那双眼神中流露出的哀伤,就知道唯有见过虚无、失去身而为人的尊严才能理解。她相当激动。“你就是这样对待朋友的。”

  “维克翠,我发誓保护殖民地联合会。你们都曾在前辈面前承诺过,否则就得不到脸上的印记。我们的职责是保护为人类带来秩序的文明,但你看看自己做了什么?”他望向我们身后的女武神战士,极度不屑。

  “你还活在床边故事里吗?可怜的幼稚鬼。”维克翠态度也同样轻蔑,“还真以为人家心上有你?安东尼娅吗?胡狼吗?奥克塔维亚?”

  “不,”洛克冷静地回答,“我没有那种误会。这跟他们没有关系,跟我自己也没有关系。不是人人都得温良恭俭让。为了责任,有时必须冷酷,就算因此远离了心中所爱。”他望着维克翠,眼神带着怜悯,“你要知道,你不可能成为戴罗想要的模样。”

  “你以为我是为了他才来的?”

  洛克蹙眉。“不然是为了复仇吗?”

  “不是,”她愠怒,“没这么狭隘。”

  “你究竟想骗谁?”洛克突然往我这边撇了一下头,“为他?还是为你自己?”

  维克翠被问得一时无语。

  “想想你的部下,洛克,”我说,“还要死多少人才够?”

  “要是在意人命,何不叫你们的战舰停火,”他回答,“顺便教导部下接受秩序,明白生命容不得我们予取予求。如果要满足所有人,资源消耗殆尽的日子就不远了。”

  听到洛克说出这种话,令我心碎。

  历尽风霜,潮起潮落,洛克与我一样,不会恨人,只是受迫于现实无奈,才走到今天这种地步。但这种种苦痛的意义应当是要让我们矫正历史错误,前人恣意妄为地造出现今的世界,还大啖其血肉,我们怎能妥协接受?他的虹膜反射出船舰的爆炸,整张脸被火光照得惨白而愤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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