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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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切……”他似乎也感到幕将落下,“她真是相当动人。”

  “嗯,跟你一样,”我回答,“她是个有梦的人。”洛克明明还很年轻,面容却太过沧桑。岁月在他的面容、在我们之间留下痕迹。杀死朱利安后,我跪在马尔斯学院城堡里颤抖,诗人对我的劝诫好像是昨天才听见:被丢进深水后只剩一条路,不肯游泳,就会溺毙。要是我知道会有今天,当初一定更加珍惜那段情谊,想尽办法也要将他留在身边,争取他的认同。

  可是生命的走向只有当下与未来,逝去无法挽回。

  我们仿佛身处两岸,中间那条河越来越宽、越来越急,也越来越深,两人都化作无尽夜色中的苍白月影。然而,我脑海闪过的不是长大后的各种矛盾冲突,而是并肩同行的那些日子。渐渐地,我看见洛克脸上浮现出坚定信念,他下定决心要自我了结。

  “没有必要寻死。”

  “史上最大的舰队在我手上给丢了,”他退后一步,握紧锐蛇,投影正好也显示塞弗罗将宝剑主力打得七零八落,“要我如何继续?我要怎么担下这种耻辱?”

  “我亲眼看见自己的妻子丧命,懂得那种滋味。然后我选择自杀,让别人吊死我,以为这样一切就能结束,再也不会心痛。可是后来的每一天我心中都充满罪恶感。死亡不是解脱。”

  “年纪轻轻就丧妻,”洛克回答,“我十分同情。还有花园宴上,以及事后得知你们受到什么折磨,我都非常难过。但对我而言,唯一的慰藉只有我的使命。当这个职责被剥夺,我就什么也不剩,再也无法弥补……我的过错。我爱殖民地联合会,爱自己的同胞,”诗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你难道不能理解?”

  “我能。”

  “你也爱你的同胞。”这话既非批判,也非宽恕。他只是露出微笑。“我无法看着这个种族没落,无法接受人类世界化为灰烬。”

  “不会演变成那样的。”

  “会的。我们的时代即将结束,现在已经进入了倒数阶段。人类历史的短暂光明逐渐暗淡。”

  “洛克——”

  “就让他动手吧,”维克翠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选择了自己的命运。”

  直到此时,我还是很难接受她的冰冷态度。难道她看不出即使洛克背叛过我们,骨子里仍是个极为善良的人?而且他也还是我们的朋友。

  “维克翠,之前的事我很抱歉。希望你想起我时会记得我好的那一面。”

  “我不会。”

  洛克还是对她露出一抹哀愁的微笑,拔下左肩的将军徽章,紧握在掌中,仿佛想汲取意志力。但最后他将徽章扔在地上,拔下右肩徽章时眼角已噙满泪水。“我配不上将军的位置,今日我虽败犹荣。你们卑劣的胜利是永远及不上的。”

  “洛克,听我说,你不必在此画上句点。新世界才刚开始,裂痕就靠我们来修补。这个世界还是需要洛克·欧·费毕,”我犹豫了一下,“我也需要你。”

  “你的世界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即便过去是兄弟,现在若非我无能,我一定会杀死你。”

  我觉得眼前一切恍若一场噩梦,无力抵抗拉扯众人命运的那股力量。就像沙子流过指缝,怎么也留不住。这场面是我一手造成,然而我却欠缺足够的心力、智慧——或者什么都好,我无法扭转局势。无论我说什么、做什么,都无法挽回洛克。从他知道我真实身份的那一刻就注定了。

  我稍稍上前,暗忖着或许能不动武趁隙夺下锐蛇,然而洛克察觉我的动机,立刻举起一手示意。他的神情像在安慰我,也像在恳求我给他一个解脱。“站好别动,我的眼前只剩黑夜。”诗人望向我,眼眶满是泪水。

  “求你继续加油啊,我的朋友……”我说。

  他轻轻点头,锐蛇却缠住脖子,挺胸说道:“我是费毕家族的洛克,祖先曾行走在古老的红星地表,也征伐过从前的地球。今日,我输了战役,却不会输掉自我,我绝不沦为俘虏。”诗人闭上眼睛,手在颤抖,“我将成为夜空中的星星、曙光的先锋;我承袭了神的荣耀,”他的吐息颤抖,心里也相当恐惧,“我是金种。”

  从未尝过败绩的舰队终于溃不成军,而戴莫斯的诗人就在曾经的无敌旗舰上了结自己的生命。风不知从何处窜入,黑暗在耳边低语,诉说着我的朋友终将一个个离开人世,我的光亮将会一丝丝消散。血从遗体慢慢蔓延到我靴边,那抹鲜红上映出了我自己的身影。

  

  第四十九章 巨 像

  

  相较于我,维克翠没有受到太大震撼。见我待在洛克遗体前面,她便代为出面指挥。诗人的眼睛失去生气,瞪着地板。

  我耳朵充血了,听不清楚周围的声音。但战争不会为我停下脚步。维克翠站在蓝种舱位前面露出严肃的表情。“这艘船现在属于崛起革命,有人反对吗?”船员都不讲话,“很好,只要听命行事,各位就可维持原本的职位。不愿意接受命令的人请现在就起身,我们会暂时拘禁。但若阳奉阴违,我们就当场诛杀。你们自己选。”七名蓝种听完后站起来,赫莉蒂将人带离舱位。“欢迎各位加入崛起革命的行列,”维克翠对留下的人说,“距离胜利还有一大段路,现在请为我接通珀耳塞福涅怒吼号和泰坦号到主屏幕上。”

  “命令取消,”我开口,“维克翠,用你的通信仪联络,先不要让大家知道我们得到这艘船。”

  她点点头,在通信仪上按了几个键,奥利安与戴克索浮现在投影上,黑肤舰长先出声。“维克翠,戴罗在哪儿?”

  “就在旁边,”她回答,“你们情况如何?有没有弗吉尼娅的消息?”

  “敌人舰队三分之一都遭到我们登船攻击,弗吉尼娅已搭乘逃生舱离开,等会儿伊斯梅尼亚回响号会接应。塞弗罗打到他们第二旗舰里,回报断续传来,看起来进度不是问题。忒勒玛纳斯和卢俄比较吃紧……”

  “我们势均力敌,”戴克索解释,“需要巨像号来打破均势。我父亲和妹妹登上潘多拉了,目标锁定安东尼娅……”

  对话声再次飘远。

  当我沉浸在悲伤中,忽然察觉赛菲靠近。她跪在洛克身旁。“这人是你的朋友?”她问。我点点头。“他还没有离开,还在这里,”赛菲指着自己的心口,“也在这里。”她又指着全息投影上的星星,我抬头望着她,因为这股汹涌的情感而讶异。赛菲对洛克表示尊敬虽不至于让我心上的伤口痊愈,但多少填补了那个空洞。“让他明白。”她朝着洛克的眼睛点一下头,那两圈纯粹的金色凝望着地面。我摘下金属手套,亲自为他合上眼。赛菲微笑,我也站起身。

  “潘多拉号朝D6坐标区水平移动。”奥利安回报安东尼娅的位置,画面上一群敌船竟脱离宝剑舰队,彼此开火以歼灭船壳上的蛭附艇,同时将原本用于防护罩的动力转移给引擎,逐渐脱离战场。

  “到D7了。”

  “竟然临阵脱逃,”维克翠看傻眼,“为了自保还真是不择手段。”殖民地联合会其余执政官想必也难以想象。原本我还得将巨像号带进战场才能平手,打上十二小时,两败俱伤收尾,但这下子状况不一样了。安东尼娅到底是背叛还是单纯怯战,目前尚无法肯定。不过她这么做等于将胜利端到我们面前。

  “她这一走,敌人阵型就出现破绽。”奥利安也提醒我,她和自己旗下的船长、船只进行神经连结,进入眼神失焦状态,但仍立刻带领舰队切入安东尼娅原先守住的区块,拿下敌军的侧腹区域。

  “别放她走!”维克翠大吼。

  然而,戴克索与奥利安没有余力派人追捕安东尼娅,必须赶紧掌握难得的机会,歼灭面前的敌船。“没关系,那就让我来,”维克翠自言自语后下令,“引擎推力六成,五分钟内拉到全速。舵手调整航线,追上潘多拉号。”

  我在脑海中快速评估。一方面,我们身处战区后侧,战斗才刚结束,能够即刻动身的只有巨像号,别的船舰已经损坏得差不多了;另一方面,巨像号尚未采取行动,所以外人并不知道这艘船已经易主,也产生了一个开战前我根本没有料到的选项。

  “命令取消。”我赶紧出声。

  “不行!”维克翠转头瞪我,“戴罗,一定得抓到她!”

  “还有更重要的事——”

  “不能让她逃了!”

  “可以之后再去抓。”

  “等她做好准备就抓不到了,这边还要好几个钟头才能分出胜负,你答应过会帮我逮到她!”

  “我会做到,可是你得将眼光放远,”我告诫她,“解除舰桥防护设定。”

  她一脸震怒,但我先不理会。金属外壁缩回,我穿过洛克遗体,走到玻璃前方凝望黑暗的太空。

  远处以木星为背景,战火闪烁,木卫一就在下方,木卫三在它左边,仿佛一颗闪耀的大梅子。

  “赫莉蒂,找回所有能动用的部队守住舰桥,镇压敌人。赛菲,你们就当舰桥的最后防线;舵手,航道设定为木卫三,不准让殖民地联合会发现这艘船换人接管。我说得够明白了吗?所有人都不准进行对外通信。”蓝种照我的吩咐操作。

  “木卫三?”维克翠还频频看向妹妹的方向,“那安东尼娅和这边的战斗——”

  “已经赢了。你妹妹一走就大势已定。”

  “但我们去那边做什么?”

  引擎开始加速,巨像号远离和平号与野马那边的大群船骸。“去争取下一次的胜利——抱歉,我先和别人讲个话。”

  我将沾在护膝的血迹抹了一点儿到面罩上,然后稍稍在显示器还可延伸的范围内收起部分面甲。果不其然,罗穆勒斯自己先来联络了。我调整画面到左侧,并且加快呼吸,假装我跑了一阵子才接听。

  他的脸孔出现在左边,占据画面的八分之一,似乎经过一场枪战,但我看不太到他那边的状况,他也看不到我的状况,主要画面只有面部与头盔。“戴罗,你们在哪儿?”

  “在舰内通道,”我喘着气跪下,装出要休息的模样,“正朝舰桥进攻。”

  “还没有进去吗?”

  “洛克启动封锁机制,没那么容易。”

  “戴罗,听好,巨像号改变方向,朝木卫三过去了。”

  “是造船厂,”我惊呼,“他想攻击造船厂!没有船只可以拦截吗?”

  “没有!都太远了。看来奥克塔维亚又是自己得不到,也不让别人好过。造船厂是外缘区的未来,你得尽一切手段赶快拿下舰桥!”

  “我会努力试试看……可是罗穆勒斯,洛克船上有核弹,要是他目标不只是造船厂,那……”

  他脸色发青。“请你一定要阻止他,下面也有你的同胞。”

  “我会全力以赴。”

  “谢谢,戴罗,祝你好运。第一队,跟我来……”

  信号切断,我头罩完全解开,所有人都瞪大了眼。其实他们没有听到对话,不过也猜得出接下来会如何发展。“你打算毁掉罗穆勒斯在木卫三周边的造船厂是吗?”维克翠开口问。

  “好样儿的,”赫莉蒂说,“好样儿的。”

  “我什么也没毁掉,”我说,“现在我还在走道上奋战,努力要攻进舰桥。洛克自知不敌,决定抢在我拿下这艘船前最后的一点儿时间攻击敌人要害。”

  维克翠听得眼睛一亮,不过还是有所保留。“假如罗穆勒斯发现——甚至只是起疑,就会将我们的部队还有夺取的船只全部轰成渣。”

  “谁会说出去?”我的视线扫过舰桥,“谁?”问完后,我瞥向赫莉蒂。“一有对外信号就朝那家伙的脑袋开枪。”

  只要毁掉造船厂,外缘区少说五十年内无法轻举妄动。今日罗穆勒斯虽是盟友,但我很清楚他迟早会成为崛起革命的威胁。既然我现在帮他赢了一战,为此失去洛克,也放弃木星这边的阿瑞斯之子,那么拿些代价回来并不为过。可是我一低头却看见鲜红的脚印落在身后。连我自己都没发现,我竟是踏着洛克的血前进。

  巨像号穿过野马与我们部队留下的宇宙垃圾,从木星这头往木卫三靠近。卫星统领派出速度最快的战斗机想拦截,却被炮台一一击坠。罗穆勒斯的未来希望就在他引以为傲的厂房和生产线,灰色的金属太空站群聚在一起,排列成环状。外缘区的独立与壮大即将被打碎。

  我们来到如宝石般闪耀的木卫三,巨像号依我吩咐,水平对准赤道上的外缘区工业之巅峰;女武神的战士来到我背后,赛菲见识到金种文明的壮阔,大大开了眼界。船厂区域长度达两百千米,容纳数百辆运输舰,包括巨像号在内,全太阳系最精良的船舰就在是这里诞生。然而此处一如神话中的怪兽,儿女若挣脱了父母掌控,就会反噬,核心区也同样会是这种命运。

  “这是人类建造的吗?”赛菲的语气中藏有敬畏,身边好几人甚至惶恐下跪。

  “出自我的同胞,”我回答,“是红种的手。”

  “耗费两百五十年……这里的第一座厂历史悠久。”维克翠过来和我并肩站着,一同望向厂房正射出数百艘逃生舱,想必是得知巨像号接近的消息。然而,优先撤出的肯定是主管阶层。我不会逃避责任,我很清楚一旦下令开火杀死的是些什么人。

  “会有成千上万的红种死在里面,”赫莉蒂静静地对我说,“还有橙种、蓝种……灰种。”

  “他知道。”维克翠说。

  赫莉蒂没有离开。“长官,你真的想这么做吗?”

  “想?”我无奈地反问,“这整件事从来就不是我们想怎样不想怎样。”我回头要对舵手下令,但还没开口,维克翠就搭着我肩膀阻拦。

  “亲爱的,你不必自己承担,这次算在我头上。”她以金种清亮的嗓音喊着,“全体炮击,二十一号到五十号弹头沿目标中线发射。”

  我们一起看着战舰攻击,毫无防备的造船厂化为废墟。赛菲依旧着迷于外头的光景。虽然之前看过战争的全息影片,内容却都以狭窄走道上的人员战为主。他们第一次目睹战舰真正的破坏力,我也第一次见到她脸上露出真正的恐惧。对他们而言,死在炮火下太过悲哀。没有战歌与战号,仅能在静默之中瞪着星空,只是为金种王朝作嫁衣,然而也无可奈何。

  同时,我脑海深处回荡着一句古老而黑暗的谚语:冤冤相报何时了……

  此时心境比我预期更加沉重。船厂爆炸,我不忍卒睹,转身看着赛菲。残骸朝着卫星地表飘去,最终将落在木卫三的海洋和都市中。

  “这艘船该改名了,”我说,“由你命名。”

  一道白光打亮赛菲的脸。

  “Tyr Morga。”她毫不迟疑。

  “什么意思?”赫莉蒂问。

  我望向窗外,船厂一截一截被卷进火焰,木卫三的亮光映衬飘流的逃生舱。

  “意思是晨星。”

  Ⅳ 星 星

  我的儿子,我的儿子

  当黄金贵胄给我们戴上钢铁的缰绳

  记住,为了那条山谷,所有美梦的归处

  我们怒吼,挣扎

  不曾停歇

  即使身披枷锁

  

  第五十章 雷 电

  

  宝剑已折,折损过半,四分之一的船只落入我们手中,其余或随安东尼娅逃跑,或零星追着幸存的执政官直奔核心区。我请绥克莎带着姐妹搭乘机动性较高的轻型巡弋舰出动,由维克翠做总指挥,任务是捉拿安东尼娅和援救卡珐克斯。他在尝试攻入潘多拉号时被敌人俘虏。本来我要塞弗罗也过去,制造两人相处机会,没想到他明明先去过维克翠船上,却又在他们出发的半小时前先回来,而且自个儿在那边生闷气,不肯告诉我怎么回事。

  至于野马,她为了卡珐克斯一阵慌乱,但强自镇定。若不是主舰队需要帮忙,她大概会亲自带兵救人。我们先修整船只,先求安全航行,无法使用的船就在壳上凿洞,接着在战场的船骸堆中搜寻有无生命迹象。目前崛起革命与卫星统领虽维持合作关系,但可能不会太久。

  两天前开战至今,我还无暇打盹,看来罗穆勒斯也一样。黑眼圈框住了他的愤怒与疲惫,在这短暂的时间里,他失去的不仅仅是一臂一子,还有更多更多。我们双方都不想面对面,只能开视频会议。

  “如最初所言,你们独立了。”我说。

  “而你拿到了船舰。”罗穆勒斯背后罗列的大理石柱,柱上有托勒密风格的雕刻。由此可知,他人在木卫三的悬宫,太阳系外缘的文明枢纽。“但是凭着那种规模的舰队,并不足以与殖民地联合会核心一战,灰烬之王将亲自等着你。”

  “我也在等。有很多事情得和他的主子做个了断。”

  “你们要从火星进军?”

  “你很快就会知道了。”

  他沉吟一阵。“这次作战中有件事情令人在意。后来我的部下登上每艘船检查,完全没有发现超过五百万吨的核弹信号。不过你那时说有,然后……提出了一些证据。”

  “我的部下找到的信号可不少,”但这当然是谎话,“有疑问可以到我的船上看看,核弹全集中在巨像号并不奇怪。以洛克那种个性,一定会严格管控。能在最后一刻攻进舰桥已是不幸中的大幸,船厂可以重建,但人死不能复生。”

  “他们真有核弹?”罗穆勒斯还是继续追问。

  “我会拿自己同胞的未来当赌注吗?”我冷冷地扬起嘴角,“木卫安全了,你们得以决定自己的下一步。知足点比较好。”

  “的确。”话虽如此,罗穆勒斯却已看透真相,察觉自己遭到愚弄。然而,除非他放弃和平局面,否则只能拿同样说辞面对子民。一旦透露真相,以当地的民心风俗,定会坚持讨回公道。只是现在的外缘区没有继续打仗的本钱,两军一旦交锋,必定是船舰较多的我方胜出,况且就算重挫了我,未来就没有人挡在殖民地联合会面前。他别无选择,只能配合演出,我也得承受罪孽煎熬,永远无法忘记外缘区还有几亿人受到奴役,成千上万阿瑞斯之子将落到罗穆勒斯手里受死。无论我怎样警告撤离,总会有人走不了。“请你们今天就动身吧。”

  “搜索生还者需要三天,”我回答,“找完立刻走。”

  “好吧。我会派船护送各位到事前议定的边界,你的旗舰出去后,舰队就不能再返回,你麾下任何船只若是越过界线,等同宣战。”

  “我还记得我们讲好的条件。”

  “我还是要提醒一声,顺便请你代为问候核心区,我也会妥善‘照顾’你没能接回去的阿瑞斯之子。”撂下话后,他马上切断通信。

  三天后,我们返程,途中继续进行船舰整修。焊工、金工攀附船壳,仿佛无害的藤壶。虽然折损二十五条旗舰,但夺取到手的超过七十艘,可谓现代战争史的重大胜利。可惜,当你必须清理自己朋友的血迹时,无论再多胜利也教人快乐不起来。

  这种时候厚着脸皮并不难,因为你所能看到、嗅到、碰到和感受到的其实相当有限。等到亢奋退去、情绪松懈,你很快就会想起自己干了什么好事,如何害朋友惨死。舰队战就像诅咒,交战后得经历好几个月的漫长空间,然后一切过程重演,一遍一遍又一遍。

  我迟迟没有对大家交代要朝哪儿前进,他们也没有当面问我,但通过部属表达了疑惑。我给的始终是同一个答案。

  “去我们该去的地方。”

  舰队的中坚是阿瑞斯之子,成员早就历经千辛万苦,所以还能聚在一起唱歌跳舞,乐天知命。而这气氛似乎会传染。离木星越来越远时,走道上更常听见有人吹口哨,并且还兴起一股在制服绣徽记、给星战机甲涂鲜艳矿业色彩的风潮。这种活力在殖民地联合会的军队中绝对见不到。只是,目前还是同色族的人才会聚在一起,只在办正事时打破族群藩篱。我本以为他们可以更融洽地相处,不过至少是个好的开始。我脸上虽挂着微笑,继续领导众人,却仿佛与周遭的一切失去联系。

  我在走道上杀死十人,炸掉造船厂时又害死一万三千名同胞。虽然他们的面孔不至于纠缠着我,只是内心那抹恐惧怎么也甩不开。

  截至目前,我尚未与阿瑞斯之子基地取得联系,所有频道全部失效。这代表银种人破坏传输站的计划已经完成,现在金种和红种都面对同样的信息障碍。

  我为洛克安排他应得的葬礼。诗人想必不愿留在异乡,所以我将他送往太阳。灵柩是金属材质的太空鱼雷。我和野马将遗体安置进去,偷偷让号叫者从人满为患的停尸所搬出来,私下举办告别式。我们死了太多自己人,而我为敌方将军痛心疾首的模样是不能公开的。

  为他哀悼的人少之又少。洛克念念不忘的金种同胞就算记得,也只会给他安上弄丢舰队的臭名,堪比古代的盖乌斯·特雷恩蒂乌斯·瓦罗,竟傻得在坎尼让汉尼拔包围得逞。对革命分子而言,洛克只是个金种,自诩超凡入圣,但碰上收割者也不得不屈服。

  看着曾有深厚情谊的朋友化为冰冷的尸体,我不禁感到寂寥,好像捧着再也无法安放花朵的花瓶。

  我希望洛克和从前的我一样相信来世,但我究竟是什么时候失去信仰的,我甚至无法肯定。应该并非一朝一夕吧,而是慢慢被迫面对现实,假装相信往生谷存在,心里会比较好过。要是洛克死前能抱着对新天地的期待,那该多好。可惜他自刎前仍只肯定金种文明,怀抱着一个自我中心的信念沉入黑暗。

  那绝对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轮我跟他道别了。当我凝视洛克的面孔,脑海中浮现的都是回忆。月球宴会前他在床上看书的模样(后来被我用麻醉针扎了);还有他盛装打扮,约野马一起去爱琴城看歌剧,过来约我同行,还说天琴座奥菲斯的故事一定能打动我。还有,院训时大战结束,守在炉火边的他一见我活着回来,大大地笑开,冲上来拥抱我。那时我们根本还没长大,只是一群男孩。

  如今,他的身体失去温度,眼周发黑,一点儿年轻气息也不剩。因为我,他再无可能与别人白头偕老,享受天伦之乐。我想起了塔克特斯,眼泪涌上。

  我的朋友(特别是号叫者)并不赞同我让卡西乌斯也参加告别式。可是我认为缺了他的最后一吻,对诗人会是一大遗憾。卡西乌斯腿上还有铁链,手也被磁力锁箍在背后,但我过去为他解开,让他可以与洛克好好告别。卡西乌斯庄重地弯下腰,在诗人额上轻轻一吻。

  卡西乌斯与洛克道别后,金属舱门重重关上,塞弗罗走进来。他依旧不同情洛克,和野马一样只是冲着我才出席,怕这里会需要支持。洛克出卖我和维克翠,最重视忠诚的他自然无法接受。在塞弗罗眼中,洛克没把别人当朋友,连野马也这么想。她同样是受害者,而且为此失去父亲。即便尼禄·欧·奥古斯都有诸多不是,也改变不了血浓于水的事实。

  他们等我开口说话,但我无论说什么都只会引来更多怨怼不满。于是,我按照野马事前忠告,不逼别人听我美言这位众人心目中的叛徒,只念了以前他喜欢的一段诗:莫畏烈日骄阳,

  莫惧凛风寒霜,

  俗务尽,凡缘了,

  志已酬,返家乡。

  流金岁月终有时,

  烟囱蒙尘土飞扬[30]。

  “Per aspera, ad astra.”包含塞弗罗在内的所有金种一同低语。按下按键后,洛克从眼前离去,与拉格纳还有世世代代的勇者一同朝太阳奔去。其他人走了,我还留在原地,野马陪在我身旁,注视着被带走的卡西乌斯。

  “你对他有何打算?”等到只剩我们她才开口问。

  “不知道。”我有点儿不高兴。为什么要在这时候提起呢?

  “戴罗,你还好吗?”

  “还好,只是想一个人静一静。”

  “嗯。”但野马没走,反而靠得更近,“不是你的错。”

  “我说我想静一静——”

  “不是你的错。”

  我发起脾气,暗忖她为什么不肯走,一转身却看见那双太过温柔坦诚的眼睛,压抑在肋骨底下那股窒闷全部爆发,泪水不听使唤地沿两颊滑落。

  “不是你的错。”她将我拉过去,我忍不住啜泣。野马搂着我的腰,额头抵在我胸膛。“不是你的错……”

  晚上我和朋友一起用餐,地点在从洛克易主而来的大房间。大家安静无声,连塞弗罗也不多话。

  维克翠出发后他就心事重重。事实上,这几天下来军队众人内心都蒙上阴影,不过只有在场几位知道目的地,所以心情也比一般官兵凝重。

  野马想守在我身边,但我不愿意。我需要时间思考。于是我没说什么就关上门,一个人躲在桌边,躲在伤痛里面。朋友来参加葬礼是为了我,不是洛克,只有赛菲态度比较仁慈,然而那也是因为她在前往木星途中不断见证洛克的军事天才,能以比较纯粹的眼光欣赏。无论如何,最后只有我一人还将洛克视为挚友好好对待。

  将军的个人房中还弥漫洛克的气味。我翻翻架上的书本,看见展示盒里飘着一块烧焦的船体金属,墙壁上也挂了不少战利品,都标明是最高统治者因他在“火卫二战役的英勇表现”、火星大统领因他“保护金种社会”所馈赠。索福克勒斯的《底比斯三部曲》还摊在床头柜,我也没有动过,书还停在同一页。我什么摆设也没有改,仿佛觉得这么做可以将他留下,像是以琥珀留住诗人的灵魂。

  我躺下想休息,却盯着天花板睡不着。于是又起身拿了他的酒瓶倒威士忌,走到客厅看全息影片。开战后网络就断了,与其余人类失去联系,我心里有种莫名不安。我搜寻舰上主机寻找储存了什么内容。有太空盗匪和高贵的金种骑士、黑曜种赏金猎人,金星上多愁善感的紫种音乐家。后来我发现了近期播放过的文件夹,最新的记录是开战前一晚。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还下意识先回头张望,就像正要偷看别人的隐私。文件夹里有洛克喜爱的歌剧《崔斯坦与伊索德》的爱琴城演出版本,其余却都是我们学院时代的数据。我手悬在半空,想要点开,心里却有个声音说要缓一缓。我通过对讲机呼叫赫莉蒂。

  “还醒着吗?”

  “现在醒啦。”

  “想请你帮个忙。”

  “我哪一次不帮了?”

  二十分钟后,卡西乌斯上好手铐脚镣到了我这里。押送队伍是赫莉蒂本人外加三名阿瑞斯之子,我下令解散,向她点头致谢。“谢谢,我可以接手处理。”

  “恕我直言,长官,我不觉得。”

  “赫莉蒂……”

  “我们会在外面待命。”

  “去休息没关系的。”

  “有需要就叫我们。”

  “真是铁一般的纪律。”等到人都出去后,卡西乌斯不禁调侃。他站在大理石圆形玄关欣赏雕刻。

  “洛克挺会打点装潢的,可惜品位属于交响乐团第一把交椅——就是九十岁老先生的那种。”

  “根本是三千年前的人吧他?”我回答。

  “我觉得他不会喜欢罗马人的袍子,太没有时尚感。我父亲从政时居然有人提议要恢复那种衣着打扮,还特别在酒馆和一些俱乐部里那样穿。我也看过照片,”他打个哆嗦,“很恐怖。”

  “以后也会有人嫌弃现在的高领的。”我抓着自己的领子。

  他瞧见我手上有威士忌。“所以这是社交场合?”

  “不算是。”我带他到客厅,四十千克的囚犯鞋踩在地上铿锵作响,相当沉重。然而卡西乌斯看起来却比我还自在。我给他斟了一杯酒,他坐在沙发上,一脸担心是陷阱的模样,朝酒杯扬起眉毛。

  “不会吧,戴罗?下毒不符你的风格。”

  “这可是乐加维林呢。是火星包围战后洛恩送洛克的礼物。”

  卡西乌斯闷哼一声。“我不懂讽刺。至于威士忌嘛……有了酒还有什么问题不能解决呢?”他看看酒杯,“这是瓶好酒。”

  “这让我想起父亲。”我听着头顶上空气循环系统发出的轻微嗡嗡声,“当然,他以前喝的东西比较适合当清洁剂,或者用来杀光人类的脑细胞。”

  “他死的时候你几岁?”卡西乌斯问。

  “没记错的话,大概六岁。”

  “六岁……”他摇晃酒杯沉吟道,“我父亲平常不会一个人喝酒,但偶尔我会看到他在喜欢的地方一个人喝。那是奥林帕斯火山山脊上一条偏僻的小路。他会坐在长凳子上,喝的就是这种酒。”卡西乌斯咬着脸颊内侧,“我也最喜欢在那个时候和他相处,没有别人在场,只有远方几只老鹰在飞。他和我说过山上长了什么树木。我父亲很喜欢树,讲起它们的分布,什么鸟会在什么树上筑巢,真是滔滔不绝。冬天就更严重了,连树木变成什么模样也要一一解释。其实我从没认真听,现在倒是有些后悔。”

  卡西乌斯喝下一口酒,除了醇烈的气味外,他还能尝到泥煤与葡萄柚的香气,那是非常地道的苏格兰美酒。至于我,其实就只尝得到烟熏味。“马尔斯城?”他朝洛克房间的控制台上撇了撇头,“我的天,看起来好小。”

  “比火炬船的引擎还小,”我附和,“人生就是这样等比成长,”我笑了起来,“一开始我也觉得灰种都好高。”

  “呵……”他一脸淘气,“你也可以拿塞弗罗当标准啦……”咯咯几声后,卡西乌斯变得认真。

  “我想向你道谢……谢谢你让我参加告别式,我有点儿……意外。”

  “换作是你也会那么做。”

  “嗯,”卡西乌斯似乎不大肯定,“那是洛克的东西吗?”

  “嗯。我打算看看他的影片,有一些记录显示他反复看过数十次,但内容并不是学院之间的竞争,而是大家相处的情形。我想你懂的。”

  “你看过了吗?”

  “我想等你一起看。”

  卡西乌斯听了又是一阵错愕,不明白为什么我这么做。

  我按下播放键,心思随影片回到学院,回到两人都还没长大的年代。起初气氛很尴尬,后来威士忌稀释了紧绷感,放松愉悦变得比较容易,沉默却也更显深沉。画面上出现的是高原地带,大家在营火边听奎茵说故事。“我们那晚接吻了。”卡西乌斯说。奎茵刚刚讲完自己祖母的故事,她四度在距离都市一百千米的山区中不靠建筑师一个人盖房子,却总盖不成。

  “奎茵钻进睡袋,我说我听见怪声,两个人就出去查看。后来她终于发现是我在偷偷扔石头,只是想要骗她出来。她脸上那笑容真令人难忘,”卡西乌斯笑着回忆,“那双长腿就该箍在人身上,你懂吧?”他笑个不停,“不过她还是有点儿矜持,轻轻打了我一巴掌,把我推开了。”

  “她可没有那么好追。”我说。

  “是啊。但她隔天早上亲自叫我起床,还亲了我几下。当然是照她的方式来。”

  “这大概是史上初次丢石头战术成功的记录。”

  “厉害吧。”

  有些片段我从来不知道。洛克曾约卡西乌斯钓鱼,因为奎茵要从后面将他推进池塘。卡西乌斯本人在我面前饮下一大口酒,看着年轻的自己溅起满天水花,还想要拉奎茵一起下去。当然也有比较私密的片段,例如洛克和莉娅在高原的夜幕底下进行侦察时陷入爱河,两人停下来喝水时,手不经意擦过彼此。费彻纳躲在树丛,拿通信仪记录下很多画面。两人初次在城门碉堡里盖同一条被子、洛克约她到高地献上初吻……但紧接着就听见安东尼娅与维克瑟斯从雾中接近,眼睛戴着光学镜片闪出光芒。

  洛克试图拦阻,却从峭壁坠落,莉娅就是在此时遭到俘虏。他摔断手臂,被急流冲走,花了三天时间走路返回,而且以为我被胡狼杀死。诗人为我哀悼,找到我给莉娅堆的墓,却看见狼群已经挖开石头,叼走她的遗体。他一个人在原地哭了好久。卡西乌斯看见这一幕,表情十分凝重,令我想起他与塞弗罗回去时看见莉娅、洛克的处境,也同样愤慨不已,说不定心里暗自后悔竟与安东尼娅联手。

  还有很多片段,很多我之前不知道的点点滴滴。其中重复播放过最多次的是卡西乌斯嚷嚷着自己新找到两个好兄弟,要我们也进贝娄那家族效力。那时他精神奕奕,人生充满喜悦。我们都一样,即便我当时内心纠结,依旧情绪高昂。事隔多年再回头看这些,更凸显了我的隐瞒给他们带来多大冲击。

  我给卡西乌斯再斟满杯子。全息投影的微光洒落,他一直没讲话。洛克的马是灰斑花色,他低头望着缰绳,不知在思考些什么。“我们害死了他,”卡西乌斯终于开口,“都是因为我们挑起战争。”

  “是吗?”我问,“这世界不是我们造就的,我们甚至也不是为个人私利而战,洛克也不例外。他效忠奥克塔维亚,效忠一个根本不在乎他牺牲的殖民地联合会。洛克的死将创造一个新的政治舞台,大家会把罪归咎到他身上,他为那些人做牛做马,还要沦为替罪羊。”卡西乌斯知道我在暗示什么,那也是他最大的恐惧:或许,根本没有人在意他的一言一行,什么荣誉,什么骑士精神……都是旧世界的价值观,不容于当前的太阳系。

  “你觉得这会持续多久?”他若有所思,“这场战争?”

  “是说我们之间还是所有人?”

  “我们。”

  “你当初说要打到一方心脏不再跳动是吧?”

  “你居然还记得,”他闷哼一声,“那其他人呢?”

  “直到再没有色族之分。”

  他笑了。“目标怎么放这么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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