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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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莱科斯也没什么事可做,就是坐在那边凝视黑暗。”

  “凝视黑暗啊。听起来挺有气势。”她的鼻子喷出烟,“我们小时候是和玉米一起长大,听起来很平凡吧。不管朝哪个方向看都是田。偶尔我会趁晚跑到田中间,假装自己在海里,然后仿佛会听见它在低语。可是不是什么平和的声音,反而充满恶意。但这样仍能转换心情。崔格就不一样,他喜欢好望角,原本想留在当地当警察或野生动物保护官,早上霜还没化就去打猎,晚上和一群傻子到酒店聊天,就这么过一辈子也无所谓。想离开的是我,想听海、看星空的是我。不过是在军团服役二十年,很划算。”

  虽然赫莉蒂自嘲解闷,我好奇的却是为何选在此时吐露心事。她主动来找我,刚才我还以为是想慰问,但从一开始赫莉蒂身上就有酒味,所以其实是她不想独处,于是找上唯一见过崔格的人。我放下通信仪。

  “我告诉他不必跟来,但心里知道我走等同拖他一起走。我还跟妈妈说会照顾他。我一直没机会和家里说他已经走了。搞不好我妈以为两人都死了。”

  “那你未婚夫呢?”我问,“叫伊法瑞对吧?”

  “你还记得啊?”

  “当然,也记得他是月球人。”

  赫莉蒂盯着我好一会儿。“嗯,小伊人很好,之前在云城的私人安保企业上班,专长是追查高价财物流向,例如绘画雕塑艺品或珠宝之类。很可爱的男孩。我们进入第十三军团后有休假,就去了一趟金星沙滩,大家在主题酒吧碰面,小伊完全不认得我和崔格,当然更不可能知道什么阿瑞斯之子。不过救你出来后,我趁着跑补给线的机会和他搭上了几句话,用的是网吧线路。再过了一周,我才告诉他崔格死了,结果就收到他回讯说也要参与地下活动,预备加入月球的阿瑞斯之子。之后就没听到消息。”

  “应该没事的。”我说。

  “谢了,不过我们都很清楚月球最近情势多乱。”她耸耸肩,抠了一会儿搬重物磨出来的手茧,手肘撞我一下。“我只是想跟你说,你做得很好。我知道你不是为了得到别人赞美,也知道自己只是个普通士兵,但还是想告诉你。”

  “崔格看了一定会很开心吧?”

  “会。他在的话搞不好都要高兴到尿裤子了,我们可是要去——”

  赫莉蒂说到一半停下,全息警示音哔哔响,一个蓝种通信官也特地过来告知。我赶快拿起通信仪,发现有一条讯息正对整个小行星带播送。这是从火星出发并穿越小行星带后初次得到的信号。

  “播出来!”她叫道。我按下后,一段录像跳出来,背景在一间灰暗的拷问室,有个人浑身是血地被拷在椅子上,胡狼走过去站在他背后。

  “那是——”赫莉蒂在我背后低呼。

  “嗯。”我回答。是纳罗叔叔。

  胡狼举起手枪。“戴罗,这场戏拖太久了,我们该好好聊聊。骨骑在外层空间发现他们破坏信号塔,这家伙看起来不怎么样,嘴巴倒是很硬。我想套些你的消息出来,结果他差点儿咬断舌头也不肯跟我讲话。跟你一比真是挺讽刺的。”他走到叔叔身后,“我不要条件交换,不要你任何东西,只要你睁大眼睛看清楚。”枪有我的手掌大小,是线条纤细的灰色金属。座位上的蓝种倒抽了一口气,塞弗罗冲进舰桥时,正好播到胡狼用枪口抵住叔叔脑袋,纳罗的眼睛飘向摄影机。

  “抱歉,戴罗,我会跟你父亲说——”

  胡狼扣下扳机,叔叔瘫在椅子上,我觉得又有一部分的自我坠进黑暗,找不回来。“关掉。”我麻木地说,内心涌现无数回忆——小时候纳罗给我戴上防烤衣的头罩,我们在桂冠庆典上嬉闹,伊欧被处死后,他在台下哀伤的眼神,还有叔叔的笑脸……

  “长官,根据时间标记,判断事发生在三周前,”蓝种通信官芙嘉悄悄地说,“由于信号受到妨碍,所以没有立刻接收。”

  “其余船舰也有收到吗?”我小声问。

  “报告长官,目前无法确定,但是目前干扰降低,又是通过脉冲频率播送,应该所有人都能看见。”

  我还吩咐奥利安要维持全舰扫描信号,希望早点和贾王连接上。看来拦不住了。

  “该死。”塞弗罗嘀咕。

  “为何?”赫莉蒂问。

  “这等于是在自己舰队放了把火。”我的语调没有抑扬顿挫。高低色族原本的紧绷气氛还没消弭,却给胡狼煽风点火,这下一定会内讧。叔叔之前和拉格纳一样受众人敬爱,连我现在都仍在震惊,不敢相信纳罗就这么死去。

  “我们该怎么办?”塞弗罗问,“戴罗?”

  “赫莉蒂,叫醒号叫者,”我回答,“舵手,后引擎开到最大,四小时内一定要返回主舰队;通信官,跟野马、奥利安联机,忒勒玛纳斯也加进来。”

  赫莉蒂起身立正。“遵命。”

  虽然信号不够好,所幸仍能联络奥利安,我要她封锁全舰舰桥与炮台控制权,避免有人想要轰炸金种盟军。又过了三十分钟才接通野马,塞弗罗带着维克翠站到我背后,忒勒玛纳斯家族其他人在自己的船上。信号不良,野马的脸上一直有噪声压过。她正跑过走道,身边有两个金种和几个女武神的战士。“戴罗,你们知道了吗?”她能看见我背后有别人。

  “我三十分钟前才看见。”

  “抱歉——”

  “什么情况?”

  “我们比较早收到,然后不知哪个浑蛋转寄到所有通信主机,”野马证实了我的担忧,“整个舰队都看到了,戴罗……现在好几艘船上都有人扬言铲除高色族,十五分钟前珀耳塞福涅怒吼号三个金种被红种杀害,我自己一个军官被迫跟两个黑曜种动手,是对方先攻击她。黑曜种死了。”

  “真是一团烂屎。”塞弗罗叹道。

  “我现在疏散自己人回去。”野马那边传出枪响。

  “你在哪?”我问。

  “晨星号。”

  “你为什么在那儿?赶快走啊。”

  “还有部下在,七个金种去引擎层支持后勤,不能丢下。”

  “我派父亲的亲卫队过去,”戴克索从自己的火炬船发讯,“他们会救你出来。”

  “别傻了。”塞弗罗说。

  “不要来,”野马也立刻拒绝,“现在金种过来,就是双方血战到你死我亡。戴罗,只有你回来才能解决这次危机。”

  “还要几小时。”

  “尽快吧。另外……有人攻击监狱。我猜目标是抓卡西乌斯来处刑。”

  塞弗罗与我交换一个眼神。“先去找赛菲,和她待在一起,”我说,“撑到我们回去。”

  “找赛菲?……戴罗,就是她起的头。”

  

  第五十四章 小妖怪和金种

  

  战斗航天飞机降落在晨星号的备用码头,野马应该在这里等待,但没有露面,她说要救援的金种也没有到,只有狄奥多拉率领一群阿瑞斯之子迎接,她手上没有武器,身边却围绕一群装备齐全的士兵,看起来十分突兀。但所有人都听她指挥。狄奥多拉说明了大致经过:纳罗叔叔被敌人处决的消息传开后,各处有零星冲突,渐渐演变成双方枪战,然后延烧到别的船舰,这条旗舰也无法幸免。

  “野马被赛菲那边的人带走,卡西乌斯和所有高色族战俘也是。”她一边说一边观察我带了什么人来。

  “野蛮人真要不得,”维克翠咕哝,“要是杀了她一切就毁了。”

  “他们不会杀她的,”我回答,“赛菲知道野马和自己同一阵线。”

  “那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赫莉蒂问。

  “打着正义的旗帜吧。”维克翠被塞弗罗瞟了一眼。

  “不是,”我说,“我觉得不是,应该另有原因才对。”

  “这下可好,”维克翠朝太空点点头,“忒勒玛纳斯似乎不肯松手。”另一艘航天飞机进了机库,我们围过去等它降落,但船梯还没放下就有人跳了出来,戴克索、卡珐克斯、绥克莎,以及我没见过的另外两个姐妹跳出来,重重落地。他们全副武装,卡珐克斯一条胳膊还用绷带吊着,后面跟着三十多个金种部下,算得上是支小军队了。

  “这样会害死所有人吧。”赫莉蒂说。

  塞弗罗站在旁边打量这支登船的作战部队。“冤冤相报何时了……”他的话终于又多起来了。

  “卡珐克斯,你这是在做什么?”我站在机库里质问他们。

  “来救弗吉尼娅啊。”他大叫着,脚步完全没停,直到我出面阻拦,挡住进入内部的通路。他一副要直接撞开我的模样。“不能把她交给那些野蛮人!”

  “我说过要你们先留在自己船上。”

  “问题是我们服从的是弗吉尼娅,不是你。”戴克索开口,“会有什么后果我们自己明白,但保护家人是第一优先。”

  “野马都吩咐了不要带骑士过来。”

  “情况不一样。”卡珐克斯低吼。

  “你们想在这里开战吗?让舰队就此分裂?想的话,最快的方式的确就是带着金种武力冲进去。”

  “难不成要眼睁睁看她死吗?”卡珐克斯又说。

  “如果对方是因为你们冲进去才不得不杀她呢?”我这么一问,他终于冷静一点儿了,“要是被你们逼到死角,他们会不会拿野马的性命相逼?”我凑近一点儿,让卡珐克斯看见自己也心焦如焚,同时让我的声音能传到戴克索那里。“卡珐克斯,听我说,你们这么做等于不给黑曜种其他路走,只能反击。更糟的是,你们很清楚他们现在有足够的战力。交给我处理,我会带她回来。你们要是硬闯,恐怕明天我们就要一起守灵。”

  卡珐克斯回头看看儿子,他一向都会参考戴克索的意见。看戴克索点头,我松了口气。“好吧,”卡珐克斯回答,“但收割者,我要和你一起过去。孩子,留下来等我通知,要是我死了,你们就火力全开吧。”

  “是,父亲。”

  我心头踏实了些,回到自己的队伍。“塞弗罗呢?”

  我和忒勒玛纳斯家沟通的短短几分钟内,他居然就这么溜走,打什么算盘我也摸不透,只好先带着维克翠与卡珐克斯进船。赫莉蒂通过阿瑞斯之子的情报和植入眼球的芯片负责领路。她的部下在主机库内找到暴民,对方扬言要审判卡西乌斯,罪名是杀害数十名组织成员,其中当然包含阿瑞斯本人。野马则不见踪影。她到哪儿去了?正常来说,这种时候她应该要躲起来,一有机会就与我们会合。难道被黑曜种捉走了?或是落入更糟的情况?连接机库的走道人满为患,我们得将红种、黑曜种一个个推开才进得去。

  大家鼓噪推挤,我可以从他们头顶上看到机库中间那座二十米的高架上有几十个黑曜种与红种昂首阔步,带头的正是赛菲。已经有七个金种被他们拿橡胶缆绳吊死,尸体脚尖离群众高达五米,头皮被削下。由于金种骨骼比其他人种坚固,这七人得经历数分钟的痛苦才会开始脑部缺氧,这个期间必须忍受底下的咒骂、吐唾沫,或拿螺钉、扳手、瓶罐之类的东西乱砸。遗体的下巴到胸前凝固一大片血,因为舌头被静者赛菲切下。卡西乌斯和剩下几名囚犯也被带上走道,等候受刑。他们跪在旁边,显然已遭受毒打。唯一庆幸的是我没看到野马。卡西乌斯被扒掉上衣,厚实的胸膛被人烙印甩刀图案。

  “赛菲!”我高呼着,但她听不见。我还是没看见塞弗罗。机库本来仅能容纳一万人,现在挤了两万五千人,很多人携带武器,有部分在上周的战斗中受伤。他们全都想看热闹。黑曜种在人群中异常高大,低阶色族仿佛融为一片汪洋,而他们是海中的岛屿。现在回想,我本来就不该将大量伤兵和获救者集中在同一艘船,情绪太容易被挑拨了。众人察觉我到场,还特地让开一条路,高呼我的名字,以为我也是来见证正义得到伸张。那凶残的氛围令我背脊发凉。此刻押解卡西乌斯的人中有一名绿种人,就是那个在火卫一给我咖啡的人。其余面孔我没有印象。

  渐渐,所有人都知道我来了。以我为中心,一片死寂如涟漪般往外扩散。高架上的赛菲终于看见我了。

  “赛菲!”我吼道,“赛菲!”我喊了几回她才听见,“你这是在做什么?”

  “做你做不到的事。”她朝着下方以黑曜种语言大叫,声音中并无愤怒,而是坦然接受自己执行了这虽不荣誉却不得不为的举动。赛菲化身来自冥界的复仇英灵,白发垂在背后,手中刀刃沾染死者舌根的血液。我这样信任她,请她为这艘船起新名,但狮子虽愿意让人接近,不代表就失去兽性。卡珐克斯因这场面吓得不浅,眼看就要叫自家人过来大开杀戒,多亏维克翠扣着他的手臂请他缓缓。可是就连维克翠的眼神也透出恐慌,不只是因为头顶上的俘虏,她也担忧自己会遭到何种待遇。

  果然不该带任何金种过来。

  人生有时就是如此,你一路埋头苦干,就忘记看清脚下,等你意识到,早就连膝盖都埋进流沙里。我就是碰上这种状况。周围暴民的反应难以预测,上方带头的女黑曜种体内继承了艾莉娅·雪雀的血脉,我的防御只有几名阿瑞斯之子和黑曜种。赫莉蒂掏出手枪,维克翠袖子底下的锐蛇蠢蠢欲动,就这么直接踏入会场太鲁莽,要是走错一步,一切都会在转瞬间结束。

  “野马呢?”我朝赛菲高声发问,“你该不会杀死她了吧?”

  “她吗?不。狮族之女带我们离开冰原,于我们有恩。可是她会妨碍公正裁决,只好先关起来。”至少她性命无虞,谢天谢地。

  “那这里是怎样?”我继续问,“公正裁决?就像你母亲把拉格纳派回去的朋友都用铁链吊死在山峰上吗?”

  “那是冰原的法则。”

  “但是赛菲,你不在冰原,而是在我的船上。”

  “你的船?”低阶色族不会接受这种说法,“你的船是我们流血流汗打下来的。”

  “的确,这是所有人的功劳,”我回答,“你还对冰原念念不忘吗?当初离开南极是因为你发现过去的生活是个骗局,一切都受到奴隶主人的操弄,于是就答应跟随我。现在看来,你似乎无法履行自己的承诺。”

  “你就可以吗?你承诺过我的族人会平安,”赛菲的斧头往下面一指,喊得声嘶力竭,所有的失落与愤怒都爆出来,“我亲眼看到这些人干了什么好事,我知道金种都是怎么打仗、有什么船只武器。和他们多费唇舌没有用,金种只听得懂一种语言,那就是鲜血。只要他们还活着,还能发声,我的同胞绝不会安全。金种手上的力量太大了。”

  “你觉得拉格纳想要的是这样吗?”

  “对。”

  “拉格纳希望你能比金种有人性,不是现在这样。他要你成为黑曜种楷模,但在我看来,也许金种没错,你们真的只会杀人,因为他们打从一开始就将你们养成疯狗。”

  “金种存在一天,我们就一天无法改变。”她低头瞪视我,声音在机库中回荡,“为什么要袒护他们?”赛菲将卡西乌斯拉上前,“为什么要在乎杀死我哥哥的凶手?”

  “你知不知道拉格纳死前为什么牵住你的手,不是握住剑?因为他不要你为复仇而活。那太空虚了。他对你有更高的期望,他想看见的是未来。”

  “我已经看过天堂和地狱,我知道未来注定是战争,”赛菲回答,“继续战斗,直到敌人都被埋进黑夜。”她将卡西乌斯拉到自己面前,举刀要挖出舌头,但还来不及动手就被音波脉冲击落武器——革命的象征,阿瑞斯本人——塞弗罗戴着戳出尖刺的战盔现身。那几名黑曜种的气势转弱,他稍微挺起胸膛,拍掉肩上的灰尘,头盔缩回甲冑之中。

  “这是干吗?”维克翠问,我也只能摇头。

  “你们这群猪脑,”塞弗罗一脸鄙夷,“连我的东西也敢动。”他穿过高架,朝赛菲靠近。

  “啧,滚开,”几名女武神战士挡住他,他头顶只到对方的胸部,“你们这些白毛别碍事。”

  等到赛菲下令他们才挪动脚步。塞弗罗行经几名金种俘虏,故意顺手在他们头上敲几下。“那个是我的,”他指着卡西乌斯,“小姐,把你的手拿开,”赛菲没有缩手,“他砍了我爸脑袋装进箱子,如果你不想落得同样下场,最好趁我还有点儿礼貌赶快物归原主。”

  赛菲后退一步,可是没有收刀。“既然是你的血债,那他的命交给你处置。”

  “废话,”塞弗罗嘘她走,“小妖精,站起来。”他边吼边踹卡西乌斯,就着犯人脖子上的绳索一提,“你不是很爱面子吗,给我站起来。”卡西乌斯双手捆在背后,行动不便,摇摇晃晃起身,脸被打得很肿,胸肌上的甩刀烙印似乎还在冒烟。“是不是你杀了我爸?”塞弗罗朝着烙痕弹了手指,“是不是?”

  卡西乌斯低头看他,脸上的表情仿佛人生再无欣喜,只能紧抓住最后一丝尊严。他与过去几年的虚荣模样不一样,战乱和打斗磨光了他的生存意志,那张脸属于一个只求好死的人。“是,”他声音洪亮,“是我。”

  “很好,我们总算有了共识。这家伙是杀人凶手,”塞弗罗朝群众大叫,“我们要怎么处置杀人凶手?”

  观众喧闹直说要处死。塞弗罗掴了卡西乌斯几下耳光,满足大家的心愿,将犯人从高架推下。卡西乌斯直坠而下,最后缆绳扯直,人吊在半空喘不过气,脸整个涨红,双腿乱踢。观众情绪亢奋,齐声为阿瑞斯喝彩。

  暴民没有灵魂,单凭恐惧、偏见与惯性存在。他们不认识卡西乌斯,不知道挂在上面的人是个为了保护家人情愿付出所有,最后却沦落到孤独无依的受害者。在群众眼中,他是禽兽,身高两米一,曾自以为天神,如今却得裸身受辱,连性命都保不住的战犯。

  而我看到的却是一个身不由己、无可奈何的男人。无论他怎么做都得不到世界的善意回应。着实令人心碎。

  但我没有上前。我明白自己目睹的不是朋友的死,而是新生。其他人还没意识到这点。卡珐克斯一脸惊吓,维克翠也是,即便她不同情卡西乌斯的处境,但最让她难以接受的可能是塞弗罗的残暴。任谁看了都会感到恶心。赫莉蒂举着武器和红种对峙,他们也持枪瞄准卡珐克斯,因此错过精彩的部分。

  我以崇敬的眼神望着塞弗罗,他在高架上敞开双臂,接受子民拥戴。卡西乌斯在下面命悬一线,很多人还比赛谁跳得最高,能够到他脚尖。无人成功。

  “我叫塞弗罗·欧·巴卡,”我的朋友吼道,“我是阿瑞斯!”他捶打自己胸膛,“我用锐蛇杀死九十四个金种,四十个黑曜种,一百一十三个灰种。”暴民欢声雷动,连黑曜种也群起应和,“加上船舰大炮和脉冲手套、核弹、小刀和尖铁棒……”塞弗罗戏剧化地瞬间停顿。

  底下群众踏地鼓噪。

  他再朝胸口一捶。“我是阿瑞斯!我也是杀人凶手!”他双手叉腰,“我们要怎么处置杀人凶手?”

  无人回答。

  塞弗罗也不期待这些人答得出来。他从一个金种囚犯脖子上抓了绳圈,往自己颈子一套,对着赛菲露出一个几近疯狂的笑,眨眨眼往后倒下,跌了出去。

  众人失声尖叫,维克翠最是凄厉。塞弗罗那条缆绳也绷紧,就在卡西乌斯旁边窒息踢脚。小妖怪与金种一起在大家头顶晃荡,有人赶紧搬梯子过来要给他解开,可是手忙脚乱,伸得太长,打到墙壁弹弯。维克翠启动重力靴想亲自过去营救,被我拉了回来。“等等。”

  “他会死的!”维克翠尖叫。

  “重点就在这里。”

  绳索上挂的不是过去那个孤单到需要我关怀的小男孩,而是穿越地狱后终于理解父亲、理解我妻子梦想真谛的男子汉,也是我要誓死保护的对象。纵使他可能为了保护革命真谛而先行牺牲。

  卡珐克斯瞠目结舌,赛菲望着眼前的矛盾景象,黑曜种战士茫然不解,只能等待女王裁决。拉格纳相信妹妹,认为她能够超越残酷的现实,寻回失落的慈悲与宽恕。这颗种子在赛菲心底萌芽。她没说什么,只是举起斧头砍断勒住塞弗罗的缆绳,接着也不情愿地放下卡西乌斯。

  我知道,拉格纳必定在宇宙的某处微笑。

  两个人自半空摔落,由底下的人群一起接住。

  塞弗罗跳下之后卡珐克斯就没动过,他凝视赛菲,脸上写满不解,手拿通信仪却迟迟没有叫来儿女,片刻后就看不到人影。阿瑞斯之子与号叫者跑过去推开群众,保护头目,塞弗罗跪着大喘气,我也赶快过去照应。赫莉蒂窜到卡西乌斯那儿,他在左边不停呼呼哈哈,卵石取下斗篷给他御寒,也遮住一身血腥。

  “能讲话吗?”我问塞弗罗。他点点头,嘴唇因为极度痛苦而颤抖,但眼神极为澄澈。我扶他起来,高举拳头示意所有人安静。阿瑞斯之子将命令传了出去,两万五千人的呼吸随着我这位个头矮小的朋友的脉搏起伏。他望着大家,讶异着自己竟得到这么多的敬爱。许多人的眼眶都湿了。

  “戴罗的妻子……”塞弗罗的气管一定受了伤,声音十分干哑,“他的妻子,”他的语气变得更为激动,“和我父亲。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面,却有共同的梦想,想要一个自由的世界。那个世界不会建立在尸体上,而会在希望,还有凝聚我们所有人的爱之上。仇恨只会带来分化。我们已经失去太多,却还没有溃散,没有被击败。我们持续奋战,理由不是要为逝去的生命报仇,而是为了还活着的彼此,为了还没有来到这世界的新生命。

  “卡西乌斯杀死我父亲……”他走到弑父凶手身旁,吞了口口水,抬起头,“可是我原谅他。为什么?因为他也只是想保护自己认知中的世界,因为他害怕。”

  维克翠推挤到最前面。她看着塞弗罗,好像明白他也正对自己喊话。“既然我们要成为新时代的先锋,就该朝美好的明天迈进。我是塞弗罗·巴卡,我再也无所畏惧。”

  

  第五十五章 卑微的巴卡家族

  

  “你真是疯了。”我一直等到跟塞弗罗躲进维朗尼的诊所才开口,他自己也按着脖子大呼小叫。

  我亲了他额头一下。“真他妈的小疯子,你自己说是不是?”

  “是是是,不过这招是学你的,所以你又是什么?”

  “他本来就神神经经。”米琪从角落幽幽地说。他拿了掺药的烟抽,鼻孔喷出紫气。

  塞弗罗眉心一蹙。“很痛唉,现在我连转头都没办法。”

  “脖子扭了,软骨受损,咽喉撕裂。”维朗尼隔着生物扫描仪出声说话,她苗条黝黑,即使面对经历各种苦难的人仍是那么沉稳有耐性。

  “我来的时候就问过你了,维朗尼,这些工具也太不美了吧?”

  她转了一下眼珠。“塞弗罗,要是你再多十千克,颈部就会折断。现在这样已经很幸运了。”

  “还好跳下去之前我有拉个屎。”他咕哝道。

  “换成戴罗呢,就可以多支撑五十千克,”米琪又得意起来,“他的颈部肌肉抗张强度达到——”

  “够了没啊?”维朗尼一脸疲乏,“你还要说几次啊?”

  “我只是很欣赏自己的最高杰作啊。”米琪往我眨一下眼。他就爱惹维朗尼生气。找了人家过来帮忙后,工作时间这两人几乎都在实验室共处,医生快给他烦死了。

  “噢!”塞弗罗被她戳到脊椎骨,一阵哀号,“你戳的是我!”

  “抱歉。”

  “妖精。”我调侃他。

  “我脖子差点儿断了唉!”塞弗罗抱怨。

  “我也经历过好不好,更何况你还没受鞭刑。”

  “我宁可被打。”他嘀咕时还努力想转转头,“感觉比较轻松。”

  “下手的是帕克斯就不一定。”我回答。

  “又不是没看过影片。他没施全力。”

  “你又没被鞭过。看过我的背吗?”

  “你看过我眼窝血淋淋的模样吗?胡狼是拿刀直接挖出来哦,我可没吭半声。”

  “我全身都被雕塑过了,”说到这儿,门“咝”一声滑开,野马走进来,“而且还被雕塑两次。”

  “你也只能拿这个出来现,”塞弗罗特意用手比引号强调,“我真是他妈的好特别,连骨头都换啦,DNA也重排过。”

  “他们老是这样吗?”维朗尼问野马。

  “好像是呢。”她回答,“我可以贿赂你把这两个家伙的嘴巴缝起来,等到粗话少一点儿再拆线吗?”

  米琪猛抬头。“嗯,你这提议……”

  塞弗罗打断他,问野马。“那个金种少爷怎样了你知道吗?”

  “能留着舌头是挺开心的,前胸伤口已经缝合,但因遭殴打有些内出血,除此外没大碍。”

  “所以你终于去看他了?”我问。

  “嗯,”野马点点头,若有所思,“他……有点儿激动。对了,塞弗罗,卡西乌斯要我代他跟你道谢,还说他知道自己没这资格。”

  “废话,他当然没资格。”塞弗罗喃喃地说。

  “赛菲说黑曜种不会再找他麻烦。”我告诉两人。

  “黑曜种?”野马的注意力被我刚说的话拉回来。

  “对,黑曜种全体。”我笑道,“完全没想过会演变到这一步。”

  “什么意思?”

  “我不是乱说。她现在代表所有黑曜种,不再只限女武神。这次暴动前黑曜种并没有跨部落的组织,”我解释,“赛菲利用机会说服所有酋长顺服。”

  “所以……这算是政变吗?”塞弗罗问。

  我笑道:“似乎是。”

  “就看看能维持多久了。但无论如何都相当……了不起,”野马分析道,“正所谓危机就是转机。”

  米琪打了个冷战。“黑曜种也开始玩权谋了……”

  “话说回来……你那么做到底是演戏还是来真的?”野马问塞弗罗。

  “我也不知道,”塞弗罗耸耸肩,“只是觉得总得找个点切入,打破这无尽的轮回。老爸的确死了,但把太阳系毁掉也没办法让他起死回生。而且你应该懂吧,卡西乌斯杀他又不是因为看他不顺眼。双方都是军人,只是在尽自己的职责。是不是?”

  野马轻轻摇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伸手搭了塞弗罗肩膀。塞弗罗完全理解她有多钦佩。野马竟然说不出话,那就真的是最大的赞美,所以脸上也十分难得地浮现毫无讽刺意味的真挚笑容。

  但门一打开,他的笑意马上消失。维克翠进来了,眼眶红红,情绪显然相当激动。

  “我有话跟你说。”

  “你们出去,”塞弗罗说完,看大家都不动,“全都出去!”

  我们到外面等待。“这趟预计多久?”野马问。

  “四十九天,”我把手拢着耳朵、靠在门上想偷听的米琪拉回来,“关键在于怎么让蓝种别张扬。”

  “四十九天够我那老哥使出各种手段了。这计划很难成功。”

  “只要能夺得先机就行。”

  她明白我的忧虑。船外的宇宙运行不歇,红种仍被追捕,纵使我们激发低阶色族团结抵抗,革命持续有所斩获,可是航向核心区的每一天依然充满危险。胡狼会抓到我的朋友,最高统治者也将倾尽全力镇压异议分子。

  “阶级问题并没有完全解决,”野马提醒我,“黑曜种还是杀死了七个人,我这边有很多人已经对战争和伤亡感到疲倦,赛菲集结部落势力后更棘手,更难应付。”

  “却也能帮上大忙。”

  “就看她下次何时又想造反。随时都可能出错。”

  米琪走回来,诊所的门也正好打开。塞弗罗与维克翠走出来,两人脸上都荡漾微笑。“是在开心什么?”我问。

  “开心这个。”塞弗罗亮出朱庇特学院的戒指,套在他手上有点儿松。我眯起眼睛端详,没能立刻会意,直到察觉马尔斯学院的戒指在维克翠的小指上卡得有些紧。“她开口了。”塞弗罗一脸幸福。

  “啊?”我脱口而出。

  连野马也扬起眉毛。“你是说……求婚吗?”

  “没错,各位观众!”塞弗罗咧嘴笑道,“我们要在一起啦!”

  七天后,两人在晨星号的副机库举办一场小宴会,完成婚姻大事。说要结婚后,维克翠请我负责在仪式上带新娘入场。我说不出话,只能用力拥抱她。今日,我也是同样狠狠给她一个拥抱,才牵她走过难得洗干净的号叫者和高头大马的忒勒玛纳斯家族。我从来没看过塞弗罗这么体面,平常乱七八糟的莫西干头今天整齐地梳向一侧,站在米琪前面等待。习俗上,我们应该找白种主持典礼,但维克翠对传统一笑置之,直接请米琪帮忙。

  紫种的脸颊好像会发光一样。妆也太厚了,不过看上去开朗很多。米琪从雕塑师变成奴隶,再从奴隶变成主婚人。他也是一路颠簸,性格变得可爱不少。小丑和废物邀他参加新郎的告别单身派对,他乐坏了,在那边跟着学狼嚎。我们趁着婚礼前夜把塞弗罗从房间绑架到餐厅,喝个尽兴。

  暴动留下的敌视气氛并没有完全消散,但举办一场婚礼能营造众人还可以正常过活的印象。当战乱变得疯狂无情,更需要心怀希望,相信人生能够继续前进。阿瑞斯之子内部也有少数人质疑红种的领导者怎可与金种通婚,幸好维克翠的精明干练获得干部一致赏识。她随赛菲和我亲赴伊利昂、攻入晨星号的英勇事迹也赢来众人敬意。她为低阶色族付出够多,所以舰上没起什么骚动,至少这一晚很平静。

  我从没见过塞弗罗那么快乐。婚礼前一小时那副紧张兮兮的模样也是难得一见。他跑到我的浴室梳头发。可是莫西干头哪有什么东西可以梳?“我是不是疯了啊?昨天还觉得结婚不错……”他盯着镜中的自己。

  “现在也不会变差。”我说。

  “不要安慰我。说实话,我觉得肚子好不舒服。”

  “我和伊欧结婚之前吐了。”

  “该死……”

  “而且还吐在叔叔的鞋子上。”提到逝者,我的心疼了一下,“那时我怕的不是娶错对象,是怕伊欧嫁错人,怕自己配不上她……叔叔说,女人看男人比男人看自己还来得准。所以你爱维克翠,和她并肩作战,两人都能得到幸福。”

  塞弗罗眯眼从镜子中瞪我。“但谁不知道你叔叔很疯癫。”

  “那不是正好?我们谁不疯癫?维克翠更不例外。正常人会想嫁给你吗?”

  他嘴一扬。“他妈的,没错。”

  我出手又拨乱他头发,心里希望两人从今往后都能开心快乐。这是我们最大的愿望了。

  “可惜老爸看不到。”

  “我觉得他正在某个地方偷笑儿子居然得踮脚才亲得到新娘。”

  “他确实嘴很贱。”

  于是,我将新娘子交到局促不安的塞弗罗手中,他抬起头,两人目光凝结在那一刹那。我不存在,别人也不存在,他们的世界里只剩彼此。维克翠敛下以往的剽悍,流露出丰沛情感。我一看就明白她深深爱着新郎。以她的性格,自然从未提过此事。但她平时的冰冷锐利都在今晚变得温润。她终于在塞弗罗身上找到归属,得到能安心歇息的避风港。

  米琪开始一段词藻华美的演讲,但比我预期的朴实一些。我走到野马身旁,看她每听一个字就点一下头,马上猜到是谁在背后帮忙润饰,她也看穿我心思,靠过来说:“你该看看初稿才对,可精彩了。”她嗅了一下,“你喝醉啦?”不过她一转头就发现号叫者个个满脸通红,忒勒玛纳斯父子也摇摇摆摆,“大家都醉啦?”

  “嘘,”我递上酒瓶,“是你太清醒。”

  米琪终于收尾了。“……至死不渝。我再次宣布,塞弗罗与维克翠·巴卡结为连理。”

  “是裘利才对,”塞弗罗急忙纠正,“她家的历史比较久。”

  维克翠摇摇头,低头望着自己的丈夫。“他没说错。”

  “你是裘利家族——”塞弗罗还是不懂。

  “昨天还是,今天开始我比较想当巴卡家的人。当然了,除非你有异议,或是要我当个小媳妇。”

  “当然没异议。”塞弗罗整张脸都亮了起来。米琪继续仪式,两人终于转身面对众人。“我在此宣布火星巴卡家族的塞弗罗与维克翠成为夫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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