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书农小说网友上传整理S·A·阿列克谢耶维奇作品切尔诺贝利的回忆:核灾难口述史全文在线阅读,希望您喜欢,一秒钟记住本站,书农的拼音(shunong.com)记住本站加入收藏下次阅读。

  现在,河里和湖里已经出现了许多没有头或尾巴的梭子鱼。河面上漂的全都是无头无尾的鱼的身体。

  很快,类似的事情就会发生在人类身上。白俄罗斯人都会变成类人生物。

  树林里的动物都因为放射性物质的辐射而得了奇怪的疾病。悲伤的它们四处游荡,这些动物都长着一双悲哀的眼睛。猎人们都怕它们,并且会因为替它们感到难过而无法开枪射击。动物已经不再害怕人类。狐狸和狼跑进村子里,和孩子们一起玩耍。

  切尔诺贝利人生下的孩子,血管里流的不是鲜血,而是一种未知的黄色液体。有科学家坚持声称,猴子之所以会聪明,就是因为它们生活在放射物附近。三四代人之后,在那里出生的孩子都会和爱因斯坦一样聪明。这是一场发生在我们身上的宇宙实验……

  安纳托里?施曼斯基

  谎言与真相

  他们已经写了几十本书。每本书都很厚,上面标满了注释,然而,这件事仍然无法用哲学的观点解释清楚,任何哲学描述都无济于事。有人对我说——也有可能是我从书上看到的,切尔诺贝利问题本身首先是一个自我理解的问题。事情似乎就是如此。我一直在等某个有文化的聪明人向我解释这一切。或者,他们可以用那种持之以恒、苦心研究“市场!市场!自由的市场!”的方法来帮助我。可是,我们——我们这些在一个没有切尔诺贝利的世界里长大的人,现在却只能接受生活中切尔诺贝利无处不在的事实。

  我是一名专业的火箭设计者,专门研究火箭燃料。我住在拜科努尔(一个航空发射中心)。程序、宇宙、国际卫星,这些东西占据了我大部分的生活。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美好时光!你把天空、北极以及所有的一切都送到了人们的眼前!你把整个太空都送给了他们!苏联的全体人民跟随尤里?加加林一起,进入了太空,摆脱了地球引力。我们成功了!直到现在,我仍然很喜欢他——他是一个出色的俄罗斯男人,脸上总是带着灿烂的微笑,就连他的离世都像事前演练过一样。

  那真是一段令人难忘的美好时光!因为家庭的原因,我搬到了白俄罗斯,并在这里结束了自己的职业生涯。来到这儿之后,我立刻就投入到了针对切尔诺贝利地区的研究中。对我而言,这是一项极富颠覆意义的工

  作,它改变了我对事物的许多看法。尽管我的工作性质决定了我所接触到的全都是最先进的技术——外太空技术,但是我在那里看到的一切却超乎我的想象。换言之,你根本想象不到那是一番怎样的情景。你也很难解释清楚——那儿的一切都超乎人们的想象——那是——(他在思考。)你知道吗,一秒钟以前,我以为我想明白了,可是一秒钟后——它会让你有一种立刻就此开展哲学探讨的冲动。无论你和谁谈论切尔诺贝利,他们都会将谈话上升为哲学范畴内的探讨。我宁愿和你谈谈我的工作。我们为什么不能这样呢?我们正在修建一间教堂——一间切尔诺贝利教堂,为了纪念上帝的母亲,我们要把它献给“惩罚”。我们四处募捐善款,拜访那些病人和即将离世的人们。我们把这一切都详细地记录了下来。我们正在创建一座博物馆。过去,我常常这样认为:带着一份这样的心情,我根本无法从事这种工作。我接到的第一个工作指令就是:“这里是一些钱,你把它分给35个家庭,事实上,就是把这些钱分给35个寡妇。”她们的丈夫都是清理人,所以你必须要做到公平分配。可是,怎样才算公平呢?有一个寡妇带着生病的小女儿独自生活,另一个寡妇则有两个孩子,还有一个自己己经生病了,她独自租了一间公寓,但是除此以外,另一个寡妇家里还有四个孩子要抚养。晚上睡觉时,我会突然醒来,脑袋里则仍然在思考这个问题:“我该怎样做才能不欺骗任何人呢?”我拼命地想,然后计算,算来算去什么办法都行不通,最后又只得继续再想。我做不到。最后,我们按照名单上的名字,把所有钱平均分给了这35个女人。

  不过,博物馆才是我真正的孩子:切尔诺贝利博物馆。(他开始沉默。)有时候,我想这里将会出现一个葬礼大厅,而不是一间博物馆。我为葬礼委员会服务。今天早上,我刚刚走进办公室,还没来得及脱下外套,一个女人一边哭一边走了进来,事实上,她不是在哭,而是在咆哮:“把他的勋章拿走,还有那些证书!把那些奖金也全都拿走!把我的丈夫还给我!”她就这样咆哮了很长一段时间,并且留下了他的勋章和证书。这些东西将会被放进博物馆,在那里展出。所有的人们都会看见它们。可

  是,她哭了,除了我没有人听到她的哭声,当我把这些证书放进展柜的时候,我会记住她,还有她的哭声。

  现在,亚罗舒克上校也快死了。他是一名化学家兼放射量测定员。他曾经健康得像头牛,可是现在,全身瘫痪的他只能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像翻-个枕头一样为他翻身。她用汤匙给他喂饭。他患有肾结石,那些结石应该被打碎,然后排出体外,可是我们没有钱为他做那样的治疗或手术。我们都是乞丐,依靠人们的施舍生存。政府则表现得像借贷人,它已经忘记了这些人。等他死后,他们会用他的名字为街道或学校或军事团队命名,但是这一切只会发生在他死以后。亚罗舒克上校。他穿越了整个隔离区,标记出了那些放射量最高的地区或地点他们像利用一件工具一样利用他,并且利用到了极致,仿佛他就是一个机器人。对此,他心里很清楚,但是他还是去了,他走到了核反应堆,然后从那里徒步走遍了放射半径以内的所有地方。徒步!他只带了一只放射量测定器。他发现一个“地方”辐射量很高,然后他就围绕那个地方走上一圈,最后,把这个地点精确地标记在他的地图上。

  那些曾经在核反应堆屋顶上工作过的士兵呢?他们现在的情况如何?前后共有210个军事团队被派往那里,清扫灾难过后遗留下来的辐射微尘,其总人数达到了34万。事后,那些清扫屋顶的人情况最糟糕。他们身上都穿着铅质的防护服,但是辐射来自于他们的下方,而他们的脚下根本没有采取任何防护措施。他们穿着普通且廉价的人造革靴子。每天,他们都会在屋顶上逗留一分半至两分钟。事后,他们就全体复员了,政府给他们每人发了一张证书,以及一些奖赏——100卢布。在此之后,他们就消失在了祖国那片广袤的土地上。在屋顶上,他们的工作就是收集燃料和石墨,以及水泥板和金属渣。他们用20秒至30秒的时间把这些垃圾装上手推车,然后,他们还要用30秒的时间才能把这些“垃圾”从房顶上倒掉。这些特殊的手推车每一辆光自重就达到了40千克。你可以想象这样一幅画面:一套铅质的防护服、面具、手推车,以及近乎疯狂的速度。

  在基辅的博物馆里,有一个与士兵帽子大小相当的石墨模型。据他们

  说,如果这是一块真的石墨,其重量可以达到16千克,由此可以看出石墨是一种密度很大、质量很重的物体。在那里,他们使用的通过无线电控制的机器经常会失灵,或是执行与原指令相反的命令,其原因就在于这些机器的电路板受到了高辖射的干扰。因此,最可靠的“机器人”就是那些士兵。人们把他们叫做“绿机器人”(因为他们穿的军装制服是绿色的)。总共有3600名士兵曾经在被炸毁的反应堆屋顶上工作过。这些士兵全都睡在地上。他们都曾提到过一开始,他们还把搬来的稻草铺在帐篷的地上——而这些稻草全都来自于核反应堆附近的稻草堆。

  他们都是一群年轻的小伙子。现在,这些壮小伙都己经奄奄一息,可是他们明白假如当初没有他们,情况将更加不堪设想……这些人都是在一种特殊的文化背景下成长起来的——追求成就和功绩的时代文化。他们把自己当做祭品献给了国家和人民。在清扫过程核电站曾一度陷入极其危险的状态,随时都有可能再度爆炸。士兵们必须将核反应堆下的冷却水输导出来,从而使得反应堆中的铀及石墨混合物不会渗入其中——这种混合物一旦遇到水就会生成一种极其危险的物质,而且极易爆炸。这时,一旦爆炸,这些物质就会产生300万至500万吨TNT当量。到那时,不仅基辅和明斯克会变成不适合人类居住的不毛之地,大半个欧洲都将在劫难逃。你能想象得出来吗?那将会是一场祸及全欧洲的空前大灾难。于是,士兵们接到了一项任务:谁能潜入水中,拧开安全阀上的螺钉?他们承诺会为执行任务的士兵配发轿车、公寓、别墅,并且保证会一直资助他们的家庭,直到世界末日。他们四处寻找志愿者,最后,他们找到了!小伙子们潜入水池,一次又一次,最终,他们拧开了那颗螺钉。这群执行任务的小伙子事后得到了7000卢布的奖赏。但是,他们忘了自己曾经许诺会给他们汽车和公寓——可是,小伙子们并不是为了这些奖励才自告奋勇!他们自我牺牲不是为了物质奖励,至少不是为了他们之前承诺的那些物质奖励。(他开始变得有些沮丧。)这些人现在都已经不在了,只有一些文件和档案留在我们的博物馆里,和他们的名字一起。可是,如果当初没有他们,或者他们没有这样做呢?从自我牺牲的

  思想准备这一角度来说,我们人与人之间从来就是不平等的。

  我见过一个曾经参与过这项任务的人,他说,这是因为我们把人类生活的价值看得太低了。他说,这是一种亚洲人的宿命观。一个愿意牺牲自我的人并不会觉得自己是一个特殊的个体。他很渴望在生活中扮演一个属于自己的角色。早前,他是一个没有任何内容的人,就像那些统计数据。他没有任何主题,只能充当其他人或事的背景。现在,他突然成为了主角。这是他对生活意义的一种渴望和追求。我们的宣传活动是由什么组成的?又是什么构成了我们的意识形态?现在,你得到了一个机会,虽然你会因此而死去,但是你能够从中获得人生的意义,并且为他人所知。他们将会给你一个角色!这就是死亡的真正意义,因为死亡是永恒,而你也将通过死亡成为永恒。这个人一直坚持己见,并试图说服我。

  可是,我并不赞同他的这种观点!绝对不赞成!是的,国家和人民把我们培养成了一名士兵。从小到大,他们都是这样教育我们的。我们总是要响应国家的动员,要随时做好准备去执行那些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当我高中毕业之后,我想去普通的大学读书,我的父亲听了我的想法,震惊不已:“我是一名职业军官,而你竟然打算脱下军装,换上西装?祖国需要我们的保护!”为此,他一连好几个月都没和我说话,直到我递交了申请书,要求就读军校。我的父亲曾经打过仗,现在他己经死了。可是,和那个时代的其他人一样,他基本上没有任何物质财产。他死后,什么也没留下:既没有房子、汽车,也没有土地。我从他那儿得到了什么呢?一个军官包。他在芬兰战役前得到了这个包,他的军功章都装在这个包里。此外,我还有一个装有300封信的大包裹。从1941年开始,他从战地前线寄回来的信都被我和妈妈保存了下来。这就是我父亲留给我的全部遗产。不过,在我眼中,这些全都是无价之宝。

  现在,你能明白我是如何看待我们的博物馆了吗?那个瓮里装着一些来自于切尔诺贝利的泥土。满满一捧。我们还有一个矿工的头盔,也是在那个地区找到的。此外,你还能看到一些来自于隔离区的农用器械。我们

  不能把放射量测定器放在这里——我们都在发光、都在燃烧!但是,每一件在这里展出的物品都必须是真实的。这里没有石膏复制品。我们需要让人们相信我们,而人们只相信那些真实的事物,因为关于切尔诺贝利,我们身边的谎言实在是太多了。以前有,将来还会有。他们甚至己经开始筹备基金会和商业机构……

  既然你正在写书,那你一定要看看某些很特别的胶片。这些都是我们一点一点收集回来的。这不是一部关于切尔诺贝利的纪录片,不,他们不可能让其他人拍摄这样的影片,这是绝对禁止的。即便有人想方设法拍摄了一些片断,政府当局也会立刻把它收走,当它还回来的时候,你会发现它已经被毁了。我们没有任何关于他们疏散居民的纪录片,也没有反映他们驱赶牲畜的胶片。他们不允许任何人拍摄这种悲剧性的场面,他们只让人拍摄那些英雄事迹及画面。现在,我们这里有一些切尔诺贝利的相册,可是又有谁知道有多少摄影机和照相机因此而惨遭毁灭呢?人们都被拖进了官僚主义的洪流。关于切尔诺贝利,说真话真的需要很大的勇气。现在依然如此。相信我!但是,你真的应该看看这张照片:所有消防员的脸全都一片漆黑,就像石墨。他们的眼睛呢?这些就是那些早知自己将会离开我们的那些人的眼睛!这是一张残缺的胶片,上面是一个女人的两条腿。就在灾难发生的第二天早晨,她和往常一样前往位于核电站旁边的田里干活。她走过一片草地,绿色的小草上还挂着晶莹的露珠。看着她的这两条腿,你会不由自主地想起壁炉,里面塞满了东西,一直没到膝盖,而且到处都是网眼。如果你正在写书,你一定要看看这些。

  我回到家里,可是我却不能把我可爱的儿子抱在怀里。我需要先喝50克至100克伏特加,才能把他举起来。

  博物馆里有一个部分专门介绍在切尔诺贝利执行飞行任务的直升机飞行员。在那里,你会看到沃多拉兹斯基上校的名字。他是俄罗斯的英雄,现在长眠于一个名为祖科夫?拉格的白俄罗斯村庄里。当他摄入了超过规定剂

  量最大上限的放射性物质后,他本可以立刻离开那里,但是他留了下来,又为他们培训了另外23名直升机飞行员。他本人总共执行了120次飞行任务,运输了重达230吨的货物。在距离核反应堆300米的空中,他平均每天飞行4到5次,而他机舱内的温度更是高达60摄氏度。你可以想象一下,当无数袋沙子从空中撒下的时候,地面上会是怎样一番情景。执行这项任务的人每小时摄入的放射性物质高达1800伦琴。飞行员还在空中的时候就能感受到辐射的存在。为了命中目标——一个充满火焰的大坑——他们会把头伸出机舱外,用裸眼测量距离。因为除此以外,别无他法。在政府委员会召开的大会上,人们每天都在简单地重复同样的话:“我们需要为此牺牲两至三条生命。至于这个,一个人的性命就够了。”同样的话每天都在重复。

  沃多拉兹斯基上校死了。在标明他所摄入的放射性物质剂量的医疗卡上,医生们写道:7贝克。可事实上,这一真实数据应该是600贝克!

  还有那400名奋力工作,在核反应堆下面开凿通道的矿工呢?他们现在又怎么样了?按照工程师的要求,他们需要一条隧道向地下注入液态氮,从而使核反应堆周围的土地迅速冷却冻结,不然,地下水就会涌入核反应堆。于是,来自莫斯科、基辅及第聂伯罗彼得罗夫斯克的矿工们随即赶到了这里。我从未在其他地方读到或看到过任何关于他们的信息。但是,他们就在那里,在核反应堆下面,赤裸着上身,在高达55摄氏度的环境中工作。他们四肢着地,在狭窄的坑道里推动小车前进。險道里的放射剂量高达几百伦琴。现在,这些人的一只脚己经迈进了天堂。可是,假如当时他们自私一点,没有那样做呢,情况又会如何?我把他们当成是战争中的英雄,而不是受害者,尽管这场战争本不应该发生。他们将切尔诺贝利事件称之为事故、灾难,可是,那就是一场战争。切尔诺贝利纪念碑看上去就像是一座战争纪念碑。

  有些事情我们并没有展开讨论,这正是我们斯拉夫人的谦逊之道。但是,既然你正在写书,你就应该知道这一切。那些在核反应堆及其附近工作的人,在从事火箭技术工作的人当中,这已经是司空见惯、众所周知的事情——他们的泌尿生殖系统都会出现功能性障碍。可是,没有人会大

  声地清楚地把它说出来。这样做是不被大众所接受的。我曾经陪同一位英国记者采访过一段时间,他提出了一些非常有趣的问题,尤其是关于这一主题的内容——他对于故事中的人性内容十分感兴趣——人们在家中会怎样,他们的家庭生活如何,他们的私生活又如何?然而,他始终没有找到一个能够抱着诚实坦率的态度与他探讨这些问题的谈话者。他要我去把一些直升机飞行员召集起来,然后和一些男人们一起与他们展开对话。他们来了,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退休了,尽管他们当时还只有35岁威40岁,还有一个人拖着一条残缺的腿赶来了——辐射软化了他的骨头。但是,他还是在其他人的帮助下赶来了。这个英国人问了他们一些问题:现在,你和家人相处得如何?和你的妻子呢,你们之间的关系融洽吗?飞行员们沉默了,他们来这儿是为了告诉人们,在那里,他们每天都要完成五次飞行任务,然而他想了解的竟然是他们的妻子以及她们现在的情况?这算什么问题?于是,英国人开始挨个提问,结果他得到的是几乎一模一样的回答:我们很健康,政府很重视我们,我们的家庭生活很融洽,家人相亲相爱。没有一个人——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真正对他敞开心扉,说出实话。他们走了,我感觉他被彻底打垮了。“现在,你明白了,”他对我说,“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你们?你们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那次会面的地点是在一间咖啡馆里,为我们服务的两名女服务员都非常漂亮。他对她们说:“你们能回答我一些问题吗?”她们满足了他的要求。他说:“你们想结婚吗?”“想,但是不是在这里。我们都希望能嫁一个外国人,这样我们就能生出健康的孩子。”她们的坦诚让他变得更加勇敢:“呃,你们有伴侣吗?他们怎么样?能满足你们吗?你们明白我指的是什么,对吗?”“你已经看到滅些男人了,”女服务员笑着说道,“直升机飞行员?身高6英尺。身上戴满了亮闪闪的军功章。在被那些主席团成员接见时,他们都表现得很出色,可是在床上那就另当别论了。”那个英国人给这两个服务员拍了照片,然后又对我说了相同的话:“现在,你明白了为什么没有人相信你们了吗?你们根本就是在自欺欺人。”

  我和他一起去了隔离区。据统计,切尔诺贝利周围一共有800个废物掩埋点,而这一数字也早已成为了众所周知的数据。他原本以为自己会见到一些造型奇异的工程结构,然而最终出现在他眼前的只有一些极其普通的沟渠。沟渠内是一片“橙色森林”。核反应堆周围方圆150公顷的土地全都被这片奇异的树林所覆盖。(在事故发生后的几天内,核反应堆周围的松树和常绿植物的树叶就全都变成了红色,然后又变成了橙色。)那些沟渠里埋有成千上万吨金属和钢铁,还有各种管道、特殊服装以及水泥结构。他给我看了一张刊登在一本英国杂志上的俯瞰全景图。在图片上,你可以看到不计其数的汽车、飞行设备,以及多得数不胜数的消防车和救护车。最大的一块墓地就坐落在核反应堆旁边。尽管现在距离这张照片的拍摄日期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年,但是他仍然想拍一些关于那块墓地的照片。他们向他保证,如果他能弄到墓地的照片,他们将会付给他更多的钱。为此,我们四处奔走,不断地拜访各位官员,有的人没有照片,有的人又无许可权。为了照片,我们辗转于各处,直到有一天,我突然意识到,那座墓地己经不存在了。它现在只存在于他们的账本里——很久以前,那块墓地里的东西就被瓜分了,然后被运到了市场上,那些拆下来的零部件现在正存放于集体农庄以及人们的家里。所有的东西都被偷走并运出了隔离区。对此,英国人表示无法理解。我把事情的真相告诉了他,然而他不相信我。事实上,就连我自己,当我读到那些最勇敢的人写的文章时/我也同样会表示怀疑。有时候,我会问自己:“如果这也是一个谎言呢?”关于这场悲剧的评论已经变成了一种陈词滥调。这甚至已经成了我们相互问候的一种方式!就像田里的稻草人!(这时,他看上去显得极度失望,然后就一直沉默不语。)

  我把所有的东西都收进博物馆。是我让它的展品逐渐变得丰富。有时候,我会想:“忘了吧!离开这儿!”我的意思是,我怎么能够接受这一切?我曾经和一位年轻的牧师聊过一次。当时,我们俩站在军士长萨沙?同察洛夫的墓碑前。他曾经登上过核反应堆的屋顶,清扫那里的垃圾。当时,天正在下着大雪,北风呼啸。糟糕的天气。这位年轻的牧师矗

  立在风雪中,肃穆地朗读悼文,头上连帽子都没有戴。事后,我对他说:“刚才的你似乎一点都不冷。”“没错,”他回答说,“在这样的时刻里,我总会觉得自己拥有无限的力量。没有任何一项教堂仪式能像悼文一样,让我拥有如此强大的能量。”我记住了他的话——这个经常出现在死亡身边的男人说过的话。我常常会问那些外国记者,他们中的有些人已经来过这里很多次:你们为什么要来这儿?为什么要求进入隔离区?如果你认为他们这样做只是为了钱或为了工作,那无疑是愚蠢的。“我们喜欢这里,”他们说,“我们能够从这里得到一种真实的爆发性的生命能量。”这样的回答让你很意外,对吗?我想,对于他们而言,这里的人,以及他们的情感和世界就像某种尚未被发掘的宝藏,具有一种催眠般的魔力,引人入胜。不过,我从没想过要弄清楚他们来这儿的目的到底是什么,我没问过他们究竟是因为喜欢我们这些人才来这儿,还是因为我们能够为他们提供写作素材,或者他们能够通过我们明白某种道理。

  为什么我们要执著地与死神为邻?

  切尔诺贝利——现在,我们已经没有第二个世界。首先,它将我们脚下的土地撕裂开来,然后将各种痛苦真真切切地砸在我们身上,但是现在,我们意识到,对我们而言,这世上已经没有第二个世界,我们无处可去。在这片土地上定居是一种悲剧——在这里,你拥有的是一种截然不同的世界观。那些从战争中归来的人们被称为“失落的”一代。我们也是。唯一没有改变的就是我们的苦难。这也是我们唯一的资本,是无价之宝!

  我带着这一切回到家——我的妻子耐心地聆听我的诉说——然后,她平静地说道:“我爱你,可是我不会让你得到我的儿子。我不会让任何人得到他。切尔诺贝利?不!车臣?不!任何人都休想得到他!”恐惧已经在她的心里扎了根。

  谢尔盖?瓦西列维奇?索博列夫切尔诺贝利保护协会执行委员会代理负责人

  人民的话

  清理人之妻:克拉夫迪娅.格里格日耶芙娜.巴舒克,医生:塔玛拉.瓦西耶芙娜?贝卢卡亚,普里皮亚季被转移居民:叶卡捷琳娜?费多罗芙娜?波布洛娃,记者:安德烈?布尔提斯,儿科医生:伊凡?瑙莫维奇?维基伊契科,布拉金定居点居民:叶莲娜?伊利妮契娜■沃容科,清理人之妻:斯维特拉娜?戈沃尔,转移居民:娜塔丽娅?马克西莫芙娜?冈察连科,纳洛夫里亚定居点居民:塔玛拉?伊利尼契娜.杜比科夫斯卡娅,医生:阿尔伯特?尼古拉耶维奇?扎里茨基伊,医生:亚历桑德拉?伊凡诺芙娜?克拉夫特索娃,放射学家:埃莉奥诺拉?伊凡诺夫娜?拉杜坚科,助产士:伊莉娜.尤里耶芙娜?卢卡舍维奇,转移居民:安东尼娜?马克西莫芙娜?拉里沃契科,水气象学者:安纳托利?伊凡诺维奇?波利斯楚科,母亲:玛丽娅.雅可芙列芙娜?萨维列耶娃,清理人之妻:尼娜.汉特耶维奇

  我上一次见到快乐的准妈妈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那是一个快乐的妈妈。有一个女人最近刚生完孩子,分娩的阵痛尚未完全消失,然而,她却迫不及待地对医生说:“医生,给我看看孩子!把他送过来!”她抚摸着孩子的脑袋、额头、细嫩的身体以及胳膊和双腿。她仍然不放心,想

  得到进一步的确认:“医生,我生的是一个正常的孩子,对吗?他所有的一切都正常吗?”他们把孩子送过来喂奶。她有些害怕:“我就住在离切尔诺贝利不远的地方。我还曾经去那里看望过我妈妈,并且被当地的黑雨淋得透湿。”

  她跟我们提起过她之前做过的一些梦:她生了一头有八条腿的小牛,或是一个长着刺猬脑袋的小狗。她的梦境都很离奇。在过去,女人.通常都不会做这样的梦。或者,至少我从没听人提起过。我做助产士已经30年了。

  我是一名教俄语的教师。我想,这件事应该是发生在六月上旬,当时正在考试,校长突然把学校里的全体教职人员都召集起来,宣布说:“明天,每个人都带一把铁铲来学校。”后来,我们才知道是要我们把学校表层已经被污染的土地挖掉,稍后,士兵们就会来这儿为我们把地铺好。老师们一下子提了很多问题:“他们会为我们提供什么样的防护型装备?他们会带一些特殊装置吗,譬如说呼吸器?”最后,我们得到的答案是“不会”。“拿上你们的铁铲,出去挖土吧。”只有两位年轻的老师拒绝了这一要求,其余的人全都走到操场上,开始挖土。虽然大家都有一种被强迫的感觉,但是与此同时,我们也都觉得这是一件我们非做不可的事情——这种想法已经扎根于我们的心中:尽管有困难,尽管危险,但是为了保卫祖国,我们必须这样做。我们平时不正是这样教育我们的学生的吗?冲上去,冲进火海,奋力抵抗,牺牲。我所教的文学作品的主题不是生命,而是战争:肖洛霍夫、绥拉斐摩维支、富曼诺夫、法德耶夫、鲍里斯?波勒沃夫。只有两名年轻的老师拒绝了这项任务。可是,他们和我们不是一代人,他们来自于新的一代——那是一些和我们不一样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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