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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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懂你什么意思。”他说。

不过,戴维显然一直在思考我的话,因为在回家的路上,我刚好看到他对着大巴的深色车窗深锁眉头。他皱起脸,上下动着嘴巴,甚至用指头把嘴推成半月形。当他注意到我在看时,说:“看起来就是不对劲。”

“什么东西看起来不对劲?”

“我笑的时候看起来老是不像我。”

“你觉得自己什么样?”

他做了个怪相。好幼稚。他伸出舌头,朝我鼓起眼睛,像某种食尸鬼,就好像他想吓唬我,尽管他这么做,自己却笑了。我递给他一颗薄荷糖,他却说:“少跟我来这些糖果扯淡。讲点真话,小奎。你有男朋友吗?”

这问题让我慌了阵脚,但我没有退缩:“我爱着一个不爱我的男人。”

沉默了一小会儿。

“太糟了。”他拍拍我的手,轻声说。我什么也没说。“他是谁,小奎?”

“这无关紧要。”

“他知道吗?”

“老天,不知道。”

“你快乐吗?”

“是的。”我大笑,“很快乐。”

戴维盯着我看了一会儿,想看进我的脑海里,找出那个我不愿意说出名字的男人。这一次转移目光的是我。

*****

三号记忆。我们在码头下面。你儿子喝着啤酒。我们穿着外套,我戴了手套,因为我们刚从托特尼斯回来。天色已晚。我们看不到河水,但能听到船只撞击泊地的嘎吱声。这段记忆是在十月拍下的,就在戴维动身去剑桥之前。或许是夜风里腐朽的气息让我伤感。我们在一起只跳过四次舞,但有戴维在生活中,我就好像在照顾另一部分的你。

所以当他要我的课本时,我很惊讶。他提醒我说,我告诉过你一次,可以把课本借给他。我没意识到你会跟戴维提起这个想法。我好奇你还告诉过他我的什么事。同时,戴维说他去剑桥之前,可以在周末顺便过来一趟拿书。他问我要地址。我写在了车票背面。

他看都没看就把地址揣进兜里,然后说:“我觉得我对我的手套过敏。”

我哈哈大笑。这正是你会做的事情:突然间蹦出一句评论来,与之前的事情看似完全没有关系。

“你怎么会对手套过敏?它们甚至都不是羊毛的。”

“是颜色的问题。蓝色让我打喷嚏。我以前有过一条蓝色的围巾。母亲给我的。它也让我打喷嚏。就像一直在感冒一样。我不得不假装弄丢了它。”

“但那很荒谬啊,戴维。颜色不会让你打喷嚏的。”

“你是说颜色不会让你打喷嚏。人们总是假定一件事如果适用于他们,就一定适用于其他所有人。这么看待生活真是很狭隘。”

我扯下我的红色羊毛连指手套,递给他。戴维把手指拱进去,尽管这手套他戴太小了,几乎都撑不下他的指关节。他饶有兴趣地研究起自己的手来,侧过来翻过去地看,就好像他以前从没见过它们。我只能搓着掌心抵挡严寒。

“谢了,”他说,“我留着了,小奎。”

他真留着了。他留下了手套。

“你觉得我在剑桥能行吗?”他对着黑暗说话。

娱乐室里,芬缇打断写字的我,问我夜里有没有听到芭芭拉的动静。我正集中精力想写完关于戴维的三段记忆,所以一开始我没抬头。

“喂,小妞儿,”她说,“放下笔记本,我在跟你说话呢。”

我转向芬缇时,她正一副焦虑的表情。她过来坐在我旁边的椅子上,手臂紧紧环抱自己,膝盖高高地抵在胸前。她拨正她的粉色牛仔帽,把帽绳紧紧拉近脖子。她说:“有些人是会这样。就在最后时刻,他们开始闹。他们放不下,你懂吗。我以前见过。”她用指节揉鼻子,我好奇她是不是在哭。

我们看到芭芭拉在椅子里睡觉。暗淡得像朵报春花。菲洛米娜修女握着她的手。

芬缇说:“但她今天看起来好些了。我估计她会没事的,能挺过去。我真是那么估计的。你不认为吗?”

外面,修女们帮助病人在朝阳下走动。湿草闪着银光。似锦繁花几乎都消失了。一张蜘蛛网挂在窗户的一角,湿答答的,看起来像毡子做的。芬缇晃晃我的胳膊。她的脸贴近我的脸。泪光盈盈。

“如果我闹的话,”她低声说,“他妈的就开枪打死我。”

给戴维的信

“你儿子会没事的,”我在车里告诉你,“我敢肯定他会没事。大学多精彩啊。”

那正是在戴维离家之前。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为他的离开担心。绝对不会那么直接。对你而言,我甚至不认识你儿子。你只是告诉我,你妻子在为戴维准备小包的食物。包在防油纸里的水果蛋糕。瓶装水果。一罐罐的腌洋葱。(显然是他的最爱。)都是能在他房间里放上很久的东西。她担心的是,如果任由戴维独自生活的话,他会忘记吃饭。她还专门去了一趟普利茅斯,给他买了礼服衬衫和一件夹克,因为她不确定剑桥的学生穿不穿黑T恤。

“但学生都很邋遢的。”我说。

“真的吗?”

“是啊,哈罗德。他们不打高尔夫球俱乐部的领带。”我大笑,你也笑了。

“我希望他写信回来。”你说。

“我肯定他会的。”

“如果莫琳收不到他的信,对她会很难的。他的沉默,你知道。嗯,会伤透她的心。”

戴维动身去大学的前一天下午,突然出现在我的公寓门口。他说他是过来拿我的课本的。他在门口徘徊,看起来出奇紧张。他一直在拨弄自己的刘海,尽管通常他都开开心心地让它盖得满脸都是。我向他说明,他不需要进屋,但他说想进来。事实是,我也很紧张。我们没有敲定一个具体时间,我也不太肯定他会露面。尽管只和他共度过几个晚上,我了解他会很叵测。

“我家很乱,你别介意。”我说。我的公寓一点都不乱,从来就没乱过,但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在公众场合教一个十八岁的男孩跳狐步舞是一回事。让他踏进你的家门则怪异得多。他跟我走进客厅。

我很快把书摞成一堆。我在每本书里都写了自己的名字。我以为他会马上离开,但他拿起一本书,开始哗哗翻阅。尽管他在翻书,我仍能看到他在用眼角的余光观察电暖气旁的椅子,通往小厨房的门,还有我给自己当午餐的两个三明治。就好像他在为了自己,观察着我私生活的所有这些细节,以某种方式记在心里。

“我恐怕没有啤酒给你喝。”这是我在礼貌地送客。

但戴维一笑:“茶也不错,小奎。”

他顺势倒进我的椅子里,继续读书。他没有脱掉外套。当我把绿色的茶杯放在他脚边时,他用纤长的手指去够它。他似乎不经意地喝了茶,又貌似不经意地吃掉了我的午餐。之后他把腿跷在我的椅子扶手上,开始抽烟,不时把烟灰弹进我的绿色杯子里,有时没弹进去,就撒在地毯上。“你家里一定有很多事情要做,”我说,“父母一定在等你。”

“没事的。”他说着又要了些茶。

最后我坐到厨房里去。我想知道戴维有没有告诉你,他要来我家借课本。我再一次下定决心,不管有多难,都必须向你坦白交代。我没能跟戴维划清界限,现在该让事情回归正轨了。

“你好啊。”我没有听到他靠近,所以当转身发现戴维正默默地看着我时,我跳了起来。我不知道他在那儿站了多久。他咧开嘴犀利地一笑。他已经读完那本书了,他说。

“全部读完了?”那是柏拉图的《理想国》。

“是啊,还不错。”

他拿起一条长面包,又开始漫不经心地把它撕成小块,就好像他的身体习惯了自我进食,不需要大脑注意。然后他从外套口袋里抽出一个信封:“这是给我的吗,小奎?”我的胃里翻江倒海。致戴维。是我的笔迹。

戴维露面之前,我才刚写完这封信。我把它夹进其中一本书里,打算让他到了剑桥再看。

我试着抢回那封信,但他把它悬在我的头顶上晃悠,我根本够不着。“信是写给我的。”他嘲笑我想拿回信件拍打他胳膊的样子。

“没写什么。”我说。

“感觉里面有现金。”

“还给我。”

“它是我的。我想知道里面有什么。”

他把信封撕开。往里窥视。我尴尬得要命,只得推开他离开厨房。他读信时,我就在小客厅里踱步。

事实是,这封给戴维的信我写了很长时间。父亲在我前往牛津前给了我一封类似的信,我仍留着它,把它夹在一本诗歌集里。我提醒戴维,他是一个多么有才华的年轻人,上天赐予他非凡的聪明才智和无比光明的未来。我敦促他开口之前要思考,因为大多数人都是因为忘记做这件事,才陷入困境的。像你一样,我也为他担心,他要进入一个更大的世界了。我见识过几次他对别人的影响,不想让他惹上麻烦。我补充说,如果家人偶尔能收到他的信会很好。我指的是你和莫琳。我想帮忙的。

尽管我故作轻松,这些话在一个十八岁的年轻人读起来,很可能还是太多愁善感了。戴维离开后不久,我发现信被丢掉,连同信封一起,丢在厨房的餐桌上。他唯一留下的东西是叠在信里的一张二十英镑纸币。最后看来,他还从我的钱包里自行拿走二十英镑,从冰箱里拿走一瓶哥顿金酒,还有我的搅蛋器。出于我不能理解的原因,他偷走搅蛋器这件事最让我愤怒。

每当我想做煎蛋饼却不得不用一把叉子将就着对付时,就回忆起他做过的事。为什么要拿我的搅蛋器?他要那个有什么用?但我还是没法出门再买一个。或许我是想给我生命的那一部分画上句号。我想告别那里,继续前进。自从多年以前戴维偷走我的搅蛋器后,我就再也没有去买一个新的。可以说,我一直过着没有搅蛋器的生活。

在这里我得加一句,有很多东西我一直努力丢掉。一双我摸彩赢来的拖鞋。一个向日葵装饰品,有阳光时它就会拍打它的塑料叶片,散发出某种化学毒剂的清爽气味,导致我所有的豆苗都死了。不管我多努力丢弃它们,这些东西就是阴魂不散。比如塑料向日葵,仍在我的窗台上。我写字的时候,拖鞋就在我的脚上。

戴维没有提及我的信件。他只是走进客厅抱起书,往门口走。但我对自己写的东西很紧张,于是脱口而出:“你父亲知道吗?你来了这里?”

他半路上停下来,背对着我。有一小会儿他一动不动,只是站在那里。“别担心,”他说,“我们的秘密很安全。”

我磕磕巴巴地说:“但我不想有秘密,戴维。”

他还是避着我。我担心我伤害了他,因为他的肩膀开始颤抖,连续点了几次头,抽着鼻子。我伸手去碰他的外套:“你还好吗?”

他转身时,正用手指抹着脸。眼泪倾泻而出,嘴都肿了。他眼睛下面的皮肤好红,几乎都变成蓝色。“没事,没事。”他说着勇敢地点了一次头,表示他的情绪已经过去。

“我能帮上忙吗?”

“我只是紧张,我猜。要离家很远之类的。我会好起来的。”

我礼貌性地抱了他一下。戴维似乎紧张而不适。我注意到,要接近他不容易,除非在他跳舞的时候。我说:“我很高兴你要去剑桥了。你需要那个地方。你需要大的环境。那里能容得下你。我在牛津时真的很开心。那是我第一次遇见像我一样爱书的人。你父母明天开车送你吗?”

戴维没有回答那个问题。他反而转回之前的话题:“请不要告诉父亲跳舞和其他的屁事。他会叫我娘娘腔的。”

我哈哈大笑。这想法似乎太荒谬了。而且笑起来让我放松。它打破了紧张局面。

“他不会的。他应该不会。”

他把脸凑到我的眼前,眼睛显出漆黑色:“就是别告诉他,行吗?”

我现在回顾那个时刻,再次试图去理解。我想戴维是想挡在我们中间。那就是真相。他看到我敬重你,像个孩子一样,他就想把它从我们俩的手中夺走。他想把他自己置于中间。我很抱歉这么说,哈罗德。我不相信他是故意想欺瞒。但我觉得他喜欢危险。这是他的本能。他喜欢摩擦东西,让它们着火。

我当时没看出这些。

戴维把书抱在手里,大步离去。“祝你好运!”我喊道。我没关门,等在那里,想知道他会不会转身挥手,但他没有。“记得写信!”他用驼背快步的走路方式踱进了暮色里,就好像已经忘记关于我的一切。独自一人真轻松,尽管我回到客厅里,看见空杯子、烟灰和那被揉皱的信封时,觉得自己再次孤立无援。

我那天晚上的大哭全无道理,但几个小时后,我止不住地哭。尽管我给自己的缄默找了理由,我并无意继续欺骗你。这太伤人了。

我最后打了电话给皇家舞厅那个戴假发的男人,接受了晚餐邀请。这不是因为肚子饿。这是因为,我再也无法忍受与我的头脑共处一室。那一晚就是个灾难。那是我来到金斯布里奇以后,第一次和一个男人约会,它非但不是逃脱,反而更像另一次背叛。

星期一早晨,我问你开车送戴维去剑桥怎么样。我几乎不能看向坐在驾驶座上的你。我对自己的所作所为十分羞耻。

“嗯。”你点了几次头,就好像在头脑里搜寻合适的词汇,却不太能伸手摸到它们。

“他兴奋吗?喜欢他的房间吗?”

“嗯,你知道,他要见好多的人。有事情要做。莫琳和我就等着,但是他——你知道。”

你没有告诉我更多。你的声音沉进了引擎的转动声里,你笑了笑,就好像谈话结束了。我猜戴维趁你不在时溜走了。一小会儿之后,你说:“但是,不,不。我敢肯定一切都好。我敢肯定他会没事的。”你回答着一个我甚至没问的问题。

“要薄荷糖吗?”我问。

“不介意的话,我想来一颗。”

我把手伸进手提包里,心跳漏了一拍。我得把包大大地敞开,认真查看一下。我掏出了钱包、钥匙、支票簿、化妆镜、宝路牌薄荷糖。我放情诗的拉链内袋被打开了。

“怎么回事?”你边说边放慢了车速,“你还好吧?”

我的诗都没了。

午夜电话

喂?喂?你那里能听到我说话吗,哈罗德?你接到我的电话了吗?

根据日历,我已经边写边等,过了二十二天。但昨天实在太难熬了。又有一例死亡。不是芬缇、小芭、亨先生或珠母王,但是鬼都知道,下一个就是我们当中的某人。

我睡不着觉。

值班护士拿来一片新的止痛贴。一口吗啡都不够了。

沙阿医生检查了脸和脖子。他身上闻起来有熨过的衬衫和香草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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