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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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小会儿后,玛丽·安贡努修女过来帮忙。她躺在我身边的床垫上,我试图起身时,她整个人就呈“大”字形压在我身上,胳膊和腿都大大伸开,和我脸贴着脸。

我心想,救命啊,救命,救命。我要被一个头戴扎人小帽的六尺修女压死了。

然后我感觉到她的亲近,她的呼吸,我睡着了。

访客

今天早上醒来时,我感觉到有个爪子扣住我的胳膊,然后我意识到,那是我自己的手。玛丽·安贡努修女给我揉搓手指,对着关节吹气,但还是没用。我试着写话给她看,但太费劲了,我一直抓不住铅笔。我还怎么可能继续写信?

我不想让哈·弗看到我这副样子。毕竟,我已经做了应该做的事。我等过了。

“但他得见到你。那是他旅程的终点。见不到你就不算完整。”

你就不能告诉他我死了吗?

她读了我的话,哈哈大笑。“不能,”她说,“你这个可笑的丫头,我不能。而且,你都没写完你的信,也没有完成你的旅程,奎妮·轩尼斯。”

我就要哭出来了,但我不想让她看见。在写信的整个过程中,一部分的我非常平静,因为只要我还有其他事情告诉你,就不用去碰那个结尾。但现在,除了我忏悔的最后一部分,没有其他东西要写了,而我以为自己不会再害怕,但还是怕,哈罗德。对不起。

玛丽·安贡努修女把铅笔放回我的手里,但它从我的指间直接溜下去了。她又试一次。还是一样。我感觉到一阵释然。我想,我做不到。我太虚弱,写不到结尾。她自己现在看到了。

我们被走廊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我的门猛然打开。

“哈罗德·弗莱要来了!他到了!”露西修女闯进房间,“我刚看见他!”

“嗯,给我们一点时间。”玛丽·安贡努修女说,她有点愠怒,但年轻修女过于激动,直接从她身旁跑过,冲向我的窗户,拉开窗帘。金属环在横杆上摩擦出微小的尖锐响声。她踮起脚尖,朝下方的车道张望,五指张开,撑在窗台上:“没错,奎妮!就是他!他终于到了!”

我的皮肤一阵阵刺痛,就好像被卷进了北海的大风中。不,不,我还没准备好,我想。这也太快了。我的信。我的信还没写完——

露西修女开始站在她窗口汇报你的进度:“他走得很慢。但是——他有一把胡子。他的头发蛮长的。他的鞋——”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细缝,“哦,我的天哪。他的鞋——他的鞋,它们——它们是用胶带绑在脚上的,是用这个蓝色的东西绑上的。可怜的人儿。我真想知道为什么。”每说出一处观察,她的声音就变得更静一些。就像听着一个人的电池慢慢耗尽。“哦,我的天哪,”她的低语声也只剩一半的音量,“他看起来糟透了。”有那么片刻,她不再说话。我们陷入沉默,我们三个人都是,等待门上的蜂鸣器响起,等待你的到来。

玛丽·安贡努修女昂起头。我听到旧水管的叽叽声,颐乐花园里一只鸟时而发出的啾啾声。甚至还有一个孩子的大笑声。但是没有蜂鸣器的信号。

露西修女用手一把捂住嘴:“哦,不。他在干吗?他要走了。”

走了?我看向玛丽·安贡努修女,但她只是点点头,就好像这并不稀奇,事实上反而是正确的做法,或者至少能够预见。“为什么?”露西修女说,“他为什么不进来?”

露西修女抖抖长袍上的折痕,尽管里面没粘东西。“好吧,他很快会回来的,”她说,“我敢肯定他会回来。我会去调查一下。你在这里等着,奎妮。”

就好像我能去哪儿一样。玛丽·安贡努修女和我交换了一个体谅的眼神。

因为现在我知道了。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能进来。这对我们俩是一样的,不是吗?我们都和对方一样恐惧。而且,你知道,要是我能掉转回头,沿着我来时的路走回去多好,我很可能会那么做。我已经等了这么久,你也走了这么远,结果我们俩都不着急到达了。看来,终点,并不总像人们说得那么好。

“你得迈出第一步,奎妮。”玛丽·安贡努修女说。我皱起眉头,假装听不懂,但她根本不理我。“是时候讲出你最后一个戴维的故事了。”

晚上露西修女来给我拉窗帘时,没有提起你的来访。也没提你又走了。我指向我的手,指向床头柜上的新绷带和敷药。我指向铅笔。

露西修女皱起眉头。她瞧了瞧房门,就好像在担心有人进来一样。“不行,”她说,“不行,奎妮。我不能那么做。”

值班护士中途进来检查我的脸。她清洁了病变位置,还给我洗了眼。她问我需不需要吗啡或者止痛贴,但我摇摇头。我需要清醒的神志。

值班护士走后,露西修女坐在我身旁。她干净的白袍发出微小的嘎吱声。“好吧,奎妮,”她说,“我做。”

露西修女拿过我的手和铅笔,就在她拉开长长的绷带时,我观察起她的脸。她耳朵上方刮过的乌发,眼睛下面苍白的眼袋。她看起来很累。她用绷带把我的手和铅笔一圈圈地缠在一起,同时仔细地理平它,那样就不会有褶皱挤压我,给我带来更多疼痛。

“我很久以来一直想理解你,奎妮,”她说,“今晚我真有点希望我不理解你。你需要笔记本吗?”她递过来,翻到新的一页。

我写给她看:生日快乐。要适应铅笔捆在手指上需要一段时间。

凝视着我的话,露西修女皱了一下眉头。“但不是今天,”她说,“是下个星期,记得吧?”

我用左手打手势,示意她撕掉这一页。我折起这张纸,塞进她的手里。露西修女咽了一口口水,轻轻摇了摇头,就好像她在阻止什么东西泛上喉咙。

她问我还需不需要别的东西,需不需要给我梳头,帮我入睡,但我摇摇头。“要我和你坐在一起吗?”她说,“你想让我坐多久,我就坐多久。”

我又一次摇摇头。

窗外的光变得厚重。夜幕就要降临。我必须一直写下去。

奎·轩尼斯小姐的最后告白

二十年前,哈罗德,你埋葬了你的儿子。这不是一个父亲该做的事。都怪我。都怪我。

我这一生做过许多事情来赦免我的罪过。我保住你的工作。我逃跑。我独自生活。我为你建造一座海上花园。确实,也有时候,痛苦没有那么强烈。它只是依稀存在着,像大厅里的一枚低能耗灯泡。但是,还有一些天,一些黑夜,无论我做什么,都无法摆脱我真正想逃避的那一个东西——而我永远也无法摆脱它了,因为,当然,那个东西就是我。

戴维死的那晚和我在一起。

你不知道这件事。

要不是我,他或许——

我甚至下不了笔。

二十年来我都没法说这件事。为什么现在我应该说呢?但玛丽·安贡努修女坐在旁边,每当我推开我的笔记本,我的铅笔,她就微微一笑,低语道:“继续。”我必须把这个故事的最后一篇给你,她说。是时候把我的事宜安排好,放下了。

原谅我,哈罗德·弗莱。

奎·轩尼斯小姐的最后告白(第二次尝试)

那是夏末。戴维二十一岁。

他已经去过湖区回来了。

一周过去,没有探望。没有电话。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又背包上路了。我问过你一次。我说:“戴维怎么样?”你对着手皱眉头,说:“不错。不错。”

一个傍晚,走廊里的电话铃响了。我去接时,听到了嘎吱嘎吱的声音,就像有人在试图赶时间把硬币塞进公用电话里。大概半小时后,前门响起一阵吵闹的拳头砸门声。他似乎想踢门而入。我得承认,我不想见到戴维。上班忙了一天,我很累。我并不是在试图给我那晚的作为找借口。我只是在非常努力地解释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咚咚的响声又来了。我扭动锁孔里的钥匙,拉开前门。

戴维瘦了更多,但让我震惊的是他的头发。他把头发剪得那么短,看起来就好像被人袭击过一样。看起来很疼。有鲜红的切口,是剃刀划破头皮留下的。我说,见到他真好。我在试图保持礼貌,让谈话留在安全区域。他问能不能进屋说话。

戴维的手在抖。他有一个金酒瓶子,但几乎拿不住。我从他手上拿过瓶子。已空了一半。

等戴维踉跄地来到走廊的灯光下,我才注意到他的眼睛有多糟糕,那么红肿酸胀,眼周围的皮肤都像有轻微的瘀伤。他一定哭了很久。“现在我能不能拿回我的瓶子了?”他说。

那一晚的大多数时间他都非常安静,几乎悄无声息,像一个支支吾吾的人。他坐在暖气旁的扶手椅里,没有脱掉外套,而是缩在里面。他说,他希望参军,因此理了个发。看起来不像那么回事。他连直线都走不了。

戴维告诉我,他从医生那里开了一些药。那种医生?我问。嗯,他说。那种医生。他告诉我别盯着他看,让他毛骨悚然,我说我只是放心了,仅此而已。我很高兴他去看医生了。

我一度在谈论音乐——我刚从图书馆借来珀塞尔的专辑唱片——他说:“你介意我现在吃药吗?我抑郁了。”他说起抑郁,那样轻描淡写的方式,让它听起来就像一场感冒。他问我了不了解抑郁,我说,嗯,有时我也会情绪低落。每个人都会,我告诉他。我吃药吗?他问。

“没有,”我说,“我的情况不是那样的。”我试图保护自己,不想让他逼得太近。实际上,我从来不需要吃药。每个人的接线方式都不同。有时我觉得,抑郁一定像你脑海里的一支舞,如果你知道那支舞的话,随便什么都能触发它。

戴维从外套口袋里拽出三个药瓶。他读出标签,告诉我它们都是做什么用的。他把药片全部倒在腿上,又用金酒把它们冲下去。

“你不需要水吗?”我说。

他大笑。我在担忧药片的数量。

“你父母知道你在吃这些药吗?”

他告诉我,是莫琳陪他去看的医生,尽管他叫她不要跟进去。“母亲喜欢我开心。”他说。他试图把药瓶塞回口袋里,但似乎找不到开口,最后我帮他塞了回去。

一小会儿之后,他又问我对抑郁了解多少,还有我认为他应该怎么应对它,我说了些类似“嗯,你知道,总会过去的”的话。我希望我没说“有因必有果,有起必有落”,但我已经接近那个意思了。

“嗯。”他说。他显然没在听,很长时间都一言不发。我在收拾房间、洗刷碗碟的时候,他只是坐在椅子里,每次经过他身边,他都在喝他带进屋来的那瓶酒。我放上一张唱片。

戴维猛一抬头,就像小狗听到外面有动静那样。

“那是什么音乐?”

那是《哦,孤独》那首歌。他让我重放一次。一次又一次。在那之前,我都没有真正听过它。我只是把它作为不错的优雅的背景音乐来放。

戴维跷起膝盖,把头埋进去。“那家伙怎么能让孤独听起来这么干净利落?”他说,“对我来说,它就像真空。无处不在。”

“你还要别的东西吗?”我这么问是因为,我现在想让他离开了。

但戴维站了起来。他开始跟着音乐摇摆。他让我跟他一起时,我说不,我不知道那种音乐要怎么跳舞。这是首巴洛克式的歌曲,我说,不是华尔兹。嗯,你只要听着调子然后动就行了,他大吼。他已经从漠然过渡到更恼怒的状态了。他摇头晃脑,就好像他仍有一头像样的长发,能把它从一边甩到另一边。他一边动的时候,一边在对着瓶子喝酒,只不过因为他现在是站着的,摇摆的时候,酒都洒在了外套和地毯上。

“我觉得你不应该再喝了。”我说。

我试图去拿瓶子,但他把它高举在我的头顶上方,哈哈大笑,就像他去上大学之前读我的信,还拿走我的诗和搅蛋器那样。然后他不笑了,撇了撇嘴。“给我跳。”他吼我。

我向后退,很恐惧。我在房间的另一侧跳了一小支华尔兹。迷迷糊糊中,出于对你的需要,我架起手臂,假装你在那里。我把手臂放在你的肩上。我看进你那么蓝的眼眸里。

唱片停下时,我意识到自己仍像那样站着,在抬头看你。

戴维发出的是一声尖利的号叫。我扭过身来面对他。他正用手指着我,讥讽地大笑。身体全都窝成了一团。

“你这个可悲的老婊子,”他咆哮道,“父亲永远不会爱你。”

一切似乎都融化了。地板,墙壁。我甩开两手,扶住厨房的门框来稳住自己。

“我不明白你什么意思。”

“你明白。你爱他。你一直爱。”他喷出那些字眼。

我撑在那里,心脏狂跳,天旋地转,试图厘清自己是什么感受。愤怒,有。被辜负,也有。傻。太傻,傻到家了。但最重要的是,我感到剧痛。戴维知道我的秘密。他当然知道,一直以来都知道。当他打听我的诗,我回答它们是写给过去的一个男人时,他只不过是在耍我。他是个聪明的年轻人。尽管自私,也精明得像一把匕首。他当然猜出了真相。我的回答及不自在只是证实了他的怀疑。我以为我看透了戴维是什么样的人。但戴维也看透了我。

而且他是对的。他说你永远不会爱我,他是对的。不管我做什么,不管我缄口不言多少年,我都一直会是那个坐在你的车里、讲圣诞薄脆饼干里的谜语、倒着唱歌、给你薄荷糖的女人。几乎四年的时间,我告诉自己这样就已足够,我可以这样过活。我可以留在你的身边,不求任何回报,但当你儿子大笑的时候,我从他的眼中看到我自己,我从你的眼中看到我自己,一个穿棕色羊毛套装的女人,我知道我没法继续了。再也不能了。突如其来的打击。惨烈的、痛苦的打击。我一直希望爱着你能找到安全感,但你看看我。我就是个笑话。

我摸索着穿过厨房门,走向水池,把水灌进一个玻璃杯里。我得远离他。有时我们拒绝说真话的人,不是因为他们说得不对。是因为我们听不进去。

我开着水龙头任它流淌。我看着水漫过我的杯沿,在手上吱吱冒泡。水变得越来越冷。冰冷。我的手指被冷意冻得生疼。但什么也压不过我心里的痛。

“你在干什么?”戴维堵住门口,把我困在屋里。他抽出一根烟,点着,两团烟雾从他的鼻子里喷出。他就像一场风暴,压迫着我。在那之后,我在我的海上花园里干活时观察过风暴。我注意过,积雨云像一块石板色的桌布蒙住大地,风拍打黑色的大海,把海鸥上下翻动得像一团团白纸。我在那样的风暴里伫立过,浑身湿透,我想起戴维。

我说:“请你现在离开我吧,戴维。我感觉不太好。”

但他不。他靠得更近,伸手来抓我,紧扣住我的肩膀,低下了头。他的手指掐进我的皮肤。我不想让他这么抓着我的肩膀,散发出痛苦的气味。我不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

“戴维?”我说,“你弄疼我了。”

“我感觉也不好。”他的声音很低。

我深吸一口气,温柔地说:“那是因为你喝醉了。你得回家去。你吃了那么些药,很可能根本不该喝酒。”

“哦,省省吧。你听起来就像我父母。”戴维从我身边晃开,撞上了桌子,然后他站直,蹒跚地走出厨房。

我跟上去,因为我为他担惊受怕。他攻击我的墙壁,用手砸它,他穿着靴子的脚疯狂地踢飞了我的椅子,旋即又落在地上,椅腿四脚朝天,像个倒在地上的怪兽。他的眼睛很黑,瞳孔放大,就好像正站在什么东西的边缘,向下凝视。我的手提包敞开着放在桌上;他又翻过我的钱包了。

“我今晚想留下过夜。”他说。

“在这儿?”

“我睡在那张椅子里,行不行?”

我本可以说行。对我什么损失也没有。我本可以去上床睡觉,随他在椅子里睡,然后仍然会有第二天。自他问出那个问题,已经过去二十年,你不知道我在脑海里多少次重现那个场景,又给出了多少不同的回答。我看到他在我的椅子里睡熟,我怕他着凉,给他盖上一床毯子,他像我一样变老,但我保护他安然无恙。行,戴维,我在我的梦里大喊。行,行,行。

但我不知道之后将要发生的事,我是这么做的:我看着你的儿子,他晃进我的客厅。我看着打开的手提包,四脚朝天的椅子。我热血沸腾。

我大吼:“不行!”我大吼:“给我走!”我大吼:“我受够了!”我的头突突直跳。喉咙感觉像被切开了。句子一直往外蹦,所有我从没对戴维说过的东西。这些话语就像我身体里的洞。我止不住。

“你撒谎。你一直在撒谎。你索取。你索取。你只知道索取。你从我这里索取。你从你父亲那里索取。你把你母亲逼得发疯,让她操心。你到底在做什么?你活着是为了什么?”我几乎喘不上气。

我抖得太厉害,不得不退回厨房里。这次不用喝水了。我给自己倒了一杯白兰地。等我回去时,椅子已经回到它在火炉边的位置。椅子里是空的,只有我的红色羊毛手套,它不是被撂下的,而是被仔细并排摆好。那么寂静,房间都在呼喊。

“戴维?”

他已经走了。我甚至没听到前门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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