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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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祖娃没有说出来,也不想说的是:她眼里涌满了眼泪,但她不让眼泪流出来。她盼着赶快打电话给母亲,她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知道在故事里这样的结局是否会被认可。

绕颈之物

你以为在美国人人都有汽车和枪支,你的叔叔和阿姨们也是这么想的。就在你获得美国签证抽奖[56]后,他们告诉你:一个月后,你就会有一辆大汽车。很快,你就会有大房子。可是别像美国人那样去买枪。

他们成群结队地拥进你在拉各斯[57]的家中,那儿还住着你的父母和三个姐妹,由于没有足够的椅子让大家围成一圈坐下,他们斜倚着未粉刷的墙壁,大声对你说着道别的话,又压低声音告诉你,他们想让你给他们寄东西。比起大汽车和大房子(也许还有枪),他们想要的只是一些不起眼的东西——手提包、鞋子、香水和衣服。你说好啊,没有问题。

你有一个在美国的叔叔,在你的签证抽奖申请中,他的名字已被列入你的家族成员中,他说你可以跟他住在一起,直到你能够完全自立。他到机场来接你,给你买了一个老大的热狗汉堡,里面黄黄的芥末酱让你反胃。说到美国,他开怀大笑,说自己生活在缅因州一个全是白人的小镇上,住的是一幢有三十年房龄的湖畔老宅。他告诉你,他工作的那家公司给他的薪水大约高于平均水平一两千美元,外加股票期权,因为他们竭力想使自己看起来是一个多元文化的公司。他们把他的照片印在公司的宣传册上,就算那玩意儿对他所在的公司毫无用处也不要紧。他笑着说那份工作不错,够他生活在一个全是白人的小镇上,尽管他妻子驱车一小时才能找到一家能够打理黑头发的发廊。这种特色可以让你理解美国,让你知道美国是个“有得也有失”的国家。你放弃了许多,但也得到了许多。

他告诉你怎样去申请一份主街加油站收银员的工作,他给你注册了一家社区大学,那儿的女孩大腿都粗得要命,她们留着鲜亮的红指甲,使用仿古铜色霜将皮肤弄成橘色。他们问你在哪儿学的英语,来美国之前,在非洲老家是否住过真正的房子,有没有见过汽车。他们直愣愣地盯着你的头发。你把辫子解开时,头发是会竖起来还是会塌下来?他们想知道。所有的头发都会竖起来吗?竖起来是什么样子?为什么会竖起来?你用梳子吗?当他们向你甩出这些问题时,你紧张地微笑着。你叔叔事先就跟你说过,这就叫做无知与自负兼而有之,他是这么说的。而且他还告诉你,几个月前,当他搬进这幢房子时,那些邻居们是怎么说的,他们说松鼠都开始消失了。他们听说非洲人不管什么野生动物都吃。

你和你叔叔大笑不已,在他家里你觉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他妻子称你妹妹,他那两个上学的孩子叫你阿姨。他们说伊博语,午餐是木薯饭,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美好的情景到此为止:你叔叔走进你那间狭窄的地下室(那儿堆放着许多旧箱子和纸板盒),强行将你拽到他身边,一边哼哼着,一边使劲压在你屁股上。其实,他并不是你叔叔,他是你父亲的姐姐的丈夫的兄弟,跟你没有任何血缘关系。你推开他之后,他就坐到你床上——毕竟,这是他的房子——笑着说你不再是个孩子了,你都二十二岁了。如果你顺着他,他会为你做许多事情。聪明的女人都会这样做。你想你拉各斯老家的那些女人们,是怎么拿到高薪工作的?甚至在纽约,难道有什么两样?

你把自己锁在地下室里,他只好回楼上去了。第二天早上,你离开了,迎风走在长长的公路上,嗅到了湖里幼鱼的气息。你看见他驾车驶过——他以前总会用车载着你,把你送到主街——他都没有按一下喇叭。你不知道他是怎么对妻子解释你离开这事儿的。你想起,他说过美国是一个“有得也有失”的地方。

你最后来到康涅狄格州,另一个小镇,因为这是你乘坐的灰狗巴士的终点站。你走进一家明亮的餐馆,外边搭着干净的遮阳篷,你说你想做女招待,甘愿时薪比其他女招待低两美元。经理胡安长着漆黑的头发,一笑就露出一颗金牙。他说他从未雇用过一个尼日利亚人,不过所有的移民工作都很卖力。他去过尼日利亚。他付你的工资比别人低一美元,但私底下,他就不替你支付必须为别的女招待缴纳的税金了。

你无法承担去学校念书的费用,因为你得为那个地毯满是污迹的小房间支付房租。再说,康涅狄克州那个小镇上没有社区大学,而州立大学收费又太高。于是你去了公共图书馆,你按照网上学校的课程大纲读了一些书。有时候,你会坐在床垫高低不平的单人床上,想着家乡的事情——你姨妈姑婶们沿街叫卖鱼干和大蕉,缠着顾客买她们的东西,一旦人家不买,就用脏话骂人;你叔伯舅父们喝着当地产的杜松子酒,为填饱家人的肚子努力打拼,让他们能住进单元房;你的朋友们在你出国前来跟你道别,为你赢得了美国签证抽奖而兴高采烈,坦白地说她们对你颇为嫉妒;你的父母星期天上午总是抱着双手步行去教堂,那些邻居从自家门里出来笑话他们;你父亲下班后把老板的旧报纸带回家来,给你的兄弟们看;你母亲的薪水只够支付你的兄弟上中学的费用,在那种学校,只要你塞给教师一个棕色信封,他们就会给你的成绩打“A”。

你从来不需付钱就能得到“A”,从未在中学里给老师塞过棕色信封。但你还得封好一个长长的棕色信封,把自己月收入的一半寄给你父母,寄到一个半国营公司的地址,你母亲在那儿做清洁工,你总是将胡安给你的美钞寄给他们,因为那些票子比较挺括,而小费太零碎。月月如此。你总是用一张白纸小心地把钱包好,可你从不写信。因为没什么可写的。

后来几个星期,你曾想过要写信,因为有事情想说。你想写美国人令人惊讶的开放性格,他们如何热心地跟你说起那种本该向外人隐瞒、只限家人之间谈论和关心的事情,说起自己的母亲如何跟癌症作斗争,他们的姑嫂生了个早产儿之类。你想写美国人餐后盘子里还剩着许多食物,留下几张起皱的钞票就走人,好像这是一种奉献,是对浪费食物的一种补偿。你想写那个哭闹的孩子,她哭着拉扯自己的一头金发,把菜单从桌子上扫下来,但她的父母非但不喝令她马上停止哭闹,反而求着她哄着她,那孩子也许只有五岁,接着他们全都起身离开了。你想写那些富人,他们穿着破烂的衣服、肮脏的运动鞋,看上去像是拉各斯那些大院门口的看门人。你想写美国的富人都很瘦,而穷人却很肥胖,尽管他们没有大房子也没有汽车,你仍然不能确定他们是否有枪,他们可能会将那玩意儿塞进口袋里。

你并非只想写给父母,你还想写给朋友们,写给表兄弟表姐妹,写给叔叔阿姨们。但你根本买不起香水、衣服、手袋和鞋子,你只能住在用侍者薪水租来的房子里,所以你什么信都没写。

没人知道你在哪里,因为你没告诉过任何人。有时候,你觉得自己就像个隐身人,想穿过房间墙壁走到过道上去,可却一头撞在墙壁上,胳膊上撞出一块淤青。有一次,胡安问你是不是有男人打了你,因为他得留神自己的生意,而你却冲他诡异地笑笑。

到了夜晚,就有什么东西缠绕在你的脖子上,在你入睡之前,那东西勒得你几乎要窒息。

许多光顾这家餐馆的人都会问你当时怎么从牙买加来美国的,他们以为每一个带外国口音的黑人都是牙买加人。也有人会猜测说你是非洲人,于是说起他们非常喜欢大象,很想去非洲探险考察。

有一天,在餐馆昏暗的灯光下,你向他复述了一遍当日特价菜单后,他问你来自非洲哪个国家,你回答说是尼日利亚,你以为接下来他会说自己曾向博茨瓦纳的抗艾滋病基金捐过款。可他却问你是约鲁巴人还是伊博人,因为你长得不像富拉尼人[58]。你吃惊了——你觉得他一定是州立大学的某个人类学教授。这是一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或者看上去是如此年轻,谁知道呢?你说自己是伊博人。他问了你的名字,然后说阿库娜这个名字很好听。所幸他没有问这是什么意思,因为你很讨厌人家这样说,“‘这是父亲的财富’的意思吗?那么,你父亲真的会把你卖给一个丈夫?”

他告诉你,他去过加纳、乌拉圭和坦桑尼亚,很喜欢奥考特·庇代克[59]的诗歌和阿摩司·图图奥拉[60]的小说,他还研读过撒哈拉以南许多非洲国家的历史,了解那儿一些错综复杂的情况。当你记下他点的菜肴要走开时,你想表现出一种鄙夷的神态,因为白人无论是否喜欢非洲,都是一回事——都有一种屈尊纡贵的派头。可是他却不像勃拉迪克教授那样摇摇头(在缅因州那所社区大学里,每当课堂上讨论非洲的非殖民化时,教授都以这种高傲的姿态摇晃着脑袋),他没有露出勃拉迪克教授那种表情,那是人们自认为比对方优越时会流露出的表情。第二天他又来了,坐在同一张桌前,你问他来一份鸡肉怎么样,他问,你是不是在拉各斯长大的?第三天他又来了,点菜前就开始聊了起来,说他以前去过孟买,说他现在想去拉各斯,要去看看那儿人们的真实生活,比如那儿的贫民窟,因为他在国外时,从来不想做一个傻乎乎的旅行者。他一直聊个没完,你不得不告诉他这样不合餐馆规矩。当你把水杯送到他身前的桌面上,他摸了一下你的手。第四天,你看见他又来了,于是就跟胡安说你不想去为那张桌子服务。那天晚上,他就等在餐馆外面,耳朵里插着耳塞,邀你和他一起出去,因为你的名字跟他唯一喜欢的电影音乐《狮子王》里面那句“哈库那,玛塔塔”[61]正好押韵。你在明亮的灯光下看着他,发现他的眼睛是一种精制高级橄榄油的颜色,一种绿汪汪的金色。在美国,高级精制橄榄油是你唯一真正的心爱之物。

他是州立大学的高年级学生。他说出了自己的年龄之后,你问他为什么还没有毕业。说到底,这里是美国,不像老家的大学,总共三年之内学生要修完所有的常规课程,之后就不能再留在学校里了。那里的教师们罢课之后又是罢课,却总是拿不到工资。他说他要休学一两年去发现自我,他要去旅行,大部分旅行目的地是在非洲和亚洲。你问他最终会在什么地方找到自我。他笑了。你没笑。你不知道有些人就是可以选择不去上学,有些人就是可以摆布生活。你却习惯于接受生活所给予的,听命于生活的摆布。

第四天,他邀你一同外出,你拒绝了,因为你觉得他看着你面孔的那种专注的样子让你很不自在,这促使你跟他说再见,可是也让你并不情愿离开他。接着,到了第五天,你下班时,没看见他站在餐馆外面,你不禁惊慌起来。你第一次祷告了很长时间,这时他出现在你背后,朝你喊了一声“嗨”,还没等他发出邀请,你就说好的,你愿意和他一起出去。他没有再约你,你就慌了。

接下来的一天,他带你去张氏餐厅共进晚餐,你们的幸运饼里有两张纸条。但你们的纸条都是空白的。

在他面前谈起在餐馆电视上看过的“风险”[62]节目,你知道自己已是相当自如。你追捧的顺序是:女性有色人种、黑人、女性白人,女性白人排在男性白人之前,这就意味着你很不待见白种男人。他大笑起来,对你说,他早已习惯了不招人待见,他的母亲教的就是妇女研究。

当你告诉他,其实你父亲并不是拉各斯的一名学校教师,而是一家建筑公司跑腿打杂的司机时,你知道你和他的关系已经变得很亲密了。你跟他说起,你坐着父亲驾驶的那辆摇摇晃晃的标致504在拉各斯的一次遭遇,当时下着雨,你的座位都湿了,因为车顶有一个锈蚀的窟窿。马路上非常拥挤,拉各斯的马路总是非常拥挤。一旦遇到雨天简直就是一片混乱。马路渐渐变成了泥泞的池塘,汽车陷在路上动弹不了,你的几个表兄弟姐妹下了车,花钱找人把车推出泥浆地。你认为,那一天,是大雨,是沼泽地一样的马路,让你父亲刹车晚了一步。还没等你感觉到什么,你就听到“砰”的一声。你父亲的车撞上了一辆式样奇特的深绿色轿车,那车特别宽大,金光闪闪的车头灯就像豹子的眼睛似的。你父亲来不及下车就开始大声喊着请求原谅,他躺到了马路上(招来一片喇叭鸣响),对不起,先生,对不起,先生,他一连声地求饶。你就是把我或是我全家都卖掉也抵不上你的一只轮胎。对不起,先生。

那车上坐在后排的大人物没有下来,他的司机下来了,仔细查看着车子的损伤情况,用眼角瞅着你父亲趴在地上的身子,好像那是一种他耻于享受的色情表演。最后他让你父亲走开。挥手让他走开。其他的车子不停地按着喇叭,司机们都在骂骂咧咧。你父亲回到车上时,你都不愿朝他看上一眼,因为他刚才的表现就像是市场周围泥坑里打滚的猪。你父亲就像nsi,狗屎。

你把这事儿告诉他之后,他紧抿着嘴唇握住你的手说,他能理解你的感受。你摇着手挣开了,突然觉得非常窝火,因为他认为这世界就是(或者应该都是)像他这样的人。你告诉他,他什么都不理解,事情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

他在哈特福德黄页[63]上发现了那家非洲商店,于是驾车带你去那儿。因为他满不在意的走路姿势,还有他斜过酒瓶观察棕榈酒里沉淀物的样子,惹得那个加纳店主不禁问他是不是非洲人,比如说肯尼亚或是南非的白人,他说是的,不过已在美国呆了多年。店主听信了他的话,这让他觉得很开心。你那天晚上用买来的东西做了晚餐,他吃了木薯块粉和非洲苦叶汤[64],便在洗碗槽里呕吐起来。你不介意,尽管你现在的拿手菜是佐以肉食的苦叶汤。

他不吃肉食,因为他说人们屠宰动物的方式是错误的,他说这会使动物释放出恐惧的毒素,而这种恐惧的毒素会使人精神分裂。在你的老家,你们吃肉段,那种切成你手指头一半大小的肉段。但你没有告诉他这个。你也没有告诉他,你母亲烹煮任何东西都会加几块非洲洋槐树籽,因为咖喱和百里香太贵了,那里面有味精,那本身就是味精。他说味精会致癌,他喜欢张氏餐厅,因为张氏餐厅的菜肴不搁味精。

有一次,在张氏餐厅,他跟侍者说起他最近刚去过上海,于是他就说了几句中国话。那个侍者马上热情起来,告诉他什么汤最好,接着又问他:“你在上海有女朋友吗?”他只是笑笑,什么都没说。

你马上倒了胃口,那个地名牢牢地堵在你的胸口。那天晚上,当他进入你身体时,你没有呻吟,你咬住自己的嘴唇,假装没有来高潮,因为你知道他会感到不安。过后,你告诉他自己为什么感到不快,尽管你们经常一起去张氏餐厅,尽管你们在上菜前接过吻,但那个中国人却猜测你不可能是他的女朋友,而他却微笑着什么都没说。在向你道歉之前,他茫然不解地瞪着你,于是你知道他什么都不明白。

他给你买了几件礼物,你为礼物的价格感到忐忑不安,他说他在波士顿的祖父很富有,但接着马上又说老头已四处散财,所以他的信托基金规模不是很大。他的礼物让你感到神秘。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球,你转动着看里面那个线条优美自动旋转的粉红色小娃娃。一块闪闪发光的石头,表面呈现出变幻莫测的色彩。还有一块产自墨西哥的价格不菲的手绘围巾。你开口说话时,声音变得有些嘲讽,你说自己这辈子收到的礼物都是有实用价值的。比如那块石头,倘若你想研磨什么东西,正好能派上用场。他笑了好长时间,笑得很厉害,可你没有笑。你意识到,在他的人生中,所购买的礼物就只是礼物,而不是别的什么东西,他不会去购买实用的东西。当他开始为你买鞋,买衣服和书籍时,你叫他别这样,你不想要任何礼物。但他还是买,你就留着那些东西,等以后回到老家可以送给表兄弟姐妹或叔叔阿姨,尽管你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天能够买得起回家的机票,也不知道有朝一日是否还付得起你的房租。他说他真的想看看尼日利亚,他来负担两人的机票。你不想让他给自己买回家的机票。你不想让他去尼日利亚,你不想在他那一串国家的名单上再增加一个尼日利亚,他去那些国家,一门心思地打量着穷人的生活,而那些穷人却永远无法回过头来一门心思打量他的生活。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他带你去长岛海湾,当时你对他说了这番话,那天你俩吵了起来,你一边沿着平静的海滩走,一边不禁抬高了嗓门。他说你认为他“自以为有道德”[65]是错误的。你说他只是将孟买那些印度穷人称作真正的印度人是错误的。那是不是意味着,因为他不像你在哈特福德看见的那些穷人一样肥胖,他就不是真正的美国人了?他甩开大步走到你前头,他上身赤裸而苍白,他的人字拖鞋沾了些许沙子,但他马上回过头伸手握住你的手。你们讲和了,你们做爱,彼此的手指插入对方的头发里,他那头柔软的黄发就像成长中奔放的玉米穗。你富有弹性的黑发就像枕头里的填充物。他晒了太多的阳光,皮肤晒得像熟透的西瓜瓤,你在为他搽抹乳液前亲吻他的背脊。

在你脖颈间缠绕的东西,熟睡前让你窒息的东西,开始松弛,解开了。

你知道在别人眼里,你俩不是那种正常的关系——在讨厌的人看来,这种关系非常讨厌,在喜欢的人看来,这种关系非常美好。老派的白人男女低声嘀咕着看看他,黑人男子则看着你摇头,黑人女子用怜悯的眼神望着你失去自尊、自暴自弃的背影。或者反过来,黑人女子一律绽放笑容;黑人男子竭力想宽恕你,朝他过于做作地“嗨”一声;白人男子和女子则以过于欢快的语调大声嚷嚷“多般配的一对儿啊”,好像以此证明自己的头脑开放。

但他的父母却不是这样,他们几乎让你觉得你们的关系就是正常的。他母亲对你说,儿子从未带女朋友来见过他们,除了高中的毕业舞会伴侣,他生硬地露齿一笑,握住了你的手。你攥紧的两只手搁在铺着台布的桌上。他捏住你的手,你也捏住他的手,搞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拘谨,为什么他和父母说话时,那双有着特级初榨橄榄油般的眼睛会变得暗淡起来。他母亲问你是否读过纳瓦尔·埃尔·萨达维[66]的作品,你回答读过时,她就显得非常高兴。他父亲问你印度食物和尼日利亚食物是不是很相似,当你要去买单时他还跟你打趣。你看着他们,心里很感激他们,没有用打量一件奇异的纪念品或是一件象牙制品的眼神来看你。

后来,他告诉你,他和父母之间有一些问题,比如,他们给他的爱就像切生日蛋糕一样,如果他听从他们的意见去读法学院,他们就会切给他一片更大的蛋糕。你想对他表示同情,结果却惹了一肚子火。

他告诉你,他不肯和父母一起去加拿大魁北克的乡村避暑小屋住上一两个星期,而这更让你惹火。他们甚至要他带你一起去。他给你看过那幢避暑小屋的照片,你觉得这种房子怎么能称作“小屋”,因为在你老家,周围邻近的大房子全是银行和教堂。你手中的玻璃杯掉在地上了,在他的公寓硬木地板上散落了一地玻璃碴,他问你什么地方不对劲了,而你说没什么,尽管你觉得有许多不对劲的地方。过后,你在淋浴时开始哭泣。你看着混入眼泪的水流,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哭。

你终于给家里写了信。写给父母一封短信,里面夹了几张挺括的美元,你在信上写了自己的地址。几天后你就收到了回信,是快件。是你母亲给你写的回信,你从那些蜘蛛般的笔迹中,从那些拼写错误的字母中,辨认出信的内容。

你父亲走了,他是倒在公司那辆车的方向盘上去世的。如今已有五个月了,母亲写道。他们用你寄去的一部分钱给他办了一个体面的葬礼:为宾客宰了一头羊,为他买了一口好棺材。你在床上蜷缩着身子,膝盖抵在胸口上,试图回忆你父亲去世的时候,自己正在做什么,你父亲过世的这五个月里你都做了些什么。也许你父亲去世的那一天,你整个身体都起了一阵鸡皮疙瘩,就像未煮过的大米一样坚硬,可是当时你却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胡安揶揄你该去替代厨师干活,以便厨房里的热气能让你暖和过来。也许你父亲去世时,你正驾车去米斯蒂克[67],或是正在曼彻斯特[68]看演出,或是正在张氏餐厅用餐。

你哭泣时,他拥抱着你,抚摸着你的头发,说要为你买好机票,和你一起去看望你的家人。你说不,你要一个人回去。他问你是否会回来,你提醒他说你有美国绿卡,如果一年不回美国,绿卡就会作废。他说你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你会回来吗,会回来吗?

你转身走开,什么都没说,后来他驾车送你去机场,分手时你紧紧拥抱了他,拥抱了很长时间,然后,你走了。

美国大使馆

她站在拉各斯的美国大使馆外面的队伍里,直愣愣地望着前方,慢吞吞地挪动着,腋下夹着一个蓝色塑料文件夹。大约有两百人在使馆外面排队等候,她排在第四十八位,队伍从美国大使馆紧闭的大门外延伸过来,一直排过旁边那幢较小的外墙爬满藤蔓的捷克大使馆。她没有搭理那个卖报小贩,那人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卫报》、《新闻报》、《先锋报》送到她面前。她没有留意那个乞丐,那人举着搪瓷盘子在旁边走来走去。卖冰淇淋的自行车响着电喇叭的叫卖声,她也不理会。她没有用杂志给自己扇风,或是扇去耳边飞舞的小苍蝇。这时有人站在她身后,拍着她的背脊问:“你有零钱吗?能给我换二十张二百奈拉吗?”她愣愣地看了他好一会儿,定了定神,才意识到自己在什么地方,然后摇头说:“没有。”

空气闷热黏湿。她感到自己的脑袋沉甸甸的,其实很难做到脑子里什么都不想——巴罗干医生昨天告诉她必须保持这种状态。他昨天拒绝给她镇静药片,因为她需要在签证面试时保持清醒。他说得倒是挺容易,好像她知道怎么让自己的头脑保持澄明清空的状态一样,好像这是能够由她自己的力量控制似的。好像她喜欢看到儿子乌冈纳那副搞怪模样——肉墩墩的身子在她眼前搓来揉去,胸前被溅洒的棕榈油染得红兮兮的,这让她不得不责骂他为什么要在厨房里玩耍。他甚至还够不到她放置食油和香料的厨房搁架,自己还拧不开盛棕榈油的塑料瓶盖子。他只有四岁。

背后那男人又拍了她一下。她惊跳起来,差点由于背上的锐痛而失声尖叫。扭伤了肌肉,巴罗干医生这样说,她从阳台上跳下来的后果居然不是太严重,医生说这话时的表情不免带有几分惊讶。

“瞧那没用的大兵在那边干的好事。”背后那男人说。

她把目光转向街对面,脖子慢慢地扭过去。那边聚集着一小群人。一个士兵正在抽打一个戴眼镜的人,长长的鞭子在空中卷起,然后落到那男人脸上,或是脖子上,因为那男人举着双手似乎要挡住鞭子,所以她看不清他被鞭子抽打在什么部位。她看见那男人裂开的眼镜掉落了。她看见那些士兵用皮靴后跟碾着黑色镜架和带色的镜片。

“瞧,那人在向当兵的求饶,”背后的男人说,“我们的人民总是习惯于恳求士兵开恩。”

她什么都没说。他一直在用这种语气跟她套近乎,他不像那个排在她前面的女人,那女的起先说过:“我跟你说过话了,你总得像头牛似的看我一眼吧!”然后就不再搭理她了。也许他在疑惑,她为什么不像队伍里其他人那样互相搞搞熟。毕竟他们这天都醒得很早——如果勉强睡了一会儿的话——为了在天亮前赶到美国大使馆;毕竟他们为了签证排队已受尽煎熬,队伍尚未成形时,士兵不停地挥动皮鞭把他们赶过来赶过去;毕竟他们都担心美国大使馆今天有可能不开门,这样他们第二天又得像前一天那样再遭一回罪,就因为大使馆星期三不开门,所以这些排队的人们都有了交情。沉默寡言的男男女女互相交换着报纸,诅咒着阿巴查将军的政府。穿着牛仔裤的年轻人,由于了解内情而义愤填膺,他们互相交流获取学生签证应该怎样回答问题的窍门。

“瞧他的脸,都是血。鞭子抽到他脸上了。”背后的男人说。

她没有朝那边看,因为她知道血总是红的,就像新鲜的棕榈油。她抬头看着埃莱克·克瑞森特[69]周围环形街道上带有大草坪的各国使馆,看着聚集在街边的人群。那条人行道上挤满了人。那是一个根据美国大使馆开馆时间而定的市场。有一沓沓的白色塑料椅子摆在街边供出租,两百奈拉一小时,很快就租完了。水泥墩子上架起一排木板,上面堆放着色彩鲜艳的糖果,还有芒果和橘子。有年轻人脑袋上裹着卷拢的衣服,上面顶着装香烟的盘子。还有小孩引领的盲人乞丐,有人往他们的托盘里扔上几个小钱,他们就会用英语、约鲁巴语,夹杂着伊博语和豪萨语唱起祝福的歌曲。一个高个子男人站在照相的三脚架旁,手里举着一个牌子,上面用粉笔写着红色的字样:优质快照,美国签证攻略大全。她护照上的照片就是在那儿拍的,坐在一张高低不平的凳子上,她毫不奇怪自己的面容出现在颗粒粗糙的相片上,肤色要比本人浅得多。可当时没得选择,她不可能提前拍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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