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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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詹叫卡特打开空调。

“发电机撑得住吗?”卡特这么问。

“如果撑不住,我们就会被活活烤死。”老詹暴躁地说,“所以又有什么区别?”

别对我发飙,卡特想,你才是那个害这一切发生的人,你才是那个该负起责任的那个人,所以别对我发飙。

他起身去找空调,找到时,脑海又闪过另一件事:那些沙丁鱼真的很臭。他在想,要是他对老大说,他塞进嘴里的东西闻起来就像死人的老屄,不知道他会怎么回答。

不过,老詹曾真心地喊过他孩子,所以卡特忍住没有开口。他打开空调时,机器马上就启动了。

发电机的声音变得更沉了些,为此承载了额外负担,这会使丙烷燃烧得更快。

算了,他是对的,我们非开不可,卡特看着电视上残酷的灾后画面时,如此告诉自己。画面大多来自卫星或高空侦察机。由于整个穹顶都已经变成非透明的了,所以无法从较低的位置拍摄。

但事情并非如此,他与老詹发现,镇上东北方的尽头还是透明的。下午三点左右,播送的影像突然切到那里,画面是从树林中忙乱的陆军基地拍摄过去的。

“我是派驻在TR-90合并行政区的杰克·泰普[1],这里是位于切斯特磨坊的一块尚未划分行政区的地方。这是我们获准可以来到最靠近的地方,不过你们可以看见,那里还有幸存者。我重复一次,那里还有幸存者。”

[1]杰克·泰普(JakeTapper,1969—),美国知名记者。

“幸存者就在这里,你这个蠢蛋。”卡特说。

“闭嘴。”老詹说。他肥厚的脸颊逐渐涨红,额头上挤出一条明显皱纹。他的双眼自眼眶中突起,双手紧握不放:“是芭芭拉,那个王八蛋芭芭拉!”

卡特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画面是通过一个相当远的镜头拍摄的,使得影像摇晃得很厉害——就像是透过扭曲的热气在看着那群人——不过还算清楚。芭芭拉、鬼吼鬼叫的牧师、嬉皮医生、一群孩子,还有那个艾佛瑞特家的女人。

那个婊子从头到尾都在说谎,他想,愚蠢的卡特相信她了。

“你听到的声音并非来自直升机,”杰克·泰普说,“如果我们把镜头拉回来一点…”

镜头拉了回来,拍到一排放在推车上的巨型风扇,每具都连着自己专属的发电机。看见不过几英里以外的地方拥有那些电力,让卡特觉得烦躁与羡慕。

“现在你们看见了,”泰普继续说,“不是直升机,而是工业风扇。现在…让我们再把镜头转到幸存者那里…”

摄影机移了过去。他们在穹顶边缘或跪或坐,就在风扇的正前方。卡特可以看见他们的头发被风吹起,吹得不算厉害,但的确在动,就像水中的植物一样微微飘荡。

“茱莉亚·沙姆韦也在那里。”老詹惊讶地说,“我早该在有机会的时候,杀了那个巫婆。”

卡特没理他,视线固定在电视上。

“十几台风扇的强风,应该足以把这些镇民吹倒在地,”杰克·泰普说,“不过从这里看起来,像是只能提供他们维持生命的空气。穹顶里的空气,已变成由碳、二氧化物、甲烷与其他不知道的气体组合成的毒气。我们的专家表示,切斯特磨坊镇的氧气量有限,大多全被火势吞噬。其中一名专家——普林斯顿大学的化学教授唐纳德·欧文——经由手机告诉我们,穹顶里的空气,现在或许变得与金星上的空气没什么两样。”

画面切换到一脸担心的查理·吉勃森[1]那里,他安全地身在纽约(幸运的混蛋,卡特想)。“军方提及了引发火势的可能原因吗?”

[1]查理·吉勃森(CharlieGibson,1943—),美国知名记者与新闻节目主持人。

画面回到杰克·泰普身上…接着又是吸着稀薄空气的幸存者们。“没有,查理。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那似乎是某种爆炸引起的,但目前军方并没有任何进一步的说明,切斯特磨坊镇里也没有任何消息。在你们从屏幕上看见的这些人之中,一定有人拥有手机,不过要是他们对外联络,也只会与詹姆斯·寇克斯上校联络而已。他在约莫四十五分钟前来到这里后,立即与这些幸存者们进行会谈。在我们看着明显相隔很远的镜头捕捉这个残忍画面的同时,让我们为美国的观众——以及全世界的观众——介绍现在穹顶里这些人的可能身份。我想你那边应该有几张静态相片,或许你可以在我介绍时,在屏幕上放出那些相片。我想我手上的名单是照字母顺序排列,但请别要求我一定按这个顺序。”

“我们不会的,杰克。我们的确有几张相片,但麻烦说慢点。”

“戴尔·芭芭拉上校,前芭芭拉中尉,在美国陆军服役。”一张芭比穿着沙漠迷彩服的相片出现在屏幕上。在相片中,他搂着一名笑嘻嘻的伊拉克男孩。“他是曾受勋的退伍军人,近日则在镇上的餐厅里担任短期约聘厨师。

“吉娜·巴弗莱诺…我们有她的相片吗?…没有?…好的。

“罗密欧·波比,当地百货店的老板。”罗密欧的照片出现。照片上,他与妻子站在一座庭院烧烤炉旁,身上穿着一件写有吻我,我是法国人的T恤。

“厄尼·卡弗特、他的女儿乔安妮,以及乔安妮的女儿诺莉·卡弗特。”这张相片看起来像是在家族聚会时拍的,上头全是卡弗特家的人。

诺莉看起来既冷漠又漂亮,手臂下方还夹着滑板。

“阿尔瓦·德瑞克…她的儿子班尼·德瑞克…”

“把电视关了。”老詹哼了一声。

“至少他们是在开放的空间里,”卡特感伤地说,“而不是一个洞穴。我觉得自己就跟他妈的萨达姆在逃亡一样。”

“艾瑞克·艾佛瑞特,他的妻子琳达,与他们的两个女儿…”

“又一个家庭!”查理·吉勃逊用一种认同式的口吻说,几乎就像是摩门教的布道方式。老詹受够了,起身自己关掉电视,手腕用力扭上开关。

他手中还拿着沙丁鱼罐头,当他这么做时,罐头的一些油还洒到了裤子上。

你再也洗不掉了,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我还在看呢,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报社的那女人,”老詹盘算着,坐了回去。椅垫在他的体重压上去时,发出嘶的一声。“她总是在找我麻烦,还用尽了所有招数,卡特。她用尽了他妈的各种招数。帮我拿另一罐沙丁鱼好吗?”

自己去拿,卡特想,但没说出来。他站起来,抓起另一罐沙丁鱼。

他没说出沙丁鱼的味道会让他联想到女性死者的生殖器这类见解,而是问了个似乎十分具有逻辑性的问题。

“我们该怎么办,老大?”

老詹从罐头底部拿出开罐器,插进盖子,掀开罐盖,露出一堆新鲜的死鱼肉。在紧急照明灯的灯光下,油脂闪闪发亮。“等空气变干净后,我们就上去收拾残局,孩子。”他叹了口气,把一块滴着酱汁的鱼肉放到苏打饼上,一口吃了下去,嘴唇的油脂上还沾有饼干屑。“这就是我们这种人得处理的事。我们全是担着重责大任的人,拉着犁头前进的人。”

“要是空气没变干净呢?电视上说——”

“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喔,糟了,天要塌下来了!”老詹用像是朗诵般的古怪(古怪到了令人心烦意乱的地步)假音说,“他们已经这么嚷嚷了很多年,不是吗?那些科学家跟软弱的自由主义分子都这样。第三次世界大战!地球核心要熔化了!千禧虫计算机危机!臭氧层末日!冰帽溶解!杀人飓风!全球暖化!只有那些胆小鬼娘娘腔的无神论者才无法相信上帝会用他的爱来守护我们!他们拒绝相信像上帝那种充满爱心的存在!”

老詹用一根油腻但却坚决的手指指向年轻人。

“事情就跟那些反对教义的人文主义者想得相反,天并没塌下来。懦弱的人可帮不上忙,孩子——‘罪人无人追赶,也要逃跑’,这是《利末记》说的——但这改变不了上帝存在的真实性:信奉上帝的人必如鹰展翅上腾;他们奔跑却不困倦,行走却不疲乏——这是《以赛亚书》。那些东西基本上不过就是烟雾罢了。只要过段时间就会变干净了。”

但两个小时后,也就是时间刚过星期五下午四点时,一阵刺耳的刮—刮—刮声,从放着辐射尘避难室机器支撑系统的壁龛中传来。

“什么声音?”卡特问。

老詹原本眼睛半闭地倒在沙发上(下颚还有沙丁鱼的油脂),此刻坐起身子,仔细听着。“空气净化器,”他说,“就像一具大型的空气清洁机。我们放了一台在店里的汽车展示处。很好用。不仅可以保持空气清新好闻,天气冷的时候,还可以防止静电——”

“要是镇上的空气正在变干净,为什么空气净化器还会启动?”

“你要不要上楼看看,卡特?开一点点门缝就好,看看状况如何。这样你或许可以安心点?”

卡特不知道这么做会不会使他安心,但他知道,就这么坐在这里,让他感觉快疯了。他走上楼梯。

他离开后,老詹起身走到炉子与小冰箱间的那排抽屉。对一个身形巨大的人来说,他的动作迅速安静到了惊人的地步。他在第三个抽屉里找到了他要的东西。他回头望了一眼,确保只有他一个人,把东西收了起来。

在楼梯顶部的门口处,卡特看着一块内容十分不祥的牌子:

你真的需要确认辐射指数?

想清楚!!!

卡特思考了一会儿,最后得到的结论,就是老詹说空气正在变干净这件事,几乎可以确定全是鬼话。在风扇正前方排成一排的那些镇民,证明切斯特磨坊与外界空气的流动几近于零。

不过,就算这样,检查一下也不会有什么损失。

一开始,门连动都没动一下。情急中,有关活埋的灰暗想法在他脑中闪现,使他推得更为用力。这回门只动了一点。他听见砖块落下与木板摩擦的声音。或许他可以把门开得再大一些,但他没理由这么做。空气从他打开的那一点点缝隙里流了进来,闻起来就像引擎发动时排气管里的味道一样。他不需要任何精密仪器也能知道,只要他一到了避难室外头,便会在两三分钟内死去。

现在的问题是,他该怎么告诉伦尼才好?

什么都不说,幸存者冷冷地在他心中提出建议,听到这种事只会让他变得更糟,更难相处。

再说,说出这件事又能怎样?要是发电机的燃料用完,他们全会死在这间辐射尘避难室里,所以又有什么要紧的?如果真是这样,还有什么事是要紧的?

他走下楼梯。老詹就坐在沙发上。

“怎么样?”

“很糟。”卡特说。

“但空气还可以呼吸,对吗?”

“呃,对。不过会让人生病。我们最好还是先等等,老大。”

“当然得等等。”老詹说,仿佛卡特持相反意见,仿佛卡特是全宇宙最笨的人一样。“不过我们会没事的,这才是重点。上帝会眷顾我们。总是如此。这段时间里,我们在下面有清新的空气,气温不算热,也有充足的食物。孩子,你要不要看看有什么甜食可以吃?巧克力棒之类的?我还有点饿。”

我不是你的孩子,你孩子死了,卡特想…

但没说出来。他走进附有上下铺的房里,看看架上是不是有任何巧克力棒。

幸存者

5

晚上十点左右,芭比陷入不安稳的睡眠之中。

茱莉亚就靠在他身旁,两人彼此相拥。小詹·伦尼又跳进了他的梦里,就站在他的牢房外面,手上拿着枪。这一回,由于外头的空气有毒,所以每个人都死了,没人过来救他。

这些梦境总算消逝,让他睡得更熟了,他的头——还有茱莉亚的——朝着穹顶仰起,以便吸入渗进穹顶里的新鲜空气。这足以让人活命,却不足以让人安心。

有声音在凌晨两点时吵醒了他。他望向模糊穹顶另一侧陆军营地里的柔和灯光。接着,声音再度传来。是咳嗽的声音,听起来低沉粗哑,同时充满绝望。

一道手电筒的光芒在他右边一闪而过。芭比尽可能安静起身,不想吵醒茱莉亚,他朝光芒方向走去,越过其他在草地上睡着的人。大部分人全脱下了内衣。十尺外的哨兵穿着毛料粗呢外套与手套,但在这里,却比先前更热了。

生锈克与吉妮跪在厄尼·卡弗特身旁。生锈克的脖子上挂着听诊器,手上拿着氧气罩。氧气罩连到一个小小的红色瓶子上,瓶身写着凯瑟琳·罗素医院请勿拆卸随时更换。诺莉与她母亲一脸焦急的模样,互相搂着对方。

“不好意思,把你吵醒了。”乔安妮说,“他病了。”

“怎么会突然生病?”芭比问。

生锈克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听起来像是支气管炎或重感冒,不过当然不是这些原因。这是空气不好引发的。我从救护车上拿了点药给他,一开始还有点用,但现在…”他耸了耸肩,“他的心跳听起来不太妙。他处于巨大的压力之下,而且已经不是年轻人了。”

“你那里没有其他氧气了?”芭比问,指着红色瓶子。那瓶子看起来很像人们会放在厨房用品柜里的灭火器,而且总是会忘了更换泡沫。“就只有这一瓶?”

瑟斯顿·马歇尔加入了他们。在手电筒的光芒下,看起来一脸严肃与疲惫。“还有一瓶。但我们认为——生锈克、吉妮和我——应该留给孩子。艾登也开始咳嗽了。我尽量把他移到离穹顶——也就是风扇——更近的地方,但他还是咳个不停。我们得为艾登、艾丽斯、茱蒂与贾奈尔保留剩下的氧气,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或许等到军方带更多风扇——”

“不管他们对我们吹多少新鲜空气,”吉妮说,“能透过来的也就这么点。再说,不管我们再怎么靠近穹顶,还是会吸进一堆垃圾。我们之中哪些人最容易出问题,实在明显得很。”

“年纪最大与最年轻的。”芭比说。

“回去吧,好好躺着,芭比。”生锈克说,“保存你的体力。这里的情况你无能为力。”

“你就行?”

“或许吧。救护车上还有鼻用的解充血药。如果走到那一步的话,还有肾上腺素。”

芭比沿穹顶爬了回去,头部一直朝向风扇那边——他们现在全会这么做,连想都不用想一下——他抵达茱莉亚身旁时,被自己感到疲累的程度给吓坏了。他的心脏狂跳,重重吐出一口气。

茱莉亚是醒着的:“他的状况有多糟?”

“我不知道,”芭比承认,“不过不太妙。他们从救护车上拿了氧气给他,但他一直没醒来过。”

“氧气!还有吗?有多少?”

他向茱莉亚解释一遍状况,遗憾地看着她眼中的神色变得黯淡了些。

她拉着他的手。她的手指虽然有汗,却是冰的:“这就像被困在坍方的矿坑里一样。”

他们面对彼此坐着,肩膀靠在穹顶上,微弱的风势在他们之间叹息着。风扇的嘈杂运作声已让他们感到习惯;他们会在交谈时提高声音,但除此之外,根本不会加以留意。

要是风扇停了,我们可能才会注意到吧,芭比想,至少会有几分钟的时间挺注意的。接着我们就不会注意到任何事了。再也不会。

她虚弱地笑了:“如果你是在担心我的话,那么别担心。作为共和党的中年妇女支持者,谁也别想让我无法呼吸。我没事的。至少我还在努力撑下去,好让自己可以再来一回昨晚那种事。没错,那感觉真的很棒。”

芭比也回她一笑:“相信我,那是我的荣幸。”

“你觉得他们打算在星期天尝试的铅笔核弹会有用吗?你怎么想?”

“我可不会多想这种事,顶多只会期望而已。”

“那你的期望有多高?”

他不想告诉她真话,不过她理应听到真话:“根据发生的每件事,以及我们对运作方块的那些生物的微薄认知来看,机会不高。”

“告诉我你还没放弃。”

“这我倒是办得到。或许我应该觉得害怕吧,但我甚至连怕的感觉也没有。我想这是因为…整件事就在不知不觉中加剧成这样了吧。我甚至都习惯了这股臭味。”

“真的?”

他笑了起来:“假的。那你呢?你怕吗?”

“怕,不过还是难过居多。这就跟世界末日一样,不是因为爆炸,而是因为喘不过气。”她又咳了一声,把拳头放在嘴前。芭比可以听见其他人也同样咳着。其中一名肯定是现在成为了瑟斯顿·马歇尔小儿子的那个男孩。等到早上,他就能吸到让身体状况好一些的氧气了。芭比想,随即又想起瑟斯顿后面是怎么说的:等他们醒来后分配着吸一些。这根本没办法让孩子们正常呼吸。

根本没办法让任何人正常呼吸。

茱莉亚朝草地上吐了口口水,接着又面向他:“我真不敢相信我们会把自己弄到这种地步。那些生物——也就是那些皮革头——利用方块制造出这种情况,不过我觉得,他们只是一群孩子,借由看着我们的反应寻开心罢了,或许就像打电动游戏那样。他们在外面,我们在里面,是我们自己把自己害成这样的。”

“你已经有够多问题了,别再难为自己。”芭比说,“如果说有人得为这件事负责,那就是伦尼。他建立了毒品工厂,从镇上的每个设施挪用丙烷。他还派人过去,引发了某种对峙,我敢说一定是这样。”

“不过是谁把票投给了他?”茱莉亚问,“是谁给了他权力做出这些事?”

“不会是你,你那份报纸就很反对他。我说错了吗?”

“你说得对,”她说,“不过这些也只是近八年来的事而已。一开始,《民主报》——换句话说,也就是我——还以为他是有史以来最棒的人选。不过等到我发现他的真面目时,他已经牢牢扎根了。他还有那个只会傻笑的可怜虫安迪可以当挡箭牌。”

“你还是不能因此责怪——”

“我当然可以,也应该如此。要是我早知道这个逞凶斗狠、不称职的王八蛋会在真正的危机关头掌控一切,我早该…早该…我可以像有人对付小猫一样,把他丢进布袋里淹死他。”

他笑了起来,接着开始咳嗽:“你听起来实在不像共和党员——”他说到一半便停了下来。

“怎么了?”她问,随即也听见了。黑暗中传来有东西嘎吱作响的声音。声音接近时,他们才看到一个蹒跚的人影,身后还拉着一部儿童推车。

“谁在那里?”道奇·敦切尔大喊。

脚步摇晃的那个人回答时,声音因为被隔住而比较轻。声音是通过那个人脸上的氧气罩传出来的。

“喔,感谢上帝,”懒虫山姆说,“我在路边小睡了一下,还以为自己会在爬上来前就把氧气用完。不过我还是到这里了。时间抓得刚好,因为我差不多快累死了。”

幸存者

6

星期六清晨,119号公路与莫顿镇边界那里的陆军营地是个哀伤的地方。这里只剩三十几个军事人员与一架运输直升机。有十几个人正在大帐篷里打包。有几架空气清洁风扇是寇克斯下令在爆炸事件发生后,尽快送过来穹顶南侧的。这些风扇一直没用到。风扇抵达这里时,已经没有挤在穹顶旁、需要一点稀薄空气的活口了。火势在下午六点时,由于缺少氧气与燃料而熄灭,不过那个时候,切斯特磨坊镇那一侧的人已经全都死光了。

医疗帐篷被拆掉,由几十个人一同卷起。在这里,他们已经不用忙于陆军最古老的工作:维护地区秩序。这已经成了没必要的工作,也没有什么东西好巡视的。没有任何事可以让他们忘记前一天下午看到的那场噩梦,但忙着清理包装纸、罐子、瓶子、烟屁股等东西,还是多少有点帮助。

黎明到来时,大型运输直升机会再度发动。他们会爬上机舱,前往别的地方。那些机组人员可不会等他们这些低阶士兵。

他们其中的一个,是出身自南卡罗来纳州希科里树丛镇的一等兵克林特·艾姆斯。他手上拿着一个绿色的塑料垃圾袋,动作缓慢地拨过野草,偶尔捡起被扔掉的标语牌或喝完的可乐瓶,好让那个难缠鬼葛洛中士瞥过来时,看见他好像在工作。他几乎就快站着睡着了,所以一开始,还以为他听见的敲击声(声音就像用指关节敲一个很厚的耐热盘)是梦境的一部分。那几乎能确定是梦境里的声音,因为听起来像是从穹顶另一侧传来的。

他打了个呵欠,伸了一下懒腰。正当他这么做时,敲击声又出现了。声音的确来自被熏黑的穹顶后方。

接着,一个微弱虚幻的声音响起,就像是鬼魂说话,让他打了个冷战。

“有人吗?有人听得见我吗?拜托…我快死了。”

天啊,他认得那声音吗?听起来像是——艾姆斯丢下垃圾袋,朝穹顶跑去。他把双手靠在摸起来依旧温暖、被熏黑的穹顶表面上:“小牛童?是你吗?”

我一定是疯了,他想着,不可能的。没人能在那种灾害下幸存。

“艾姆斯!”葛洛中士咆哮,“你在那里搞什么鬼?”

他正要转身离开,烧焦表面后头的声音再度传来:“是我。别…”一连串沙哑的咳嗽声响起,“别走。如果你还在的话,艾姆斯,别走。”

一只手出现了,就如同说话的声音一样鬼魅,手指上沾满烟尘。那只手在穹顶内侧抹出一块干净的地方。没多久后,一张脸出现在那里。艾姆斯一开始没认出小牛童,接着才意识到,这孩子戴着氧气罩。

“我的氧气快用完了,”小牛童喘个不停,“指针已经在红色区域了。只能…再撑半小时。”

艾姆斯看着小牛童愁苦的眼神,小牛童也回望着他。艾姆斯心中涌起一股迫切的责任感:他不能让小牛童就这么死掉。他好不容易才存活下来…只是,艾姆斯无法想象,在这种不可能的情况下,他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孩子,听我说。你先跪下来,然后——”

“艾姆斯,你这个没用的王八蛋!”葛洛中士大吼,跨步走了过来。“不要再摸鱼了,给我过来帮忙!我今晚对你这混蛋的耐心已经用完了!”

一等兵艾姆斯没理他。他一直看着从肮脏的玻璃墙后头盯着他看的脸:“趴下,把底部的脏东西擦掉!现在就做,孩子,快!”

那张脸消失在他眼前。艾姆斯希望他是在照着做,而不是晕了过去。

葛洛中士的手放在他的肩膀上:“你聋了吗?我叫你——”

“去拿风扇,中士!我们得去拿风扇!”

“你到底在说什——”

艾姆斯朝葛洛中士那张叫人害怕的脸尖叫着说:“这里有人活着!”

幸存者

7

懒虫山姆抵达穹顶边的难民营时,红色小推车里只剩下一个氧气罐,而且指针只比零高上一点点。生锈克拿走氧气罩,盖在厄尼·卡弗特脸上时,他并未抗议,只是朝芭比与茱莉亚坐着的穹顶旁爬去。这个新加入的成员,四肢着地地躺了下来,深深吸了口气。茱莉亚的柯基犬贺拉斯就坐在茱莉亚身旁,饶有兴趣地看着他。

山姆摸了一下它的背:“剩得不多了,不过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那最后一点氧气啊,从来没有那么新鲜好闻过。”接着,他令人难以置信地点起了烟。

“快熄掉,你疯了吗?”茱莉亚说。

“很快就熄了,”山姆说,心满意足地吸了一口。“四周没有氧气,所以也吸不了几口。别生气了,说的好像你没抽过似的。不过这里好像真的有人不抽烟啊?”

“就让他抽吧,”罗密欧说,“那也不会比我们现在吸的垃圾空气还差。我们都知道,他肺里的焦油跟尼古丁还能保护他呢。”

生锈克走过来坐下。“那罐已经没了,”他说,“不过厄尼还是从里头吸到几口额外的氧气。他看起来舒服了点。谢谢你,山姆。”

山姆挥了挥手:“我的空气就是你的空气,医生。至少刚刚是。你不能从你那辆救护车上头装一点吗?送氧气罐过来给我的那些家伙——随便哪个都一样,总之就是在这里变得一塌糊涂前——可以直接在他们的卡车上填充氧气。他们有一种,不知道该怎么说,泵之类的东西。”

“氧气萃取机,”生锈克说,“你说得没错,车上是有一台。但不幸的是,那东西已经坏了。”他露出牙齿,挤出一个笑容。“三个月前就坏了。”

“是四个月。”抽筋敦说,走了过来。他是过来找山姆要烟的。“你那边该不会还有烟吧?还有吗?”

“你想都别想。”吉妮说。

“你怕二手烟会污染这个热带天堂吗,亲爱的?”抽筋敦问,但懒虫山姆朝他递出那包美国鹰时,抽筋敦还是摇了摇头。

生锈克说:“我申请更换一台氧气萃取机,申请书送到了医院管理委员会。他们说预算超支了,但或许可以从镇公所那里得到帮助。于是我把申请表送到了公共事务行政委员会那边。”

“伦尼。”派珀·利比说。

“伦尼。”生锈克同意道,“我收到一封回信,说我的请求会在十一月镇民大会审核预算时决定。所以我想到时候应该就会下来了吧。”他朝天空拍了一下手,笑了起来。

现在其他人全聚集到了这里,一脸好奇地看着山姆,同时也以惊骇的表情看着他的香烟。

“你是怎么过来的,山姆?”芭比问。

山姆很高兴能说出他的故事。他先从原因说起,也就是肺气肿的诊断部分,说多亏医疗保险,让他能定期拿到氧气,有时还会把全满的氧气先留着。他也说了自己听见爆炸声,走到屋外时看见的事。

“我一看到事情严重的程度,就知道大概发生什么事了。”他说。现在,他的听众还包括穹顶另一侧的军方人士。穿着四角短裤与卡其色内衣的寇克斯也是其中之一。“以前我还在树林里工作时,曾经见过几次严重火灾。有几次我们不得不放下一切,拔腿就跑。那段时间我们有几辆很旧的卡车,要是其中有一辆在逃命时卡住,我们就会连车也不要,直接逃跑。树冠火灾是最可怕的,因为火焰会直接随着风势迅速蔓延,所以我才一看见,就知道大概发生了类似的事情。有东西引起了惊人的大爆炸。是什么引起的?”

“丙烷。”萝丝说。

山姆摸了摸他那长满白色胡碴的下巴。“嗯,不过一定不只丙烷。还有化学药剂,因为有些火是绿色的。

“要是火往我这边烧的话,我可能早就死了吧,你们也是。不过火势被吸到南边去了。我想应该是地形的关系。还有河床也是。不管怎么样,我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所以就去了我的氧气吧——”

“你的什么?”芭比问。

山姆吸了最后一口烟,在地上捻熄。“喔,这只是我帮我放氧气罐的小棚屋取的小名而已。总之,我有五罐全满的——”

“五罐!”瑟斯顿·马歇尔几乎是呻吟地说。

“是啊,”山姆开心地说,“不过我可没办法拉五罐上来。你也知道,我上了年纪了。”

“你没有找辆汽车或卡车?”莉萨·杰米森问。

“这位女士,我的驾照在七年前就被吊销了,说不定都有八年了。酒驾的记录太多次了。要是我在任何比卡丁车还大的车子驾驶座里被抓到,他们就会直接把我丢进牢房,把钥匙扔了。”

芭比在想是不是要指出这话里头的逻辑问题,但何必呢?现在就连呼气也如此困难,干吗还要浪费一口气去讲这种事?

“总之,我觉得用那台红色小推车的话,应该可以载上四罐,结果不过才拉着走了四分之一英里,还没吸完第一罐氧气就没力气了。不过我非得继续走下去不可,不是吗?”

杰姬·威廷顿问:“你知道我们在这里?”

“不知道,女士。我只知道这里是高地,而且知道我的罐装空气不可能永远撑下去。我没料到你们会在这儿,也没料到这些风扇。来这里只是因为没其他地方可去。”

“你怎么会走那么久?”彼特·费里曼问,“从神河到这里还不到三英里远呢。”

“嗯,这件事就有趣了。”山姆说,“我是沿着道路上来的——你知道的,就是黑岭路——接着我过了桥…还在吸着第一罐氧气,只是路上实在很热…对了!你们有人看到那头死熊了吗?看起来像是一头撞死在电话线杆上的那头?”

“看见了,”生锈克说,“让我猜猜。经过那头熊没多久后,你就头昏眼花地晕过去了。”

“你怎么知道?”

“我们全是这样,”生锈克说,“那里有某种力量在运作。似乎对小孩与老人影响最大。”

“我可没那么老,”山姆说,声音听起来像是被冒犯了。“我只是白头发长得早,就跟我老妈一样。”

“你昏倒了多久?”芭比问。

“呃,我没带表,不过当我总算醒来时,天已经暗了,所以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吧。我中间因为难以呼吸醒来过一次,换了一瓶新的氧气,接着又回头继续睡。很疯狂对吧?而且我还做了一堆梦呢!就像三环马戏团一样!最后,我醒来时,这回可就真的醒了。四周很黑,我想换另一罐氧气。要换不难,因为四周并不是完全暗的。本来应该是的,在穹顶都被火势的烟灰盖住后,应该要黑得跟公猫的屁眼一样,不过在我醒来的下方,有块很亮的地方。白天的时候看不见,但在晚上,那里亮得就跟一亿只萤火虫一样。”

“我们都叫那个地方‘发光地带’。”小乔说。

他与诺莉和班尼窝在一起,班尼正用手捂着嘴咳嗽。

“取得好,”山姆赞赏地说,“总之,那时我听见了风扇的声音,还看到了灯光,所以知道有人在这里。”他用头朝穹顶另一侧的营地比去。

“我不知道有没有办法在氧气用完前来到这里——这座山就像个鸡奸犯,就算我吸个不停,都未必有办法幸免——不过我还是办到了。”

他好奇地看着寇克斯。

“嘿,寇克林上校,我看得到你吐出来的气。

你最好穿上外套,或者过来这里,这里温暖多了。”

他哈哈大笑,露出所剩不多的牙齿。

“我叫寇克斯,不是寇克林。谢了,我很好。”

茱莉亚说:“山姆,你做了什么梦?”

“你会这么问还真有趣,”他说,“因为那堆梦里头我只记得一个,就是跟你有关的。你就躺在镇民广场的演奏台上,一直哭个不停。”

茱莉亚握紧了芭比的手,力道很大,视线却一直没离开过山姆脸上:“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你身上盖着报纸,”山姆说,“全都是《民主报》。你把报纸抱得紧紧的,像是底下什么也没穿。不好意思啦,不过这可是你自己问的。你听过比这还有趣的梦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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