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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寇克斯的对讲机连续发出三声杂音。他从腰带上拿起对讲机:“怎么回事?说快一点,我这里很忙。”

他们全听见了回复的声音:“我们在南边这里发现一名幸存者,上校。我重复:我们发现了一名幸存者。”

幸存者

8

十月二十八日上午太阳升起时,丹斯摩家族最后的幸存者提出了要求。奥利躺在地上,身体贴着穹顶底部,对着穹顶另一侧的风扇不断喘气,吸着那些仅够勉强保命的空气。

他在氧气罐的氧气用完前,匆忙把穹顶内侧清出一块地方,好让空气可以吹进。那罐氧气是在他爬进马铃薯堆前留在地板上的那罐。他还记得当时他在想那罐氧气是否会爆炸。结果没有,而这对奥利·丹斯摩来说,绝对是件再好不过的事。

要是那罐氧气真的爆炸,他现在已经死在黄褐色的土堆与一堆白色马铃薯下方了。

他跪在自己那侧的穹顶旁,挖着一块块的黑色残渣,清楚知道那些残渣里,有些是人类的遗骸。

他不断被骨头碎片刺伤,所以实在无法忽略这件事。要是没有艾姆斯不断鼓励他,他肯定早就放弃了。但艾姆斯始终不放弃,不断逼迫他挖下去。

该死,把这些脏东西挖干净,小牛童,你非做到不可,这样风扇才能派上用场。

奥利认为他之所以没放弃,是因为艾姆斯不知道他的名字。奥利学校的同学,总会叫他“挖粪的”或是“挤奶的”,不过要是在他死时,还只能听见这个南卡罗来纳州的家伙不断叫他“小牛童”,那就真的太可恶了。

风扇打开时,发出了呼啸的声音,让他第一次感觉到有微风吹到他过热的皮肤上。他把氧气罩从脸上扯下,用嘴与鼻子直接贴在穹顶肮脏的表面上,他气喘吁吁,咳出烟灰,继续擦着那一层炭。他可以看见艾姆斯就在另一边,四肢着地,头向下弯着,就像有人试着要看进老鼠洞似的。

“就是这样!”他大喊,“我们正在拿另外两台风扇过来。别放弃,小牛童!别放弃!”

“奥利。”他喘着气说。

“什么?”

“名字…奥利。别再叫我…小牛童。”

“要是你持续清下去,让风扇能起作用,从现在开始,直到世界末日为止,我都会叫你奥利。”

奥利的肺用某种方式吸收了从穹顶渗过去的空气,正好让他可以保持活命与清醒。他看着他清出的那一小块地方逐渐明亮起来。就连这道光也帮了他一把。只是,看着黎明升起的阳光在依旧脏污的薄膜遮阻下变得污浊,同样也让他感到难过。阳光是好事,因为在这里,每样东西都是暗的、焦的、硬的、沉默的。

五点时,他们试图想叫人与艾姆斯换班,但奥利尖叫着求他留下,而艾姆斯也拒绝离开,于是命令就这么收了回去。慢慢地,通过把嘴贴在穹顶上头,奥利吸到更多空气,于是开始讲起他幸存的经过。

“我知道,我得等火熄了以后再出去,”他说,“所以我让自己放轻松,慢慢吸着氧气。汤姆爷爷曾经告诉我,要是睡着的话,一罐氧气就可以撑过一整个夜晚,所以我就躺在那里不动。有一段时间,我连氧气都没用,因为马铃薯下方还有空气,可以呼吸得到。”

他把嘴唇贴向穹顶,尝到了烟灰的味道,知道那可能是二十四小时前还活着的人的残骸,却完全不在乎。他贪婪地吸着,把黑色的残渣咳出来,直到可以继续说下去。

“一开始,马铃薯下面很凉,但接着就变得温暖,然后变得很热,让我以为自己会被活活烧死。谷仓在我头上烧掉了。所有东西都烧了起来。虽然很热,但很快就没那么热了,或许就是因为这样才救了我一命吧,我也不知道。我一直在底下待到第一罐氧气没了为止。接着,我不得不出去。我很怕另一罐氧气已经爆炸了,不过没有。只是我敢说,应该就也只差一点吧。”

艾姆斯点点头。奥利从穹顶这里吸入更多空气,就像是透过一块又厚又脏的抹布呼吸一样。

“还有楼梯。要是他们用木头代替水泥,我可能就出不来了。一开始,因为实在太热,我甚至没有尝试上楼,直接爬回马铃薯堆下面。外面的马铃薯有一堆已经被烤熟了——我可以闻得到味道。后来,氧气越来越难吸到,所以我知道,就连第二罐氧气也要没了。”

他停了下来,咳到全身都在震动。等到咳完后,又继续说了下去。

“我其实是想在死前听到人类的声音而已。我很高兴那个人是你,艾姆斯。”

“我的名字叫克林特,奥利。你不会死的。”

但那双从穹顶底部的肮脏小洞中看过来的眼睛,就像是棺材玻璃窗里凝视着外头的双眼一样,像是知道了些什么其他的事,知道了更为真实的真理。

幸存者

9

嗡嗡声又响了起来。虽然这声音把卡特从无梦的睡眠中吵醒,但他知道那是什么声音。在他体内的某个部分,直到一切结束,或是他死掉以前,都不会真正睡着。这是求生本能,他猜,在他的大脑里,有个从不睡觉的守护者。

嗡嗡声第二次响起的时间,约莫是星期六早上七点半。他会知道,是因为他的表是那种按下按钮就会发光的手表。紧急照明灯在晚上时已经熄了,所以辐射尘避难室里处于完全的漆黑状态中。

他坐起身,觉得颈部后方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他猜是他昨晚用的手电筒吧。他摸索着接过手电筒,将其打开。他睡在地板上,老詹则睡在沙发上。用手电筒戳他的人正是老詹。

他当然可以睡沙发,卡特愤愤不平地想,他是老大啊,不是吗?

“去吧,孩子,”老詹说,“赶快处理。”

为什么非我不可?卡特想…但没说出来。

当然是他,因为老大是个老头,老大是个胖子,老大有颗烂心脏。当然啦,因为他是老大,詹姆斯·伦尼,切斯特磨坊镇的皇帝。

也就是个二手车行的皇帝而已,卡特想,身上全是汗水跟沙丁鱼油的臭味。

“去啊。”声音变得急躁起来,其中还有害怕的情绪。“你在等什么?”

卡特站了起来,手电筒的光芒从辐射尘避难室的货架上移开(这么多罐沙丁鱼!),照向前往上下铺床位房间的路。这里的紧急照明灯依旧亮着,但却摇曳不定,就快熄了。这里的嗡嗡声更为大声,变成一阵稳定的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恩,就像厄运即将到来的声音。

我们再也离不开这里了,卡特想。

他用手电筒照着发电机前方的暗门,发电机持续发出沉闷恼人的嗡嗡声,不知为何,使他联想起老大高谈阔论的模样。或许是因为这两种噪音同样愚蠢与着急吧。喂我,喂我,喂我。给我丙烷,给我沙丁鱼,给我的悍马车高级无铅汽油。

喂我,我就要死了,这样你也会死,不过谁在乎啊?

谁会鸟你?喂我,喂我,喂我。

储物箱里只剩六桶丙烷。等他把几乎空了的另一桶放进去时,就会只剩五桶。而且还是小得不行的尺寸,只比最小的型号大不到哪里去。等到空气净化器停下来后,他们就都会因窒息而死。

卡特从里头拿出其中一桶,但只是先放在发电机旁。他没打算马上换掉,想等到现在这桶完全用完,就算那恩恩恩恩恩恩恩声很烦人也一样。

就像麦斯威尔咖啡的广告词,直到最后一滴都很棒。

不过那个嗡嗡声还是让人神经紧张。卡特觉得他应该找出警报器的位置,把声音直接关掉,但这么一来,他们之后要怎么知道发电机的燃料用完没有?

就像两只被困在倒过来的水桶里的老鼠一样,这就是我们的处境。

他在脑中计算着。这里还剩六桶,一桶约莫能用十一小时。但他们可以关掉空调,或许能把时间拉长到每桶十二或十三小时。安全起见,先以十二来算。十二乘六…应该是…

那恩恩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这道计算题比原本的程度困难,但他还是算了出来。七十二小时后,他们就会在黑暗中可悲地窒息而死。为什么会在黑暗中?因为没人费心去换紧急照明灯的电池,这就是为什么。那些灯可能已经有二十几年没换过了。老大把钱都污了起来。为什么这里的储物箱里,只有七桶小得不行的丙烷,而WCIK电台那里却有数之不尽的丙烷,就这么等着被炸个精光?因为老大喜欢把每样东西放在他想放的地方。

坐在这里,听着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让卡弄丢一块钱。

特想起他父亲说过的话:存住一分钱,这就是伦尼会有这个下场的原因。二手车行的伦尼皇帝。说大话的伦尼政客。毒枭伦尼。他从毒品生意里赚了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这重要吗?

他可能永远都花不到那些钱了,卡特想,而且就连现在也他妈的花不到。这里根本没东西好买。他大可把所有沙丁鱼全吃掉,那些都是免费的。

“卡特?”老詹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你到底是想换掉一桶,还是我们就干脆这样听着发电机叫个不停?”

卡特才准备张口大喊,想解释他们得等一下,别浪费任何一分钟,但就在这时,恩恩恩恩恩恩的声音总算停了下来。所以,就只剩下刮一刮一刮的空气净化器声音了。

“卡特?”

“我在处理了,老大。”卡特把手电筒夹在腋下,将用完的丙烷桶拉出,把全新的那桶放进金属平台。那个平台大到足以容纳十桶这种尺寸的丙烷。他把丙烷管接好。

每分钟都别浪费…是吗?要是最后都难逃窒息的命运,又何必要这么做?

但对于大脑中的求生守护者来说,这根本是个白痴问题。求生守护者认为七十二小时就是七十二小时,每一分钟都包含在这七十二小时里面。毕竟,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说不定军方那些家伙总算找到了破坏穹顶的方法。说不定穹顶自己会消失,就像出现时那么突然与毫无原因。

“卡特?你到底在那里做什么?我他妈的祖母都比你的动作快,而且她还已经死了!”

“差不多了。”

他确定管子接得够紧,用拇指弹开启动开关(他突然想到,要是这台小型发电机的启动电池就跟紧急照明灯的电池一样旧,那么他们可就有麻烦了)。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是两个人,只能用七十二小时。但如果只有他,就可以延长到九十,甚至是一百小时。

只要先把空气净化器关掉,等到真的太闷再打开就好。他曾向老詹提出这个建议,却直接遭到否决。

“我的心脏有问题,”他提醒卡特,“空气越闷,我就越有可能出问题。”

“卡特?”一副大声诘问的样子。声音才传进他的耳朵,他就觉得鼻子里又闻到了老大身上那股沙丁鱼味。“那边出了什么事吗?”

“全搞定了,老大!”他大喊,按下按钮。

马达发出声响,一次就启动了发电机。

我得好好想想这件事,卡特这么告诉自己,但求生守护者想的不同。求生守护者认为:每过去一分钟,就是浪费一分钟。

他对我很好,卡特告诉自己,他给了我该负起的责任。

他给你的,是那些他不想亲自动手的肮脏事。

还给了你一座可以死在里头的洞穴。

卡特做出了决定。他走回主房间时,从枪套拔出贝雷塔手枪,考虑着是不是要把枪藏在身后,让老板不会知道。但他最后还是决定算了。毕竟,这个人叫他孩子,或许还是真心的。在他没料到的情况下朝他后脑勺开枪,让他在毫无预警的情况下死去,绝不是他应得的结果。

幸存者

10

镇上东北方尽头处并未一片漆黑,但由于穹顶被熏得厉害,所以离透明也同样远得很。阳光照进里头,让所有东西全变成狂热的粉红色。

诺莉跑向芭比与茱莉亚。这女孩一面咳嗽,一面气喘吁吁,但还是继续跑着。

“我爷爷心脏病发作了!”她哭着说,接着跪了下来,一面干咳,一面喘气。

茱莉亚搂着女孩,把她的脸转向呼啸的风扇。

芭比爬向被流亡者包围的厄尼·卡弗特、生锈克·艾佛瑞特、吉妮·汤林森与道奇·敦切尔等人。

“大家给他们一点空间!”芭比厉声说,“给他一点空气!”

“这就是问题了,”托尼·盖伊说,“他们给了他原本要留给…原本应该要留给孩子们的东西…但——”

“强心剂。”生锈克说。抽筋敦递给他一个针筒,生锈克随即注入厄尼体内。“吉妮,开始心外按摩。你累了就换抽筋敦,再来换我。”

“我也行,”乔安妮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但她看起来似乎仍足够镇静。“我上过一堂课。”

“我也上过,”克莱尔说,“我也能帮忙。”

“还有我。”琳达静静地说,“我今年夏天才又上过一次。”

这是个小镇,我们全是同一队的,芭比想。

吉妮——她也受了伤,脸还是肿的——开始心外按摩。她把位置让给抽筋敦时,茱莉亚与诺莉也一同来到芭比身旁。

“他们可以救活他吗?”诺莉问。

“我不知道。”芭比说。但他知道,已经没希望了。

抽筋敦从吉妮那里接手。芭比看着抽筋敦额头上的汗水滴落在厄尼的衬衫上,变成了一块黑点。约莫五分钟后,他停了下来,边喘气边咳嗽。

正当生锈克准备过去时,抽筋敦摇了摇头。“他走了。”抽筋敦转向乔安妮,“很抱歉,卡弗特太太。”

乔安妮的脸抽搐着,接着皱成一团。她悲痛地哭出声来,后来哭声变为咳嗽。诺莉抱着她,自己也再度咳了起来。

“芭比,”一个声音说,“跟你谈谈。”

说话的人是寇克斯。现在,在寒冷的另一侧,他身穿棕色迷彩服,外头还加了件羊毛外套。芭比不喜欢寇克斯脸上那种阴沉的表情。茱莉亚跟他一起过去。他们朝穹顶俯身,试着缓慢平静地呼吸。

“新墨西哥州的柯特兰空军基地发生了意外。”寇克斯保持声音压低,“我们得先测试才行,但他们在做铅笔核弹的最终测试时…可恶。”

“爆炸了?”茱莉亚问,整个人被吓坏了。

“没有,女士,是熔化。两个人当场死亡,其他几个人很可能会死于辐射灼伤与辐射中毒。重点在于,我们失去了核弹。我们失去了他妈的核弹。”

“是因为故障?”芭比问。几乎希望就是这样,因为这代表了不需要重新开发。

“不,上校,并不是。这就是为什么我会用意外这个词。赶工的时候总会发生这种事,而我们全都在赶个不停。”

“我为那些人感到遗憾,”茱莉亚说,“他们的亲属都得到消息了吗?”

“以你们自己的状况来说,你还能想到这点真的十分体贴。他们很快就会接到通知。意外发生在凌晨一点,我们现在已经在制造‘小男孩二号’了。应该会在三天内完成,最多四天。”

芭比点了点头:“谢谢你,长官,不过我不确定我们撑得了那么久。”

一声拉长的悲泣——是孩子的声音——自他们身后传来。芭比与茱莉亚转身时,哭声变成一连串干咳与喘不过气的声音。他们看见琳达跪在她大女儿身旁,用双手把她拥入怀中。

“它不能死!”贾奈尔大喊,“奥黛莉不能死!”

但它死了。艾佛瑞特家的金毛在晚上时便已死云。当时艾佛瑞特姐妹睡在它身旁,它就这么静静离开,没有一丝吵闹。

幸存者

11

卡特回到主房间时,磨坊镇的次席公共事务行政委员正在吃着一盒麦片,盒子正面印有一只卡通鹦鹉。卡特在许多次童年的早餐时光中,早已与那只虚构的鸟熟识:大嘴鸟山姆,香果圈的守护神。

一定早就不知道过期多久了,卡特想,在短暂的一瞬间,感到有点同情老大。接着,他又想起七十几小时的空气,以及八十到一百小时之间的差距,于是又让心硬了起来。

老詹又从盒子里抓了更多麦片圈,接着看见卡特手上的贝雷塔手枪。

“嗯。”他说。

“对不起,老大。”

老詹把手放开,让麦片圈像瀑布一样掉回盒子里,但他的手是黏的,所以手指与手掌上还黏着一些色彩明亮缤纷的麦片圈。

“孩子,别这么做。”

“我非这么做不可,伦尼先生,这与私人因素无关。”

的确不是,卡特如此认为。甚至连一点点也没有。他们被困在这里,就这样而已。这事会发生,全是因为老詹做出的决定,所以老詹得付出代价才行。

老詹把整盒麦片放在地板上,动作小心,仿佛害怕动作太粗鲁,就可能会把盒子摔破似的。

“会这样是因为…空气。”

“空气。我懂了。”

“我可以把枪藏在身后,走进这里,接着把子弹射进你的脑袋,但我不想这么做。由于你对我一直很好,所以我想给你时间准备。”

“那就别让我受苦,孩子。既然不是私人因素,那就别让我受苦。”

“只要你坐好别动,就不会受苦。一切会发生得很快,就跟在树林里射杀一头受伤的鹿一样。”

“我们可以再谈谈这件事吗?”

“不行,老大。我已经下定决心了。”

老詹点点头:“那么,好吧。我可以先祈祷一下吗?你愿意让我祈祷吗?”

“可以,老大,只要你想就可以祈祷。不过快一点。这对我来说也很难受,你知道的。”

“我相信你说的话。你是个很好的孩子,孩子。”

卡特从十四岁以后就再也没哭过,现在却觉得眼角有点刺痛:“叫我‘孩子’也帮不了你。”

“这的确帮助了我。再说,看到你觉得感动…也同样帮助了我。”

老詹拖着巨大的身躯离开沙发,跪了下来。

在这么做的同时,还撞翻了麦片盒,发出一声有些悲伤的轻笑:“这实在是不怎么样的最后一餐。”

“对,的确不是。我很抱歉。”

老詹现在背对着卡特,叹了口气:“反正一两分钟以后,我就能在上帝的餐桌上吃烤牛肉了,所以没关系的。”他举起一只粗短的手指,压在脖子后头,“就这里。脑干。可以吗?”

卡特吞了口口水,感觉就像吞下一颗绒布做成的大烘衣球。“没问题,老大。”

“你想跟我一起跪下吗,孩子?”

卡特距离上次祷告的时间,甚至比上回哭的时候还久,但此刻差点就答应了。接着,他想起老大有多么狡猾。或许他现在没有耍诈,而是真心的,但卡特看过这个人运筹事情的模样,凡事务求万无一失。他摇了摇头:“祷告吧。如果你想长篇大论,那我认真劝你,还是说短一点的版本就好。”

老詹背对卡特跪着,双手紧紧抓住沙发上的坐垫,那里在他不可忽视的臀部重压下,现在依旧是凹着的。“亲爱的上帝,我是你的仆人詹姆斯伦尼。我猜,不管愿不愿意,我都要到你身边了。杯子已经凑到了我嘴上,我无法——”

他发出很大一声没有泪水的抽泣。

“关掉手电筒,卡特。我不想在你面前哭。这不是一个快死的男人该有的模样。”

卡特把枪往前伸,直至几乎碰到老詹的颈背。

“好吧,不过这是你最后的请求了。”说完,他关上了手电筒。

他才一关掉手电筒,就知道自己犯了大错,不过一切为时已晚。他听见老大移动的声音,对于一个心脏不好的胖男人来说,他的动作快得吓人。卡特开枪,在枪口的闪光下,看到凹陷的沙发垫上头出现了弹孔。老詹已不再跪在沙发前,但不管他有多快,也肯定走不了多远。就在卡特用大拇指打开手电筒开关时,老詹拿他从辐射尘避难室架子上拿走的切肉刀往前一刺,六英寸的钢制刀锋刺进了卡特·席柏杜的腹部。

他痛得尖叫出声,又开了一枪。老詹感觉到子弹从他耳旁呼啸而过,但没把刀抽出来。他也有个求生守护者,多年来一直恪尽职守。他的求生守护者说,要是他把刀拔出来的话,肯定难逃一死。他摇摇晃晃地蹲了下来,站起身时,把刀用力往上拉,撕毁了这个蠢男孩的内脏。他还以为自己可以搞定最强的老詹·伦尼呢。

卡特在被割开时再度尖叫起来。血珠喷在老詹脸上,让他由衷地希望这是这男孩的最后一口气。他把卡特往后推。在掉落在地的手电筒光芒照射下,卡特脚步蹒跚地往后退,踩过洒在地上的麦片,抱着自己的腹部。鲜血自他指间涌出。

他的手在货架上胡乱摸索,跪下来时,一堆沙丁鱼、煎蛤蜊与浓汤罐头一同洒了下来。有那么一刻,他维持这个姿势不动,像是重新考虑过后,终究还是决定要祈祷似的。他的头发垂在脸上。接着,他放开了手,倒落在地。

老詹考虑用刀,但对有心脏病的人来说,实在太过费力(他再度向自己保证,等到这场危机结束后,就要好好照顾身体)。于是,他捡起卡特的枪,朝这愚蠢的男孩走去。

“卡特?你还醒着吗?”

卡特发出呻吟,试着转过身来,但还是放弃了。

“我会在你后颈开上一枪,就跟你刚才答应我的一样。不过我要给你最后一个最重要的忠告。你在听吗?”

卡特再度呻吟。老詹把这视为同意。

“我的忠告是:永远不要让一个优秀的政治家有机会祷告。”

老詹扣下扳机。

幸存者

12

“我想他就要死了!”艾姆斯大喊,“我想这孩子就要死了!”葛洛中士跪在艾姆斯身旁,从穹顶底部肮脏的小洞口看去。奥利·丹斯摩横卧在他那一侧,嘴唇几乎压在穹顶上。多亏上面还黏有污痕,使他们能够看得见表面。葛洛用他受过训练的声音大喊:“嘿!奥利·丹斯摩!集中精神!”

慢慢地,男孩睁开双眼,看着两个男人蹲在不到一英尺远的地方,但他们那里却是个寒冷、干净的世界。“怎么了?”他轻声说。

“没事,孩子,”葛洛说,“继续睡吧。”

葛洛转向艾姆斯:“给我冷静点,士兵。他没事。”

“他才不是没事,一看就看得出来了!”

葛洛抓住艾姆斯的手臂,把他扶了起来——动作还算客气。“对,”他压低声音同意,“他的状况甚至就连还好也称不上,不过他还活着,正在睡觉,就目前来说,这已经是我们能祈求最好的状况了。睡着的话,他需要的氧气就会更少一点。你先去吃点东西。你吃早餐了吗?”

艾姆斯摇了摇头,脑中根本没想过早餐这件事。“我想留下来,以防他醒过来。”他停了一下,突然又说,“我想待在这里,以防他死了。”

“他还可以再撑一段时间,”葛洛说,只是就连自己也不知道这话是真是假。“去拿点吃的,就算是一片面包夹一片香肠也好。你看起来糟透了,士兵。”

睡着的男孩躺在烧焦的地面上,嘴巴与鼻子朝着穹顶翘起,他们几乎看不出他的胸口有起伏的迹象。艾姆斯用头朝他比了比:“你认为他还可以撑多久?中士?”

葛洛摇了摇头:“可能不久吧。今天早上,另一边的那群人已经有人死了,另外几个人的状况也不太好。再说,那边的环境还更好一些,空气比较干净。你得做好心理准备。”

艾姆斯有股想哭的感觉:“那孩子失去了所有家人。”

“先去找点东西吃。你回来前,我会先在这里看着。”

“之后我还能留在这里吗?”

“士兵,那孩子要你留着,你就留着。你可以在这里待到结束为止。”

葛洛看着艾姆斯快跑至直升机附近那张放了些食物的桌子。现在是十点钟,在穹顶外面,此刻是美丽的晚秋早晨。太阳闪烁着光芒,融化了最后的厚霜。但就在几英尺远的地方,却是一个拥有永恒黄昏的封闭世界,那里的空气让人无法呼吸,时间已不再有任何意义。葛洛想起了他长大的地方,也就是康涅狄格的威顿镇。当地的公园里有个池塘,里头有些年纪很大的金色鲤鱼,长得非常大,孩子们也时常会喂那些鱼。后来有一天,一个管理员在使用化学肥料时发生了意外。

于是,再见了鱼儿。所有的鱼全都浮在水面上死去。

看着那个脏兮兮的男孩在穹顶的另一侧睡觉,实在不可能不让他想起那些鲤鱼…差别只在于那是个男孩,而不是一条鱼。

艾姆斯回来了,显然吃了一些他不想吃的东西。若是要葛洛发表意见,他会说他认为那孩子不太适合从军,但的确是个心肠很好的孩子。

艾姆斯坐了下来。葛洛中士坐在他身旁。到了中午左右,他们从穹顶北侧接到一份报告,说那边有另一名幸存者也死了,是一个叫艾登·艾普顿的小男孩。另一个孩子。葛洛认为自己或许在前一天碰到过他的母亲。他希望自己是错的,但事实正是如此。

“这到底是谁干的?”艾姆斯问他,“到底是谁干下了这种鸟事,中士?为什么?”

葛洛摇了摇头:“没头绪。”

“这根本就没道理!”艾姆斯大喊。奥利动了一下,由于呼吸不到空气,又把睡脸再度朝向渗过屏障的稀薄微风。

“别吵醒他。”葛洛说,心想:要是他在睡梦中离去,对我们大家来说更好。

幸存者

13

到了两点,所有流亡者全都开始咳嗽,只有两个人除外——令人难以置信,但却千真万确——山姆·威德里欧似乎在空气恶劣的情况下变得活力充沛,小华特·布歇除了睡觉以外什么也不做,偶尔才会吸一些分配下去的牛奶或果汁。芭比搂着茱莉亚靠坐在穹顶上。不远的地方,瑟斯顿·马歇尔坐在小艾登·艾普顿被覆盖的尸体旁,他在令人完全措手不及的状态下就死了。如今,瑟斯顿自己也咳个不停,把哭到睡着的艾丽斯抱在腿上。离那里二十英尺的地方,生锈克与妻子及两个女儿依偎在一起,两个女孩同样也是哭着睡着的。生锈克把奥黛莉的尸体搬到救护车里,好让两个女儿不会看见它。他过去时屏住呼吸,虽然那里离穹顶只有十五码远,但空气却会让人窒息,十分致命。他回来喘口气时,觉得应该也要这么处置小男孩。奥黛莉对他来说会是个好伙伴,它一直很喜欢小孩。

小乔·麦克莱奇一屁股坐在芭比身旁。现在的他看起来真的就像稻草人一样,苍白的脸上到处都是青春痘,双眼周围有着如同淤青般的黑眼圈。

“我妈睡着了。”小乔说。

“茱莉亚也是,”芭比说,“所以说话小声点。”

茱莉亚睁开一只眼。“还没完全睡着。”她说,随即又闭上了眼。她咳了一声,先是忍住,接着又连咳好几下。

“班尼真的病了,”小乔说,“他在发烧,就跟小男孩去世前一样。”他踌躇了一下,“我妈也挺烫的。或许只是因为这里太热了,可是…我想原因并非如此。要是她死了怎么办?要是我们全死了怎么办?”

“我们不会死的,”芭比说,“他们肯定会想出什么方法。”

小乔摇头:“他们不会的。你很清楚这点。因为他们在外面。没有任何外面的人可以帮得了我们。”他看着这片一天前还是座小镇的焦土,笑了出来——声音沙哑低沉,会听起来那么糟糕,是因为其中真的带着点笑意。“切斯特磨坊镇建立于一八〇三年——我们在学校都学过。两百多年的时间,才一个星期就在地球上被抹杀了。只花了他妈的一个星期。你怎么说,芭芭拉上校?”

芭比想不出任何回答。

小乔捂着嘴,咳了一声。在他们后方,风扇不断传来呼啸声。

“我是个聪明的孩子。你知道吧?我是说,这不是我在自夸,但…我的确是挺聪明的。”

芭比想起这孩子在导弹攻击时架设的现场转播。“我完全同意这点,小乔。”

“在斯皮尔伯格拍摄的一部电影里,聪明的孩子在最后一分钟想出了解决方法,对吗?”

芭比感觉到茱莉亚又醒了。她睁开双眼,神色凝重地看着他。

泪水自男孩脸颊滑落:“我肯定不是斯皮尔伯格电影里的孩子。要是我们在侏罗纪公园里,恐龙绝对会把我们吃了。”

“要是他们腻了就好了。”茱莉亚模糊不清地说。

“啊?”小乔眯眼看着她。

“那些皮革头。皮革头孩子。孩子们只要玩腻一样东西,就会去找别的玩。不然就是——”她重重地咳着,“不然就是他们的父母叫他们回家吃饭什么的。”

“或许他们不用吃饭,”小乔阴郁地说,“或许他们也没有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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