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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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她知道他想做什么,知道他做完仪式打开生锈报废的亚马纳冰箱之后会发生什么,她一定会转身就逃,逃得愈快愈好。

没有人知道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到底有多疯,连迈克·汉伦也没概念。帕特里克那年十二岁,是油漆销售员的儿子,母亲是虔诚的天主教徒,一九六二年死于乳腺癌,也就是帕特里克被藏身德里地下的黑暗怪物吞噬的四年后。虽然帕特里克智商达到了正常值的下限,小学却重读了两次,分别是一年级和三年级。他那年去上暑修,免得重念一次五年级。老师发现他不爱读书(不少老师在成绩单的导师评语中提到这一点),而且很麻烦(但没有老师写进评语,因为德里小学成绩单评语栏只有六行,而他们的感觉太模糊,太啰唆,就算用六十行也说不清楚,何况是短短六行)。要是帕特里克晚生十年,辅导老师可能会送他去见儿童心理学家,进而发现在他迟钝苍白的脸庞底下,潜藏着惊人的深度。但也可能不会发现,因为智商测验的低分远远无法显示他的精明。

帕特里克有反社会人格,到了一九五八年炎夏七月更成为彻底的心理变态,完全忘了自己曾经认为其他人(其实是所有生物)是“真实”的。他认为自己确实存在,甚至全宇宙只有他存在,但存在不代表真实。他没有痛觉,也不会感觉受伤(他对自己被亨利打伤嘴巴无动于衷就是证明)。然而,尽管他发现真实丝毫不具意义,却完全能掌握“规则”的概念。虽然老师们都觉得他很怪(他的五年级导师道格拉斯太太和三年级导师威姆斯太太都知道他有一个装满苍蝇的铅笔盒,即使知道有问题,但两人各自还有二十和二十八名学生,而且有自己的事情要操心),却不曾遇到严重的管教问题。尽管他考试可能会交白卷(或者只画了一个大大的、漂亮的问号),而且道格拉斯太太发现最好让他离女学生远一点,因为他会乱摸乱碰,但他很安静,有时甚至静得像一块黏土,只是被捏成了男孩的形状。帕特里克很容易被忽略,他只是静静当个笨学生。尤其当班上有亨利·鲍尔斯和维克多·克里斯这样的学生,老是惹是生非、粗鲁无礼,不是偷牛奶钱,就是破坏校园;或是不幸有叫作伊丽莎白·泰勒的女学生,除了患有癫痫,有限的脑细胞还只能部分运作,必须提醒她别在操场掀裙子让人看她的新内裤。相比之下,帕特里克很不起眼。换句话说,德里小学就像一场典型的混乱的教育嘉年华,一个有着太多场地的马戏团,就算潘尼歪斯出现也不会有人注意。帕特里克的老师(还有他的父母)当然不曾怀疑,帕特里克五岁那年杀了弟弟埃弗里。

帕特里克的母亲从医院带回埃弗里时,他一点也不喜欢。他爸妈有两个、五个或五十个孩子,他都不在意,至少他起先这么告诉自己,只要他们不打乱他的作息就好。但他发现埃弗里会。三餐变晚了,婴儿夜里会哭,把他吵醒,爸妈似乎老是待在婴儿床边,他常常得不到他们的注意。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但那回他吓到了。他心想,如果爸妈当年将他从医院带回来,他是“真实的”,那么埃弗里也可能是“真实的”。说不定等埃弗里长大能走了,能帮爸爸到门口拿德里《新闻报》,帮妈妈递盘子端面包,他们会决定把帕特里克送走。他不担心爸妈更爱埃弗里(虽然他觉得确实如此,而且他的感觉可能是对的),只在乎三件事:埃弗里来了之后,规则就被打破或改变了;埃弗里可能是真实的;爸妈可能为了埃弗里而抛弃他。

一月的某天下午两点半左右,帕特里克上完幼儿园下午班之后,回家走进埃弗里的房间。屋外开始下雪,强风呼啸着扫过麦卡伦公园,震得楼上结霜的抗风玻璃嘎嘎作响。帕特里克的母亲在卧房小憩,因为埃弗里昨晚闹了一晚上。父亲还在上班。埃弗里趴着睡,头侧向一边。

帕特里克一张圆脸面无表情,伸手将埃弗里的脑袋向下压进枕头里。埃弗里闷叫一声,将头转回侧边。帕特里克看到了,愣愣地若有所思。黄靴子上的雪融了,滴到地板上。大约过了五分钟(反应快不是帕特里克的强项),他又将埃弗里的脑袋压进枕头里,而且摁了一会儿。埃弗里在他手下扭动挣扎,但力气很微弱。帕特里克松开手,埃弗里又侧过脑袋,轻轻发出一声哀号,接着又睡着了。强风震得窗户摇晃,帕特里克静静等候,想看刚才的哀号有没有吵醒他母亲。没有。

帕特里克狂喜不已,世界从来不曾如此清晰地呈现在他眼前。他的情感功能严重残缺,而那一瞬间,他的感觉就像打了药暂时看见颜色的色盲或脑袋被一巴掌打醒的毒虫一样新鲜。这是全新的体验,他从来不晓得有这种感受。

他放轻动作,又将埃弗里的脸压入枕头里。埃弗里再度挣扎,但帕特里克这回没有松手,反而更用力往下压。小婴儿开始不断闷叫,帕特里克知道他醒了。他隐约觉得要是现在松手,小家伙可能会告诉母亲。于是他继续摁。小婴儿挣扎着,帕特里克不放手。小婴儿放屁,扭动愈来愈弱,他还是不放手。最后小婴儿不再动弹,但帕特里克又摁了五分钟,兴奋到达顶点开始消散:药效退了,世界再度黑白一片,狂喜变回熟悉的呆滞。

帕特里克下楼拿了一盘饼干,又倒了一杯牛奶。半小时后,他母亲下楼说她实在太累了,连他回来都没听见(妈,你不会再这么累了,帕特里克心想,别担心,我已经搞定了)。她在他身旁坐下,拿了一块饼干吃,问他今天上课怎么样。他说还好,接着拿出他画的树和房子给她看,只见画纸上全是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涂鸦,一圈一圈的。母亲说他画得很好。帕特里克每天都会带着黑色和棕色蜡笔画的圆圈回家,有时说是火鸡,有时说是圣诞树或小男生。他母亲总是说他画得很好…只是在她心底深处,连她自己也摸不透的地方,她会很担心。帕特里克老是画着相同的黑色和棕色圆圈,那一团团漆黑里有着令人隐隐不安的东西。

帕特里克的母亲到五点才发现埃弗里死了。她以为他只是睡得很熟。帕特里克那时正在看《兔子斗士》。家里陷入一阵骚乱,但他的眼睛从头到尾一直盯着那台七英寸电视。隔壁的亨利太太上门时,电视在播《旋转鸟》(他母亲抱着婴儿的尸体在厨房门边尖叫,深信冷风会让婴儿活过来。帕特里克觉得冷了,便从楼下衣柜拿了一件毛衣)。霍克斯泰特先生下班回家时,电视正在播本·汉斯科姆最爱看的《高速公路巡警》。医生来的时候,《科幻小说剧场》才刚开始,主持人是杜鲁门·布拉德利。帕特里克一边听杜鲁门说“谁晓得宇宙里还有哪些怪东西”,一边听母亲在父亲怀里挣扎尖叫。医生发现帕特里克异常冷静,目光中毫无疑问,以为他太过惊吓,便叫帕特里克吃药。帕特里克无所谓,便乖乖吃了。

医生诊断为婴儿猝死症。几年后开始有人怀疑,除了一般的婴儿死亡症状,是否真的有这种病。但当时医生只是照章行事,便让婴儿下葬了。尘埃落定之后,帕特里克很高兴三餐时间又恢复了正常。

那天下午和傍晚,家里慌成一团:屋里人来人往,德里医院救护车的红色灯影在墙上闪烁,霍克斯泰特太太号哭尖叫,怎么都无法平静下来。混乱中,只有帕特里克的父亲最接近真相。尸体运走后,他呆立在空了的婴儿床边,站了二十五分钟,不敢相信发生了这种事。他低头发现硬木地板上有两道痕迹,是帕特里克黄雨靴上融化的雪留下的。他看着那两道痕迹,一个可怕的念头有如深邃矿坑里的毒气窜进脑海。他缓缓伸手捂住嘴巴,眼睛瞪大,脑中出现一幅景象。但影像还来不及成形,他已经匆匆走出房间,将门啪地关上,力道大得震裂了门框,掉下几块碎片。

他什么都没问帕特里克。

帕特里克之后再也没做过类似的事,但若是遇到了,他应该还是会做。他不觉得罪孽深重,也没做过噩梦。但随着时间过去,他慢慢察觉自己万一被逮到会有什么下场。这世界是有规矩的,只要你不服从或被人发现破坏规矩,日子就会不好过,可能会被绑上电椅。

但帕特里克想起那兴奋的感觉,如此缤纷生动,实在太强烈、太美好,很难完全割舍。于是他开始杀苍蝇,起先只用母亲的苍蝇拍,后来发现用塑料尺杀更有效率。他还发现了粘蝇纸的乐趣,只要两分钱就能在卡斯特罗超市买到长长的一条。帕特里克有时甚至会在车库里守候两小时,看苍蝇粘到上面,挣扎着想脱身,看得嘴巴张开,迷茫的眼眸闪着罕见的兴奋,汗水流满圆脸和粗壮的身躯。帕特里克也杀甲虫,但会先捉它们。他有时会从母亲的针插上偷一根长针,刺穿金龟子的身体,跷着脚在花园里看它缓缓死去,神情就像读到一本精彩的故事书。他有一回在下主大街发现一只被车碾过的猫,在水沟里奄奄一息,便坐在那里看着它。后来一名老妇人打扫经过,看见他用脚踢那只被车轧过的喵喵惨叫的猫,便用扫帚打他,朝他大吼:快回家!你这孩子怎么搞的,疯了吗?帕特里克回家了。他不气老妇人,因为他破坏规矩被她发现了,就只是这样。

去年(迈克·汉伦和其他人知道了一定不会惊讶,事情就发生在乔治·邓布洛遇害当天),帕特里克邂逅了那台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就在垃圾场外环那一圈有如小行星群的垃圾堆里。

和贝弗莉一样,他也听人警告过这类废弃家电很危险,每年大约有三千多万个蠢小孩把自己闷死在里面。帕特里克注视了冰箱很久,愣愣发着呆。兴奋的感觉又回来了,而且比以往都强,只比不上闷死埃弗里那一次。兴奋回来了,因为在他冷酷却狂烈的心灵废墟里浮现了一个点子。

鲁斯家和霍克斯泰特家住在同一条街,相隔三栋房子。他们家的猫巴比一周后不见了。鲁斯家的小孩生来就有巴比陪伴,因此不仅在家附近仔细找它,甚至还凑钱在德里《新闻报》寻人栏登了启事,却毫无所获。但就算他们那天遇到帕特里克,看见他身上那件飘着樟脑丸味的冬季大衣(一九五七年秋天洪水才刚退去,德里就陷入了严寒)比平常鼓胀许多——因为抱着一个纸箱——他们可能也不会多想什么。

恩斯特龙家和霍克斯泰特家相隔一条街,两栋屋子几乎背对背。感恩节前十天左右,他们家的小柯克犬不见了。接下来六到八个月,陆续有人家走失了家里的猫或狗,当然都是帕特里克干的,至于地狱半亩地一带的十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就更不用说了。

抓来的猫和狗,他一只一只放进生锈的亚马纳冰箱里。每送进一只动物,他的心就会在胸腔里狂跳,眼里闪着热辣辣水汪汪的兴奋,希望曼迪·法奇奥哪一天会用大铁锤敲开冰箱的门枢或栓扣。但曼迪始终没有碰那台冰箱,或许他根本不晓得它的存在,也可能是帕特里克的念力将法齐奥挡开…甚至是其他力量在搞鬼。

恩斯特龙家的狗撑得最久。虽然气温低到零下,帕特里克第三次回去看它时,那条柯克犬依然活着,只是气息奄奄(当他将它从纸箱里拿出来放进冰箱时,它还猛摇尾巴,舔他的手)。它被关进冰箱的隔天,帕特里克回垃圾场看它,差点被它逃掉。他几乎跑出垃圾场才追上它,扑上去抓住它的后腿。那条狗用小小的尖牙咬了帕特里克几口,但他毫不在意,随它乱咬。他将狗塞回冰箱,下体硬得发胀。他不是第一次这样。

隔天,小狗又试着逃脱,但动作慢了许多。帕特里克将它拖回冰箱里,猛力关上生锈的门,用身体抵着。他听见狗在抓门,听见它闷叫。“乖狗狗,”霍克斯泰特说。他眼睛紧闭,呼吸急促,“你真乖。”第三天开门时,狗只转动眼睛看着帕特里克的脸,侧腹急促起伏,幅度又轻又浅。隔天帕特里克再去,小狗已经死了,口鼻布满唾沫,都凝固成块了。帕特里克将狗拖出冷冻刑房,冻僵的尸体让他想起椰子棒冰,忍不住哈哈大笑,将狗扔进灌木丛里。

今年夏天牺牲者很少(帕特里克几乎不曾想起它们,就算想到,也只当成“受试动物”)。他的存在真实与否姑且不论,自我防卫机制倒是发展得很好,直觉更是锐利。他觉得自己被怀疑了,但不确定是谁。恩斯特龙先生吗?有可能。今年春天在A&P超市,恩斯特龙先生曾经转头看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很久。他来买烟,帕特里克来买面包。还是约瑟夫太太?也有可能。她有时会拿望远镜坐在起居室窗边往外看,霍克斯泰特太太称她是“爱打听的看门狗”。还是贾库巴先生?他的车子后保险杆上有美国动物保护协会的标签。内尔警官?还是另有其人?帕特里克不清楚,但直觉告诉他有人怀疑他,而他从不违逆直觉。他之前在半亩地的残破公寓区抓了几只流浪猫和流浪狗,但只捉很瘦或生病的,仅此而已。

不过,他发现垃圾场附近的那台冰箱对他有着莫名的吸引力。于是他上课无聊就开始画冰箱,夜里也偶尔会梦见它。他梦里的亚马纳冰箱可能有二十米高,是刷白的墓穴,凛冽月光下的沉重地窖。冰箱的门会为他而开,里面有许多双超级大眼瞪着他,让他全身冷汗,惊醒过来。但他发现自己怎么也无法完全放弃冰箱带来的乐趣。

今天他终于发现谁起疑了。是鲍尔斯。想到亨利·鲍尔斯握有冷冻刑房的秘密就让他感到未曾有过的惊慌。虽然他惊慌的程度其实不高,而且不是恐惧,只是心里不安,但还是觉得很压迫、不舒服。亨利知道了,知道帕特里克有时会破坏规矩。

最新罹难者是一只鸽子。两天前他在杰克逊街发现它被车撞了,飞不动了。帕特里克回家到车库拿了箱子,将鸽子装进去。鸽子啄了他的手背好几次,留下浅浅的血印,但帕特里克不在乎。隔天他检查冰箱,鸽子已经死透了,不过他当时没有拿出来。现在亨利扬言说出去,他觉得最好立刻将尸体处理掉,甚至拿桶水和几块破布来将冰箱擦干净。里头味道不是很好闻。万一亨利叫内尔先生来看,很可能会嗅出里头死过什么东西——应该说很多东西。

万一他说出去,帕特里克站在松树林间,望着生锈的亚马纳冰箱心想,我就跟别人说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的手臂是他弄断的。当然,大家可能早就知道了,但却无法证明,因为他们都供称他们那天在亨利家玩,亨利的疯子老爸也附和他们的说辞。但如果他说出去,那我也说,一报还一报。

别管这个了,他现在得赶快把死鸟处理掉。他决定让冰箱的门开着,然后拿水和抹布来将冰箱擦干净。很好。

帕特里克将门打开,也开启了他的死期。

他起先摸不着头脑,不晓得自己看到了什么。他无法理解,想不出前因后果,只是侧着头瞪大眼睛,愣愣望着那东西。

鸽子只剩下骨头,羽毛散落在四周,完全看不到肉,可是左右却有十几个肉色物体,有如巨大的意大利贝壳面,粘在冰箱内壁、冷冻机下侧和置物架上悬垂摇晃。帕特里克看见它们缓缓移动、拍动,仿佛被风吹拂着,只是冰箱里没风。帕特里克皱起眉头。

忽然间,其中一个肉色物体伸出昆虫般的翅膀。帕特里克还来不及反应,那东西已经从冰箱飞来,啪的一声撞上他的左臂。帕特里克感到一阵灼热,随即消逝,左臂又恢复正常…但那个贝壳状的东西却从白色变成粉红,接着突然吓人地变成了深红色。

虽然帕特里克很少害怕一般的东西(你很难惧怕不“真实”的事物),但有一样东西让他深恶痛绝。他七岁那年,在八月一个温暖的白天到布鲁斯特湖玩水,上岸后发现腹部和双腿吸了四五只水蛭。他吓得尖叫,叫到喉咙都哑了,直到父亲将水蛭拿掉,他才安静下来。

他忽然灵光一闪,发现那东西是某种诡异的会飞的水蛭,寄生在冰箱里。

帕特里克开始尖叫,拍打手臂上的东西。那东西已经胀到了网球大小,被打三下之后就破了,发出恶心的“噗”声。鲜血(他的血)从他手肘流到手腕,可是那东西果冻般的无眼头部还是死咬着他,看起来像鸟头,前端像鸟嘴,但不平也不尖,而是钝管状,有如蚊子的口器,咬进他的手臂里。

帕特里克一边尖叫一边用手指夹住那东西,想把它扯掉。口器出来了,留下一个硬币大小、不痛不痒的伤口,随即涌出水状的鲜血和脓一般的黄白色黏液。

那东西虽然破了,却依然在他指间扭动、索求。

帕特里克将它甩开,转过身…只见更多肉球从冰箱里飞了出来。他急忙伸手去抓冰箱的门把,但它们不断扑向他,落在他手掌、手臂和脖子上。一个肉球落在他额头上,帕特里克伸手去抓,发现手上也粘了四个,正微微颤抖,身躯从粉红变成了红色。

被肉球咬住不痛…但有一种可怕的吸吮感。帕特里克尖叫扭动,用爬着水蛭的双手拍头和脖子,心里哭喊:这不是真实的,是噩梦。别担心,这不是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然而,从水蛭留下的伤口喷出的血感觉很真实,它们的振翅声感觉很真实…他心中的惊恐感觉也很真实。

一只水蛭钻进他的衬衫,停在胸口上。他疯狂地将它拍掉,看见血从它刚才吸住的地方流出来。这时,另一只水蛭落在他右眼上。帕特里克闭起眼睛,但甩不掉它。他感到一阵灼热,那东西的口器戳穿他的眼皮,开始吸他眼球里的汁液。帕特里克觉得眼珠子愈缩愈小,于是又张口尖叫,结果一只水蛭正好落进他嘴里,停在舌头上。

几乎没有感觉痛楚。

帕特里克跌跌撞撞地沿着小径走向报废车区,全身上下都是寄生虫,有些吸饱了血像气球一样爆开了,比较大的更是每只都吸掉他近二百四十毫升的血。他感觉嘴里的水蛭不断膨胀,于是他张开嘴,心里只想着不能让它在嘴里爆炸,绝对不行,不可以。

但它还是爆开了。帕特里克像呕吐一样,吐出一大坨鲜血和水蛭尸块,随即摔倒在碎石地上,开始不停翻滚尖叫。但他的叫声愈来愈弱,仿佛消逝在远方。

在昏迷之前,帕特里克看见最后一辆报废车后方走出一个人影。他起先以为是男的,可能是曼迪·法齐奥,他就要得救了。但人影愈走愈近,他看见那人的脸庞像熔化的蜡一样,有时凝固了会现出轮廓,看来像某种东西——或人——然后又熔化了,仿佛无法决定想变成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似的。

“哈啰,再见。”一个泡泡似的声音从那坨变来变去的蜡油里传出来。帕特里克又试着尖叫。他不想死。他是唯一“真实”的人,不应该死。他死了,世界上其他人也会跟着死。

那个人形物抓住他爬满水蛭的双臂,开始将他朝荒原拖。他的书包沾了血,拖在身后一跳一跳的,背带依然缠在脖子上。帕特里克还想尖叫,但失去了意识。

他只醒来过一次,发现自己在一个黑暗、恶臭、到处滴水、有如地狱的地方,黑得没有半点光线,完全没有。它准备开始吃他。

贝弗莉起初还不晓得自己目睹了什么,出了什么事…只看见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开始扭动、挣扎和尖叫。她小心翼翼地站起来,一只手拿着弹弓,另一只手握着两颗轴承滚珠。她听见帕特里克在小径上跌跌撞撞,死命呐喊。那一刻,贝弗莉就和长大后的她一样美。要是本·汉斯科姆在那里,心脏可能会受不了。

她身体站得笔直,头向左偏,睁大双眼,头发梳成两条辫子,尾端系着红色的天鹅绒小蝴蝶结,是她在达利商店用一毛钱买的。她的姿态像猫儿一样完全专注。她迈出左脚,身体半转,仿佛要朝帕特里克追去,褪色短裤的裤脚往上撩,露出黄色棉内裤的下缘。尽管腿上有疤痕、瘀青和污泥,肌肉的线条却是光滑而美丽。

这是圈套。他看见你了,但晓得可能追不上你,所以就设陷阱诱你出来。不要过去,贝!

但她又觉得帕特里克的尖叫声不对劲,夹杂了太多痛苦与恐惧。她真希望刚才看清楚他到底出了什么事,更希望当初选另一条路到荒原,就能躲过这场疯狂的闹剧了。

帕特里克的尖叫声停了。不久,贝弗莉听见有人说话,但她知道那一定是自己的想象,因为她听见父亲说:“哈喽,再见。”她父亲那天根本不在德里,早上八点就出发去布朗斯威克了。他和乔·谭莫利要去那里开一辆雪佛兰卡车。她摇摇头,仿佛想将声音赶走。声音不再出现,果然是她的想象。

她离开树丛走上小径,打算一看见帕特里克朝她冲来就转身逃跑。她的反射神经和猫的胡须一样敏锐。她往小径前方望去,忽然瞪大眼睛。小径上有血,而且很多。

假血,她还是不肯相信,只要四毛九就能在达利商店买到。小心点,贝!

她跪下来,用手指匆匆沾了一下血,仔细检视。不是假血。

她的左手忽然一阵灼热,就在手肘下方。她低头一看,起初以为是芒刺。但不是芒刺,芒刺不会抽搐和鼓动。那东西是活的。这时,她发现它在咬她。贝弗莉用右手背狠狠一拍,将它打碎,鲜血四溅。她后退一步,以为解决了,正准备尖叫…才发现还没结束。那东西没有轮廓的头部还在她手上,口鼻咬进她的肉里。

贝弗莉厉声尖叫,心里充满恐惧与厌恶。她抓起那东西,拔出它的口器,只见那口器像一把小匕首,正滴着血。她现在知道小径上的血是怎么来的了。她的目光自然飘向一个地方,没错,就是冰箱。

冰箱的门已经关上,但还有几只怪虫在外头,正在冰箱生锈的白瓷表面上缓缓爬行。贝弗莉看着它们,其中一只忽然张开苍蝇翅膀般的薄膜双翼,朝她嗡嗡飞来。

贝弗莉想也不想便将一颗滚珠放到弹弓皮块里,拉紧弹簧。她左臂的肌肉缓缓伸展,刚才被那东西咬破的伤口顿时冒出血来。不过她还是放手一搏,将弹弓瞄准飞来的怪虫。

弹弓啪的一声,滚珠射了出去,在蒙蒙日光下有如一道电光。贝弗莉心里想,可恶!没打中!她事后告诉其他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她知道自己没打中,就好像保龄球选手球一离手就知道不会全倒一样。但她看见滚珠转弯了,事情发生在瞬息之间,但她感觉很明确,它真的转弯了。滚珠击中飞来的怪虫,将它打得稀巴烂,黄色的汁液洒了一地。

贝弗莉缓缓退后,双眼圆睁,嘴唇颤抖,脸色吓得铁青,目光一直定在废弃冰箱前方,等着看有没有其他东西嗅到或感觉到她。但那些怪虫只是缓缓地爬上爬下,有如被寒冷拖慢脚步的秋蝇。

她转身就跑。

惊慌压迫着她的思绪,但她不肯屈服。她左手抓着弹弓,不时回头观望。小径依然血迹斑斑,路上和两旁的灌木叶上都是亮红色的斑点,仿佛是帕特里克一边逃跑一边织上的。

贝弗莉冲回报废车区,发现前方有一摊更大的血渍,正缓缓渗入碎石地。地表看来有扰动的痕迹,粉白碎石上有几道深色的土痕,仿佛有人挣扎。两道相隔不到一米的凹痕从这里向外延伸。

贝弗莉停下来喘气。她低头检视手臂,很高兴发现血终于流得慢了,只剩前臂前端和手掌还有尚未干涸的血迹。但她开始感觉到疼,轻微持续的阵痛,很像看完牙医一小时后麻醉药退了时的感觉。

她又往后看了一眼,但什么也没有,便又回头看着报废车区延伸出去的那两道凹痕,看它们从垃圾堆一路延伸到荒原。

那些东西在冰箱里,爬满了他全身——肯定是,瞧瞧那么多血。他撑到这里,然后(哈喽,再见)

发生了别的事情。是什么事呢?

她很怕自己其实知道。那些水蛭是它的一部分,将帕特里克硬拖到另一部分的它那里,就像惊惶的小牛被推入导槽滑进屠宰场一样。

快离开!快走,贝!

但她却循着凹痕前进,汗涔涔的手紧握着弹弓。

至少去找其他人来!

我会的…等等就会去了。

她继续跟着凹痕走。地面开始下斜变软。她再次走进树丛中,一只蝉大声鸣叫片刻,随即安静无声。蚊子停在她沾血的手臂上,贝弗莉挥手驱赶,牙齿紧紧咬着下唇。

前面地上有东西,她拾起来一看,发现是手工钱包,小孩在活动中心工艺课上常做的那种玩意儿。只是贝弗莉一眼就明白做的人没什么天分,不仅塑料缝线松脱了,放钞票的地方也开口了。她在放零钱的地方发现一枚两毛五的硬币,此外钱包里就只有一张借书证,持有人是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她立刻将钱包和里面的东西扔了,手指在短裤上抹了抹。

走了四十五米后,她发现一只运动鞋。灌木丛太密了,看不见凹痕,但你不用是猎犬也能继续跟下去,因为鲜血洒得、滴得到处都是。

小径崎岖陡峭,贝弗莉踩空过一次,滑了一跤,被植物的刺刮伤了,大腿多了几道血痕。她呼吸急促,汗湿的头发黏糊糊的,纠结贴着头皮。血迹在荒原中划出一道不明显的路线,坎都斯齐格河就在附近。

帕特里克的另一只运动鞋孤零零地躺在小径上,鞋带沾满了血。

贝弗莉半拉弹弓,朝河边走去。凹痕又看得到了,不过比刚才浅——因为没穿鞋子,她心想。

她绕过最后一道弯,河水出现在眼前。凹痕沿着河岸往下,最后通向一根水泥涵管,也就是泵水站。凹痕到那里就停了,涵管的铁盖微微掀开一条缝。

她站在涵管上往下看,忽然听见里头传来一阵浑厚可怕的笑声。

贝弗莉受不了了。潜藏已久的惊慌突袭而至,贝弗莉转身就跑,朝空地和地下俱乐部狂奔。灌木丛的枝干不停地抽打着她,她举起带血的左臂遮住脸庞。

我也有事情要担心啊,爸爸,她心慌意乱地想,非常担心。

四小时后,窝囊废俱乐部成员(除了埃迪)全都蹲在贝弗莉刚才偷看帕特里克打开冰箱的灌木丛里。天空乌云密布,空气里再度飘着雨水的味道。威廉双手抓着一条长晒衣绳的尾端。他们六人凑钱买了这条绳子,还有给贝弗莉用的强生牌急救包。威廉已经小心翼翼地帮她裹了纱布,盖住她手臂上的伤口。

“跟爸、爸妈说、说你溜冰的时、时候滑、滑倒了。”他说。

“我的溜冰鞋!”贝弗莉绝望大喊。她完全忘了溜冰鞋。

“在那里。”本指着地上说。溜冰鞋就堆在不远处,威廉他们还来不及说要帮她拿,贝弗莉已经冲过去拿了回来。她想起自己是在小便前将鞋扔到一旁的,她可不想让他们靠近那儿。

威廉已经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亚马纳冰箱的门把上。他们刚才全都小心翼翼地走到冰箱前,准备一有动静就拔腿快逃。贝弗莉想将弹弓还给威廉,但他坚持要她留着。一切都原封不动。虽然冰箱前的小径血迹斑斑,但怪虫都不见了,或许全飞走了。

“就算找波顿警长、内尔警官和一百名警察来这里也没用。”斯坦利恨恨地说。

“没错,他们什么屁都看不见,”理查德附和道,“你手臂还好吧,贝?”

“很痛。”她顿了一下,看看威廉又看看理查德,然后目光又回到威廉身上,“我爸爸妈妈会看到那东西在我手臂上咬了一个洞吗?”

“我、我想不、不会,”威廉说,“准、准备好跑、跑啰,我要绑、绑绳子、子啰。”

他将晒衣绳另一端绑在冰箱生锈的镀铬把手上,像拆弹小组一样谨慎。他打了一个祖母结,接着开始往后退,一边松绳。

走了一段后,威廉朝其他伙伴微笑,但笑得很勉强。“呼,”他说,“真高、高兴结、结束了。”

他们和冰箱拉开一段安全(希望如此)距离,威廉要他们准备逃。这时正上方忽然响起一声轰雷,吓了他们一跳。雨点开始落下了。

威廉使劲儿一扯晒衣绳,祖母结应声从冰箱把手上松开,但在松开之前还是将门拉开了。只见橘色绒毛扣子从里头蜂拥而出,有如雪崩似的。斯坦利·乌里斯痛苦呻吟一声,其他伙伴则是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雨开始大了,天上雷声轰隆不断,他们吓得缩起身子。一道青紫色的闪电划破天际,冰箱门整个打开,理查德最先看到,忍不住尖叫起来,发出尖锐而受伤的声音。威廉则发出愤怒而又恐惧的叫声,其他伙伴则是默不作声。

冰箱内壁用尚未干涸的鲜血写了几个字:

现在放弃否则杀光你们

你们的朋友潘尼歪斯留

冰雹夹带大雨而来,冰箱门随风上下颤动,血写的字开始被水冲散,变得又湿又脏,和恐怖电影海报的大字一样可怕。

贝弗莉没注意到威廉站起来了。等她发现,威廉已经穿过小径朝冰箱走去。他挥舞双拳,雨水在他脸上流淌,将他的衬衫粘在背上。

“我、我们会、会杀、杀了你!”威廉大吼。雷声崩裂轰鸣,闪电亮得贝弗莉几乎可以闻到。噼啪声从不远处传来,有树倒了。

“威廉,快回来!”理查德大喊,“快回来,兄弟!”他正想起身,就被本抓了回来。

“你杀了我弟弟乔治!狗娘养的!浑蛋!下三烂的家伙!有种就现身啊!有种就出来!”

冰雹倾盆而落,即使有树丛挡着,还是打得他们又刺又痛。贝弗莉伸手遮脸,看见本淌满雨水的脸上出现了几道红印子。

“威廉快回来!”她着急尖叫,但声音被另一道雷鸣淹没了。乌云低垂在荒原上方,轰鸣声从云下扫过。

“他妈的,有种就立刻出来!”

威廉疯狂地踢了从冰箱落到地上的那堆绒毛扣子一脚,接着转身走回他们身边。他低头不语,冰雹像雪一般铺满地面,他却似乎浑然不觉。

他绊到树丛跌倒了,幸亏斯坦利及时抓住他,他才没摔进荆棘里。他在哭。

“没关系的,威廉。”本说,同时笨拙地伸手搂了他。

“是啊,”理查德说,“别担心,我们不会临阵脱逃的。”他转头看了其他人一眼,目光仿佛跳出湿淋淋的脸庞似的,“有谁想退出的?”

所有人都摇头。

威廉揩揩眼泪,抬起头来。所有人都湿透了,看起来像一群刚渡完河的小狗。“其、其实它、它怕、怕我们,”他说,“我感、感觉得、得到,我发、发誓我真、真的感、感觉得到。”

贝弗莉认真地点点头说:“我觉得你说得对。”

“帮、帮我,”威廉说,“求、求求你、你们,帮、帮帮我。”

“没问题。”贝弗莉说着将威廉搂在怀里。她没想到自己做得那么轻松,没想到他那么瘦。她感觉他的心在衬衫底下跳动,感觉两人心跳相贴。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过如此甜蜜、如此强烈的接触。

理查德张开双臂抱住他们两人,将头靠在贝弗莉肩上。本也一样,从另一边抱住他们。斯坦利·乌里斯搂住理查德和本。迈克迟疑片刻,接着一手搂住贝弗莉的腰,一手抱住威廉颤抖的肩膀。他们就这样站着紧紧相拥。冰雹变成倾盆大雨,大得像一道气墙。闪电在天空漫步,雷鸣轰隆交谈。没有人开口。贝弗莉紧闭双眼,所有人站在雨中缩成一团,抱在一起,听雨水打在灌木上。多年以后,她记得最清楚的便是那雨声,还有他们的沉默和埃迪没有来的淡淡遗憾。她就记得这些。

她记得自己感觉无比年轻、无比强壮。

第十八章 牛眼弹弓

“好了,干草堆,”理查德说,“换你了。红发姑娘已经把自己的烟和我的烟都抽光了,时间也晚了。”

本抬头瞄了时钟一眼。没错,已经晚了,将近子夜。只能再讲一段往事了,他心想,十二点前再讲一个,帮大家暖暖身子。该讲哪一段呢?不过,这当然只是玩笑,而且不怎么好笑,因为只剩一段往事可讲。起码他只记得那一段,就是银弹头的事:七月二十三日晚上,他们在扎克·邓布洛的工作间做弹头,二十五日用到。

“我也有疤,”他说,“你们还记得吗?”

贝弗莉和埃迪摇摇头,威廉和理查德点头。迈克默默坐着,脸色疲惫,但双眼清醒警觉。

本起身解开工作衫的扣子,将衣服拉开,露出H形的旧疤。疤痕断断续续,因为刚有疤时,他的小腹还很大,但形状依然清晰可辨。

H那一横中间还有一条疤痕垂直往下,看起来清楚多了,很像白色活结切断后悬落的绳须。

贝弗莉伸手捂嘴说:“是狼人!在那间屋子里!哦,天哪!”说完便转头望向窗外,仿佛看见它在暗处徘徊似的。

“没错,”本说,“你们知道有趣的地方在哪里吗?这一道疤是两天前才出现的。亨利划伤我的疤痕一直都在,我很确定,因为我在赫明顿让一位朋友看过。他叫瑞奇·李,在酒吧当酒保。可是这道疤——”他笑了笑,但听不出笑意。他扣上扣子,“它就这么重新出现了。”

“就像我们手上的疤。”

本扣好工作衫,迈克说:“没错,就是狼人。我们那一回全都看到它化身为狼人。”

“因为理、理查德就、就是那、那样看、看到它的,”威廉低声说,“对吧,不、不是吗?”

“没错。”迈克说。

“我们那时很亲近,对吧?”贝弗莉说,声音带着轻柔的赞叹,“亲近得能够读到彼此的心思。”

“大毛怪差点就拿你的肠子当松紧带了,小本。”理查德说。他说这话时没有半点笑容。他推了推修补过的眼镜,脸色苍白憔悴,仿佛鬼魅。

“威廉救了你一命,”埃迪忽然说,“我是说,贝弗莉救了我们大家,但要不是你,威廉——”

“没错,”本附和道,“真的是,威老大,我那时就像在迷宫一样。”

威廉指指那张空椅子说:“斯坦利·乌里斯帮过我,结果付出了代价,说不定正因此才丧命。”

本,汉斯科姆摇摇头说:“别这么说,威廉。”

“但事、事实如此。如果你、你有错,那我、我也有错,我、我们所、所有人都有、有错,因为我、我们没有收、收手。就算帕特里克出事,还有冰、冰箱上写的、的字,我们还是没停手。我想我、我的错最、最大,因为我、我希望大、大家继续,因为乔、乔治,说不定是因、因为我认为只要干掉杀、杀死乔治的东西,我爸、爸妈就会再、再、再——”

“再爱你?”贝弗莉温柔地问。

“对,当然。但我不、不认为我们谁、谁有错,小本。斯坦利的个、个性就是那、那样。”

“他无法面对。”埃迪说。他想起基恩先生跟他说了喷剂的真相,但他到现在仍然抛不下那玩意儿。他心想自己或许能戒掉“感觉生病”、认定自己没办法健康过活的习惯。但事后想想,也许正是这个习惯救了他一命。

“他那天很棒,”本说,“斯坦利和他的鸟。”

所有人都呵呵笑了,转头望着留给斯坦利的椅子。要是世界不这么疯狂,好人最后都会得胜,斯坦利这会儿就该坐在那张椅子上。我想念他,本想,真的好想他!他说:“你还记得那天吗,理查德?你跟斯坦利说你听说他杀了耶稣,他冷冷回说:‘应该是我爸吧。”

“我还记得。”理查德说,声音几不可闻。他从后口袋掏出手帕,摘下眼镜,用手帕擦了擦眼睛,将眼镜戴回去,收起手帕,低头看着双手说:“你还在等什么,干吗还不说,小本?”

“很难过对吧?”

“是啊,”理查德说,声音哑得几乎听不懂他在讲什么,“那还用说,一定会难过的。”

本看了大伙儿一眼,点点头说:“好吧,十二点之前再讲一段往事,帮大家暖暖身子。威廉和理查德想到子弹的点子——”

“不对,”理查德反驳,“是威廉先想到的,也是他最先紧张的。”

“我只是开始担、担心——”

“其实没什么关系,我觉得,”本说,“那年七月我们在图书馆耗了很久,想找出银子弹的做法。原料我有,我爸有四枚银币。但威廉开始紧张,担心我们要是没打中,被那怪物掐住脖子,不晓得会有什么下场。后来,我们发现贝很会用他的弹弓,就决定将其中一枚银币做成弹头。我们准备好材料,所有人一起到威廉家。埃迪,你也在——”

“我跟我妈说我们要一起玩大富翁,”埃迪说,“我手臂真的很痛,但我非走不可。我母亲气坏了。我走在人行道上只要听见有人在后面,就会立刻转头,生怕是鲍尔斯。这对疼痛一点帮助也没有。”

威廉咧嘴笑了:“我们只是站在一旁,看本做弹头。我觉得本真的做得出银、银子弹。”

“啧,我可不确定。”本说,其实他到现在依然胸有成竹。他记得屋外天色渐渐变暗(邓布洛先生答应开车送他们回家),蟋蟀在草丛中鸣叫,萤火虫开始在窗外闪烁。威廉没忘了在饭厅摆好大富翁的道具,弄成好像已经玩了一个多小时的样子。

他记得那些,以及洒在扎克工作台上的洁净黄光。他记得威廉说:“我、我们得小、小心,别把这里弄得一、一团糟,我爸会、会——”他连说了好几个“气”,最后总算挤出“气死”两个字。

理查德做出用手擦脸的动作:“结巴威,有没有毛巾让我擦口水?”

威廉作势打他,理查德缩起身子,用小黑奴的声音尖叫。

本懒得理他们。他看着威廉将工具和器材一个个放到灯光下,暗自希望自己有一天也能拥有这么好的工作台。不过,他的心思还是放在接下来的工作上,虽然没有制作银子弹那么困难,但还是得小心。粗心不是借口。没有人教过他或对他说过,但他就是知道。

威廉坚持本做弹头,就像他硬将弹弓交给贝弗莉一样。这些事可以讨论,他们也讨论过了,但直到二十七年后的现在,本开口诉说往事时,他才发现当时竟然没有人质疑银子弹或银弹头能不能阻止怪物——唯一的证据顶多是一千部恐怖电影吧。

“好了,”本说。他摁了摁指关节,看着威廉说,“你有模型吗?”

“哦!”威廉吓了一小跳,“在这、这里。”他伸手到裤口袋掏出手帕,放在工作台上将它打开。里头是两颗颜色昏暗的铁球,球上各有一个小洞。这两颗铁球就是轴承钢珠的铸模。

自从决定改做弹头不做子弹之后,威廉和理查德就回去图书馆查数据,看轴承钢珠是怎么做的。“你们几个小不点儿还真忙!”斯塔雷特太太说,“上星期是子弹,这星期是滚珠!现在可是暑假!”

“我们喜欢锻炼脑袋,”理查德说,“对吧,威廉?”

“没、没错。”

他们发现只要有模子,制作滚珠其实不难,问题是去哪里弄模子。不过,很有技巧地问了扎克·邓布洛两三个问题之后,事情就解决了…德里只有一家器械行买得到这种模子,就是基奇纳精密仪器店。知道答案后,窝囊废俱乐部的伙伴都不是很惊讶。经营仪器店的基奇纳先生,是基奇纳钢铁厂创办人兄弟的玄侄孙。

威廉和理查德拿着伙伴们临时凑出来的现金——十元五毛九——将钱放在威廉的口袋里一起去了仪器店。威廉问卡尔·基奇纳,两个直径五厘米的滚珠铸模要多少钱,外表像老酒鬼、味道像马毯的卡尔反问道,两个小鬼要买铸模做什么。理查德让威廉回答。他知道这样比较容易成功。小孩会取笑威廉口吃,大人却会不好意思,这招有时真的很好用。

威廉解释到一半——他和理查德在路上编了理由——卡尔就挥手要他别说了,跟他们说了一个难以置信的价钱:一个模子五毛钱。

威廉掏出一张一美元钞票,不敢相信他们这么好运。

“别指望我给你们袋子,”卡尔·基奇纳说,他瞪着一双红眼瞅着他们,目光充满轻蔑,一副看透世事(而且还看透两次)的样子,“除非消费五美元以上,否则别想拿到袋子。”

“没、没关系,老、老板。”威廉说。

“还有别在外头鬼混,”卡尔说,“你们两个都需要剪头发了。”

到了店外,威廉说:“你有、有没有发、发现,理、理查德,除了糖、漫画书和电、电影票之、之外,小孩子买任、任何东西,大人都、都会先问、问你为、为什么?”

“当然。”理查德说。

“为、为什么?怎、怎么会这、这样?”

“因为他们觉得我们很危险。”

“真、真的吗?你这、这么认、认为?”

“是啊,”理查德说,说完咯咯笑了,“我们就鬼混一下吧,怎么样?把领子竖起来,对别人冷笑,而且把头发留长。”

“去、去你的。”威廉说。

“好的,”本仔细看了模子,将它们放到台上说,“很好。现在——”

他们让出一点空间,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他,就像对车子一窍不通的人看到技师来修他的车一样。不过,本没注意他们的神情,他的心思完全在眼前的工作上。

“把弹壳给我,”他说,“还有喷灯。”

威廉将一片切割过的迫击炮弹壳递给本。那是扎克在巴顿将军麾下渡河进入德国五天后捡的纪念品,曾经被他拿来当成烟灰缸,那时威廉很小,乔治还在用尿布。后来扎克戒了烟,弹壳也不见了踪影,威廉一周前才在车库找到它。

本将弹壳放进扎克的老虎钳里夹紧,从贝弗莉手上接过喷灯,接着伸手到口袋拿出一枚银币,将它丢进自制的坩埚里。银币掉进坩埚,发出一声闷响。

“银币是你爸爸给你的,对吧?”贝弗莉问。

“对,”本说,“但我已经不太记得他了。”

“你确定要这么做?”

他微笑看着她说:“对。”

她报以微笑,本觉得夫复何求。要是她再对他微笑一次,就算要他做出足以杀死一票狼人的银弹珠,他也甘愿。他匆匆撇开目光说:“好,开工了,没问题的,简单得很,对吧?”

其他伙伴迟疑地点点头。

多年以后,本重述往事,心想:现在的小孩随随便便就能买到丙烷喷灯…不然也能在父亲的工作间里找到一把。

不过,一九五八年还不是这样。扎克·邓布洛家里有丙烷灯,这一点让贝弗莉很紧张。本看得出她很紧张,想跟她说别担心,但怕自己的声音会发抖。

“别担心。”他对站在贝弗莉身旁的斯坦利说。

“啊?”斯坦利看着他,眨眨眼说。

“不用担心。”

“我没担心啊。”

“哦,我以为你很担心。我只是想让你知道这很安全。我只是怕你,呃,怕你担心。”

“你还好吗,小本?”

“我很好,”本呢喃道,“把火柴给我,理查德。”

理查德给他一盒火柴,本扭开气槽阀门,在喷嘴下方点了一根。只听见砰的一声,喷嘴里蹿出一道橘蓝色的明亮火焰。本将火焰调成蓝色,开始加热弹壳底部。

“漏斗呢?”他问威廉。

“在这、这里。”威廉将本刚才做的漏斗递给他。漏斗底端的开口和铸模口配合得几乎天衣无缝。本量也没量就做到了,让威廉大开眼界——简直不敢置信——却不知该怎么表达才不会让本难堪。

本全神贯注,反而能和贝弗莉说话——就像外科医生对护士讲话一样冷淡而精确。

“贝,你手最稳,请把漏斗插进洞里。拿一只手套戴上,免得烫伤。”

威廉拿了一只他父亲的工作手套给贝弗莉。她将锡漏斗插进铸模,没有人开口说话,只有喷灯火焰嘶嘶作响,感觉很大声。所有人看着火焰,眼睛眯得像是闭上一样。

“等、等一下,”威廉忽然说道,随即冲进屋里,一分钟后拿了一副廉价玳瑁墨镜回来。那副墨镜已经在厨房抽屉闷了一年多,“你最、最好戴、戴上这个,害、干草堆。”

本咧嘴微笑,接过墨镜戴上。

“哇,大明星哟!”理查德说,“是法比安、弗兰基、艾瓦伦,还是《美国舞台秀》里的意大利佬?”

“去你的,贱嘴。”本说,但还是忍不住笑了。说他是法比安或其他大明星怎么想怎么怪。火焰忽然一抖,本立刻收起笑容,再度将注意力集中到一个点上。

两分钟后,他将喷灯递给埃迪。埃迪小心翼翼地用没受伤的手握着。“好了,”本对威廉说,“给我一只手套,快点,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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