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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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将手套递给他。本戴上手套捧起弹壳,另一手转动老虎钳的把手。

“拿稳了,贝。”

“我好了,不用再等了。”贝弗莉回答。

本将弹壳往漏斗倾斜,其他伙伴看着银浆从弹壳流向漏斗。本倒得很准,没有一滴外漏。他忽然觉得兴奋,所有东西似乎都放大了,闪着强烈的白光。他觉得自己不再是又肥又胖的本·汉斯科姆,穿着运动套衫遮掩小腹和奶子,而是雷神托尔,在诸神的锻冶场制造雷电。

但感觉一下子就消逝了。

“好了,”他说,“我现在要重新热银,你们找一根图钉或什么的塞进漏斗的开口,免得银渣凝固在那里。”

斯坦利照做了。

本又用老虎钳夹住弹壳,从埃迪手中接过喷灯。

“好了,”他说,“下一个。”接着便开始干活。

十分钟后,大功告成。

“接下来呢?”迈克问。

“接下来我们玩一小时大富翁,”本说,“等银在铸模里冷却,然后我会用凿子沿着接合线把模子撬开,就搞定了。”

理查德不安地看了看表面裂开的天美时表。这只表虽然挨了几次重击,却还是照常运转。“威廉,你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最快也、也要十、十点或十、十点半了,”威廉说,“今、今天是两、两片连映,在阿、阿、阿——”

“阿拉丁电影院。”斯坦利说。

“对,之后他们会去吃比、比萨,几乎每次都、都会去。”

“所以我们时间很多。”本说。

威廉点点头。

“那就进屋里吧,”贝弗莉说,“我想打电话回家,我答应他们会打。我打的时候,你们都别讲话。我爸以为我去活动中心,他会去那里接我回家。”

“要是他决定提早去那里接你呢?”迈克问。

“那样的话,”贝弗莉说,“我就惨了。”

本心想,我会保护你,贝弗莉。他心里浮现一个短暂的白日梦,结局甜蜜得令他颤抖:贝弗莉的父亲开始教训她,吼她(即使在想象中,他也想不到艾尔·马什有多可怕),本挺身挡在她面前,要马什住口。

你想自找麻烦的话,胖小子,就尽量保护我女儿试试。

汉斯科姆通常是个沉默的书呆子,但要是被惹毛了,可会变成一头恶虎。他正经八百地对艾尔·马什说,你想教训她,得先过我这一关。

马什往前走…但汉斯科姆眼中的严厉让他停下了脚步。

你会后悔的,马什呢喃道,但显然败下阵来了。他终究是只纸老虎。

会吗?汉斯科姆露出加利·库柏的帅气微笑说,贝弗莉的父亲夹着尾巴离开了。

你是怎么了,本?贝弗莉喊道,但眼里满是星星,你看起来像是想杀了他!

杀了他?汉斯科姆说,唇边依然挂着加利·库柏的微笑。不可能的,宝贝儿,你爸爸虽然是个讨厌鬼,但毕竟是你父亲。我也许会凶他,但那是因为他不应该那样对你说话,让我有点失控了,你知道吗?

她张开双臂搂住他,吻他(嘴唇!吻他的唇!),哽咽地说,我爱你,本!他感觉到她微微隆起的乳房紧紧贴着他的胸口——

本微微颤抖,使劲儿将这愉悦而出奇清晰的遐想抛开。理查德站在门口问他要不要来,他忽然发觉工作间只剩他一个人了。

“要啊,”他小小吓了一跳,“当然要。”

本从门前走过,理查德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你老了,干草堆。”本咧嘴微笑,伸手绕过理查德脖子,匆匆勒了他一下。

贝弗莉的爸爸没问题。她母亲在电话里说他很晚才收工回家,刚才坐在电视机前睡着了,之后勉强醒来上床去睡了。

“有人送你回家吗,贝?”

“有,威廉·邓布洛的爸爸会送我们回家。”

马什太太忽然警觉:“你该不会在约会吧,贝?”

“没有,当然不是。”贝弗莉说。她站在幽暗的前厅,其他人在饭厅,围坐在大富翁前。她目光穿过连接前厅和饭厅的拱门,心想,但我希望我是。“男生最恶心了。不过他们这里有一张登记表,每天晚上轮流由一位家长送所有小孩回家。”只有这一点是真的,其他都是瞒天大谎。即使房里很暗,她还是感觉自己面红耳赤。

“好吧,”她母亲回答,“我只是想确定。要是你老爸发现你小小年纪就开始约会,绝对会大发雷霆。”接着她又想起什么似的补上一句,“我也一样。”

“我知道。”贝弗莉说,两眼依然望着饭厅。她真的知道,但她此刻却跟六个男孩子在一起,不是一个,而且没有家长在场。她发现本一脸焦虑地看着她,便朝他挤出一个微笑。本脸红了,但还是报以微笑。

“你有女生朋友也在那里吗?”

我哪来的女生朋友,妈妈?

“有啊,派蒂·奥哈拉在这里,还有艾莉·盖格,我想。她正在楼下玩推圆盘游戏。”她竟然轻轻松松就撒了谎,让她觉得很可耻。她真希望和她讲电话的是父亲,这样她就会害怕而不是羞愧了。她想自己终究不是什么好女孩。

“我爱你,妈妈。”

“我也爱你,贝,”她母亲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小心一点,报上说可能又出事了,一个男孩子,叫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失踪了。你认识那孩子吗,贝?”

她闭上眼睛,随即睁开:“不认识,妈妈。”

“嗯…那就再见啰。”

“再见。”

她回到饭厅桌前,所有伙伴玩了一小时大富翁。斯坦利是大赢家。

“犹太人很会赚钱,”斯坦利一边说,一边在大西洋路盖了一间旅馆,在温特诺尔大道盖了两间温室,“大家都晓得。”

“耶稣基督啊,让我变成犹太人吧。”本忽然开口说道,所有人都笑了。本已经快破产了。

贝弗莉不时抬眼偷瞄威廉,观察他干净的手、湛蓝的眼眸和漂亮的红发。他伸手推动小银鞋造型的棋子,贝弗莉心想,要是他牵我的手,我可能会开心死。她心中顿时闪过一道温暖的光,让她低下头对着自己的手傻笑。

那天晚上的结局一点也不精彩。本从扎克的架子上拿了一把凿子,凿尖对准铸模的接合线用铁锤敲。模子一下子就开了,两颗银球滚了出来。其中一个隐约看得到数字“925”,另一个有波浪般的条纹,贝弗莉觉得很像自由女神像的头发。所有人默默看了银珠子一会儿,斯坦利拿起一颗说:“真小。”

“大卫对抗巨人歌利亚的时候,他弹弓里的石头也很小,”迈克说,“我觉得这两颗银球很有力。”

“做、做好了、了吗?”威廉问。

“做好了,”本说,“拿去。”他将另一颗珠子扔给威廉。威廉吓了一跳,差点没接到。

所有人将珠子传着看,细细打量,赞叹珠子的圆润、重量和真实感。最后珠子回到本手上,他一手拿着望向威廉说:“接下来呢?”

“把珠子交、交给贝、贝。”

“我不要!”

他看着她,虽然和颜悦色,但神情坚决:“贝、贝,这件事我、我们已经、经讨论过、过了,而且——”

“我会做,”她说,“时机到了,我会射死那些该死的怪物。假如它们真的出现的话。我可能会害死你们,但我会做。可是我不要把银珠子带回家,因为可能被我(爸爸)

爸妈发现,我就惨了。”

“你难道没地方藏东西吗?”理查德问,“拜托,我就有四五个。”

“我有,”贝弗莉说。她的弹簧床底部有一个小裂口,她有时会将烟和漫画书藏在那里,最近还多了电影和时尚杂志,“但这么重要的东西,我不放心放在那里。你留着吧,威廉,反正时机到来之前就放在你那里。”

“好吧。”威廉温和地说。这时,车道忽然灯光通明,“天、天哪,他们竟、竟然早回、回来了,我们快、快闪。”

他们刚在饭厅桌前坐定,莎伦·邓布洛就推门进来了。

理查德翻了翻白眼,做出擦拭额头汗水的动作,其他伙伴都开心地笑了。理查德耍宝耍得好。

不久,莎伦走进饭厅说:“你爸爸在车里等你朋友,威廉。”

“好、好的,妈,”威廉说,“我、我们正好快、快结束了。”

“谁是赢家?”莎伦问,一双笑容灿烂的眼眸望着威廉的朋友们。那女孩长大以后一定很漂亮,她心想。她猜再过一两年,要是儿子的聚会不再只有男生,还有女孩子出席,那就得当心了。不过,现在担心性的问题还太早了。

“斯、斯坦赢、赢了,”威廉说,“犹、犹太人很、很会赚、赚钱。”

“威廉!”莎伦大叫,吓得满脸通红…但孩子们却哄堂大笑,连斯坦利也笑得合不拢嘴。她惊诧地看着他们,从讶异变成了恐惧,但她事后什么也没有对丈夫说。房里飘着一种感觉,有如静电一般,只是更强大、更可怕。她觉得自己要是去碰任何一个孩子,就会被电昏。他们怎么了?她心慌地想,差一点就脱口而出。威廉向斯坦利道歉(但眼里依然闪着恶作剧的光彩),斯坦利说没关系,大伙儿不时会开他玩笑。莎伦一头雾水,说不出话来。

直到那群孩子离开,她那令人困惑的口吃儿子回房关灯后,她才松了一口气。

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五日,是窝囊废俱乐部和它正面对决的日子。本·汉斯科姆的肠子差点被它拿去当点心。那天炎热,潮湿又沉闷,本记得很清楚,那天是酷暑的最后一天,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天气又凉又阴。

他们早上十点左右抵达内波特街29号。威廉用银仔载理查德,本骑着蓝令自行车,大屁股压在松垮垮的座椅上。贝弗莉骑施文牌淑女车,红发用绿带子扎在脑后,迎风呼啸。迈克一个人来,大约过了五分钟,斯坦利和埃迪也一起出现了。

“你、你的手、手臂怎么、么样,埃、埃迪?”

“哦,还不坏,只有睡觉时压到会痛。东西带了吗?”

银仔置物篮里有一个帆布包。威廉拿出来打开了,将弹弓交给贝弗莉。贝弗莉脸臭臭地接了过去,但没有说什么。帆布包里还有一个喉糖锡盒子,威廉打开让他们看那两颗银弹头。所有人围成一圈,在似乎只剩杂草能长的光秃草坪上默默望着两颗银珠子。威廉、理查德和埃迪之前见过这栋房子,其他人没有,因此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

那些窗子看起来像眼睛,斯坦利想,一边伸手到后口袋摸了摸那本平装书寻求好运。他几乎到哪里都会带着它:韩迪的《北美鸟类指南》。那些窗子看起来像肮脏的瞎眼。

好臭,贝弗莉心想,我闻得到,但不是用鼻子,不算是。

迈克想,这好像在基奇纳钢铁厂的废墟,感觉一样…仿佛在呼唤我们进去。

这就是它另一个藏身处,本想,就像莫洛克洞,它从这里进出。而且它知道我们来了,正在等我们进去。

“你、你们还是想、想做吗?”威廉问。

他们回头看他,脸色苍白而严肃。没有人说不。埃迪慌忙从口袋掏出喷剂吸了长长一口。

“我也要。”理查德说。

埃迪一脸诧异地望着他,等他开玩笑。

理查德伸出手说:“兄弟,我没开玩笑,我能吸一口吗?”

埃迪耸了耸没受伤的肩膀,动作很不协调。他将喷剂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摁下按钮深吸了一口喷剂。“我就需要这个。”他说着将喷剂还给埃迪,轻轻咳嗽,但眼神很清醒。

“我也要,”斯坦利说,“可以吗?”

于是所有人都吸了一口。喷剂回到埃迪手上,他将它收回后口袋,露出喷嘴。所有人再次转头望着屋子。

“这条街上还有人住吗?”贝弗莉低声问。

“这一头没有,”迈克说,“不过之前有。一群游民在这里待过一阵子,之后就搭货车走了。”

“他们什么都看不到,”斯坦利说,“所以很安全,起码大部分人不用怕。”说完他看着威廉,“你觉得有大人看得到它吗,威廉?”

“我不、不晓得,”威廉说,“应、应该有。”

“真希望我们能遇到,”理查德闷闷地说,“这种事实在不适合小孩子,你们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威廉知道。《哈迪男孩》里的老爸永远会出面为两个儿子解围,《瑞克的科学探险》里的父亲也一样。妈的,就连《魔女南希》的爸爸都会及时出现,拯救被坏人绑住扔进矿坑的女儿。

理查德望着封住的房子和它剥落的油漆、肮脏的窗户及阴暗的门廊说:“我们应该找个大人的。”说完疲惫地叹了口气。本忽然觉得大家的决心动摇了。

威廉说:“你、你们过来看、看这个。”

他们绕到门廊左侧,挡墙被扯掉的地方。悬钩子和野化的玫瑰还在…被埃迪遇上的那个麻风鬼碰到的植物仍然枯黑一片。

“那些植物被它一碰就变成这样?”贝弗莉惊惶地问道。

威廉点点头:“你们确定要、要进去吗?”

没有人回答。他们都不确定,即使知道没有他们,威廉还是会进去,他们依旧不确定。此外,威廉的脸上有几分羞愧,因为就像他之前说的,乔治不是他们的弟弟。

但还有其他小孩,本心想,贝蒂·里普森、谢莉尔·拉莫尼卡、克莱门茨家的小男孩、埃迪·科克兰(可能)、维罗妮卡·格罗根…甚至包括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它专杀小孩,妈的,小孩!

“我会,威老大。”他说。

“妈的,我也会。”贝弗莉说。

“当然,”理查德说,“你以为我们会让你一个人爽吗,结巴男?”

威廉看着他们,喉咙抽动,最后只点了点头。他将锡盒递给贝弗莉。

“你确定吗,威廉?”

“我确、确定。”

贝弗莉点点头,肩上的重任让她恐惧,威廉的信任使她沉醉。她打开盒子拿出银珠子,放了一颗到牛仔裤的右前口袋,另一颗塞进装弹弓的橡皮罩里,用手握着杯罩。她感觉银弹头紧紧握在手里,起初很冰,愈来愈暖。

“走吧,”她说,声音有点颤抖,“免得我退缩了。”

威廉点点头,接着厉色看着埃迪:“你可、可以吗,埃、埃迪?”

埃迪点点头:“当然可以。上回只有我一个人,这次我有朋友一起,对吧?”他看着他们,微微挤出笑容,表情害羞、胆怯而又很美丽。

理查德拍拍他的背,用西班牙人的腔调说:“没错,先生。要是有人敢偷您的喷剂,我们会宰了他,而且会慢慢宰。”

“太可怕了,理查德。”贝弗莉呵呵笑说。

“先到门、门廊下,”威廉说,“你、你们都跟、跟在我、我后面,然后进、进地窖。”

“要是你第一个进去,结果那东西扑上你,我该怎么办?”贝弗莉问,“打穿你吗?”

“必、必要的话,”威廉说,“但我建、建议你先试着避、避开我。”

理查德哈哈大笑。

“就、就算搜遍整、整个地方,我们也、也要做,”威廉耸耸肩,“也、也许什么都、都不、不会发现。”

“你这么觉得?”迈克问。

“不,”威廉答得简略,“它在这、这里。”

本觉得威廉说得对。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感觉笼罩在有毒的结界里。它无影无踪…但感觉得到。他舔舔嘴唇。

“准、准备好了?”威廉问他们。

他们转头看他。“准备好了。”理查德说。

“那、那就走、走吧,”威廉说,“跟、跟紧一点,贝、贝。”说完他跪在地上,爬过枯萎的玫瑰丛,钻进门廊下。

他们的顺序如下:威廉、贝弗莉、本、埃迪、理查德、斯坦利和迈克。门廊底下的枯叶沙沙作响,发出酸腐味。本皱了皱鼻子,他闻到过叶子发出这种味道吗?应该没有。他心里忽然闪过一个不悦的念头:他们闻到的是他想象中木乃伊发现者打开棺木时闻到的味道:灰尘和陈年刺鼻的单宁酸。

威廉已经将头伸进地窖的破窗向里头窥探了。贝弗莉趴在他身旁问:“看到什么了吗?”

威廉摇摇头说:“但这不、不表示它不在里、里面。你看那、那个煤堆,上回我和理、理查德就是从那、那里爬出、出来的。”

本从两人中间望过去,看到了煤堆。他现在很兴奋,也很害怕,不过他喜欢兴奋,下意识察觉可以利用它。看见煤堆有一点像见到之前只在书本上读到或听人提过的伟大地标。

威廉转身钻进窗户里,贝弗莉将弹弓交给本,让他的手握住橡皮罩和里头的银珠子。“我一下去就给我,”她说,“马上。”

“没问题。”

她轻松敏捷地从窗户溜了下去,上衣下摆从牛仔裤腰钻出来,露出平坦白皙的小腹,让本(或许还有别人)的心跳漏了一拍。他将弹弓递给她,碰到她的双手,心中一动。

“好了,我拿到了,下来吧。”

本转身,开始努力挤过窗户,结果卡住了。他早该知道会有这种下场,躲不掉的。他的屁股被地窖的方窗卡住,动弹不得。本试着抽身,随即惊慌地发现他是可以脱身,但裤子很可能被扯掉,甚至连内裤也会被拉到膝盖,届时他的超级大屁股就会对着心爱的人的脸了。

“快点!”埃迪说。

本双手猛力一顶,虽然起先没动静,但屁股很快就挤过窗户了。他的牛仔裤全挤到胯下,压迫着他的睾丸,让他痛得要命。窗户上缘勾住他的衬衫,将衬衫撩到他的锁骨。现在轮到小腹卡住了。

“吸气,干草堆,”理查德歇斯底里地笑着说,“你最好快吸气,不然我们就得请迈克回去拿他爸的起重链把你拖出来了。”

“哔哔,理查德。”本咬牙切齿地说。他拼命收小腹,身体跟着移动了一点点,但很快又卡住了。

他使劲撇头,对抗心里的害怕和幽闭恐惧症。他满脸通红,爬满汗水,鼻子里是浓浓的腐叶味,让他想吐。“威廉,你们可不可以拉我一下?”

他感觉威廉和贝弗莉各抓住他一边脚踝。他又收紧小腹,过了一会儿便笨拙地挤过窗户了。威廉抓住他,两人差点跌倒。本不敢看贝弗莉,他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难堪过。

“你还、还好吗,兄、兄弟?”

“嗯。”

威廉颤抖着笑了,贝弗莉也是。本跟着笑了,但直到多年后,他才稍微看出哪里好笑。

“嘿!”理查德在上面喊,“埃迪需要帮忙,好吗?”

“好、好的。”威廉和本在窗户下方站好位置,埃迪背朝下滑了下来。威廉抱住他大腿接近膝盖的地方。

“小心一点,”埃迪用紧张的语气抱怨道,“我很脆弱。”

“先生,大家都很脆弱。”理查德用西班牙腔说。

本抱住埃迪的腰,小心不去碰到石膏和吊带。他和威廉像抬尸体一样将埃迪拖过窗户。不过,埃迪只哀号了一次。

“埃、埃迪?”

“嗯,”埃迪说,“没关系,没什么。”但他额头冒出豆大的汗珠,呼吸也很急促,瞪大眼睛环顾地窖。

威廉再次后退。贝弗莉站在他身旁,手里抓着弹弓的握把和橡皮罩,目光不停来回逡巡,随时准备射击。理查德也下来了,接着是斯坦利和迈克。三人动作都很平顺优雅,让本又羡又妒。所有伙伴都下来了。威廉和理查德一个月前才在这里看见过它。

地窖里很暗,但不黑。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照进来,在布满灰尘的地上画出几摊光影。本感觉地窖很大,太大了,仿佛自己出现了视错觉。肮脏的椽柱在天花板纵横交错,壁炉的通风管生锈了,几块肮脏的白布一条条一片片挂在水管上。那味道也在,肮脏发黄的味道。本心想:对,它在这里没错。

威廉开始朝楼梯走,其他人紧随在后。他走到楼梯边停住,朝底下瞄了一眼,随即伸脚钩了一样东西出来。所有人默默看着那东西。是一只沾满土和灰尘的白色小丑手套。

“上、上楼。”他说。

他们上楼走进肮脏的厨房,塑料地板凹凹凸凸,中央摆着一张直背椅,整间房就只有这一件家具,看起来孤零零的。角落里有几只空酒瓶。本看见贮藏室里还有酒瓶。他闻到酒味(主要是红酒)和烟臭味。这两种味道最重,不过那个气味也在,而且愈来愈浓。

贝弗莉走到壁橱前打开其中一个,一只棕黑色的挪威鼠跌了出来,差点落在她脸上,吓得她发出刺耳的尖叫。老鼠啪的一声摔在流理台上,睁着黑眼珠看了他们一眼。贝弗莉还在尖叫,举起弹弓拉开弹簧。

“不行!”威廉大吼。

贝弗莉转头看他,脸色苍白惊恐,接着点点头放下手臂。银弹没射出去,不过本觉得只差一点点。贝弗莉缓缓后退,结果撞到本,吓了一跳。本一手搂住她,搂得紧紧的。

老鼠跑过流理台,跳到地上,跑进贮藏室不见了。

“它要我射它,”贝弗莉声音虚弱地说,“让我浪费一半的弹药。”

“没错,”威廉说,“就、就有点像、像联邦调、调查局在匡、匡蒂科的训、训练场,让你在假、假造的街上射、射击冒出来的目、目标。要是你、你打中无、无辜的路人,而不、不是坏人,就会丢、丢分。”

“我做不到,威廉,”贝弗莉说,“我会失误,你拿去。”她递出弹弓,可是威廉摇摇头。

“你非、非得做,贝、贝。”

另一个壁橱传出哀鸣声。

理查德走到壁橱前。

“别太靠近!”斯坦利高喊,“里面可能——”

理查德打开壁橱一看,脸上出现恶心嫌恶的神情,猛力将门关上,死板的回音在空荡荡的屋里回荡。

“老鼠窝,”理查德听起来像是要吐了,“我没见过那么大的老鼠窝…可能没有人见过,”他用手背抹了抹嘴说,“里面有几百只。”他看着他们,一边嘴角微微抽搐,“它们的尾巴…全都缠在一起,威廉,纠成一团。”他皱起眉头,“像蛇一样。”

所有人看着壁橱的门,哀鸣声很小,但听得见。本看见威廉一脸苍白,威廉后方的迈克脸色死灰,心想,老鼠,大家都怕老鼠。它也知道这一点。

“走、走吧,”威廉说,“这、这条内波特、特街真、真是其乐无、无穷。”

他们走到前厅,灰泥的腐臭味和陈年尿臊味混在一起,很不好闻。窗户的玻璃非常肮脏,但他们还是看得见自己的脚踏车在窗外街上。贝弗莉和本的脚踏车靠脚架站着,威廉的银仔靠着一棵枯萎的枫树。本觉得他们的车好像离他们有一千六百公里远,宛如倒拿望远镜看到的景象。街道荒芜,柏油路一块一块的,湿热的天空颜色黯淡,行走侧线的火车头不停发出呜呜声…他觉得这些景物都有如梦境与幻觉,只有臭味弥漫、阴影处处的污秽门厅真的存在。

角落里有一堆棕色碎玻璃,是莱恩金啤酒瓶的碎片。

另一个角落比较潮湿、鼓胀,有一本文摘版大小的裸女书。封面女郎弯身趴在椅子上,裙子撩起,露出网袜顶端和黑色底裤。本不觉得相片特别性感,即使贝弗莉也看到了,他也不觉得难堪。湿气已经让封面女郎肌肤泛黄,纸页皱褶也成了她脸上的皱纹,挑逗的眼神变得邪淫而死气沉沉。

(事隔多年,本重述往事,贝弗莉忽然惊呼一声,吓了所有人一跳——他们不像听故事,而是重新经历一遍。“是她,”贝弗莉大喊道,“是克什太太,是她!”)

本看着封面,那年轻/年老的女郎忽然向他眨眼,用猥亵而诱惑的姿态朝他扭了扭屁股。

本虽然全身是汗,却不寒而栗,立刻转开目光。

威廉推开左手边的门,其他伙伴跟着他走进房间。这个房间很像库房,之前可能是客厅。天花板的吊灯上挂着一条皱巴巴的绿色长裤。本觉得这里和地窖一样大得不合常理,几乎和一节火车一样长。这栋房子从外面看起来很小,但客厅竟然这么长——

哦,那是因为在外面,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陌生的声音,语气滑稽尖锐。本立刻察觉那是潘尼歪斯。潘尼歪斯正透过某个疯狂的心灵频道对他说话。东西从外面看比实际上小,对吧,本?

“走开。”他低声说。

理查德转头看他,脸色依然紧绷苍白:“你说什么?”

本摇摇头,那声音不见了。这很重要,很好,不过(外面)

他明白了。这栋房子非常特别,是一个据点,德里有不少这种地方,甚至很多,让它进出这个世界。这栋腐臭的房子什么都不对,不只看起来太大,角度也是错的,看上去完全错乱。本站在客厅和门厅之间,其他伙伴正离他而去,相隔的距离感觉有贝西公园那么大…但他们虽然离他愈来愈远,身影却愈来愈大,地板也像是斜的,而且——

迈克转身喊道:“本!”本看见他神情疑惧,“快跟上,你快不见了!”但他几乎听不到最后一个字。那最后一个字就和其他伙伴一样,有如一列快车扬长而去。

本忽然很害怕,拔腿就跑。门在背后关上,发出一声闷响。他尖叫…背后似乎有东西扫过,擦过他的衬衫。他回头张望,什么都没看到,但他还是相信刚才后面有东西。

他追上其他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绝对跑了八百多米…但当他回头一看,却发现客厅另一头的墙离他顶多三米。

迈克用力抓住他肩膀,抓得他都疼了。

“你吓死我了。”他说。理查德、斯坦利和埃迪困惑地看着迈克。“他刚才看起来好小,”迈克说,“好像离我们有两千米远。”

“威廉!”

威廉回过头来。

“我们千万不能走散,”本气喘吁吁说,“这个地方…很像嘉年华里的迷宫之类的,很容易走丢。我觉得它想让我们迷路,拆散我们。”

威廉抿着嘴唇看了他一会儿。“好吧,”他说,“我、我们大、大家跟紧一、一点,不、不要走、走散。”

所有人点点头,害怕地聚拢在大厅门外。斯坦利伸手紧紧握住后口袋里的鸟类指南,埃迪一手抓着喷剂握紧放松、握紧放松,好像体重九十多斤的瘦皮猴在用网球锻炼肌肉。

威廉开门,走进另一个走廊。这条走道比较窄,壁纸是玫瑰和戴绿帽子的森林妖精,已经一片片剥落,像枯叶粘在浮肿的灰泥墙上。天花板上一圈圈陈年水渍有如发黄的年轮。光线照进肮脏的窗户,在大厅尽头洒下斑驳的亮光。

忽然间,走道似乎变长了。天花板不断上升,有如诡异的火箭从他们眼前消失无踪,门跟着天花板变高,像太妃糖一样拉长。森林妖精的脸也变长了,显得很陌生,眼睛有如流血的黑洞。

斯坦利尖叫一声,双手捂住眼睛。

“这、这不是真、真的!”威廉大吼。

“是真的!”斯坦利回吼,双手握拳压着眼睛,“是真的,你知道是真实的!天哪,我快疯了,这真疯狂,太疯狂了——”

“你、你看!”威廉朝斯坦利大喊,朝其他人大喊。本头晕目眩,看见威廉弯腰蹲下,然后猛然起身出拳。他左拳没有打到东西,什么都没打到,却发出沉沉的爆裂声。灰泥碎屑从已经没有天花板的地方迸射四溅…接着,天花板又出现了,走廊也变回走廊,狭长低矮肮脏的走廊,墙壁不再延伸到无限远。威廉按住流血的手看着他们,手上沾满面粉般的碎屑,天花板上一个拳印清清楚楚地印在松软的灰泥上。

“不、不是真的,”他对斯坦利说,对所有人说,“是假、假的。就像万圣、圣节面、面具一样。”

“那是你。”斯坦利闷闷说道,神情惊恐慌张。他左右张望,好像不确定自己身在何处。本原本对威廉的胜利欣喜若狂,但看着斯坦利,闻到他毛孔散发的酸臭味,却又让他再度恐惧了起来。斯坦利快崩溃了,很快就会歇斯底里,甚至尖叫,到时该怎么办?

“那是你,”斯坦利又说了一次,“换成我,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你有弟弟,威廉,而我没有。”他环顾四周——先回头看客厅。客厅弥漫着阴暗的棕色空气,又浓又浊,几乎看不到刚才进来的门。门又亮又暗,透露着肮脏又彻底的疯狂。森林妖精在腐朽壁纸上的玫瑰丛下蹦蹦跳跳。阳光打在大厅尽头的窗上闪闪发亮,本知道他们如果走去那里,就会看到死苍蝇…更多碎玻璃…然后呢?地板会裂开,让他们坠入死寂的黑暗,被张牙舞爪的手指抓进深渊?斯坦利说得没错。天哪,他们怎么会两手空空,只拿了两枚破银弹和不中用的弹弓就闯进它的巢穴?

他看见斯坦利的惊惶传染到他们身上,有如焚风助长了野火一般。惊惶在埃迪眼中扩大,贝弗莉张口喘息,理查德双手扶高眼镜,左右张望看背后有没有恶魔跟上。

他们浑身颤抖,只想逃跑,早就忘记威廉曾警告他们要紧跟在一起。惊惶有如狂风在他们的耳间呼啸。本仿佛置身梦中,听见图书馆员戴维斯小姐对幼童们朗读童书:是谁踢踢踏踏踩上我的桥啊?他看见那群孩子、那群小宝宝弯腰向前,神情专注严肃,眼里闪着对童话始终不灭的着迷:怪物会被击败吗…还是它能大快朵颐?

“我什么都没有,”斯坦利·乌里斯哭号道。他似乎变得很小,小得几乎像是人形文字,能掉进走廊厚木地板的缝隙里,“你有弟弟,我什么都没有!”

“你、你有啊。”威廉吼了回去。他抓住斯坦利,本觉得威廉一定会狠狠揍斯坦利一拳,不禁在心里呻吟:不要,威廉,那是亨利的方式。你要是揍人,它现在就会杀光我们!

但威廉没有打斯坦利,而是猛力将他转成背对他,从他牛仔裤后口袋掏出那本平装书。

“还给我!”斯坦利尖叫,开始哭泣。其他人吓呆了,从威廉身旁退开。威廉的双眼仿佛真的着了火似的,额头闪亮如灯,抓着那本书对着斯坦利,有如高举十字架面对吸血鬼的教士。

“你、你有鸟、鸟、鸟——”

威廉仰起头,颈部青筋暴露,喉结有如埋在喉咙里的箭头。本看着他,心里对他的这位好友充满了恐惧与同情,却也有强烈的如释重负感。他是不是怀疑威廉?其他人是不是也一样?哦,威廉,说吧!求求你,难道你说不出口?

威廉真的说出口了:“你有鸟、鸟、鸟啊!你有、有鸟!”

他将书朝斯坦利一丢,斯坦利接住书,愣愣地望着威廉,脸上闪着泪水。他紧紧抓着书,握得手指发白。威廉看了他一眼,接着望向其他伙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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