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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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吗?”埃迪问,“别忘了这里是德里。”

“但我们已经长大了!你该不会认为…我是说,他三更半夜跑来…攻击你…”

“用什、什么?”威廉说,“刀、刀子呢?”

她四下看看,但什么都没发现,又跪下来往床下看。

“不用找了,”埃迪用虚弱的带着嘶鸣的声音说,“他刚才用刀捅我,被我用门狠狠夹住他的手臂,刀就掉了。我把它踢到电视机底下,后来就不见了。我已经找过了。”

“贝、贝弗莉,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威廉说,“我想我、我有办法帮、帮埃迪固定他、他的手臂。”

她看了威廉很久,接着又看看地板上的尸体。眼前的景象,就算脑残的警察看了也知道怎么回事。房里一团混乱,埃迪的手臂断了,这家伙死了,显然是夜里有人闯入,标准的自卫杀人。可是她忽然想起罗斯先生,想起他起身看了一眼,接着只是折好报纸走回屋内。

我们只要出去…只要和这个镇子扯上关系…

她想起小时候的威廉,想起脸色苍白疲惫、半带疯狂的他说:德里就是它,你们懂吗…不管我们去哪里…只要被它抓到,他们都不会看到,不会听到,也不会知道。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我们能做的只是把开始的事情做完。

贝弗莉低头看着亨利的尸体,心想:他们两个都说我们又变成鬼魂了,一切再度重演。所有事情。小时候我可以接受,因为小孩根本和鬼魂没两样,可是——

“你确定吗?”她急切地问,“威廉,你确定吗?”

威廉坐在床边,轻轻触碰埃迪的手臂。“你、你呢?”他问,“在经历过今、今天这么多事、事情之后?”

她确定,因为那些事。他们聚会结束前的混乱。美丽的老妇人在她的眼前变得又干又瘪。

(我父亲也是我母亲)

图书馆轮流回忆往事和馆里发生的怪事。所有这些。尽管如此…她的心焦急大喊要她立刻停止,用理智阻止事情继续下去,否则他们今晚一定会跑去荒原寻找那个抽水站,然后——

“我不知道,”她说,“我真的…不知道。就算发生那些事,威廉,我还是觉得可以报警。或许可以。”

“打、打电话给其、其他人,”他又说了一次,“看他、他们怎么想。”

“好吧。”

她先打给理查德,再拨给本,两人都答应立刻过来,完全没问出了什么事。她在电话簿里找到迈克的电话号码,但打了没有人接。铃声响了十几回之后,她挂上电话。

“打图书馆试、试试看。”威廉说。他已经取下埃迪房里小窗户的窗帘横杆,正在用他浴袍的腰带和睡衣的束腰绳将横杆固定在埃迪手臂上。

她还没找到电话号码,房外就有人敲门了。本和理查德同时抵达。本穿着牛仔裤,衬衫没塞进去;理查德穿着亮灰长裤和睡衣,戴着眼镜的眼睛小心地打量房间。

“天哪,埃迪,发生了什么——”

“天哪!”本惊呼一声。他看见亨利躺在了地上。

“安、安静!”威廉厉声说,“把门关、关上!”

理查德将门关上,眼睛一直盯着尸体:“亨利?”

本朝尸体走了三步就不再前进,仿佛怕它咬他似的。他无助地望着威廉。

“你、你说吧,”威廉对埃迪说,“妈、妈的,我的口、口吃愈、愈来愈严、严重了。”

埃迪大略交代经过,贝弗莉找到图书馆的电话拨了号码。她暗自希望迈克睡在图书馆,甚至有床在办公室。但她不希望发生的事情发生了:电话铃响第二声后被人接了起来,一个她从来没听过的声音对她说“喂?”

“嗨,”她抬头看着其他人,伸手要他们安静,“请找汉伦先生。”

“你是谁?”对方问。

贝弗莉舔舔嘴唇,威廉全神贯注地望着她。本和理查德左右张望。她开始警觉起来。

“你又是谁?”她反问道,“你不是汉伦先生。”

“我是德里警察局的警长安德鲁·拉德马赫,”对方说,“汉伦先生目前在德里医院,不久前被人攻击,身受重伤。好了,你到底是谁?我要你报上姓名。”

但她几乎没听见最后一句。震惊有如巨浪席卷了她,将她不断抬高,推出自己之外,让她晕眩。她腹部、双腿和胯下的肌肉松弛麻木,她像个旁观者似的心想:吓到尿裤子一定就是这种感觉,没错,无法控制肌肉——

“他伤得多重?”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和纸一样薄。她看见威廉站到她身旁搂住她的肩膀,本也在,还有理查德,心里忽然感激涕零。她伸出手,威廉握住她的手,理查德将手放在威廉手上,本将手放在理查德手上,埃迪也走过来将没受伤的手放在最上面。

“请报上你的姓名。”拉德马赫不客气地说。那一瞬间,她心里那个被父亲和丈夫喂养的胆小鬼差点脱口而出:我是贝弗莉·马什,人在德里旅馆,请你派内尔先生过来,这里有一个半是男孩的男人尸体,我们都很害怕。

她说:“我…我恐怕不能告诉你,现在还不行。”

“你知道什么内情?”

“我什么都不知道,”她惊诧地说,“你怎么会认为我知道?拜托!”

“也就是说你习惯每天凌晨三点半打电话到图书馆,”拉德马赫说,“是这样吗?我听你在放屁,小姐。被害者遭人攻击,以他的伤势来看,要是拖到太阳出来必死无疑。所以我再问你一次:你是谁?知道多少?”

贝弗莉闭着眼睛,使劲握着威廉的手又问了一次:“他有生命危险吗?你不是说来吓唬我的吧?他真的有可能会死?请你告诉我。”

“他伤得非常重,你是应该害怕才对。好了,我要知道你叫什么,还有为什么——”

她仿佛置身梦中,看见自己的手往前飘,将话筒挂上。她转头看着亨利,震惊有如冰冷的手甩了她一巴掌。亨利一只眼睛闭着,被戳穿的另一只眼睛还在流血。

亨利好像在对她眨眼。

理查德打电话到医院,威廉扶贝弗莉到床边,让她坐在一脸茫然的埃迪身旁。她以为自己会哭,却没有掉眼泪。她当下最强烈的感觉只有一个,就是找人拿个东西盖住亨利·鲍尔斯,他眨眼的表情真的一点也不酷。

电话接通,理查德立刻摇身一变,成了德里《新闻报》记者。他听说德里图书馆馆长迈克·汉伦先生加班时遇袭,医院对于汉伦先生目前的状况有什么评论吗?

理查德一边听着一边点头。

“我了解,克帕斯奇恩先生——您的恩是恩典的恩吗?好的。您是——”

他继续听着,同时入戏地用手指比画,装出抄笔记的声音。

“嗯哼…嗯哼…是,好的,我了解。通常这种情况,我们会称呼您是消息来源,之后再…嗯哼…没错!就是这样!”理查德衷心笑了几声,用手臂擦去额头上的汗水,接着再往下听,“好的,克帕斯奇恩先生。是的,我会…好的,我记下来了,克、帕、斯、奇、恩,没错!捷克犹太人吗?真的?真是…真是太特别了。好的,我会的。谢谢您,晚安。”

他挂上电话,闭起眼睛。“天哪!”他低沉沙哑地喊了几声,“天哪!天哪!天哪!”他挥手似乎想将电话扫下桌,但随即垂了下来。他摘下眼镜,用睡衣擦了擦镜片。

“他还活着,但状况危急,”他对其他人说,“亨利砍了他好几刀,像砍圣诞节火鸡一样。其中一刀砍到他的腿动脉,体内的血几乎全流光了,但他还活着。迈克勉强帮自己弄了止血带,否则他们发现他的时候,他早就死了。”

贝弗莉开始落泪,双手掩面啜泣,哭得像孩子一样。房里静默良久,只听得见她的哽咽抽泣和埃迪的急促喘息。

“变成圣诞节火鸡的人不止迈克,”过了一会儿,埃迪说,“亨利看起来就像刚和洛基大战了十二回合一样。”

“你还是想报、报警吗,贝、贝?”

床头桌上还有面巾纸,但已经泡在矿泉水里湿透结块了。贝弗莉绕了一大圈避开亨利,走进浴室,拿了一条毛巾用冷水弄湿。毛巾贴着她发烫肿胀的脸颊,感觉真舒服。她觉得自己又能清楚思考了——还不够理性,但很清楚。她忽然确信现在使用理性只会害他们丧命。那个警察,拉德马赫,他在怀疑她。他当然会怀疑了,因为没有人会半夜三点打电话到图书馆。他觉得其中必有蹊跷。要是他知道她打电话的房里有一个死人躺在地上,胸前插着破瓶子,他会怎么想?他会相信她和其他四个男人前一天来德里聚会,正好被这家伙遇到?换成她是警察会相信吗?会有人相信吗?他们当然可以补充说明,表示他们回来是为了解决躲在德里下水道里的怪物。是啦,这么说他们一定会相信是真的。

她走出浴室,看着威廉说:“不了,我不想报警。我想埃迪说得对,我们可能会出事,被干掉。但这不是真正的理由。”她看着他们四人,“我们发过誓,”她说,“我们发过誓了。威廉的弟弟…斯坦…还有其他人…现在又包括迈克。我准备好了,威廉。”

威廉看了看其他人。

理查德点点头:“好吧,威老大,我们拼了。”

本说:“现在少了两个人,胜算更低了。”

威廉没有说话。

“好吧,”本说,“她说得对,我们发过誓了。”

“埃、埃迪?”

埃迪虚弱地笑了笑:“我还是可以趴在某人背上下去,对吧?假如梯子还在的话。”

“不过这回没有人丢石头,”贝弗莉说,“他们三个都死了。”

“现在就开始吗,威廉?”理查德问。

“对,”威廉说,“我想是时、时候了。”

“我可以说句话吗?”本突然说。

威廉看着他,微微一笑说:“当、当然。”

“你们仍然是我最好的朋友,”本说,“不管这一次结果如何,我只是…你知道,想让你们知道一点。”

他看着其他人,其他人也严肃地望着他。

“我很高兴记得你们。”他又说。理查德哼了一声,贝弗莉轻笑,接下来所有人都笑了,和当年一样望着彼此。虽然迈克在医院生死未卜,虽然埃迪的手臂断了(又断了),虽然夜色深沉,他们还是笑个不停。

“干草堆,你真是太会说话了,”理查德笑着擦了擦眼泪说,“当作家的应该是他才对,威老大。”

威廉依然只是面带微笑:“那、那么——”

他们坐进埃迪租来的豪华轿车里,理查德开车。雾变浓了,有如香烟在街道上方飘移,但还不至于淹没街灯。天上繁星亮如冰晶,春天的星星…但坐在前座的威廉仰头靠着半开的窗户,却仿佛听见夏雷在远方响起,大雨已经在地平线某处汇集。

理查德打开收音机,基恩·文森特正在唱《你爸爸来啦》。他按下按钮转台,歌手变成了巴迪·霍利。他又按一次,这回是埃迪·科克伦的《夏日蓝调》。

“孩子,我很想帮你,但你太年轻,没资格投票。”那低沉的嗓音唱道。

“把收音机关掉。”贝弗莉轻声说。

理查德伸手去关,手却忽然僵住了。“别换台,请继续收听理查德·托齐尔的《全是死人摇滚秀》!”小丑尖叫大笑,声音盖过了埃迪·科克伦的拨弦吉他声,“别碰按钮,继续收听摇滚金曲。这些歌虽然已经不在榜上,却长存我们心中,而且不断出现。来吧,各位!我们播放所有畅销歌!所有金曲!不相信的话,欢迎收听今天早上的坟场客座DJ乔治·邓布洛怎么说!说吧,乔治!”

收音机忽然传来威廉弟弟的哭声。

“你让我出门,结果害我被它杀了!我以为它在地下室,哥哥,我以为它躲在地下室,没想到它在下水道。它在下水道里把我杀了。是你让它杀我的,哥哥,是你让——”

理查德狠狠关上收音机,把旋钮都弄掉了,啪一声掉在踏脚垫上。

“乡下的摇滚乐真难听,”他说,但声音有点颤抖,“贝说得对,还是不听的好,你们说呢?”

没有人回答,威廉脸色僵硬苍白,在街灯照耀下显得若有所思。雷声又在西方响起,这回他们都听见了。

荒原

还是那座桥。

理查德将车停在桥边,所有人下车走到扶手前(还是那道扶手)往下望。

还是那片荒原。

二十七年的岁月似乎没有留下任何痕迹,只有高架桥是新的。但威廉觉得新桥很不真实,跟电影里的接景或后屏幕投射效果一样飘忽。矮树丛和小树林有如不均匀的色块,在浓雾中闪着微光。威廉想:这就叫“记忆的执着”吧,只要在对的时间用对的角度看,影像就会和喷射引擎一样激起大量情绪。你会清楚看见中间发生的事物都消失了。假如说欲望能终结世界和需求的循环,那循环已经终结了。

“走、走吧。”威廉说完翻过栏杆,其他人跟着他走下碎石散布的堤岸。下到地面后,威廉不自觉地想找银仔,随即笑了出来。银仔这会儿正靠在迈克家车库的墙边呢。事情发展至此,它却似乎完全置身事外,感觉还真奇怪。

“你带、带路吧。”威廉对本说。

本看着他,威廉读出本眼神中的意思——拜托,都二十七年了,威廉——但本点点头,开始朝树丛走去。

小径(他们的小径)早已杂草蔓生,他们五人只好穿过荆棘、带刺小树和香得太腻的绣球花丛前进。蟋蟀在他们四周唧唧鸣叫,令人昏昏欲睡。几只来早的萤火虫在黑暗中穿梭,以为夏日的浓香派对已经开始。威廉觉得还是有孩子到这里玩耍,只不过他们有自己的秘密小径与路线。

他们来到地下俱乐部之前所在的空地,但空地已经消失,被树丛和黯淡的弗吉尼亚松重新占据了。

“你们看。”本低声说,随即走到空地(空地还存在于他们的记忆中,只是被后来加上的接景盖过了)中央,抓起某个东西。是他们在垃圾场边缘找到的桃花心木门,用来当作地下俱乐部的屋顶,看来好像扔在这里十几年了,没有人动过,肮脏的门板上牢牢缠附着攀缘植物。

“别碰它,干草堆,”理查德低语道,“那玩意儿太旧了。”

“本,带、带路吧。”威廉在本背后又说了一次。

于是他们跟着本往左离开已经不存在的空地,朝坎都斯齐格河走去。流水声愈来愈响,但他们还是走到差点掉进河里才发现自己到了,因为岸边植物长得太茂盛,像一堵墙似的。本的靴子踩在岸边,泥土立刻崩了。威廉及时抓住他的颈子,把他拉了回来。

“谢了。”本说。

“没什么。换作从、从前,就是你拉、拉住我了。从这、这边走吗?”

本点点头,带他们沿着杂草蔓生的河岸走,一路对抗纠结的树丛,心想当年身高只有一米三的时候,走起来轻松多了,因为树丛和灌木打结的地方都比你高(印象中和实际上应该都是吧,他想),只要稍微低头就行了。唉,一切都变了。各位,我们今天学到了一课,就是事情改变愈多就愈多改变。说事情改变愈多就愈不改变的人显然是智障,因为——

他左脚忽然钩到东西,整个人砰一声往前摔了出去,头差点撞上抽水站的水泥涵管。这一带黑莓长得又浓又密,几乎将涵管盖住了。他站起来,发现脸上、手臂和双手有二十多处被黑莓树的尖刺划伤了。

“干脆凑成三打吧。”他说,感觉鲜血细细滑下脸颊。

“什么?”埃迪问。

“没事儿。”他弯腰看自己被什么东西绊倒。应该是树根吧。

结果不是。是铁做的人孔盖。有人把它推开了。

当然了,本心想,是我们推开的。二十七年前。

但他还没看见生锈铁盖上有两道闪亮的新刮痕,就知道自己错了。抽水站哪天故障了,迟早会有人下去修理,人孔盖就是这样移开的。

他站起来,五人围着涵管往下看,但只听见微弱的滴水声。理查德将埃迪房里的火柴都带来了。他点了一整盒扔进涵洞里,他们看见涵管潮湿的内壁和沉默硕大的抽水机。就这样。

“可能故障很久了,”理查德不安地说,“不一定今天才坏——”

“是最近的事,”本说,“起码是在上次大雨之后。”他从理查德手中拿了另一盒火柴点了一根,指着铁盖上的新刮痕。

本摇熄火柴,威廉说:“底、底下有东、东西。”

“什么东西?”本问。

“看不清、清楚,好像是带、带子。你和理、理查德帮我把它翻、翻过去。”

他们抓住铁盖,将有如超大硬币的盖子翻了过去。这回由贝弗莉点火柴,本小心翼翼地拾起压在人孔盖下的皮包,抓着带子将皮包拎起来。贝弗莉摇熄火柴之前看了威廉一眼,手立刻僵住,直到火烧手指才惊呼一声将火柴扔到地上。“怎么了,威廉?那是什么?”

威廉两眼沉重,目光无法从磨损的皮包和长皮带移开。他忽然想起他买下这只皮包送给她那天,皮件店内室收音机播放的那首歌:《索萨利托的夏夜》。真是怪到极点。他唾液全消失了,舌头和口腔内壁跟铬一样光滑干燥。他听见蟋蟀叫,看见萤火虫,闻到周围失控的墨绿深夜的味道。他心想:这又是它的把戏,只是幻觉,她在英格兰,这只是恶作剧,因为它在害怕,没错,它可能已经不像召唤我们回来时那么确定了,而且说真的,威廉,拜托——世界上有多少长皮带皮包?一百万?一千万?

可能不止,但这个样式的只有一个。他是在伯班克一家皮具店买的,当时店里内室的收音机正在播放《索萨利托的夏夜》。

“威廉?”贝弗莉伸手抓住他的肩膀摇他。好远。海面下一百三十公里。《索萨利托的夏夜》是谁唱的?理查德一定知道。

“我知道,”威廉对着瞪大眼睛一脸害怕的理查德说,“是柴油乐队。谁说我想不起来?”

“威廉,你怎么了?”理查德低声说。

威廉尖叫,从贝弗莉手中抢过火柴点了一根,接着一把抢走本手上的皮包。

“天哪,威廉,你在——”

威廉打开皮包倒过来,里面掉出一堆奥黛拉的东西,让他害怕得没办法再放声尖叫。除了面巾纸、口香糖和化妆品之外,他看见一盒薄荷糖…还有弗雷迪·费尔斯通在她签约出演《阁楼》当天送她的珠饰随身镜。

“我太、太太在下面。”他说完跪在地上,开始将东西收回皮包里。虽然头上早已寸草不生,他还是不自觉地做出拨头发的动作,仿佛要将垂到眼前的头发撩开。

“你太太?你说奥黛拉?”贝弗莉瞪大双眼,一脸惊诧。

“这是她的皮、皮包,她的东、东西。”

“天哪,威廉,”理查德呢喃道,“不可能的,你知道——”

他翻出她的鳄鱼皮夹,打开举起来。理查德点了一根火柴,看见一张他在六部电影里见过的脸庞。奥黛拉加州驾照上的相片没那么美艳动人,但肯定是她。

“但亨、亨利已经死、死了,维克多和贝、贝尔齐也是…所以是谁抓了她?”威廉起身看着他们,眼神焦灼专注,“是谁抓了她?”

本伸手按着威廉的肩膀:“我想我们最好下去查个清楚,嗯?”

威廉转头看他,仿佛不确定本是谁。接着他回过神来。“对、对,”他说,“埃、埃迪?”

“很遗憾发生这种事,威廉。”

“你能爬、爬上来吗?”

“我做过一次。”

威廉弯下腰,埃迪右手勾住威廉的脖子,本和理查德推着他,让他双脚缠住威廉的腰。威廉一只脚笨拙地跨过涵管边,本看见埃迪紧紧闭上眼睛…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听见世界上最险恶的追杀者正在逼近。他转身一看,以为会看见亨利三人从浓雾和树丛里杀出来,结果只听见四百米外微风吹拂竹林的沙沙声。他们的宿敌都死了。

威廉抓着涵管粗糙的水泥边缘,用脚摸索着一步一阶往下爬。埃迪死命扣住他的脖子,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她的皮包,天哪,她的皮包怎么会在这里?无所谓。神哪,要是你在,而且肯接受我的请求,就让她平安无事吧,别因为我和贝今晚所做的事、因为我那年夏天所做的事而让她受苦…是小丑吗?是鲍勃·格雷抓走她的吗?如果是,我想连神也救不了她。

“我很害怕,威廉。”埃迪气若游丝地说。

威廉一只脚碰到冰冷的死水。他放低身子浸入水中,想起那感受和潮味,想起这地方带给他的幽闭恐惧…还有,他们出了什么事?他们是怎么在下水道和甬道里找路的?他们当时到底去了哪里,又是怎么出来的?他还是想不起来,他心里只有奥黛拉。

“我、我也是,”他半蹲着放下埃迪,冰凉的水灌进他的裤子淹过睾丸,让他打了个哆嗦。两人站在淹到小腿的水里,看其他人顺着铁梯爬下来。

第二十一章 城镇地底

它/一九五八年八月

有新事发生了。

长久以来头一回有新事发生。

宇宙诞生前只有两个东西,一个是它,一个是乌龟。乌龟又老又蠢,从来不从壳里出来。它想乌龟或许已经死了,死了十亿年左右。就算没有,也还是又老又蠢,就算乌龟把整个宇宙吐出来,也改不了他很蠢的事实。

乌龟缩进壳里很久后,它才来到这里,来到地球。它发现这里的想象力的深度几乎前所未有,几乎至关重大。这样的想象力让它的食物非常丰富。它的牙齿让血肉之躯因为陌生的惊慌和耽溺的恐惧而僵硬。他们想象夜里有怪兽出没,泥巴会自己移动。他们忍不住想象无止境的深渊。

如此丰富的食物让它过着醒来吃、吃饱睡的生活。它依照自己的形象造了一块地方,并用死火般的目光爱恋地看顾着。德里是它的屠宰场,德里人是它的羔羊,事情就这样延续下去。

后来…这群孩子出现了。

新玩意儿。

长久以来头一回。

当它冲进内波特街那栋房子打算杀光他们时,它对自己之前没能杀死他们感到微微不安(那种不安显然也是全新的感受)。那件事彻底出乎它的意料,完全没想到,感觉很痛苦。痛苦。巨大的痛苦在它幻化成的体内流窜,而且还出现短暂的恐惧,因为它跟那只老蠢龟和这个渺小宇宙之外的超级宇宙只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所有活物都必须受外在形体的运作法则限制。那是它头一回发现改变形体的能力不只能帮它,也可能害它。之前从来没有痛苦,也没有恐惧。那一刻,它以为它可能会死——哦,它脑中装满了银白色的巨大痛苦,不停地嘶吼咆哮啼哭。那群孩子就这么溜了。

但现在他们来了。他们进到它位于城镇地底的地盘。七个蠢小孩跌跌撞撞穿越黑暗,没有灯光,也没有武器。这回它会杀光他们,一定会的。

它对自己有一个大发现:它不想要惊喜或改变,也不想要新事物,绝对不要。它只想吃饭、睡觉、做梦、吃饭。

随着痛苦和瞬间恐惧而来的是另一种新情绪(它虽然很会装模作样,但所有情绪对它都很陌生):愤怒。它要杀死那群小孩,因为他们歪打正着伤了它。但杀人之前,它要先折磨他们,因为他们曾经让它害怕。

来吧,它听见他们接近,心想,过来吧,孩子们。看我们怎么在下面飘浮…看我们怎么飘浮。

然而,它心里始终悬着一个想法,怎么也甩脱不掉。那就是:假如一切都来自于它(自从乌龟吐出宇宙并在壳里昏厥之后就是如此了),那怎么可能有东西能愚弄它或伤害它,即使时间很短、伤得又轻?怎么可能?

于是它又遇到一个新的事物。但这回不是情绪,而是冰冷的推论:要是它之前想错了,它其实不是唯一呢?

要是还有“另一位”呢?

要是那群小孩是“另一位”派来的呢?

要是…要是…

它开始发抖。

憎恨是新的,受伤是新的,目标受阻也是新的,但最糟的新事物是这份恐惧。不是惧怕那群孩子,那已经过去了,而是害怕自己不是唯一。

不会,没有另一位。绝对没有。也许因为他们是孩子,让它低估了他们的想象有一种原始的力量。但现在他们来了,它会让他们登堂入室。他们会来,而它会将他们一个一个送入超级宇宙…送入它的死光之眼中。

没错。

等他们来了,它要让他们尖叫发疯,将他们送入死光中。

下水道/下午两点十五分

贝弗莉和理查德身上还剩十多根火柴,但威廉不让他们用,因为现在下水道里还有一点微光。虽然很暗,但还看得到前方一米左右。只要还看得见,火柴就该省着不用。

他之前以为微光来自头顶上的排气口,甚至人孔盖上的圆洞。说光线来自城镇底下,怎么想都觉得奇怪。但走到这里,光线只可能来自地下。

水愈来愈深,有三具动物尸体漂过,老鼠、死猫和一只可能是土拨鼠的动物,尸体肿胀发亮。那尸体漂过去的时候,他听见其他人发出作呕声。

从刚才走到现在,水还算平静,但很快就会结束了,因为远方持续传来汹涌的水涛声,而且音量愈来愈大,最后变成单调的怒吼。下水道向右弯,他们转弯看见三个排水道注水到他们所在的下水道。三个排水道由上到下像红绿灯一样垂直排列,下水道的尽头就在这里。光线比刚才微微亮了一些。威廉抬头发现这个石头壁面的竖井有四五米高,上方有一个阴沟栅,雨水从栅孔倾泻而下,宛如原始的淋浴间。

威廉绝望地看着三根涵管,最上端的涵管流出的水很干净,只有叶子、树枝和少许垃圾,例如烟蒂和口香糖包装纸之类的。中间涵管排出的水是灰的,下端涵管则是大量排出灰棕色的混浊污水。

“埃、埃迪!”

埃迪挣扎着站起身来,头发湿了贴在头上,石膏不停滴水,湿得一塌糊涂。

“走哪、哪一个?”想盖东西就找本,想知道方向就问埃迪。他们从来不谈这个,但大伙儿就是知道。如果走到陌生的地方想回到来处,埃迪一定能带你回去。他会信心满满地带你左弯右拐,让你干脆乖乖跟着走,希望最后走对地方…几乎都是对的。威廉曾经跟理查德说,他和埃迪刚开始到荒原玩的时候,他老是害怕迷路,埃迪却从来不担心,总是能带着两人到他说他会到的地方。“就算我、我在海恩维、维尔森林迷、迷路,只要埃、埃迪在,我、我就完、完全不会担、担心。”他对理查德说,“他就、就是知道路。我、我爸爸说,有些人的脑、脑袋里装了指、指南针,埃、埃迪就是这、这样。”

“我听不见!”埃迪大吼。

“我说走哪、哪一个?”

“什么哪一个?”埃迪没受伤的手紧紧抓着喷剂说。威廉觉得他看起来活像是溺死的麝鼠,而不是小孩。

“我们该走哪、哪一个?”

“呃,那得看我们想去哪里。”埃迪说。虽然他答得一点也没错,但威廉真想掐死他。埃迪一脸犹疑地看着三根管子。三根他们都钻得进去,但最下面那一根感觉走起来最轻松。

威廉示意要所有人围成圆圈:“妈的,它到、到底在哪、哪里?”他问。

“城中央,”理查德立刻接话,“城中央的地下,运河附近。”

贝弗莉点头,本和斯坦利也是。

“迈、迈克?”

“没错,”迈克说,“它就在那里,运河附近或运河底下。”

威廉转头看着埃迪:“哪、哪一个?”

埃迪勉为其难地指着最下面的排水道:“那一个。”威廉虽然心头一沉,但并不意外。

“哦,天哪,”斯坦利不悦地说,“那是粪管。”

“我们不——”迈克话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仰起头竖耳倾听,眼神充满警觉。

“什么——”威廉正要开口,迈克伸指抵着嘴唇做出“嘘”的动作。这时威廉也听见了。是踩水声,正在朝他们逼近,还有嘀咕抱怨和压低的交谈声。亨利还没放弃。

“快点,”本说,“我们走。”

斯坦利回头看了看来处,又看了看最下面的涵管。他抿着嘴唇点点头。“我们走吧,”他说,“反正大便洗得掉。”

“斯坦真搞笑!”理查德大喊,“哇!哇!哇——”

“理查德,你可不可以闭嘴?”贝弗莉呵斥他。

威廉带他们走到涵管前,被臭味熏得皱起眉头,弯腰爬了进去。管里飘着污水和粪臭味,然而还有另一个味道,对吧?没那么浓,更像体臭。假如动物也有口臭(威廉觉得动物只要吃错东西,是可能有口臭),应该就是这味道。我们走对路了。没错,它来过这里…而且常来。

他们才前进了六米,空气已经臭到有毒。威廉缓缓往前,踩过不是泥巴的东西。他回头说:“埃、埃迪,你跟、跟紧一点,我等一下需、需要你。”

光线褪成极浅的灰色,持续了一阵子,接着就(从蓝变成)

彻底黑暗。威廉在臭气中爬行,感觉臭味像一堵墙似的,必须撞穿它。他觉得随时会看见粗糙的毛发和灯笼般的绿眼睛。它会一口咬下他的脑袋,给他一个又热又痛的结局。

黑暗里满是声音,全都在涵管内放大回荡。他听见伙伴们在后面窸窣移动,时而窃窃私语,还有潺潺声和奇怪的叮当声。走着走着,一道恶心的温水忽然扫过他腿间,弄湿他的大腿,吓了他一大跳。他感觉埃迪死命抓住他的衬衫背部,但小洪流很快就平息了。殿后的理查德半开玩笑地大喊:“刚刚应该是绿果冻巨人在尿尿吧,威廉。”

威廉听见水或污水在纵横交错的小水管里沙沙流动。那些水管肯定在他们头顶上方。他想起自己和父亲聊过德里的下水道系统,觉得自己知道那些水管的功能:是大雨或洪灾纾解溢流用的。那些废物会离开德里,倾入佩诺布斯科特河和托洛特溪。德里不喜欢将屎尿送进坎都斯齐格河,因为运河会因此发臭,但是所谓的灰水则统统送进坎都斯齐格河。如果超过排水道的负荷,就会进行倾泻…例如刚才。倾泻不会只有一次,有一就会有二。威廉不安地往上看,虽然什么都看不到,但他知道甬道上缘一定有闸口,或许两侧也有,随时可能——

他不晓得自己已经走到涵管尽头,等他一脚踩空了才发现。他往前扑倒,狂挥手臂想恢复平衡,结果整个人跌出管口,肚子朝下摔在下方半米多处的一个半硬的物体上。有东西吱吱叫着从他手上跑过,吓得他尖叫一声坐了起来,将刺痛的手抱在胸前。他知道是老鼠,因为手上还留着它光秃秃的尾巴扫过他手背的恶心感觉。

他想站起来,结果撞到排水道低矮的上缘,脑袋狠狠撞了一下,让他又跪坐回水里,眼前像是有大红花飞舞。

“小、小心!”他听见自己大吼,涵管里发出单调的回音,“前面会往下掉!埃、埃迪,你在哪、哪里?”

“我在这里!”埃迪挥舞双手,从威廉鼻尖扫过,“快拉我出来,威廉!我看不到!这里太——”

涵管里忽然爆出巨大的扑通声。贝弗莉、迈克和理查德同时尖叫。若在有光的地方,三人同时尖叫可能很有趣,但在黑漆漆的排水道里却恐怖得很。所有人都被突如其来的水流冲出管口。威廉紧紧抱住埃迪,护住他的手臂。

“哦,天哪,我还以为会淹死咧!”理查德呻吟道,“我们沉下去——老天,我们洗了个粪水澡,真棒。下次校外教学应该来这里,威廉,可以请卡森先生带路——”

“之后再请吉米森小姐开个健康讲座。”威廉颤抖着说,所有人都尖声大笑。笑完之后,斯坦利忽然号啕大哭。

“别这样,老兄,”理查德说。他笨拙地伸手搂住斯坦利黏黏的肩膀,“你会害我们大家都哭的。”

“我很好!”斯坦利大声说,声音依然哽咽,“我可以忍受惊吓,可是我讨厌弄得这么脏,我讨厌连自己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身、身上的火、火柴还、还能用吗?”威廉问理查德。

“我把火柴都给贝了。”

威廉感觉一只手从暗处伸过来,将一盒火柴塞进他手里。摸起来是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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