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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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电梯在他们身后关上时,霍顿先生终于第一次注意到了亚瑟。“优秀青年。”他朝电梯门恋恋不舍地说,带着几分赞赏。而这,刺痛了亚瑟那颗焦灼的心。在他听来,霍顿先生的话仿佛带着画外音:他们属于我的世界,而你不是。

当然,让他更觉糟糕的是安妮小姐。安妮?霍顿。

仿佛一个古老的传统,几乎每个年轻小伙子都像孜孜不倦地追求浪漫那样,兢兢业业于生意,并认为成功的最高境界就是当上老板的乘龙快婿。如果老板的女儿恰巧漂亮而富于魅力,并且愿意展示她让人赞赏有加的性格,正如没有被宠坏的安妮小姐一样,就简直太完美了。

亚瑟本能地认为,被宠坏也是有不同接受级别的。比如,一个热切向往四十英尺带舱房豪华游艇的女孩,最后接受了二十英尺快艇的话,比如安妮?霍顿小姐,她就算没被宠坏。要配得上她,仅仅凭着屠龙的激情和热忱可远远不够,同时还要披戴金盔甲,骑上奔驰的宝马,坐在剧院贵宾席观陪她看镇上最棒的音乐喜剧才行。更要明确的是,这样的示好一两次是没有说服力的,需要频繁奉上。

这是每一晚,亚瑟躺在房东马尔什夫人的房间时,盯着天花板翻来覆去的想法。他的思绪疯狂而躁动,仿佛一只多疑的蛇追着自己的尾巴,想把它吞掉一般。安妮?霍顿如其他女子向他投以秋波一样,不止一次地向他投去注视的目光。若是他能像每个夜晚所思所想那样,满足她的需求,他是否能如愿获得这桩婚姻呢?但是获取她的芳心需要很多钱,讽刺的是,他唯一能够获得金钱的方式就是娶她为妻!上帝啊,他想,如果能够如愿,他就能变得大富大贵,就能够把钞票摔在他所痛恨的那些优秀青年的脸上了。

这些思绪持续不断地翻滚着,娶到安妮?霍顿最终成了一种手段,而非终极目标。终极目标变作了一圈闪耀的光环,围绕在那些不必计较花销,可以把最美好的一切收入囊中的人周围。最美好的一切,亚瑟带着梦幻般的憧憬对自己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美妙而奢华的一幕一幕如在云端,穿行于天花板间。

查理?普林斯是拥有最美好的一切的富家子弟。一天午餐时分,他在亚瑟坐着刚刚喝完咖啡时闯了进来。当时,亚瑟目光停留在桌上的文件上,脑子里却正在幻想着和安妮?霍顿在二十英尺快艇上的情景。

“希望没有打扰你,”查理?普林斯说,“请问你是为老霍顿工作吗?”

一听便知,他一定出身不俗,受过良好的教育,“老”这个词都说得如此自然。如今这个字眼已经有了时髦范儿,它可以用来形容任何事情,不用管它的实际年龄大小。亚瑟打量着面前这个人,鞋子、西装、衬衫、领带、帽子,他迅速辨出这身行头的出处:奥利弗?摩尔、布鲁克斯、苏卡、布朗基尼、卡瓦哪哈,都是名牌。最后,亚瑟的目光停在他的脸上。不错,俊朗的棕色面庞下眉目标致,平头上戴着绅士帽。不过,他也有些不同之处,眼周有些细纹,嘴有点歪……

“对,”亚瑟说,“我是在霍顿公司工作。”

“我能坐下来吗?我叫查理?普林斯。”

原来,查理?普莱斯也曾为霍顿先生工作过,他看到了桌上的公司文件,便忍不住跑来打听老东家的近况。

“还不错,”亚瑟说,“但我不记得在这见过你。”

“哦,我在你之前就离开了,而且我觉得办公室里的人不太愿意提起我。你知道,我就好像是肩章上的一个污点,我是因为丑闻离开的,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哦,”亚瑟说,一种苦涩的嫉妒立刻向他袭来。像这样一个能力欠佳又不肯卑躬屈膝的职员,竟然可以如此毫不在意地说走就走,离开霍顿公司。

查理?普林斯似乎看穿了亚瑟的心思。“不,”他说,“我离开公司并不是因为我的个人能力,不过我觉得你是这么想的。我离开是因为诚信问题,我伪造了一些支票和类似的东西。”

亚瑟的嘴张得老大。

“我知道,”查理?普林斯愉快地说,“你一定在想,一个被抓了现行的人,应该双眼饱含悔恨的泪水。可事实上,我并非如此。当然了,被那个多管闲事的白痴会计抓到,我的确很懊悔。但是,你不能怪我。”

“你为什么要那么做呢?”

查理?普林斯眉头皱了起来。“我看起来并不像那种通过盗窃寻求刺激的神经病,是不是?我是为了钱。当然,永远都为了钱。”

“永远都为了钱?”

“除了在霍顿公司,我也在其他的地方工作过。而每次离职都有不光彩的原因。事实上,在霍顿公司我得到了人生最宝贵的教训。”他倾身向前,食指在桌上意味深长地轻轻敲着。“仿写签名非常简单,只需不停地练习即可。经过大量的练习,你就能挥笔写出任何人的签名,这是唯一的诀窍。”

“但你还是被抓到了。”

“那是因为粗心大意。兑现支票时,我没在账簿上登记记录。当账簿收支不平衡时,你知道会计师会怎么做吧?”

亚瑟很兴奋,却又不知该如何深入追问,因而只能端着架子。“后来发生了什么?他们有没有……你有没有……”

“你是说逮捕我,把我关进监狱之类的?”查理?普林斯同情地看着亚瑟说。“当然没有了。你知道这些公司有多在意公众形象吧?所以,当我父亲愿意花钱私了时,这事就不了了之了。”

“那你就什么事都没有了?”亚瑟肃然起敬。

“也不尽然,”查理?普林斯承认道,“后果也是有的,特别是那次失手被抓,我父亲像个被煮沸了的高压锅,快被气炸了。结果并不算太糟糕,真的,我只不过是成了啃老族。”

“什么族?”亚瑟茫然地问。

“啃老族。你知道,那些守旧的英式家族,会将家中的害群之马驱逐到澳大利亚,或者其他什么地方,只求眼不见为净,然后告诉他们只要不再踏进家门,他们就会定期得到经济上的资助。起先,那个老家伙想一分钱不给,把我赶到暗无天日的地方。多亏家里那些好心肠的女人们,最后把他说服了。我每月都可以得到一笔汇款,却只够我平常开销的一半。事实证明,我的后半生都得跟有关我家族的一切划清界限。要我说,那可是个相当庞大的家族。”

“这么说,你不应该来纽约吧?”

“我说过,我是一个啃老族。这意味着,只要不被我的家人和各种亲戚朋友撞见,我去哪儿都没人管。我只把地址告知家庭律师,因为每月月初我需要领生活费。”

“这么说,”亚瑟道,“我觉得您父亲还是一位很客气的绅士。”

查理?普林斯叹了口气。“说实话,他绝对不是坏心肠的老顽固。但他确实对循规蹈矩的年轻人抱以病态的赏识,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种年轻人外表和内心都极其乏味,毫无闪光点。如果我也那样,只需要过我的花花公子生活,一切就好办了。但我不愿那样。所以,我这个名副其实的伊斯梅尔①,因为还要两个星期才能领到下月的生活费,所以我被锁在了旅馆的外面……”

亚瑟被激起了莫名的兴奋。“被锁在了外面?”

“没钱付房租就只能受到这种待遇,规矩一向这么无情。不管是法律还是规定,一点儿也不人性化。既然你窥探了我的人生秘密,那么,我希望你能借些钱给我,作为回礼。数目不能太少,但也不用太多。我保证月初就还给你,包括利息在内。”查理?普林斯恳求道,“我已经坦诚了自己信誉不佳的一面,但我这辈子绝不会赖账。事实上,”他解释道,“我陷入今天的境地,全是因为我太在意还清债务这件事了。”

亚瑟看着查理?普林斯考究的衣着,放松的举止,听着他恰到好处的声调愉悦地回响在耳畔,他莫名的兴奋突然找到了意义。

“那么,”他说,“你现在住哪儿?”

“我被锁在了旅店外面,当然没处住了。但是一到下月初,我就会到这儿来找你。我可以发誓,你丝毫不必担心我会赖账。我刚刚说的这些话,应该可以证明我的诚意了吧。”

“我不是那个意思,”亚瑟说,“我的意思是,你愿意跟我合住吗?如果我借给你钱,让你把旅馆的账结清,把行李都拿出来,你愿意搬来跟我同住吗?我有个不错的房间,虽然在一幢老房子里,不过维护得还挺好。房东马尔什太太虽然话有点多,人有点挑剔,但能把住处收拾得整整齐齐。租金也不贵,可以帮你省下很多钱呢。”

他停顿了一下,意识到自己好像在做推销似的,而查理?普林斯正表情古怪地看着他。

“怎么回事,”查理?普林斯说,“难道你也破产了吗?”

“没有,这跟钱没关系。不是说了我有钱借给你吗?”

“那你为什么要跟我分享房间?特别是现在穷困潦倒的我。”

亚瑟紧握双拳,鼓足勇气。“好吧,我告诉你,因为你身上有我需要的东西。”

查理?普林斯眨了眨眼。“我有吗?”

“听我说,”亚瑟道,“你所拥有和表现出来的一切,我都不曾有过。你绝不会用跟我谈话的样子,去跟你父亲喜欢的那类年轻人谈话。但我并不介意。我在意的是,究竟如何才能看起来像你一样,像你们那些人一样。好出身和财富能够赋予你非凡的气度,并且永不消退。而这正是我想要的。”

查理?普林斯疑惑地看着他。“你觉得我们合住,你就会拥有那种神秘气度吗?”

“让我来操心这个吧。”亚瑟说,然后取出支票本和钢笔,放在他面前的桌上。“你觉得怎么样?”亚瑟问。

查理?普林斯仔细研究着支票本。“我得说,我实在不知道自己到底能给你带来什么好处,”他说,“但是,这确实是一笔不错的生意。”

02

事实证明,他们俩都是称职的室友。一个高谈阔论,一个细心聆听,没有什么比这个搭配更合适的了。查理?普林斯的脑袋里存着说不完的奇闻逸闻和昔日旧事,而亚瑟恰好是个对此有着狂热兴趣的听众。马尔什太太二楼的卧房中,一派安逸祥和。

当然,也会有不那么和谐的音符出现。有时,查理?普林斯发现,作为听众的亚瑟过于苛求细节。当健谈的查理?普林斯大谈驾驶快艇的经历时,却需要先具体描述游艇的尺寸、构造和操纵方法,然后再将各种小船的优缺点分析一番之后,才能进入正题。这让他不胜其烦。还有,讲述在某餐厅邂逅一位年轻女子的趣事时,还得先说说在高级餐厅如何点菜、给小费,如何根据场合搭配衣着等等,这实在让人厌烦。

让查理?普林斯不舒服的还有,观察力敏锐的他注意到亚瑟对于自己形象精准的模仿力。亚瑟的声音,用词,坐姿,走路,站立,手势,面部表情,都是精确地模仿到每一处小细节,这让查理?普林斯觉得,自己似乎生活在一面镜子中。

对亚瑟而言,最让他震惊的是窥探了查理?普林斯的童年生活和他那个小世界。亚瑟忧郁地认为,查理?普林斯和他那类富家子弟,自童年进入成年后,就在成长的路上停滞不前了。身体上,他们发育成熟而且相貌不俗,但在心智上,却没有任何长进。他们学会了成年人的语言和举止,但骨子里呢?当然,亚瑟从未当面论及此事。

查理?普林斯的生活费让他精神为之一振。每月初,马尔什太太都会微笑着走进客房,送来一个查理?普林斯签收的信封。那是一个看上去造价不菲的信封,如果把它举起来迎着光看,就像查理?普林斯通常打开前那样,能大致看到一张造价不菲的信纸。那是一张詹姆斯?卢埃林签字的五百美元支票。“他是我们家的私人律师,”有一次,查理?普林斯解释道,然后不无苦涩地补充着,“光有我父亲这样的人还不算苦到家,从小被老卢埃林这样以我第二个父亲自诩的人看管,才是最痛苦的事。”

对查理?普林斯来说,这笔钱不过是小恩小惠。但对亚瑟来说,却是一把钥匙。一把可以打开亚瑟触手可及的魔法花园的钥匙:一把可以打开蓝胡子家中禁忌之门②的钥匙;一把可以打开安妮,霍顿心门的钥匙。它不能直接变出你想要的东西,却可以通向你心之所往的地方。

让亚瑟心绪难平的是,每个月里有几个小时这些钱都是他的。查理?普林斯签上名字,然后让亚瑟到他账户所在的银行兑现支票。回来的路上,亚瑟会仔细地减去查理?普林斯与他分担的房屋租金,减去查理?普林斯一两个星期前向他借的钱,再把剩下的钱归还室友。是查理?普林斯坚持这样做的。“如果你想保证我能跟你分担得起租金,并且还上借你的钱,”他解释道,“这就是最好的办法。另外,你兑换支票也更容易,而我却有一堆麻烦。”

就这样,每月的几个小时里,亚瑟变成了另外一个人。查理?普林斯慷慨地出借自己的全套行头,兑现支票时,亚瑟会特意穿上其中一套剪裁考究、质地上等的西装,合身得仿佛那是为他定做的。西装胸口口袋的钱夹里,放着五张崭新的百元现钞。毫无疑问,这样的日子让他有一种梦想成真的感觉。

亚瑟走进老板的办公室时,安妮,霍顿正坐在书桌的一角,跟父亲聊天。她一眼瞥见了他,说话声立刻停住了,眼神中充满爱慕地上下打量着他。

“嗯,”她对父亲说,“我在办公室里见过这个年轻男士好几次,您不觉得是时候该介绍我们认识了吗?”

她的话吓到了亚瑟,因为他一向视霍顿先生为高山顶上的神明一般,遥不可及,令人生畏。不过霍顿先生也愣了一下,但他很快认出了这个年轻人,并用在亚瑟听来美妙异常的语调,称赞其为优秀青年,很愿意把他介绍给女儿。

这是亚瑟的绝佳时机,但他却搞砸了。他痛苦不已。他的措辞毫无章法,谈话的内容寡淡无味,甚至显得十分笨拙。当他看到安妮?霍顿脸上洋溢的兴奋逐渐退去时,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困境。他为此诅咒自己和整个世界。

那些钱并不真正属于他,这才是问题的关键。要是他有钱,当天晚上就能约她,或者明天晚上,或者后天,或者接下来的每一天。但这显然不可能。钱夹里那几张崭新的钞票,不过是毫无意义的纸片罢了,并不能让他一直富足。他更没有一个阔父亲。这让一切都显得苍白而无意义:考究的衣着,优雅的谈吐,他努力让自身具备的一切素养,因为没有钱,都白费了。假如有了钱,就……

有钱就好办了!他刚刚只是看起来六神无主,现在想到这些,居然虚脱得像一个病人。安妮,霍顿可爱的双眸中立刻流露出关心的神色,显然她是个充满母性关怀的女子。

“你看上去不大好。”她说。

这个想法,这个令人振奋的察觉,如同一丛火焰向他呼啸而来。他如凤凰浴火般,一跃而起。

“是的,我不太舒服。”他说,几乎辨不出自己的声音,“但是不太严重,真的。”

“嗯,你应该立刻回家休息。”她肯定地说,“我的车在楼下,送你回去并不费事……”

亚瑟暗暗用拳头敲打自己的头。他已经失掉了一个机会,难道要把另一个也丢掉吗?马尔什太太的房间从来没像此刻这般让他难为情,绝不能让她开车送他回到那里。

亚瑟受到了鼓舞,他终于能够如意表达了。“我还有很多工作要做,”亚瑟毅然地坚持道,“我不能就这么回去。”接着,他用曾经练习了数小时的措辞说道,“但是我很希望再见到您,要是明晚我打电话给您,会不会……”

此后,不论他内心的火热怎样被未知的打击熄灭,他都冷冷地告诉自己,除了接受别无选择。查理?普林斯更是别无选择。午夜十一点五十三分,经过一番奋勇挣扎后,查理?普林斯死在了床上,窒息而亡。他已经死了好几分钟,亚瑟的手却仍然紧紧扣住他的喉咙,不肯放开。

据说,在人群中朝目标开枪然后跑掉,是一个凶手逃离现场的最佳方案。不过,对于可能被逮捕并吊死的凶手来说,此招毫无新意,也过于极端。从这个角度来说,亚瑟尽管不太理智,但从实施的这桩谋杀的手法上看,也还说得过去。

事实上,从离开安妮,霍顿的那一刻起,到他将手指从查理?普林斯的喉咙上松开的那一刻,亚瑟都处于一种盲目的狂热中。他知道自己想要的结果,却不知如何下手。现在,他起身看着面前这具尸体,终于明白发生了什么,瞬间感到了巨大的恐惧,不知所措。毫无疑问,他被吓得魂飞魄散,但尸体横在这里,他该怎么办?

他可以把尸身捆绑起来塞进壁橱,至少现在可以眼不见心不烦,但那能解决什么呢?马尔什太太每天早上都会打扫房间,倒垃圾。壁橱上没有锁,所以很难保证不被她发现。

或者把查理?普林斯的皮箱从角落提过来,把他的尸身放进去,然后运走。运到哪儿去呢?他绞尽脑汁地想。不过,他很快有了结论:这世上根本没有地方能容纳藏着尸体的皮箱,并且不被人发现。

不过,他激动地发现,顺着皮箱的思路想是正确的。他最终想到一个万全之策:马尔太太的储藏室位于地下室深处,是一个寒冷潮湿的凹洞,出口掩着一扇厚重的门,没有上锁,这里一年四季都是一处与世隔绝的冷库。因为来往的人不多,所以尸体在那里腐烂几年都不会有人发现。此外,处理尸体也容易,只需把处理对象放进箱子,然后放进下面的储藏室即可。

让亚瑟烦恼的是,他发现虽然箱子很大,密闭性好,但是要把一切处置妥当还是颇为不易。最后,他把箱子固定结实,挪到走廊。当他举着箱子下楼梯时,意外发生了。箱子从他的后背往下滑,他用力往上一顶,箱子居然越过他的头顶,从楼梯上摔了下来,发出的巨响震动了整栋房子。他立刻追着箱子跑下去,幸好箱子被紧紧地扣住了。而此时,马尔什太太就站在面前,与他四目相对。

她站在那儿,仿佛一个被吓坏的幽灵,身上的法兰绒睡衣一直垂到了脚躁,手指按在嘴唇上,瞪着眼睛。

“天哪,”她说,“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亚瑟在箱子前晃来晃去,生怕她能看穿似的。“抱歉,”他结结巴巴地说,“真是太抱歉了,我实在不想弄出任何响动,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它就滑了下来……”

她摇摇头,板着脸。“这样很容易把墙刮坏,或者伤到你自己。”

“没关系,”他慌张地安抚道,“什么都没有伤到,一点儿也没有。”

她绕过亚瑟盯着箱子看。“怎么回事,这是查理?普林斯的漂亮箱子,是吧?你这个时候要把它搬到哪儿去啊?”

亚瑟额头直冒冷汗。“哪儿也不去,”亚瑟声音嘶哑地说。注意到她紧锁眉头,想弄清这件事时,他迅速补充道,“嗯,准备搬到储藏室。你看,查理……普林斯先生……本来会帮我的,但他总不露面,所以我只能自己搬了。”

“它一定很重。”她饱含同情的语调抚慰着亚瑟的神经,使他的情绪镇定下来。随后,他盘算着下一步如何脱身。

“确实有点儿重,”他笑着说,“但与其等普林斯先生帮忙,还不如我自己动手解决。他这人不太靠谱,你知道,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根本没人知道他多久才回来。”

“真是过分。”马尔什太太肯定地说。

“也还好,他是有点儿古怪,但仅此而已。你要是了解他,也会觉得他人其实挺不错的。”亚瑟抓住箱子说,“剩下的路,我可以轻松应付的。”

马尔什太太仿佛想起了什么。“哦,天哪,”她尖声说,“也许这些意外是最好的安排。我的意思是,你弄出了这么大的响动,把我吓出来,我才想起来,现在储藏室已经上了锁,你是打不开的。我去换件长袍,给你开锁。”

她走在他前面,把地下室的楼梯踩得吱吱嘎嘎响,在储藏室等着他把箱子搬来。灯光昏暗,如他印象中的一样,到处都是厚厚的灰尘。马尔什太太摇了摇头。

“真恶心,”她说,“但是实在没有必要清理这里。何必呢?这些年根本没人用这个房间!我给这扇门上锁,只是为了应付保险公司的要求。”

亚瑟耐着性子晃来晃去。他的目的达到了。他很希望赶快离开这地方,但是马尔什太太显然并未在意。

“我不喜欢走马灯似的房客。”她说,“我只喜欢那些举止得体的人,他们不会小题大做,也不让人操心。现在,把箱子放到那儿吧。”她枯瘦的中指指向小山似的一堆灰尘,不过仔细一看便可以发现,那其实是埋在积年尘埃下的一只箱子。“那位先生来的时候啊……”

连绵不断的话语在亚瑟耳边回响,烦得他几乎站不稳了。就这样,住在一楼靠里的那位先生,二楼靠外的那位先生,还有住在三楼一拐弯的那位先生的家长里短,他都听了一遍。她的话匣子仿佛关闭太久,一旦打开,便难以关上,车轱辘话来回说。最后,他终于得以从这桩谋杀案中脱身了。当储藏室的门在他身后关上,魂飞魄散的查理?普林斯的尸身将在那里腐烂,永远不再复活。支票将按时寄来,每月五百元,等待他的是安妮,霍顿和一个无限荣光的世界。最美好的一切,亚瑟在马尔什太太喋喋不休的絮叨声中思考着,他觉得自己像一个微服私访的皇帝般逍遥自在。

马尔什太太冗长的独自结束之后,沉重的大门被锁上了,永远被锁上了。亚瑟满怀热情地奔向他人生的下一站,并对自己逍遥法外的做法充满信心。几星期后的一天晚上,在走廊遇到马尔什太太时,他没有一丝不安。

“你说得对,”她说,同情地努着嘴,“查理?普林斯是挺古怪的,对吧?”

“是吗?”亚瑟迟疑地说

“可不是吗,他不停在纸上练习写自己的名字,每张纸上都是,除了名字什么都没有。”

亚瑟立即回想了下废纸篓,随后竟有些得意起来。自己粗心犯下如此不可原谅的错误,竟然还能助自己一臂之力。

“我相信,”马尔什太太断言,“一个成年人应该有比写名字更重要的事做。”

“是啊,”亚瑟说,“您说得对。”

这么一来,马尔什太太就不再言语了。

日子一天一天平静地过去。亚瑟毫不费力地兑换了那些珍贵的支票,花起来也没遇到什么麻烦。有了查理?普林斯的衣橱为自己包装,他打扮得光彩照人;有了查理?普林斯的措辞打底,他谈吐优雅,贵气十足,所到之处都成为众人的焦点。当亚瑟提到自己有一位慷慨的姑母,一直给他提供着经济上的支持时,老板对他青睐有加:而他与安妮?霍顿自共度一晚之后,他们的恋情神奇般地开花结果了。

安妮?霍顿各方面都符合他对梦中情人的要求:热情,迷人,忠贞。当然,她也有奇怪的小原则。她的内心有一处小小的领地,不愿别人触碰。但亚瑟提醒自己,为什么要求那么多呢?他表现得无懈可击,终于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此时,他们发生了第一次争吵。

关于婚礼,他们之间并没有分歧。婚礼六月举办,是迎亲嫁娶的好时节;接下来是一个豪华的蜜月;然后,亚瑟会出任霍顿公司一个要职,年薪不菲。这一切都顺理成章,没有任何争议。从每个曾经打过安妮?霍顿主意的年轻人眼中冒出的嫉妒之火足以说明一切。但是,有个严肃的问题与婚宴有关。

“你为什么一定坚持盛大的排场?”她说,“我觉得太烦了,那些人,那些琐事,好像一场马戏表演。”

他没法跟她解释,因为那只会越描越黑。他没法跟任何一个女孩解释说,他们的婚礼不仅仅是场仪式,还是一种甜蜜的复仇。婚讯会登在报纸上,所有的富家子弟都会接到通知,他们必须到场,否则这场婚礼将索然无味。

“你为什么舍不得花钱,非要办一场小型婚礼?”他反问,“我一直觉得婚礼对一个女孩来说,是这辈子的头等大事,她会深深引以为傲。在卧室里,在父亲和姑母的见证下完婚,根本算不上一个婚礼。”

“但是你在场啊,”她说,“你才是婚礼的主角。”

他不想跟她妥协,再一次清楚地表明立场。最后,她突然哭了起来,然后跑开了,留他一个人在公司不肯让步。他愤怒地对自己说,就算杀了他,我也不会真的就此妥协。他要在镇上最大的天主教堂结婚,让那些有声望的人士都到场——这才是最美好的一切。

再次见面时,她的情绪稳定了下来,而他也表现出应有的宽宏大量。

“亲爱的,”她说,“你觉得我哭哭啼啼的,是不是很傻?”

“怎么会呢,安妮。难道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有多坚强,对待这件事有多认真吗?”

“你真好,亚瑟。”她说,“真的。从某方面讲,也许婚礼排场这个问题,在我心中的分量比你所理解的重要许多。”

“从哪个方面?”他问。

“我现在还不能告诉你。但我想说,如果这件事不解决好,我便永远不能得到应有的幸福生活。”

“到底什么事情?”他问。女人所擅长的含糊其辞,让他摸不着头脑。

“在我跟你坦诚这件事之前,你需要回答我一个问题,亚瑟。而且,请你一定要如实相告。”

“我说到做到。”

“你是否会诚心宽恕一个犯下大错的人?这个人犯了错,并且为此深受其苦。”

他做了个鬼脸。“我当然会宽恕。我从不介意任何人曾经犯下的错,自然会原谅他的。”

他差一点用了“她”这个字,好在及时改了口,毕竟,既然安妮想要坦白错误,亚瑟又何必阻拦呢?但她并没有继续往下说。那一晚接下来的时间里,她对于坦白错误这件事,只字未提,而是和他讨论婚宴安排等细节,仿佛忘记了之前说过的话。

第二天下午,他被霍顿先生叫到办公室。他进去时,安妮也在里面。从父女俩的表情,他能够猜出他们刚刚的谈话内容。成功的喜悦在他心中油然而生。

“亚瑟,”霍顿先生说,“请坐。”亚瑟坐下,跷起腿,笑着望向安妮。

“亚瑟,”霍顿先生说,“我有件严肃的事情要跟你谈谈。”

“我在听,先生。”亚瑟说,然后耐心地等待霍顿先生把三只铅笔、一支钢笔、一把裁纸刀、一本备忘录和一台电话机摆放在他面前的桌上。

“亚瑟,”霍顿先生说,“我想要告诉你的事,没有几个人知道。我希望你能像那些知情者一样,以后避免跟任何人提及。”

“好的,先生。”亚瑟说。

“安妮跟我说,你坚持要举办一场盛大的婚礼仪式。问题是,私密的婚礼不但有它独特的优势,而且不会有任何害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是的,先生。”亚瑟故作镇定地回答。他偷偷地看向安妮,但看不出任何头绪。“我当然懂,先生。”

“我是一个喜欢开门见山的人。实话说吧,我有一个儿子,和你长得非常像——其实,安妮和我一开始就被你们的相似震惊了——但不幸的是,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孽畜。他闯了很多祸之后,我把他赶出家门,让他拿着我给的生活费自谋生路去了。从那以后,我就没了他的消息,一直由我的家庭律师处理这事。所以,在盛大的婚宴现场,与其让熟人问东问西,倒不如让他自己站出来面对一切。你一定明白我的意思吧。”

整个房间仿佛向亚瑟一股脑儿压过来,霍顿先生的脸忽然像恶魔的面具一样,漂浮在墙上。

“是的,先生。”亚瑟轻声说。

“这意味着,我不能让安妮一遍又一遍地催我了。我有我儿子的地址,咱们现在就一起去找他,跟他聊聊,看看他能不能浪子回头,以你为榜样,重新做人。”

“查理王子,”安妮温柔地说,“过去我们都这样称呼他,他迷人极了。”

此时,亚瑟觉得四周的墙壁几乎贴在了他脸上,是暗室的墙壁,墙上还飘着安妮和他父亲的脸。奇怪的是,马尔什太太的脸也飘过来了,絮絮叨叨的马尔什太太,她的脸越来越大,盖过了一切。

当然,还有一只箱子等着他打开,储藏室里的箱子。

注释:

①伊斯梅尔:出自《圣约》,拉罕与女奴的儿子,在以撒出生后被驱逐。这里意为被遗弃的人。

②《蓝胡子》是由法国诗人夏尔?佩罗(Charles Perrault)创作的童话,主人公蓝胡子叮嘱新任妻子不要用钥匙打开一个房间的门,但是妻子在好奇心的驱使之下打开了那扇门,发现里面倒吊着蓝胡子前几任妻子的尸体。

背叛者

01

他们之间相隔一堵墙。正因为这堵偷工减料的公寓隔断墙,罗伯特才有机会认识那个女孩。

一开始,她只是一串脚步声,穿着高跟鞋在家里踱来踱去的咔嗒咔嗒声。当时他正入神地看着《翠谷香魂》①,目光追随靓丽的利玛在迷宫般的亚马孙丛林里探险。他下意识地认为,隔壁的姑娘一定十分年轻。接着他听到了她的声音,说话的声音很轻,语速很快,跟着收音机里播放的流行音乐哼唱的时候,声音温暖而俏皮。她一定可爱极了,他想,并发现自己听得越来越专注,也越来越爱她了。

她叫艾米,是一位有夫之妇。她丈夫叫文斯,声音有气无力、整日郁郁寡欢,带有一种特别的阴沉感。他们偶尔会发生争吵,均以男人摔上门,踏着重重的脚步下楼离开告终,从不例外。留在房间里的她独自哭泣,发出轻柔的呜咽声。每当此时,罗伯特便会靠在墙边,感觉仿佛有只手伸进了他的胸膛,拧着他的心脏。他有时会胡思乱想:只需几步就能走到她门前,只需几句话就能向她表明自己是她的朋友,愿意做些什么——愿意做任何事——来帮助她。或许只需见上一面,她就会发现他心中的爱意。或许吧……

这样的念头周而复始,罗伯特终究只是站在原地,无能为力。

更糟的是,他找不到人倾诉。这世上能被他称为熟人的,只有办公室里的那几个男人,但他们绝对理解不了这些。他的工作十分平凡,就职于城里最大的百货商店信贷部,这项工作做久了,人就会变得愤世嫉俗。他和同事们每天进入别人的账户,查找漏税记录、花在女人身上的公款丑闻,检查你有没有偷拿别人的一分钱。

听了他的话,同事们会怎么说?隔壁住着一位可爱的姑娘?她丈夫经常不在家?你去啊,别见外!

怎么才能让他们明白他并不想这样呢?他所追求的是有人能接纳他的爱,他希望有人能终结自己的孤单。在无尽黑暗的夜晚,孤单像压在心头的石头般冰冷沉重。

因此他没对任何人说,而是继续靠在墙边,任凭想象蔓延。他对那位姑娘日思夜想,最终会遇见也就不是什么稀奇事了。整幢楼的邮件都会放在一楼门廊的一张桌子上,那天早晨他下楼去上班,看到她从桌上拿了封信,上楼朝他走来。

他知道她就是那个姑娘,绝对没错。她身材娇小羸弱,头发乌黑,罗伯特靠在墙边时幻想的所有美好,都在她身上体现了出来。她穿一件宽松的长外衣,走过他身边时,她把衣服往胸前拉了拉,然后加快了脚步,似乎很怕他。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正直勾勾地盯着她,于是红着脸赶紧下楼,走到街上,一路都恍恍惚惚的。

后来,他又在相同的情况下遇见了她几次,但是过了几周,他才终于鼓足勇气,敢站在楼梯下看她处理信件:她的脚踝纤细,小腿曲线柔和,包裹在长外衣下的身体玲珑有致。她走到楼梯顶端时,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他的注视,回头看了他一眼,两人的目光交会了。

在心脏几乎停跳的这一瞬间,罗伯特试着读懂她脸上的表情。然而她丈夫的声音突然从房间里传了出来,语气很不友好。“艾米,你怎么这么慢!”——她走了,这一瞬间也消逝了。

见到那个男人的时候,罗伯特非常吃惊,不明白她怎么居然会选择这样的人做丈夫。那个男人矮小精壮,一脸好斗的凶相。长得也不好看,脸绷得紧紧的,颧骨高高耸起,嘴巴撇成死板的一条线。罗伯特经过他身边的时候,那个男人把他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一番,两只眼睛像黑洞一样无情。那一刻,罗伯特似乎理解了她脸上的表情。这男人就像一只没有被驯服的野兽,可能会不分青红皂白地扑杀任何人。仅仅是擦身而过,都能让人感受到他的危险,更何况与他朝夕相处了。

那个男人血液中残暴的细胞终于在某天晚上爆发了。罗伯特从沉沉的睡眠中惊醒,昏昏沉沉地坐在床上,意识到吵醒他的并不是高分贝的声音,而是藏在话语中的恶意。墙那边传来的说话声几乎听不清楚,但每个字都充满了危险。

他从床上下来,耳朵贴墙而站。他闭上双眼,想努力听清隔壁的对话。他仿佛能看到那对互相咒骂的夫妇,画面生动得就像眼前这道墙根本不存在一样。

“你知道了,”男人说,“可那又怎样?”

“……出去!”姑娘说。

“然后你好去告诉所有人,告诉全世界?”

“我不会那么做的!”姑娘哭了起来,“我发誓不会的!”

“你以为我会信吗?”男人说道,接着声音变得温和并带有嘲弄意味,“一万块钱啊,还有哪儿能赚到一万块?挖金矿?”

“那也比这样好!既然如此……我走!”

男人这次没用语言回应,而是狠狠地打了她,她撞上墙带来的冲击甚至弄疼了罗伯特的脸。“文斯!”她高声喊道,声音因恐惧而颤抖,“文斯!不要!”

接着又是一阵痛打,姑娘的疼痛唤醒了罗伯特的每根神经。他听着墙那边混乱的呼吸声,指甲都嵌进了墙里。她好像躲过去了。

“哦,不!”她哭喊着,伴随着嘶哑的呼吸声,好像深深吸入了一口气,但没有回应。接着是砰的一声,有什么绵软的东西撞击地面,然后突然安静了。令人恐惧的安静。

罗伯特急忙退后,惊恐地盯着那堵墙,仿佛那就是她已经死去的冰冷的身体。他的思绪瞬间混乱了,但又马上回过神来。有件事被逐渐放大,直到他不得不承认,不得不去面对。

她被杀了,无须半点怀疑,因为他就站在她身后听到了整个过程!要是没这堵墙,他甚至可以伸出手碰到她,做点儿什么帮帮她,而不是像个傻子似的站在原地干等着,直到一切都太晚了。

不过有件事现在还来得及做,他对自己说。隔壁那个疯子并不知道有他这个证人存在,那么就可以当场逮捕他。打电话报警,五分钟后……

但还没等罗伯特从紧张中反应过来,隔壁房间又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好像在进行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活动。有什么东西被挪开了,接着,清楚地传来人的身体被拖动的声音,然后一扇吱嘎作响的门被人小心翼翼地打开了。最后这阵动静把罗伯特吓傻了,同时让他终于明白隔壁到底发生了什么。

凶手惨无人道,但绝不愚蠢。只要能在天亮前的这几个小时内,无论用什么办法把尸体安全处理掉,那么他犯下的罪就可以一笔勾销了!

罗伯特在房门前驻足。从门外走廊传来沉重却有规律的脚步声,那个男人准备拖着尸体下楼。他刚杀了人,明显慌了,甚至冒着被人撞见的风险带着尸体一起出门。要是这时候碰到谁,他会怎么做呢?

罗伯特背靠在门上,紧紧地闭上双眼,他觉得呼吸困难,仿佛那个男人已经把手掐在了他的脖子上。他是个懦夫,毫无疑问。真正需要拿出勇气的时刻,他才发现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懦夫。他看到姑娘的脸浮现在眼前,神情中不再有恐惧,而是蔑视。

不过——这想法让他看到了短暂的胜利场景——他还是可以报警啊。他仿佛看到自己真那么做了,却看不到胜利的场景。他听到一些动静,来自刚刚发生了杀人案的房间。尸体呢?没有。杀人犯呢?不存在。只有一个因为吵架被老婆抛弃了的男人。报案人呢?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年轻男人,彻头彻尾的傻子,换句话说,就是罗伯特自己。

楼下大门传来咔嗒一声,罗伯特急忙走出家门,穿过走廊,一步一步小心地下了楼。下到一半,他看到一块手绢,皱成很小的一团,有一块丑陋的污渍。他小心地捡起手绢,举起来对着昏黄的灯光展开来。那块污渍黏糊糊湿漉漉,是红色的,几乎盖住了绣在手帕边缘的“艾米”两个字。血,她的血。这算证据吗?

当然算,他都能听到警察嘲弄地回答,当然可以算作流鼻血的证据。他感到心中一阵绝望。

汽车发动的声音唤醒了他,他赶忙冲下楼梯,但太晚了。当他贴着大门的帘子往外看时,车已经呼啸着从路边开走了。闪亮的后车灯犹如一双恶毒的眼睛,黑暗中看不清车牌号码。他为自己感到愤怒,要是反应能再快一点,而且种种迹象都明确地表明凶手肯定会借助汽车,这一点简直是显而易见的。现在,机会溜走了,一切都错过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间,气势汹汹地在屋里绕圈。半小时后,他听到凶手偷偷摸摸地回来了。这说明什么?罗伯特思考着,说明他已经把她处理掉了,他安全了,可以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继续生活。

如果我能闯进他家,逼他说出真相……各种念头在他脑中翻滚,或者我把他告发给一个有权有势的大人物,说话有分量……

但这些都和他曾经投入到姑娘身上的热情一样,只是空想。哪支复仇之剑会听命于他呢?他不过是个无名的小职员……

突然,灵感如浪潮般席卷罗伯特的全身。他眯起眼睛盯着墙壁,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正一字一字地写下绝妙的点子。

没有人的过去是清清白白的——同部门的老员工是这么说的吧?任何人都有嫌疑,隔壁的那个男人更是如此。他有暴力倾向,隔着墙说起一万美元时,语调让人非常不舒服。这样的人一定有很多不光彩的记录,只不过被警方忽略了,一旦揭开一角,就可以顺藤摸瓜,发现真相。要是来个善于调查的人,重翻那男人的过去,一定能伸张正义。这就是有力的武器:多年积攒的黑暗记录,就等这一次点燃!

罗伯特一边深思一边慢慢地将女子那皱巴巴的手帕塞进信封,并封好。接着,他绞尽脑汁回忆,将事件发生时被害人与凶手之间可怕的对话一字不落地写在了一张纸上。之后信封和纸都被他放到了衣橱的抽屉里,第一步完成。

这时,罗伯特开始问自己,对那个男人了解多少?知道他叫文斯,仅此而已。这点儿信息可不够掀开一个人黑暗的过去,必须了解更多,至少要找到个起点。

罗伯特一夜没睡,终于想到了房东太太,那个又矮又胖,一脸倦容的女人,她人生唯一的乐趣似乎就是按时收房租,不过她应该知道些有关那个男人的事。她住在公寓一楼最里面的房间,一大清早,罗伯特就用敲门声把她叫醒了。

她看起来比平日里还要疲倦,一开始都没听清罗伯特的问题,让他再说一遍。“你问他们?”最终她说道,“斯奈德夫妇,人很好,就这样。”她冲罗伯特眨了眨眼睛,“你该不会和他们发生什么冲突了吧,啊?”

“不不,没那回事儿。您知道的就这些吗?我的意思是,不知道他们从哪儿来的之类吗?”

房东太太耸了耸肩。“我很确定这不关我的事。”她高傲地说,“我只知道,他们会每月一号按时付租金,是一对受人尊敬的好人。”

他转身离开这个臃肿的女人,正巧看到送信的邮递员关上公寓大门。奇迹从天而降,房东太太不在了,如今他一个人站在堆着信件的桌子旁。正对着他的那个信封上,笔迹清晰地写着“文森特,斯奈德夫人收”。

上班路上,他把信藏在衣服的内侧口袋里,直到把自己锁在办公室的小隔间里,才打开信,认真地读了起来。只有一页信纸,上面没写几行字,暖昧不明地表达了家里一切安好。信尾落款是:你的妹妹,西丽亚。没什么值得深究的——不,等一下,信上还写了回信地址,是北部山区的一个小镇。

罗伯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就将信和信封都塞进口袋,拉直夹克,径直走到主管办公室。斯普拉格先生是部门主管,同时也是受这份工作影响最深且最不满的一个。他酸溜溜地问道:“什么事儿?”

“对不起,先生,”罗伯特说,“我必须请几天假,你看,我家有人突然病危了。”

斯普拉格埋怨了一番,说这会打乱整个部门的计划,不过脸上还是适当地出现同情的表情,说道:“有人快死了?”

“快死了。”罗伯特说。

02

从火车站走到那幢房子并不远,整幢房子笼罩着一种严肃且不友好的气氛,来为罗伯特开门的年轻姑娘也带着同样的感觉。

“是的,”她说,“我姐姐是叫艾米?斯奈德,这是她婚后的名字。我叫西丽亚?汤普森。”

罗伯特说:“我来是想打听关于你姐姐的事。”

年轻姑娘看起来受了打击。“她出什么事了?”

“还不确定。”罗伯特清了清喉咙,说道,“她从所住的公寓失踪了,我正在寻找她。现在,如果你……”

“你是警察吗?”

“我为他们工作。”罗伯特说,心里祈祷这一模糊不清的表达能蒙混过关。祈祷收到了回应,姑娘示意他进屋,两人面对面坐在几乎空无一物的寒酸客厅里。

“我就知道,”她说,“我就知道会发生什么事。”她的身子在椅子上可怜地摇来摇去。

罗伯特探出身子,轻轻地拍了拍她的手。“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当你把一个孩子赶出屋子,并在她面前摔上房门,你还能期待什么呢!你就这么把她扔到了外面的世界,她甚至连怎么照顾自己都还不知道!”

罗伯特立刻收回伸出的手。“你对她做过这种事?”

“是我父亲。也是她父亲。”

“为什么?”

“你不了解他。”姑娘说,“他那个人,认为一切美好的事物都是罪恶的。他怕地狱之火和硫黄怕得要死,却让我们置身其中。

“自从她变得越来越漂亮,男孩们成天围着她转,他便那样对待她。当她和那个男人纠缠不清时,他就把她撵出了家,把她的行李家当全扔了出去。要是他知道我还在给她写信,”姑娘恐惧地说,“他肯定会把我也撵出去。我甚至不能在他面前提她的名字,他就是这么一个人。”

“那么,”罗伯特急切地问道,“那个曾和她纠缠不清的男人,后来和她结婚了吗?是不是那个文森特?斯奈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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