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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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丽莎白点了点头。“几天前雷蒙德也是这么对休说的。他气势汹汹地跑来,两人差不多吵了起来。当雷蒙德说要把休告上法庭时,休的回答是,他很愿意把有生之年都耗在这桩诉讼上。但这还不是最糟的。最后雷蒙德说:‘你该知道,暴力只会引来暴力。’从那时起,我每分每秒都在担心这场战争的爆发。看见没?那个挡在路中间的男人就是公然挑衅,吓死我了。”

我能理解,并且越细想这件事,就觉得越危险。

“但我有个计划,”伊丽莎白急切地说,“这也是我硬要把你叫来的原因。今晚我要办一场晚宴,一场非正式的小型晚宴。大家坐下来安静地聊聊天。有你,韦南特医生——休非常喜欢你们俩——还有,”她犹豫了一下,“雷蒙德。”

“不行!”我说,“他会来吗?”

“我昨天去拜访了他,并和他长谈。我把能说的都说了——邻居们就该坐下来寻求理解,还有兄弟情义什么的——哦,确实听起来太煽情,有点恶心,但它奏效了。他说他会来。”

我有个预感。“休知道这件事吗?”

“晚宴吗?知道。”

“我指雷蒙德会来这件事。”

“不,他不知道。”当她看到我正严肃地看着她时,马上挑衅似的回击道,“总得做点儿什么吧,于是我做了,仅此而已!这难道不比傻傻地坐着等待天知道会发生什么事要好?”

直到傍晚我们都围坐在餐桌边,我才能肯定休的态度。雷蒙德进门时,休很显然吓了一跳,但他也只是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伊丽莎白,很巧妙地隐藏起内心的感受。他礼貌地为彼此作介绍,精神饱满地参与聊天,全程扮演好主人的角色。

讽刺的是,正是韦南特医生的出席导致伊丽莎白的计划功亏一篑,甚至引发一场灾难。他是位非常有声望的外科医生,身材矮壮,一头灰发,横冲直撞的性子倒是十分适合他。抛开他的社会地位,在雷蒙德面前,韦南特医生俨然像一个见到恩师的学生,不一会儿两人就亲密无间了。

当休发现雷蒙德成为晚宴的焦点,自己反倒无人关心时,好主人的面纱开始慢慢滑落。与此同时,伊丽莎白计划中的致命瑕疵也隐隐显露了出来。此时来宾正热烈地讨论驯狗话题,并拿“狐假虎威”开玩笑,休没有参与。加上他一直把医生当成自己最亲密的朋友,我明白无误地察觉到那种对友情的嫉妒。最有价值的友情被这世上最不喜欢的人侵犯!——总之,光是想象自己处在休的位置上,看着对面的雷蒙德兴高采烈、旁若无人地滔滔不绝,就觉得事情不妙。

机会出现在雷蒙德正深入探讨用于逃脱魔术的各种工具中。数不胜数,他说,差不多所有手边的东西都能成为工具。电线、金属片,哪怕一小块纸——这些东西他都用过。

“不过在这么多东西之中,”他突然一本正经起来,“只有一样我敢赌上性命。奇怪的是,这样东西看不见,也不能拿在手里——事实上,很多人甚至不具备这样东西。但我却用它最多,而且从未失手。”

医生倾身向前,双眼闪着好奇的光。“那是——?”

“是对人的了解,我的朋友。或者可以说是对人类本性的了解。对我而言,它就像你手中的手术刀一样至关重要。”

“哦?”休开口了,他的声音十分尖锐,以至于所有人的眼光都瞬间转向他,“你把手上的小技巧说得像心理学似的。”

“或许吧。”我看到雷蒙德一边观察,一边掂量着休,“其实这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秘密。我的专业——我更愿意称它为艺术——不过是一种误导的艺术,我则是众多实践者之一。”

“就我所知,如今没几个逃脱术大师了。”医生评论道。

“没错。”雷蒙德说,“不过你应该能注意到,我更喜欢误导。不断练习最独特技法的逃脱术大师和魔术师数不胜数,但那些身陷政治牢笼的人,或广告商、推销员会怎么办呢?”他又摆出习惯姿势——竖起一根手指摩挲鼻翼,并眨了眨眼,“我想,恐怕他们都在自己的领域运用了我那套艺术。”

医生微笑道:“既然你没提及医疗领域,那我就主动附和吧。”他继续道,“不过我还是想知道,对人类的了解要如何运用到你的专业领域?”

“是这样的。”雷蒙德说道,“你必须先仔细地判断一个人。如果能发现他的弱点,你就可以提出一个不实的假设,他会毫不怀疑地接受。一旦他深信那个不实的假设,剩下的就简单了。接下来,对方会只看到魔术师想让他看的部分,或者投票给指定的政治家,或者听信广告购买商品。”他耸了耸肩,“就是这么回事。”

“是吗?”休说道,“那如果你碰到一个足够聪明的人,压根儿不理会你的假设,你要怎么办?要怎么继续你的把戏?还是不管不顾,硬要把木梳卖给和尚?”

“话不是这么说的,休。”医生道,“这位绅士正在表达自己的观点,你没必要挑刺。”

“或许你说得对,”休说话时眼睛仍不离雷蒙德,“我发现他有很多有趣的小点子,不知道他愿不愿意将其付诸实践。”

雷蒙德拿起餐巾轻轻擦了擦嘴,然后将餐巾小心地放在面前。“简而言之,”雷蒙德转向休,说道,“你希望我简单展示一下我的艺术。”

“也不尽然,”休说,“我可不想看变香烟或从帽子里变出兔子这种无聊把戏。我想看些真正厉害的。”

“厉害的。”雷蒙德如回声般重复了一遍。他环视一遍屋内,接着身子转向休,指着分隔客厅与餐厅的巨大橡木门——晚餐开始前我们都在门的另一边。

“那扇门没上锁,对吗?”

“嗯,”休应道,“没锁,那扇门一直不锁。”

“但应该有钥匙?”

休拿出钥匙圈,费了些劲终于挑出一把沉甸甸的老式钥匙。“当然,和食品储藏室用的是同一把。”他已经不自觉地被勾起了兴趣。

“太好了。不,别给我,给医生。我想你很信赖医生的人品,对吧?”

“是的,”休冷冷地说道,“我相信他。”

“很好。现在,医生,能否请你过去把那扇门锁上。”

医生闻言,迈着坚定有力的步伐走到门边,将钥匙塞进锁孔,转了一圈。门闩发出的咔嗒声打破了房间的寂静,听起来格外响亮。做完这些,医生拿着钥匙回到桌边,雷蒙德又补充道:“你要保证钥匙绝不离手,无论如何都不能把它弄丢了。”他警告道。

“现在,”雷蒙德说,“是最后一步,我走到门边,用我的餐巾轻轻拂过门锁——”餐巾象征性地擦过钥匙孔,“——咔嗒,门开了!”

医生走过去,抓住门把手,不敢相信地转动它,然后一脸惊恐地看着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哦,太令人震惊了!”他说道。

“怎么做到的,”伊丽莎白笑道,“假设的情景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成立了。”

只有休对此的回应是发自内心的愤怒。“不错,”他质问道,“怎么做到的?你动了什么手脚?”

“我?”雷蒙德语带责备地反问,同时微笑着看着我们,很明显他乐在其中,“这一切都是你做的。我只不过运用了一点人类性格方面的知识,促使你照我说的做。”

我说道:“我大概能猜到一点。那扇门提前被动过手脚,医生以为自己把门锁上了的时候其实并没有。事实上,他把门打开了。这是正确答案吗?”

雷蒙德点了点头。“非常正确。那扇门被提前锁上了。我亲手锁的,因为事前我稍微想了想,估计今晚会有些小挑战。我只需最后一个进来,再利用这个。”他举起一只手,让我们看手心里的金属薄片,“一把普通的万能钥匙,不过对一个构造简单的老式门锁来说足够了。”

有那么一瞬问,雷蒙德表情严肃,不过马上又恢复了明朗。“是我们的主人提出这项虚假假设的,但他的门是锁着的。他一向自信满满,以至于根本没考虑去验证一下这么明显的事。医生也一样,充满自信,因此掉入了同样的陷阱。结果就正如你们所见,我只冒了一点儿险,就把不可能变成了可能。”

“我同意你说的。”医生心有不甘地说,“尽管我不得不承认我有责任。”说完,他顺手把钥匙扔到桌子的另一边,休一动未动,任凭钥匙落在面前。“行了,休,不管你喜不喜欢,都必须承认这个男人证明了他的观点。”

“是吗?”休轻声问道。这时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很显然正有什么念头在他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哦,行了,伙计,”医生有点儿不耐烦,“你也看到了,你自己很清楚。

“没错,亲爱的。”伊丽莎白也附和道。

我想她一定是突然发现良机,可以将对话引至她的目标——一次和平的聚会。但我真想告诉她,她选择这时真是大错特错。休的眼神里有一种我不喜欢的意味——一种不常出现在他身上的暖昧表情。一般情况下,当他真的怒不可遏时,会如暴风雨般彻底爆发,而当电闪雷鸣都过去以后,他会真诚地道歉。但此时他的情绪稍有不同,隐约可见的麻木感让我提高了警惕。

他一只胳膊绕在椅背上,另一只搭着桌子,半坐半靠着,眼睛死死地盯着雷蒙德。“我可能算少数派,”他说道,“但我必须抱歉地说,你的小把戏让我很失望。倒不是因为不够聪明——好吧,我承认——只是……这仅仅能证明你是个不错的锁匠。”

“呦,酸葡萄忍不住了。”医生揶揄道。

休摇了摇头。“不,我只是觉得,对于手里拿着钥匙的人来说,能打开一把锁并没有什么稀奇的。基于我们这位朋友的名声,我想他应该拿出些更厉害的。”

雷蒙德做了个鬼脸,说道:“我该在表演之前就事先提醒大家,节目可能会很无聊,并提前为此道歉。”

“哦。如果只是一场表演,我不会埋怨什么的。不过,作为一项测试——”

“一项测试?”

“没错,有些与众不同。直说了吧,一扇没有锁也没有钥匙能做手脚的门。虽然用指尖轻轻一碰就能打开,但事实上你永远也不可能打开它。你觉得怎么样?”

雷蒙德眯起眼睛,若有所思,似乎正在想象那样一个场景。“听起来非常有趣,”最终他说道,“再详细说说。”

“不。”休说道。他声音里急不可待的情绪让我意识到,他正等着说出这句话,“我能做得比说的更好,我带你去看。”

他突然鲁莽地站了起来,我们也跟着起身——除了伊丽莎白。当我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时,她摇了摇头,绝望地看着我们离开了屋子。

休点亮手电筒时我才发现,我们已经身处地下室。我之前从来没到过这里。有几次,我曾下来帮忙挑选红酒,但现在我们已经走过酒窖,来到更里面的一间光线昏暗的长条形密室里。踩在粗糙岩石上的脚步声响亮而刺耳,四周的墙壁上布满水渍,将温暖的夜晚隔离在外。我能感受到屋内湿冷的气息已沁入胸腔,不禁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当听到医生颤抖而空洞的声音说着“这里就是亚特兰蒂斯之墓”时,我知道并非只有我有这种感觉,并因此稍微松了一口气。

我们站在这间密室的最里面,对于眼前所见,我能做出的最好的描述就是:在最里面的墙角有一个石头柜子,一直从地面至屋顶。差不多四英尺宽,高不到八英尺,此时门开着,能看到里面是一团冷漠的漆黑。休把手伸进黑暗中,将一扇沉重的木门关好。

“就是这个,”他突然说道,“结实的原木,四英寸厚,与门框严丝合缝,坚不可摧。这东西存在一百年了,没有锁,没有门闩。两边各有一个轴承环作为门把手。”他轻轻推了一下,门就悄无声息地滑开了,“看见没?内部合叶咬合得十分完美,让它像根羽毛一样轻盈。”

“可是,这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道,“做这么个东西必然有原因。”

休发出短促的笑声。“确实。很久以前,若有哪个仆人犯了错误——我认为随意谈论洛奇耶家族祖先的错误也不为过——就会被关进这里反省。由于里面的空气最多只能维持几个小时,因此被关在里面的人即便没有悔意,也会马上驯服。”

“那这扇门呢?”医生小心翼翼地发问,“这扇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门,刚才你一碰就打开了,就能提供足够的空气,要如何防止仆人自己把它打开?”

“你们看。”休说着举起手电筒照进这间小牢房,我们全都围在他身后向内窥探。手电光照亮里面的石柜,聚焦在一小段沉甸甸的金属链上,链子末端挂在比头顶稍高一点的U形环上。

“我明白了。”雷蒙德说道,这是自从我们离开餐厅他第一次开口说话。“真是巧妙啊!若有人背靠墙壁、面朝门站在里面,这个U形环就差不多卡在他的脖子位置,由于它很结实,可以用锤子调整到正好卡着人的脖子。门关上后,他就要在这个无形的拷问台上挣扎几个小时,这期间他会不断努力用脚去够门上的链子,不过肯定够不到。如果他能侥幸成功,就能摆脱金属颈环,但还是要等待有人从外面把门打开。”

“我的天,”医生说道,“你的话让我感觉自己就在里面。”

雷蒙德虚弱地笑了笑。“我曾经经历过许多类似的情况,相信我,现实总比最差的想象还要糟糕那么一点。恐惧和惊慌都是在所难免的,心脏疯狂地跳动,仿佛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同时在呼吸的空当,全身就已被冷汗浸湿了。这时,就需要你控制住自己,消除一切软弱,记住至今为止学到的所有本领。否则——!”他举起手在脖子上画了一道,“在这类装置里不幸丧生的牺牲者极其常见,”他悲伤地总结道,“既然缺乏自救所必需的勇气和能力,他就只能等死了。”

“但你从未失手。”休道。

“我没道理失手。”

“你的意思是,”藏在声音背后的迫切之情正蠢蠢欲动,比之前还要强烈,“若你是两百年前处于同等境地的人,就一定能打开这扇门?”

挑战的意味太明显了,不容忽视。雷蒙德在回答之前一言不发地站了好长时间,表情由于沉思而有些变形。

“是的,”他说,“当然不会太简单——越简单的机关实际上越难处理——但确实可以解决。”

“你觉得需要多少时间?”

“最多一个小时。”

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绕到这一点上了,此时他慢悠悠、极其享受地问出这个问题。“想打个赌吗?”

“打住,等一下,”医生插嘴道,“这个游戏我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

“我建议游戏暂停,咱们去喝一杯,”我也加入道,“说笑归说笑,咱们最终都会死于肺炎,而今天发生在这里的一切不过是一个玩笑。”

但休和雷蒙德都没听进去半个字,互相凝视着彼此——休焦急又兴奋地等待着回答,雷蒙德正深思熟虑——直到雷蒙德开口问:“你想赌什么?”

“这样,如果你输了,就在一个月内从戴恩庄搬出去,并且把它卖给我。”

“那如果我赢了呢?”

让休接受这个假设可不简单,但最终他还是说了出来。“那就是我出局。如果你不想买下山顶别墅,我会把它卖给第一个出价的买家。”

任何一位了解休的人听到从他嘴里说出这番话,都觉得不可思议,一时之间都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医生。

“这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事,休,”他提醒道,“你已经结婚了,必须考虑到伊丽莎白的感受。”

“赌不赌?”休问雷蒙德,“想进去试试吗?”

“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我想先声明一件事。”雷蒙德顿了一下,接着慢慢地说道,“在谈及我退休的原因时,我恐怕给你们留下了错误的印象——全因为那虚伪的骄傲——因为无聊,对此失去兴趣。但其实这并不是全部,事实上,几年前我被迫去看了一次医生,医生听了听我的心脏,从那之后我的心脏就突然变成这世上最重要的东西。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作为一种解决邻里矛盾的方法,你提出的挑战新颖而有趣,我被深深地吸引了,但我必须考虑我的身体因素。”

“前一秒种你还健健康康的。”休的声音十分刺耳。

“可能没有你希望的那么健康,我的朋友。”

“换句话说,”休挖苦道,“因为这里没有好用的搭档,口袋里没有能帮你逃脱的钥匙,你没法让别人相信什么根本不存在的东西!这么一来,你该认输了吧。”

雷蒙德加强了语气。“你说的这些我都无法认同。解决这个问题所需的工具我都带着,相信我,它们足够了。”

休大笑起来,笑声传入我们身后的走廊,分散为细小的回声。我认定,就是这个声音——露骨的轻蔑,随着笑声在我们四周的墙与墙之间回荡——将雷蒙德推入那间牢房。

休挥舞着沉重的短柄大锤,将U形环锁紧雷蒙德的脖子,每一击都下手极重,且没有停下的意思,直到U形环末端都抵到了墙上。休停止敲打时,我看到手表表盘上的数字闪着的镭光,是雷蒙德在黑暗中看表。

“现在是十一点,”他冷静地说道,“午夜之前我将打开门,不管用什么方法。这是条件,而诸位绅士是证人。”

接着门就关上了,踱步也开始了。

我们三个踱来踱去,像在研究石头地板上可能存在的几何图形。医生步速急躁,透着不耐烦,我则追随着休紧张的大步子。愚蠢地、毫无意义地来回走着,踩着彼此的影子,靠数过去了多少秒估算时间,却又都不好意思第一个看表。

一开始,小牢房里还不断传出拨来拨去的金属摩擦声,以及细碎的脚步声。每隔一段时间,摆弄金属链的叮当声便清晰可闻,然后是一段长时间的寂静,接着又是同样的声音。声音再次消失时,我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我举起手腕,借着头顶灯泡发出的昏黄光线看了看表,沮丧地发现只过去了二十分钟。

自我开了先河,我们都不再犹豫,不断查看手表,虽说没什么用,但至少没那么难熬。我无意中看到医生正动作轻巧地给手表上发条,一小圈一小圈转着,没过几分钟,我又看到他在上发条,不过马上沮丧地垂下手,想起才刚上过发条。休则一直把表举在眼前,好像如此专心地看表能拉动指针,让慢悠悠的时间过得快一点似的。

三十分钟过去了。四十。四十五。

我记得当我再一次看向手表,发现还有不到十五分钟时,我很怀疑自己能不能挨过这短短的十五分钟。周围的寒冷气息已经深深侵入我的身体,我甚至觉得有些疼。因此当我看到休的脸上汗涔涔的,汗珠汇集在一起滚落脸颊时,我非常震惊。

就在我不可思议地盯着休时,事情发生了。痛苦的哀号穿透紧闭的牢房和石墙,仿佛从很远方的地方传来,其中的意思更是吓得我们浑身颤抖。

“医生!”哀号声叫道,“空气!”

是雷蒙德的声音,但经过厚厚的墙壁,变得又尖又细。那声音清楚无误地传达出纯粹的恐惧,哀求的话语更加深了恐惧的程度。

“空气!”哀号变为尖叫。即便尾音拖得很长,却还是像泡沫破碎、溶解于空气中一般消失了。

只剩下寂静。

我们一起冲到门边,不过休动作最快,他背靠着门,挡在中间。一只手高举着刚才为雷蒙德固定颈环时用的大锤。

“站着别动!”他大叫道,“不准靠近,我警告你们!”

休所表现出的愤怒,加上武器的威慑力,把我和医生吓得不敢轻举妄动。

“休,”医生恳求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现在请你忘掉那些吧,赌局结束了,打开这扇门是你应尽的责任。我向你保证。”

“是吗?你还记得胜负的条件吗,医生?他要把门在一个小时内打开——不管用什么方法!明白了吗?他在玩弄你们,假装自己快死了,这样你们就会把门打开,帮他赢下这场赌局。但这是我和他之间的赌局,与你们无关,我说话算话!”

我仔细观察他说话的方式,发现除了声音因紧张而颤抖以外,他把自己控制得非常好,这无疑使整件事更加糟糕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假装的?”我质询道,“他刚说他患有心脏病,每次面对这类状况都必须同恐慌斗争,并能感受到心脏的压力。你有什么权利拿他的性命打赌?”

“该死的,难道你没发现,在我说打赌之前他从没提过心脏病吗?你没看出来这正是他设下的陷阱,就像刚才他进餐厅前特意锁上了门一样吗!但这一次,没人帮他出来——没人!”

“听我说,”医生的声音干脆得像鞭子挥过,“你承不承认有那么一丝可能,被关在里面的男人会死,或者说已经快死了?”

“确实有可能——什么事都有可能。”

“我不是在和你分析事情的可能性!我告诉你,如果这个男人正身处险境,那么每一秒对他来说都生死攸关,而你这么做是在浪费他获救的机会。而如果这件事最终演变为一起诉讼案,上帝啊,我一定会坐在证人席,指证是你杀了他!这是你所希望的吗?”

休垂下头,但仍紧紧地高举着锤子。我能听见粗重的呼吸声,当他再次抬起头,脸色已变得苍白而憔悴。每一道惨白的汗渍都透露出不知该如何抉择的痛苦。

这一刻,我突然明白那天雷蒙德对休说的话——只有身处真正的两难境地才能获得启示。一个人只有在不得不深入地审视自己时,才能获得启示,从而真正地了解自己。而休,终于到了这一步。

在这间阴暗的地下室里,伴随着越来越响亮的冷酷的求助声,我们等着他作出抉择。

注释:

①约翰?辛格顿?科普利(John Singleton Copley,1738-1815),美国画家,擅长贵族肖像画。

②此处原文为法语。

③法国的港口城市。

④憨第德是法国伏尔泰的一部讽刺小说《憨第德》中的主人公,他一直在伊甸园乐土过着安逸的生活,并被老师灌输乐观主义思想。然而,安逸的日子突然中止,憨第德慢慢体验了梦想的破灭和世间的巨大苦难。伏尔泰在小说中得出结论,表明“我们必须深耕自己的心田”,“在千万可能世界中最美好的地方,结局永远会是美好的”。

家庭派对

“他醒过来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

他在下降。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乱抓,身体翻滚着,一会儿头上脚下,一会儿头下脚上。但凡知道接下来迎接他的是什么,撞击的那一刻会发生什么事,他的恐惧都能得到些微缓解。此时的他只能带着恐惧投入深渊,随着身体无望地继续坠落,意识已悄悄远离他的大脑。

“太好了。”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听起来说话的人好像站在深渊底部,声音十分冷静,还带着兴奋,“太好了。”

他睁开眼睛,突然的强光照得他眼睛疼。他迷茫地斜着眼,扫过围在床边的身影,每张脸都低头看着他。他平躺着,从背部传来的安稳感判断,这应该是他所熟悉的那张沙发。迷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恐慌。眼前是位于奈阿克的冰冷房子,熟悉的起居室,墙上挂着熟悉的郁特里罗①,头顶闪烁着熟悉的枝形吊灯。一切照旧,他苦涩地想,连围着他的脸都没变。

那边是汉娜,噙满泪水的双眼闪着光——她的眼泪说来就来,就跟安了开关似的——她的手紧紧地握着他,力量大得都把他的手指握麻了。汉娜的母性本能过于旺盛,可偏偏只能奉献在丈夫身上……那边抽雪茄的是亚伯?罗特——都这时候了,他还在抽破雪茄!——他一脸担心地望着他。亚伯五年前赚到了第一桶金,如今正操心他的投资项目……然后是本?塞耶和哈丽埃特,无可救药的乡巴佬……还有杰克?豪尔……汤米?麦高恩……全是老面孔,烦人的老面孔。

但还有一位陌生人。一个矮小却结实的男人,和颜悦色,兴致勃勃,光秃秃的脑袋闪闪发光,头顶只剩最外圈有一层剪得很短的灰发。他下意识地摸了摸头皮,冲迈尔斯点了点头。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我不知道。”迈尔斯答道。他挣脱汉娜的手,挣扎着让自己坐起来。动作进行到一半,突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仿佛肋骨间插入了一根烧得火红的针,身子霎时定住了。他听到汉娜倒吸了一口气,接着那个陌生人伸出粗笨的手指,探向疼痛的根源,痛感如流水般消失了。

“看到没?”男人说道,“这没什么,什么事儿都没有。”

迈尔斯转过双腿,在沙发上坐正。他做了个深呼吸,接着又做了一个。“我还以为是心脏的毛病,”他说,“那种感觉——”

“不不,”男人说,“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不过你要相信我,我说没什么好担心的,就是没什么好担心的。”接着,他说,“我是马斯医生,维克多?马斯。”好像这就能解释一切似的。

“亲爱的,这真是奇迹。”汉娜气喘吁吁地说道,“马斯医生在外面发现了你,然后把你送了回来。他真是个天使。要不是有他——”

迈尔斯看着她,接着又看了看围在四周,一脸担忧地望着他的众人。“哦,”他问道,“发生了什么事?怎么了?心脏病发作?中风?我失忆了?哦,天哪,我又不是个孩子,你们别跟我打哑谜了。”

亚伯?罗特咂了咂嘴,原本叼在左边嘴角的雪茄滚到了右边嘴角。“这不能怪他,你说呢,医生?毕竟这家伙晕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想知道现在这是怎么回事儿。也许你应该给他做几项健康检查,量量血压之类的,那样我们都会放心一些。”

迈尔斯喜欢这个建议,更喜欢接下来准备对亚伯?罗特说的一番话。“也许的确该那么做,亚伯。”他说,“说不定我们的演出票六周前就卖光了,每晚都能续约;也许我坚持每周表演八场甩铁铲,我们就能得到一座小金矿。”

亚伯涨红了脸。“哦,好了,迈尔斯,”他说,“听听你说的话——”

“怎么了?”迈尔斯说,“我说的话怎么了?”

本?塞耶一脸严肃,慢慢地摇了摇头,又慢吞吞地说道:“迈尔斯,如果你能稍微放下肩上的担子,如果你能试着理解——”

“好了!”马斯医生严厉地打断本,“先生们,拜托!”他皱着眉看向他们,“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实际上我并不是专业医师,只不过对此感兴趣,业余时间便多研究了一些。我可以按你们建议的那样,对欧文先生做一些检查,但我不想那么做。这也是为欧文先生好,我认为他不需要我或任何人为他做检查。在这点上他完全可以信任我。”

迈尔斯说:“马斯医生,我敢肯定他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他站了起来,小心地活动了一下膝盖,在场众人都紧张兮兮的。“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医生,请把这儿当成自己家。那边应该有自助餐,我不敢担保食物一定合您口味,但至少饮品非常非常不错。”

医生露齿一笑,看起来像个淘气的胖小伙子。“真是让人愉悦的建议。”他说完便径直朝自助餐走去。亚伯马上跟了过去,迈尔斯注意到,还没等医生走到自助餐区,危险的雪茄已经凑到了他的耳边。亚伯每周花三小时去花园大街接受心理咨询治疗,基本上,所有时间都是他在向那位处世圆滑、富得流油的咨询师倾诉自己假象出来的一身病。迈尔斯竟有些同情眼下的马斯医生,他还不知道接下来会有多难熬。

围着沙发的人也随之渐渐分散至房间各处,最终只剩下汉娜一人。她惊慌失措地攥着他的胳膊。

“你确定没事儿吗?”她问道,“有什么不舒服的你都可以直接跟我说。”

确实有点儿不舒服。每当她这么抓着他,尽力靠近他,都会让他有种深陷蛛网,而且网在一点点收紧的感觉,他不得不奋力抵抗。

一开始情况可不是这样的,她曾经那么美丽,让他误以为她会和别的女人不一样。一起醒来,一起吃饭,一起闲聊——他本以为,在无尽的婚姻生活中,一切烦心事都可以因为有了可心的妻子而变得好过。然而,只过了一年,他就看够了这个可心人,感情随之变淡,枯燥的生活几乎将他压垮。

他刚刚晕过去了十五分钟。他想知道那段时间里自己有没有呓语些什么,比如任何和莉丽有关的事。他倒不在乎说出来;事实上,说出来更有助于让汉娜为接下来的事做好准备。接下来一定会有事情发生的,他能看到生活崩溃的场景,的确不怎么令人开心。

他耸了耸肩,甩开了汉娜的手。“没什么不舒服的。”他说,然后又无法控制地补上一句,“除了你每周都要开一次家庭派对这事儿。我更想清静清净,有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

“我?”汉娜难以置信地问道,“和我有什么关系?”

“太有关系了。自从你有了那么个该死的念头:想成为最优秀的女主人,想和所有人交朋友。”

“他们可是你的朋友。”她说。

“现在你该知道了,他们不是我的朋友。我以为已经用一百种不同的方式表达过这个意思了,我讨厌他们,每个都讨厌,加起来更讨厌。他们不是任何人的朋友。为什么我有义务每周招待一次他们?供他们吃喝,还要提供娱乐,我为什么不赶走他们?”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汉娜说,她看起来随时都会哭出来,“我知道你把家安在这儿,就是为了远离所有人,可是你——”

网又在缩紧了。“好了,”他说,“好了!”

不管怎样,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等他和她摊牌了以后,她甚至可以每天晚上都举行家庭派对,只要她愿意。还可以把这破房子一把火烧了,只要她高兴。从此,她和他一点关系都没有。他已经过够了这种平日里当一个住在郊外的乡绅,每个周日变身成男主人的日子,他不想剩下的人生都这么过。有一次,莉丽提到说,中央公园里的树比什么都好看。这一刻他突然意识到,不久后他就会整理行李离开这里,因此眼下没必要为任何事争论不休。

他横冲直撞地往自助餐区走,走过鲍勃和利兹?格雷格里身边,那两个人正痴痴地望着对方,好像一周六天都边听广播边凝视还不够似的;走过本?塞耶,他正向杰克?豪尔抱怨新剧本在结尾处遇到的麻烦;走过亚伯,他正跟马斯医生说着什么和心理因素有关的话题。医生一手拿着高脚杯,一手拿着三明治。“有意思。”他说,“真有意思。”

迈尔斯真想把耳朵关上,隔绝所有人的声音。于是他灌下一小杯波本。喝完以后,他厌恶地看着杯子,这酒没有颜色,看起来像白开水似的,喝起来也像。很显然,某个轮班的清洁工发现了酒柜的钥匙,在差不多喝光了整瓶酒后,用厨房的自来水干了好事。该死的傻瓜。如果你真想偷偷喝点儿酒,喝就喝吧,别像这样把剩下的酒也毁了……

亚伯过来捅了捅他的肋骨。“我正跟医生说呢,”他说,“等他哪天有空,我请他来看《埋伏》,我会跟戏院说,给他留个座位。我跟他说,没看过迈尔斯?欧文在《埋伏》中的表演,就等于没看过戏。你觉得怎么样,迈尔斯?”

迈尔斯正拿起另一瓶酒。他已检查过了,这瓶的瓶塞完好无损。他看着亚伯,小心地放下了手中的酒瓶。

“事实上,”他说,“我不知道我‘觉得怎么样’,亚伯。我有点儿事想和你聊聊,或许现在正是时候。”

“什么事儿?”亚伯兴致勃勃地问,不过突然他的眼里闪过一丝担忧,似乎隐约预感到了什么。

“一点儿私事,亚伯。”迈尔斯说着冲马斯医生点了点头,后者正饶有兴趣地站在旁边,“要是医生不介意的话,能不能容我们单独聊聊。”

“当然,当然。”医生急忙回答,然后激动地冲迈尔斯晃了晃杯子,“欧文先生,您关于饮品的推荐一点儿不错,简直太棒了。”

“好了,”迈尔斯说,“这边,亚伯。”

他挤过人群,穿过整个房间走进图书室,亚伯慢吞吞地跟在后面。他关上图书室的房门,扭亮一盏台灯,室内的阴冷空气仿佛能钻进身体,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壁炉里有准备好的木材和引火物,他划了根火柴扔进去,火苗迅速蔓延,舔着木头噼啪作响。这时他才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了一口。然后他惊讶地盯着烟,没有味道,没有感觉,他不由得伸出舌头不解地舔了舔嘴唇。他又猛吸了一口,接着把烟扔进了火里。先是酒,他暗想,现在又是烟。或许可以顺便问问马斯医生,不过还是等星期一找个真正的医学博士来检查这个小毛病吧。他突然发现,失去了味觉真让人不舒服,听起来有些荒谬,但确实很不舒服。

亚伯站在窗边。“看看这雾啊,你看到了吗?记得我带《花花公子》去伦敦演出的时候,那大雾害得我什么都看不清楚,你得拿着铲子随时扫清路上的障碍。”

窗外的雾很厚,随风缓缓飘动,水汽贴上玻璃窗,顺着玻璃上的纹路凝结,小水珠最终汇成一道,流到了窗格上。

“你每年来这儿好几趟,”迈尔斯不耐烦地说,“我找你来不是聊天气的。”

亚伯从窗边转过身,不情愿地坐进一把扶手椅里。“对,我想也不是。好了,迈尔斯,是什么事儿困扰着你?”

“《埋伏》,”迈尔斯说,“《埋伏》困扰着我。”

亚伯无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那么,具体是什么事情呢?广告单吗?你的名字用了最大的字体。还是宣传?只要你说个时间,以及指出你想上哪个电视台或广播节目。还记得发布会晚宴上我说的话吗,迈尔斯?你提要求,只要我能做到,就尽量满足你。”

迈尔斯突然发现自己很享受此情此景。通常来说,他一直很害怕应付这种局面。“有意思,”他说,“直到现在,我一直没听到你提报酬,不是吗?在我看来,每次进行这种有趣的谈话时,你总是回避我的问题,是不是?”

亚伯的身子陷在椅子里,像病入膏肓的老人一样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即便我已经付给你巨星待遇的两倍,迈尔斯,这一天仍旧会来。好吧,你有什么怨言?”

“事实上,”迈尔斯说,“我没有怨言。”

“没有?”

“一点儿都没有。”

“你想要什么?”亚伯质问道,“你到底想要什么?”

迈尔斯笑了。“我什么都不想要,亚伯。我想退出。我要退出这出戏。”

迈尔斯目睹过很多次亚伯面对危机时的样子,都能预测他的每一步动作。他面无表情,手去摸索火柴,用大拇指擦亮火柴,小心翼翼地点燃雪茄头。火柴发出的微弱光亮划过屋子。但这次亚伯捉弄了他。他突然粗暴地将火柴折成两段,接着慢慢地把火柴棍滚过来滚过去,滚过来滚过去。

“你真是可爱,迈尔斯,”亚伯说,“你这是在说笑话吧,是不是?”

“我要退出了,亚伯。今晚是最后一次表演,这样明天你有一整天时间去找个男孩拉开星期一晚上的大幕。”

“我上哪儿去找另一个人?”

“哦,不是有杰伊?韦尔克吗?他已经跟我学了五个月了,并且每天晚上都在期待我摔断一条腿。”

“杰伊?韦尔克演《埋伏》撑不过一星期,你很清楚,迈尔斯。谁演都撑不过一星期,除了你,这一点你也很清楚。”

亚伯探出身子,难以置信地晃了晃脑袋。“你心里很清楚,却故意表现得不屑一顾。你想就这么毁掉百老汇最厉害的剧目,然后和整个世界见鬼去,是不是?”

迈尔斯感觉到心脏在狂跳,喉咙有些张不开。“等一下,亚伯,先别急着骂骂咧咧的。事情已经很清楚了,不过在此之前,你还没问我为什么要退出。你也看到了,一小时前,我刚差点儿因为心脏问题送了命,而比起我的命,你更关心剧目能不能顺利上演!你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

“什么感受?医生说你没什么大碍时,我就站在旁边。我该怎么办?去美国医疗协会申请一份声明吗?”

“你以为我说要退出是一时兴起?”

“咱们别再欺骗对方了,好吗,迈尔斯?五年前你就是这么对待巴罗的,然后是戈尔德施密特,去年是豪伊?弗里曼。我知道,正因如此,我才有机会让你出演《埋伏》。我一直觉得是他们不懂得如何与你相处,他们不知道你对一出戏来说有多重要。现在我要说,他们说得对,我把价格抬高了。他们跟我说,一开始你会好好的,然后突然就像耳朵里生了虫子一样,变得油盐不进。一句话,耳朵生虫了,迈尔斯,这就是我对‘一时兴起’这个浅薄的理解。”

亚伯稍微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迈尔斯,而我和他们的不同之处在于,我从不做投机买卖。因此,在你还默默无名时,我便让你签下了第一份随团演出合同。现在你想毁约?好好想想吧,我亲爱的朋友。”

迈尔斯点了点头。“好的,”他的声音有些含糊,“我正在想,可你知道我想到的是什么吗?”

“那是你的事,我的朋友。”

“我想到的是每周八场演出,亚伯。每周我要说八遍一样的台词,走一样的路线,做一样的表情。我已经做了五个月了,对你来说倒是今生从未有过的成就,但如果照你的意思继续下去,我就要再做五年!现在对我而言,一遍又一遍、永无止境地重复一样的事,简直就是噩梦。但你无法理解,因为你本就是个循规蹈矩的人!但我不是!没过几天,我就觉得像身处没有钥匙的监狱。现在我终于能走出监狱了,你还有什么可说的?劝我继续待在里面吗?”

“监狱!”亚伯惊呼道,“现在城里哪个人不想削尖脑袋进这个监狱!”

“听着,”迈尔斯焦急地探身向前,说道,“你还记得首演之前,咱们排演厨房那场戏时的情景吗?还记得那天晚上我们十遍、十五遍、二十遍地跑来跑去吗?你知道那时我什么感觉吗?我觉得自己仿佛被打入了地狱,只有不断重复这一场戏才能转世。亚伯,这就是我对地狱的理解:在一小块漂亮的地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做同一件事,你还不能为此抱怨,因为那么做会毁了其他人的乐趣。你知道吗?只要你亲自经历一次,就能理解《埋伏》带给我的感受。”

“我知道,”亚伯说,“我还知道我的保险箱里锁着一份随团演出合同。你说你觉得重复排演同一场戏是地狱,我想当你看到合同赔偿的时候,或许会改变想法。”

“休想吓唬我,亚伯。”

“吓唬你?该死,我会起诉你,让你什么都不剩,我说到做到。我他妈的可是认真的,迈尔斯。”

“你说的有可能。可是,如果我是个病入膏盲、已无法工作的人,你还能起诉我吗?”

亚伯冷冷地点了点头,他听得很明白。“我早猜到你会耍这一套。我真是糊涂,如今大家都以为你病了。”他眯起眼睛,“这倒是使许多事都解释得通了。那套在自家门前晕倒的小把戏,身边刚好有位医生,还有二十多个证人。我不得不说恭喜啊,迈尔斯,你的小把戏成功了。不过要是那位医生能再专业一点儿,这个把戏或许会更完美。”

迈尔斯强行压抑心头怒火。“你认为那是我耍的把戏——”

“什么把戏?”哈丽埃特?塞耶欢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哈丽埃特和本站在门外的走廊上,正好奇又兴奋地看着他。这一对站在一起非常不协调。本又高又瘦,哈丽埃特则矮小虚弱,他们所表现出的小镇居民特有的急切和友好,让迈尔斯觉得神经紧张,就像听到了指甲划过石板的声音。“听起来好像很刺激,很有趣,”哈丽埃特说,“别停下啊,继续说。”

亚伯伸出颤抖的食指,指着迈尔斯,说道:“说出来可能会毁了你们的好心情,我长话短说吧。我们的朋友想退出《埋伏》,或许你们能说点儿什么让他改变主意!”

本一脸怀疑地盯着迈尔斯,露出惊讶的表情。这种情况他常面对,任何一个稍微对《埋伏》有点儿贡献的人,听到这个消息后都会努力稳住脚跟吧。

“但你不能这么做,”本说,“合同规定,你要一直跟着演出进行。”

“是的,但他生病了,会间歇性晕倒。刚才你也亲眼看到了,不是吗?”亚伯揶揄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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