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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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丽埃特无言地点了点头。“是,可是我没想到——”

“你想得没错,”亚伯说,“他假装的。他赚够了钱,也听够了赞扬的话,于是决定不演了。就是这样。彻底退出。”

迈尔斯狠狠地拍了一下亚伯所坐的椅子扶手,说道:“好了,既然你已经把话挑明,那我来问问你。你真的觉得《埋伏》是一出绝妙的好戏,任何人都不能让它停演吗?你就从没想过观众们并不是想来看你的破戏,而是想看我吗?即使给我一段无聊台词让我读,也会有人来看的!对一出独角戏来说,如果唯一的演员不想演了,谁都无权出来阻止!”

“那真的是一出好戏!”哈丽埃特冲他喊道,“是你所出演的最好的一部。如果你还是不相信的话——”

迈尔斯也喊了起来。“那就再去找个人演吧!那样或许会更好!”

本伸出双手,掌心朝上,做出恳求的姿势。“迈尔斯,你知道如今那个角色已经烙上了你的烙印,任何人都无法取代。”他说,“你试着站在我的角度上想一想,迈尔斯,我从事创作十五年了,这是第一次真正的突破——”

迈尔斯慢慢走向他,然后柔声说道:“你这个小丑。难道连一丁点儿自尊都没有了吗?”

他走出图书室,用力将门摔上,阻断了可能的回话。

聚会已分裂为几个小集团,几个人聚在一起,分布于房间各处。喧闹声此起彼伏,屋子里飘散着一股蓝烟,仿佛有一条半透明的毯子自房顶垂至地面。迈尔斯看到不知是谁把饮料倒在了钢琴上;闪闪发亮的液体顺着桃花木流下来,在下面的威尔顿机织地毯上留下了一小块水渍。汤米?麦高恩和他的新女友,一个过于丰满的金发女郎——叫诺玛、阿尔玛之类的——坐在地板上翻看相册。他们身边堆了一摞相册,看起来摇摇欲坠,还有一些相册散落在周围。自助餐区像刮过一阵飓风,只剩下空盘子和咬了几口的面包。看着眼前的情景,迈尔斯讽刺地想,看来这次派对称得上热闹而成功。

然而,房间里热闹愉悦的气氛没能赶走他从图书室里带出的寒冷。他用力摩擦双手,却仍旧没什么用。突然,他被一种可怕的预感击中。要是他的身体真的出了什么毛病怎么办?莉丽可不是那种能在病人身边悉心照料的护士型女人。她绝不会那么做,至少在他看来如此;如果情况颠倒,他也不会像罗伯特?布朗宁对待伊丽莎白?巴莱特②那样对她。不仅莉丽,他对世上的任何人都不会如此。如此看来,还是不要去检查身体了吧。即便有什么事,他也不想知道!

“看起来你好像正被什么事困扰。”

说话的人是马斯医生。他随意地靠在墙边,迈尔斯伸直胳膊就能碰到他,医生双手插袋,眼睛盯着迈尔斯。哪儿都有你!迈尔斯气愤地想,就像那类要命的科学家在显微镜下发现了一只虫子。

“没有。”迈尔斯断言道,接着他又想了想,说道,“是的。说实话,我确实感到困扰。”

“啊?”

“我觉得不舒服。我知道你刚才说我什么事儿都没有,但我就是觉得不舒服。”

“身体不舒服吗?”

“当然是身体!你想暗示什么?是我脑子有问题,还是我在哗众取宠?”

“我什么都没暗示啊,欧文先生。现在是你在跟我说话。”

“好吧。那我想知道你为什么那么确定。没做检查,没有照X射线,什么都没有,你就得出结论了。这是有什么阴谋吗?我不禁要想,你说我的身体没有任何问题,是不是想让我去你那里进行一次昂贵的心理咨询——”

“别说了,欧文先生。”马斯医生冷冷地说道,“我可以将您如此恶毒的发言,归咎于您正迫于某种压力。但请您别再糟蹋您的想象力了。我从来不涉足心理咨询,也从未说过我做过。事实上我并不会给人治病。我接触的那些病人,很不幸,基本都已经无法治愈了。而我对他们的兴趣仅限于理论方面。把我说成到处骗患者的浑蛋——”

“听我说,”迈尔斯突然打断,“对不起,我非常抱歉。我也不知道我刚才是怎么了,竟说出那样的话。或许是因为这个派对。我讨厌这些该死的派对;它们总会让我变得不正常。不管怎样,我为在你身上撒气,表示诚挚的歉意。”

医生严肃地点了点头。“当然,”他说,“当然。”接着紧张地摸了摸闪闪发亮的头皮。“我还有些话想对你说。不过,恐怕会冒犯到你。”

迈尔斯大笑。“那样咱们就谁也不欠谁了。”

医生犹豫了片刻,接着指着图书室。“事情是这样的,欧文先生,里面的谈话我大部分都听到了。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只是你们讨论得太——嗯,太热烈了,我可以这么说吗?热烈得门外的人不可能听不到。”

“嗯?”迈尔斯小心地应道。

“你目前的状况,欧文先生,根据刚才的谈话我不得不坦率地说,是在逃避。被你称之为‘例行公事’的生活,把你逼到了墙角,于是你想逃离。”

迈尔斯努力让自己微笑。“什么意思,什么叫被我称为‘例行公事’?难道你还有其他词形容?”

“我想确实有。我想我会将其称为‘责任’。而您的生活,欧文先生——工作和私生活都算在内——对世人来说已不是什么秘密,我也略知一二,对此我不得不说,您一直在逃避各种各样的责任。欧文先生,您是否总被一种奇怪的现象困扰,无论您逃得多快多远,还是会不停面对相同的问题?”

迈尔斯握紧了拳头,又松开了。“不管怎么说,”他说,“那都是我自己的问题。”

“这正是您的误解所在,欧文先生。您的突然退出,是会影响到与这出戏有关的所有人的,接着,一个传一个,还会影响到与这些人有关的所有人。而在感情生活中,你可以重新开始,对女人来说也不必流连,她们也可以重新开始,但这对她们和其他人来说都十分危险。要是我的话听起来太像说教,还请您原谅,欧文先生,但您要知道,这就是所谓的蝴蝶效应。

“正因为您只想着自己,想着自己的状况,所以才会说一切都是‘例行公事’。而我将其称为‘责任’,是因为我考虑了所有与事情相关的人。”

“那你会给我开什么处方呢,医生?”迈尔斯问道,“继续困在这个单人牢房里,因为一旦逃出去就会影响他人的利益?”

“逃出去?”医生惊讶地说,“你真的觉得自己能逃出去吗?”

“你不知道的事情还多着呢,医生。好好看着你就会知道了。”

“我正看着你呢,欧文先生,而且我知道得很清楚。从纯病理角度来说,正如我说过的,看着一个人试图逃离他的——照他用的词,无时无刻不困着他的单人牢房,是一件既精彩又让人困惑的事。”

迈尔斯的手已举到半空,然后又无力地垂在身侧。“换句话说,医生,”迈尔斯嘲讽道,“你这不过是在偷换概念,用些新奇吓人的词去形容旧观念。”

医生耸了耸肩。“是的,而你完全不相信。”

“是的,”迈尔斯说,“我完全不相信。”

“我必须坦诚相告,欧文先生,”医生笑了,瞬间又变回一个矮小淘气的小伙子的样子,“我知道你不相信。事实上,正因如此我才能自如地跟你聊这个话题。”

“从纯病理角度,当然。”

“当然。”

迈尔斯大笑。“你可真有意思,医生。真希望以后还能见到你。”

“我想会的,欧文先生。不过,现在似乎正有人想引起你的注意力。那边,门旁边。”

迈尔斯顺着医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瞬间心脏都停止了跳动。他急忙转身穿过房间,挡住正欲进门的女子,顺着走廊将她带去大门口。整个过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没人注意到他。他抓着她的肩膀让她背靠在门上,猛烈且愤怒地晃动着。

“你疯了吗?”他质问道,“除了来这儿添乱,你找不到别的事可做了吗?”

她扭了扭肩膀,从他的手中挣脱出来,用指尖小心地弹了弹大衣衣领。这件大衣花掉了迈尔斯一个月的工资。

“你可真好客啊,迈尔斯,对其他客人你也都是这样打招呼的吗?”

尽管身处昏暗的门廊,她依旧光彩照人。白皙的脸,因生气而嘟着的小嘴,高高的颧骨,刚才斜视着他的眼睛,此刻正愤怒地瞪着他。他退缩了。

“好了,对不起,对不起。但是,莉丽,我的天哪,现在屋子里有二十多个全百老汇最多嘴多舌的人。要是你真的这么想让全世界都知道我们的事,干吗不直接去告诉温切尔?”

她知道自己已经赢了。“我不喜欢那样,亲爱的,一点儿也不喜欢。我的意思是,那么做听起来很恶心、很低俗。根本不用那样,不是吗?”

“你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他妈的不用这样,莉丽。动动你的脑子,好吗?凡事总要谨慎。”

“还有一种说法叫谨慎到死,亲爱的。实话告诉你,这两个月来我听你说这种话都听腻了。”

迈尔斯生气地说:“我一直想让你明白,我们要在对的时间、用对的方式解决这件事。我已经跟老亚伯说退出演出了,并且正准备跟汉娜说。不过这场派对搞砸了一切。等明天,我有机会和她单独——”

“哦,要等到明天,这时间可不短呢,亲爱的。至少比你想象的要长得多。”

“你到底什么意思?”

她掀开手包,拿出一个信封。然后将信封在他的鼻子下面挥了挥,散发出一阵香味。

“这就是我的意思,迈尔斯。两张可爱的国际游轮票,明天起航。你看,时间没你想象得那么多,是不是,亲爱的?”

“明天!那个办事员不是说这一个月内都不可能有票吗?”

“他没想到会有人退票。这两张票是两小时前刚刚寄到的,我一分钟没耽搁就过来了。要不是这浓雾把路况搞得这么糟糕,我还能更早到。我去把车开来,迈尔斯,你随便收拾些东西,其他的就在船上买好了。等车开过来,我希望你能准备好跟我一起走,迈尔斯,不管你去不去,反正我明天都要上船。你可不能为这事儿怪我,是不是,亲爱的?再怎么说,咱们可都不年轻了啊。”

他试图理清乱七八糟、搅得脑袋疼的思路。他想逃离汉娜编织的网,然而如今,好像莫名其妙的又有一张网等着包住他。逃避。医生曾这么说,一直在逃避,却从未真正逃离。他感到手臂很重、很累,还有双腿,以致整个身体。这是逃避带来的疲惫。

“哦,”莉丽说,“快作决定吧,亲爱的。”

他抬起手摩挲前额。“车在哪儿?”

“就在街对面。”

“好。”迈尔斯说,“你在车里等着。就等着,别按喇叭什么的。我十分钟后下来,最多十五分钟。反正我的大部分东西都在城里,我们可以回城整理完再去登船。”

他打开门,轻轻地将她推了出去。

“你一出门就能找到车子了,迈尔斯。我没看到附近还停着其他车。”

“我找得到,”他说,“你等着就好。”

他关上了门,背靠在上面,努力压抑着要呕吐的不适感。隔壁房间依旧喧闹不止,不时夹杂几声尖厉的笑声,留声机的声音开到了最大,音乐声振聋发聩——好像所有人所有事都在联合起来与他作对,不让他独处,不让他把事情想明白。

他顺着黑漆漆的楼梯爬到二楼,回到卧室。他打开行李箱,随手塞了几样东西。衬衫、袜子,把梳妆台里的首饰盒清空。他用尽全力往箱子里压,尽量多装点儿东西。

“你在干什么呢,迈尔斯?”

他没抬头,他知道她的脸上是一副什么表情,而他此时不想面对。他无力面对。

“我要走了,汉娜。”

“和那个女人一起吗?”她的声音含混不清,而且非常低沉。

这下他不得不抬头看她了。她正盯着他,一双眼睛在苍白的肤色衬托下显得特别大。她的手摩挲着胸前的装饰物——那是结婚前一星期,他从第五大道上买回来送给她的一个小丑面具。

她恍惚地说道:“我看到你和她站在门廊那。我没有跟踪窥伺你,迈尔斯,只是我问医生你去哪儿了——”

“别说了!”迈尔斯大喊,“你干吗道歉!”

“就是她,是不是?”

“对,就是她。”

“你想和她一起走?”

他双手压在箱子盖上,身子整个儿靠在上面,低着头,闭着眼。

“是的。”最终他说道,“事情就是这样的。”

“不!”她突然激动地哭喊,“你并不想这么做,你知道她对你没那么好,你知道这世上没人能像我这样对你好!”

迈尔斯关上了箱子盖,一声轻响,上了锁。

“汉娜,你最好别跟着我,我会给你写信解释一切——”

“解释?等到你和她远走高飞了以后吗?等你知道自己犯了个多大的错之后?迈尔斯,听我说,你听我说,迈尔斯。我用全身心的爱意告诉你,这是个可怕的错误。”

“我日后会作出判断的,汉娜。”

他站起身,汉娜马上扑向他,手指疯狂地抓挠着他的手臂。“看着我,”她低声说道,“你不知道我的感受吧?你知不知道我宁可和你同归于尽,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你就这么离开,剩我一个人面对空荡荡的一切。”

太可怕了。网正在迅速地收缩,他几乎失去了全部力气,无法挣脱。但他还是豁出去一用力,看着她撞上了身后的梳妆台。她突然转过身,再转过来时手上拿着一把枪,正对着他。她的手上闪过一道冷酷的蓝光,他马上意识到那是因为她抖得太厉害了,这把枪也把她吓得够戗。这诡异的一幕让他重新充满力气,恐惧烟消云散,反而激起他内心的愤怒。

“放下那东西。”他说。

“不。”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除非你告诉我你要去哪儿。”

他朝她走近一步,她朝梳妆台退了一步,手中的枪依旧指着他。她就像个生怕被人骗走玩具的孩子。他顿了顿,接着冷漠地耸了耸肩。

“你在出洋相呢,汉娜。拿报酬的演员会在舞台上这么表演,但私下里绝不会这么做。”

她的脑袋缓慢地摇了摇,不知何意。“你还是不相信我会开枪,是不是,迈尔斯?”

“对,”他说,“我不信。”

他转过身背对着她,甚至有些期待听到突然响起爆炸声,感受到子弹穿过肩胛骨。但什么都没发生。他拿起手提箱走到门边。“再见,汉娜。”他说,连头都没回。

膝盖无力,他每下一级台阶都觉得是煎熬。他在楼梯底部停了下来,将行李箱换到另一只手上,这时他看到马斯医生站在那儿,手上拿着帽子,胳膊上搭着外套。

“哦?”医生诧异地问,“看来你也要提前离开派对了,欧文先生?”

“派对?”迈尔斯发出短促而刺耳的笑声,“我是离开这场噩梦,不好意思,医生。我不想对客人说这种话,但我想你应该能懂。过去的一个小时对我来说就像一场越来越恐怖的噩梦。因此我要离开,医生,我很高兴我能离开,请您谅解。”

“不不,”医生说,“我非常理解。”

“门外有车在等我。用我送你去哪儿吗?”

“不用。”医生说,“我要去的地方离这儿不远。”

他们一起顺着走廊走出去。瞬间被浓雾笼罩,又冷又湿,迈尔斯忙立起衣领。

“天气真烂透了。”他说。

“糟糕透顶。”医生表示赞同。他瞥了一眼手表,然后脚步笨重地走下楼梯,像一头即将消失在雪堆后面的海象一般,走上步行道。“再见,欧文先生。”他呼喊道。

迈尔斯看着他离开,然后拿起行李箱也走下楼梯。他将鼻子埋在竖起的领子里,以此隔绝周围潮湿的空气。下到最后一级时他听到背后传来门打开的吱声,心底突然隐约感到一阵恐惧。

他转过身,正如他所料,汉娜站在大开的门前,手上还举着那把枪。但此时,她用两只手紧紧地握着枪,透出的威慑力也显得更真实,不容忽视。

“我试着让你明白,迈尔斯,”她说这些话时就像个孩子,“我试着让你明白。”

他绝望地伸出手。

“不!”他大声哭喊着,“不要!”

接着,爆炸的强音钻进他的耳朵,一团火光朝他喷来,强大的力量压在他的胸口,整个世界随之土崩瓦解。在这之间,只有一个东西的轮廓清晰,屹立不倒:是医生,他正弯下腰看着他,脸上带着陌生而冷漠的邪恶气息。

这一刻,迈尔斯什么都明白了。这些他都经历过,这一个小时他已经重复了千万次,并还将永无止境地重复下去。此时幕布正在落下,当它再次拉起时,舞台又会被布置成家庭派对的样子。因为他身处地狱,而最糟糕的、淹没一切的恐怖便是这一刻。他明白了一切,他看到自己在无止境的死亡循环带反反复复地爬。接着突然眼前一黑,又什么都不知道了——直到下一次……

“他醒过来了。”远远地传来一个声音。他在下降。双手在冰冷的黑暗中乱抓。

注释:

①莫里斯?郁特里罗(Maurice Utrillo,1883-1955年),法国风景画家。

②罗伯特?布朗宁(Robert Browning,1812-1889),英国诗人,剧作家,他的妻子伊丽莎白?巴莱特十五岁时从马上跌落摔伤了脊椎,从此卧病在床。后在布朗宁的爱与鼓励下,伊丽莎白竟在卧床十四年后站起来,并能自己走到街上了。之后两人不顾家人反对私奔,举行了简单的婚礼后逃往意大利,婚后十五年两人一直住在佛罗伦萨,未有一天分离。

经纪人专列

01

这是几年来康奈利——作为一位华尔街经纪人——第一次坐非经纪人专列回家。经纪人专列是专为他这样的人设立的:乘客都和他一样,是华尔街经纪人。他们具备管理能力和专业素养,既富有又聪明,不用互相介绍,一眼就能认出是同行,无须多言便可心领神会。

还不是为了参议员晚宴,康奈利在心里嘟囔着。但参议员坚持要他参加,即使厌恶至极也逃不掉,这讨人厌的周四晚宴。相应的,他不得不搭乘早一班火车回家,更衣整理一番,迎接无聊的夜晚。在过于丰盛的食物和酒精的共同作用下,等待他的将是无比痛苦的明天。

怀着绝望的心情,康奈利步履沉重地走下火车来到熟悉的站台,然后走向自己的车子。由于克莱尔更喜欢开旅行车,康奈利便每天开着轿车往返于车站。两年前他们刚结婚的时候,她曾想每天接送他上下班,但后来不知为何,这个想法被他回绝了。看着那些男人每天早晨在车站吻别他们的妻子,他总觉得有点恶心。一想到自己也要处于那样的境地,就让他一阵害臊。这些他并没跟克莱尔说,他只告诉她,他娶她并不是为了要一名管家或司机,她可以去尽情地享受生活,不必太操心家事。

平时最多十五分钟就能开车穿过郊区回到家,但今天,心里想着越来越让人烦躁的晚宴,不知不觉就慢了下来。顺着高速公路开一英里左右,会横穿过一条铁路干道。路口没有防护也没有闸道,只有一盏红灯和警铃,康奈利开过时它叮叮当当不停作响。他赶忙刹车,手指无聊地敲着方向盘,等待这列永无止境的火车轰隆而过。这时,就在他准备再次发动车子的刹那,他看到了他们。

克莱尔和一个男人,他的妻子和一个男人坐在旅行车里,从他旁边呼啸而过,朝镇上开去。男人负责开车,金发、强壮、骄傲地坐在方向盘后面,像个维京人,一只手揽着克莱尔。克莱尔闭着眼,头枕在男人的肩膀上。她脸上的那种表情康奈利曾多次梦到,却从没真正见过。他们一闪而过,但那一幕却如同电影场景般烙印在他的脑中。

这不是真的,他告诉自己;他不愿相信!但那一幕仍在脑海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鲜活,可怕得令他不忍直视。他搂着她,她一脸陶醉。那种充满性欲的陶醉。

康奈利的身子开始难以抑制地颤抖,血液直冲头顶,他准备调转车身跟踪他们。然而他又马上全身无力,他们能去哪儿呢?无疑是去镇上,送那个男人等下一班火车回城里。跟去了做什么呢?在大庭广众之下大声谴责他们?大闹一番?当众羞辱他们,同时也羞辱自己?

他已经承受不起任何事了,特别是这种耻辱。刚和克莱尔结婚那会儿他就受够了,朋友们都嘲笑他,处在这种地位的人居然娶了自己的秘书,而且年龄只有他的一半!现在他知道他们为什么嘲笑他了,之前他一直忽视这一点。克莱尔帮他处理事务时,办公室里总是弥漫着清新而拘谨的空气;她高雅地坐在位子上,一本正经地帮他做记录;她一贯穿着得体……他第一次邀请她共进晚餐时,她的脸刷的一下红了,就是小姑娘第一次被约时单纯的反应。单纯!他突然狂暴地回忆起以前的事,她肯定也在嘲笑我。她,和其他人一样。

康奈利慢慢地开回了家,无暇他顾。家里空空荡荡,他这才想起今天是周四,仆人们休息,对克莱尔来说是完美的机会。他直接进了书房,坐在书桌边,打开了最上面的抽屉。抽屉里放着他的枪,一支点三八口径的短筒枪,他慢慢地拿起枪,用手掂量着冰冷的枪身,细细体会它所带来的力量。这时,某次和希利克法官一起搭乘经纪人专列时,法官曾经说过的话突然划过康奈利的脑海。

“枪?”希利克曾说,“刀?钝器?把这些东西都扔出窗外吧。在我看来,可称为完美凶器的只有一样——汽车。为什么?因为一辆飞速驶过的汽车能杀死所有人。只要那个司机带着遗憾的表情走出车子,就能赢得所有人的同情,至于那个已变成尸体的倒霉鬼,人们会指责他不该这时跑到路上。只要你没喝醉或开得太猛、横冲直撞,你就能在这个国家开着车杀死任何你想杀死的人,代价不过是要承受暂时的尴尬,和一笔不值一提的罚金。

“想想看,朋友,”法官继续道,“对大多数人而言,汽车堪比上帝,上帝想把你撞倒,只能怪你运气太差。比如我吧,我每次过马路时都会小小地祷告一番。”

希利克法官尖酸刻薄又唠唠叨叨的说话方式,给康奈利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无须深思,这席话便轻易浮现脑海。他所需要的已经拥有了,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把枪放回去,关上抽屉,锁了起来。

他还坐在书桌前沉思时,克莱尔回来了,康奈利强迫自己像往常那样和她打招呼——这个长着天使的面孔却把他当傻子耍的女人,此时圆睁着双眼站在门廊,手里提着一个与她的体型不成比例的购物袋。

“我看到你的车停在车库里,”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担心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很好。”

“可你这么早就回来了,从来没这么早过。”

“以前我总是想尽办法推掉周四晚宴。”

“哦,天哪!”她叫道,“晚宴!我把它忘得一干二净了。这一整天我快忙死了……”

“是吗?”他说道,“都忙什么了?”

“哦,今天大家都不在,家里上上下下都靠我一个人打理。我发现储藏室里好多东西用完了,又赶紧跑去镇上购物。”她用下巴指了指手里鼓鼓囊囊的纸袋,“我马上帮你准备洗澡水,等我把这些东西放好就去准备你参加晚宴需要的东西。”

看着克莱尔走开,康奈利不禁佩服起她。换作其他女人,或许会现场编一套去拜访朋友了之类的说辞,不知什么时候就会露馅,不会想到要带一个没用的纸袋,就为给去镇上找个借口。但克莱尔会这么做,她的智商和美貌同样让人惊叹。

她确实光彩照人得要命。尽管那些男性友人总在背后里笑话他,家庭聚会时还不是个个急不可耐地围着她转。每当他们走进一个满是陌生人的屋子,康奈利就能感受到男人们渴望的眼神,一路追随着她的身影。不,出事的不该是她,她不能出任何事。该被摧毁的是那个男人,就像看到有暴徒闯入自家领地,任何有血性的人都会握着斧头疯了似的冲出去一样。克莱尔当然也会受伤,但这是给她点教训,让她看到在那个男人身上发生的惨剧,能让教训达到更好的效果。

02

康奈利很快就发现,这一计划远没有趁那个男人过马路时撞倒他这么简单,这是一项大工程。有很多的细节,事发前后的每一步动作都有无数细节要考虑,为达完美,需要把每一片拼图都放到合适的位置。

在这方面,康奈利感激地想到,法官的那番讽刺发言可远比他预想的要有用得多。用汽车完成的谋杀可谓完美谋杀,因为,只要注意到所有细节,谋杀就不再是谋杀了!死者只是受害人,凶手高居众人之上,整件事会草草收场,处理方式和谋杀案完全不同。不管怎么说,谁会在意每年死于车轮的三万人里再多一个?他只是个数据,三万分之一。大家顶多议论几句,再无奈地耸耸肩。

唯独克莱尔例外,当然。巧合无处不在,但再怎么巧,也不会巧到丈夫恰好撞死了妻子的情人。这也是这项计划最妙的部分。克莱尔知道内情,却什么都不能说,因为不管说什么都必将曝光她的不忠。接下来她这一辈子,每一天都要在战战兢兢中度过,明白自己的不忠被发现了,一场复仇完成了,下一个就是她自己。

虽然可能性很小,但万一她选择不惜曝光自己也要说出一切该怎样?关于这一点,康奈利马上找到了一片合适的拼图弥补,以确保即使这样整件事依旧会按意外处理。如果他从未怀疑过妻子的不忠,并且从没见过这个男人,这次事件就必然会被警方当做意外处理。自然不会对他提出谋杀的指控了。

理清思路后,他开始耐心且专心地执行计划。一开始,他本想请专业侦探为他提供必要的信息,这样更快更有效率,但仔细考虑过之后他放弃了这个想法。事发后,聪明的侦探会马上把这两件事联系起来。若是个诚实的人,可能会去警局告发;没那么诚实的或许会尝试敲诈。很明显,找外人帮忙就不得不面对其中一种风险。但这件事不能存在一点儿风险,一丁点儿都不行。

于是,康奈利花了几周收集信息,而且,他提醒自己,如果克莱尔和那个男人改变固定行程,他就不得不浪费更长的时间。男人只在每周四来,然后,赶在城镇专车抵达车站前,克莱尔会把旅行车开到距离城市广场一个街区的一条几乎已经荒废的便道上。这对小情侣会在车里深情拥吻,每到这时康奈利都会气得浑身颤抖。

男人一下车,克莱尔就迅猛发动车子离开,男人则脚步轻盈地走向城市广场。很明显,穿行于停在路边的汽车之间,以及穿过城市广场时,男人都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怎么注意路上的交通,直到走进车站。第三次目睹这场表演时,康奈利已经能精准地预测男人的每一步会迈向哪里了。

凑巧的是,这期间克莱尔有一次说要去城里购物,康奈利同样利用了这次机会。他站在终点站的候车室角落看着她所搭乘的火车进站,保持一段安全的距离跟着她走到街上,然后叫来一辆出租车一直尾随她到一幢破旧的公寓楼前——那个男人的住处。男人坐在楼前肮脏的楼梯上,很明显是在等她。康奈利酸溜溜地注意到,两人走进公寓楼时手挽着手,就像一对学生情侣。接下来就是漫长的等待,差不多整个下午都过去了;最终康奈利没等到克莱尔下来就放弃了。

那天看到的一切让他火冒三丈,恨不得第二天就在城里的马路上上演计划的一幕。不过康奈利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这样做就意味着他要把车子开进城里,这种事他之前从未做过,是危险的反常行为。

另外,城里的小报不像古板的地方报纸,他们对交通事故总是采取批评的态度,不止刊登一则新闻这么简单,还会登载受害者和肇事者的照片。他不希望弄成这样。这是一件私事。完完全全的私事。

城市广场无疑是唯一一处解决这件事的理想场所。康奈利越回想整个计划,就越自豪地发现它毫无破绽。

想不出哪里会出错。即使阴差阳错,他的车只撞倒了那个男人,而没能杀死他,他的受害者也会处于和克莱尔一样的境地:除非公开自己的丑事,否则无法开口。即使他连碰都没碰到那个男人,他也不会被扣上谋杀未遂的罪名,因为他手上没有枪或刀之类的凶器;这起事件会被简单地说成“死里逃生的大意行人”。

然而,他不想要什么“死里逃生”,为此,他决定把车子停到比平时离车站更远的地方。他估算了一下,加上这段距离,他就可以斜着开过城市广场,在男人刚从停在路边的车阵里钻出来时撞上他。这样的话,只要解释说没注意到就行了。在法律上讲,突然从车阵中走出来的行人比撞倒他的司机更野蛮。

康奈利不仅确保了车子与车站入口之间的距离适中,还像其他司机那样,把车子倒进去,使得前轮正对着城市广场,这样他就可以迅速加足马力、全速前进。不仅如此,他还能一眼就看见男人走过来。

在最终付诸行动的前一天,康奈利等到回家的路上没车了,才把车子开到一段废弃的马路上停下,让马达空转。他小心地测量,找到三十码远的行道树——据他估计,横穿过城市广场也差不多是这个距离——然后发动车子,全速开过那棵树,突然加速使得这台大机器轰鸣不止。刚开过那棵树他便挺直身子,狠狠踩下刹车,方向盘顶着他的前胸,车子摇晃着发出怪声停下了。

就是这样。他要的就是这样……

第二天,他按照预定时间一秒不差地离开了办公室。秘书帮他穿大衣时,他转过脸,像计划的那样,做了个痛苦的表情。

“有点儿不舒服,”他说,“不知道我这是怎么了,韦南特小姐。”

正像他所知道的那样,面对这种情况,好秘书都被训练为担心地皱起眉,说:“你只是工作太辛苦了,博林格先生。”

他唐突地挥了挥手。“早点儿回家休息一会儿,什么病都好了。”他拍了拍大衣的口袋,“我的药,韦南特小姐,在最上面那个抽屉里。”

只是一个装着几片阿司匹林的信封,却能给人留下印象,身体不舒服也会被考虑为酿成惨剧的原因之一。

他已经很熟悉早班火车了;这几周坐了好几次,不过都小心地把脸藏在报纸后面。但今天不一样。列车员过来查看月票时,康奈利瘫在坐椅上,一看就十分痛苦。

“列车员,”他问道,“能给我点儿水吗?”

列车员看了他一眼,急忙走开了,回来时递给他一杯水。康奈利慢慢地、小心翼翼地从信封里拿出一片阿司匹林,就着水吞了下去。

“您还有什么需要吗,”列车员说,“可以告诉我。”

“没有了,”康奈利回答,“没有了,我喝点儿水就行了。”

到站后列车员又热心地过来扶他下车,并随口说了句:“您不常坐这趟车吧,对吗?”

康奈利心中暗喜,说道:“不,这是我第二次坐这趟车,我平时都坐经纪人专列。”

“哦。”列车员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露齿一笑,说道,“你确实一表人才。希望我们的服务和经纪人专列一样让您满意。”

康奈利在这个小站内的长椅上坐了下来,靠着椅背,看着售票窗口里面的钟表。有那么一两次,他看到售票员担心地朝他瞥了几眼,这没关系,真正有关系的是越来越强烈的紧张感。紧张感搅得他胃部一阵痉挛,心跳剧烈得仿佛要跳出胸腔。他坐了十分钟,每过一分钟这些感受就又强烈一分。他要在钟表的分针抵达那个小黑点之前,努力调整心神,让自己能及时站起来冲到车子那里。

那一刻到来了,他站起身,惊讶于做出起身这个动作居然如此费力。然后,他慢慢向站外走去。售票员的目光一直跟着他,直到他走出车站往车子走去。他爬进驾驶座,狠狠地关上门,发动引擎。坐椅下马达的轻微轰鸣声为他注入一股新的力量,他稳稳地坐着调动浑身的力气,眼睛盯着不远处的城市广场。

那个男人出现了,看着他迈着大步朝这边走来,康奈利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那个金发男人只是个人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带往命运的终点。随着他慢慢靠近,康奈利能清楚地看到他的脸上挂着明媚的微笑,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声音哼唱着歌曲——得意扬扬的。这一幕打消了他所有无力的想象,推动汽车咆哮着冲进狂乱的现实。

即便已经在心里彩排过无数次,康奈利还是被一切发生得如此之快吓到了。男人目空一切地从车中钻出来,康奈利猛按喇叭——这是临时想到的点子,对警示来人没任何用处,却能进一步确保计划成功。男人的脸随着喇叭声转过来,脸上满是惊恐,双手突然举起好像要阻挡冲来的东西。撞击声淹没了高声尖叫,惨烈程度远超康奈利的预想,接着就只能听到刺耳的刹车声。

事发前城市广场上空空如也;现在,人群从四面八方拥来,康奈利不得不拨开人群才能看到尸体。

“最好别看。”有人警告道。但他还是去看了,那惨不忍睹的扭曲景象,双腿交叉成不自然的姿势,脸色苍白如土。他的身子晃了晃,好几只手伸出来扶他,但此时他并不是被吓瘫的,而是因为全身受到猛烈的、令人眩晕的成功感的冲击,四周的声音进一步升级了这种成功感。

“眼睛看都不看就直直地走了出来。”

“我在一个街区外都听到喇叭声了。”

“可能喝醉了。你看他站在那儿的样子就知道……”

目前还有一个不确定的危险性等着排除。他必须小心,继续一步一步按计划进行,才能确保安全无恙。他坐在车里,接受一名警察的官方询问,从警察语气中透露出越来越强烈的同情意味,他知道自己表现得不错。

险情排除,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回家。指控,当然,这种事难以避免,不过看现场情形……可以,他们很乐意帮他给博林格夫人打个电话。他们也可以送他回家,不过如果他坚持叫夫人来的话……

这场骚乱浪费的时间足够克莱尔回家了,等她来的这十五分钟他一直坐在车里,忍受着窗外人群近乎病态的好奇兼同情的眼光。商旅车逐渐靠近时,人群中神奇般地闪出一条通路,等克莱尔走到他身边,这条通路又神奇般地消失了。

即便惊慌失措,她也是个漂亮的女人,康奈利如此想着。而且,他不得不承认,她很擅长扮演好太太的角色,知道如何表现对丈夫的关心和爱,哪怕都是假的。但她能做得这么好也可能是因为还不知道实情,是时候告诉她了。

她先扶着他坐上商旅车,然后自己坐上驾驶席,康奈利伸出一只手紧紧的搂着她,透过开着的窗户,带着明显的焦虑出声问道:“哦,对了,警官,你们知道那个男人的身份了吗?他身上有能确定身份的东西吗?”

警官点了点头。“从城里来的年轻人。”他说,“因此,我们还得去城里确认一下。名叫伦德格伦,罗伯特?伦德格伦,如果名片上的是真名的话。”

他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手臂感到她倒吸一口气,同时身子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了一下。她的脸变得和那个躺在外面的男人一样苍白。“好了,克莱尔,”康奈利柔声说道,“咱们回家吧。”

她一秒都没有犹豫,就发动车子开上了出镇的路。面无表情,双眼直视。车子开上高速公路时,他恨不得大声感谢上帝。这时她终于平静地开了口,语气透露出心中的惊讶。“你知道了,你什么都知道了,于是杀死了他。”

“是的。”康奈利说,“我知道。”

“你真是疯了。”她依旧面无表情,双眼直视着前方,“只有疯子才会去杀人。”

她那平静、说教式的口吻比言语更能激发他的怒火。

“那是正义的审判,”他咬牙切齿地说,“降临到了他的身上。”

她依旧不为所动。“你不明白。”

“不明白什么?”

她转向他,他看到她的眼睛里闪着泪光。“我认识你之前就认识他了,早在去你那里工作之前。我们影形不离,简直是天作之和,不在一起就奇怪了。”她停顿了不到一秒,“但事情就是没那么顺。他野心勃勃,却赚不到钱,我受不了了。我出身贫寒,不想嫁给一个穷人,到死都穷困潦倒……所以我嫁给了你。我曾努力做个好太太——你永远不会知道我有多努力!——但这并不是你想要的。你只想要个花瓶,不是老婆。让你能拿出去在人前炫耀,接受众人羡慕,和其他你所拥有的令人艳羡的东西一样。”

“别说傻话了。”他粗鲁地说,“看着路,要在这里掉头了!”

“听我说!”她说,“我正准备告诉你一切,同时提出离婚。我一个子儿都不要,钱、东西,都不要——我只想离婚,然后和他结婚,弥补被我们浪费的时光!这是我今天刚跟他说过的话,如果你能问问我——跟我说说——”

她会忘记这一切的,尽管事实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老话说得好,一切都过去了。如今她的婚姻已换不来任何东西了;一旦她明白了这一点,他们就能重新开始了。他能想到利用车子当凶器真是高明,并且完成得那么是时候。完美武器,法官曾这么说,但他肯定没想到会这么完美。

铁路闸道上的警示铃声把康奈利从幻想中拉回到现实——他马上惊恐地意识到车子仍在高速行驶。火车鸣笛声盖过了周遭的一切动静,吓呆了的他抬起头,刚好看到喷着白气呼啸而来的铁皮车,正是经纪人专列。

“小心!”他大声呼喊,“天哪,你要干什么!”

意识残存的最后一秒,他看到她狠狠地踩下油门。他什么都明白了。

布莱星顿法

01

特雷德韦尔先生个子虽小,却讨人喜欢,在纽约一家业绩出色的公司工作。他身居高职,有一间独立办公室。六月里一个晴朗的午后,他的办公室里走进一位陌生人。来人长得壮实,穿着得体,仪表堂堂。粉红色的皮肤光滑细腻,靠得很近的小眼睛在厚重的板材框眼镜后面散发着愉悦的光。

他放下沉甸甸的公文包,握住特雷德韦尔先生的手,力气大得仿佛要捏碎它。他说:“我叫邦斯,是老人社团的代表。此次拜访意在帮你解决烦恼,特雷德韦尔先生。”

特雷德韦尔先生叹了口气。“我从未见过你,”他说,“也从未听说过你所代表的那个机构。另外,最重要的是,我没有值得你关心的烦恼。因此我不得不抱歉地说,虽然不知道你想推销什么,但很明显我不需要。好了,如果你不介意——”

“介意?”邦斯道,“我当然介意。老人社团不卖任何东西给任何人,特雷德韦尔先生。它是个纯粹的慈善组织。通过研究旧档案撰写报告,解决现代社会大家所面临的最可悲的问题。”

“什么问题?”

“不是清楚地表现在社团名称上了吗,特雷德韦尔先生。老人社团致力于研究老人及他们所带来的问题。别和老年病学搞混了,老年病学关心的是老年疾病,老年社团解决的是老人这个问题本身。”

“我会努力记住的。”特雷德韦尔先生同情地说,“那么,我想一笔小额捐款是被允许的吧?五美元,如何?”

“不不,特雷德韦尔先生,不要您一分一毫。我很了解其他慈善组织的传统运行模式,但老人社团与那些组织完全不同。我们的首要目标是为您解决麻烦。目标达成之后,我们才会考虑是否有必要向您收费。”

“很好,”特雷德韦尔先生亲切地说,“这下我明白了。但我没有麻烦,因此你拿不到钱。你要再考虑一下吗?”

“再考虑一下?”邦斯的语气里带着些许悲痛的意味,“该再考虑一下的是您,特雷德韦尔先生,而不是我。老年社团处理过的最让人遗憾的案子,往往是当事人一直不承认、不敢面对问题。您的资料我已经研究好几个月了,特雷德韦尔先生。我没想到您竞也是这样的人。”

特雷德韦尔先生深吸一口气。“抱歉,请你先告诉我,你说研究我的资料好几个月了,这句话是什么意思?我从未向任何该死的社会团体或组织提供过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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