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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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个梦儿到远方。

心儿缠绵意谤徨。

秋凤忽起动房栊,

突然一声恐怖的尖叫,歌声停止了。

狄公一挥手,乔泰急忙奔出内衙。

第六章

两个穿黑袍褂戴黑帽兜的收尸人正截住那卖唱的年轻女子胡缠。幽暗的街上突然出现一个身穿天蓝长褂的体面大官人,两个歹徒赶紧拔腿便跑。

卖唱的女子走到那大官人前深深道个万福,说道:“多谢贵相公措救,小女子施礼了。”

那大官人身子瘦小,干瘪的脸上浮起浅浅的笑容,下颚一撮山羊胡子乌黑发亮。

“小娘子,莫惊惶。我姓卢,是一个大夫。那两个歹徒都已逃走。我见到其中一个已经染上时疫,一张可怕的脸上尽是泡疹,”

女子穿一件宽领敞口的绯红色绣花绸衫,下著玄色百裥长裙,手上擎一柄月琴。

“卢大夫,这里是官府衙门的墙外,竟还有如此大胆的好邪之徒!”

“不敢动问小娘子青春多少,猜来正是二八妙龄吧?长得恁的标致。”卢大夫将身子挨近了那女子,嬉笑着说道:

“让我陪送你回去吧!宅上在城里哪厢?小娘子不嫌弃莫若去舍下稍事休歇。”说着去那衣袖里取出一块银子,又用胳膊过来搂定了那女子的纤腰。

女子急忙用力将卢大夫推开:“别碰我!我不是妓女!”

卢大夫正待大胆轻薄,街上传来马靴的嘎嘎声。这里一松手,那女子便挣脱了身子,她面对乔泰瞥了一眼,整理了一下衣裙,提着月琴不吭一声走了。

卢大夫尴尬地望了乔泰一眼,骂了一声:“该死的娼妓!”

乔泰打量了卢大夫一眼,问道:“相公尊姓?”

“在下姓卢,是个大夫。”

“噢,原来是卢大夫。狄老爷正要见你,此刻便跟随我去京兆尹衙署走一遭。”

“在下还要去一个大官人家看病,他已染上了时疫。”

“休得罗唣!跟随我来!”乔泰不耐烦地命令道。

第四章

狄公坐在大书案前披阅一卷公文、陶甘站在他身后,两人正在商议着什么。

乔泰禀报道:“老爷,适才叫喊的是街上一个卖唱的女子。这位正是老爷吩咐要请来的卢大夫。卢大夫说那卖唱女子是个妓女,我赶到时那女子正纠缠卢大夫兜揽着生意。”

狄公朝跪在地上的卢大夫看了一眼,问乔泰道:“那女子此刻在哪里?”

乔泰答道:“回老爷,那女子逃去了。

狄公叫卢大夫站起,问道:“适间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回狄老爷问话,小民正去东城一个大官人府上看病,那大官人见是染了时疫,命在垂危。刚行到衙门墙外拐角处,见两个收尸人正纠缠着那女子。我喝退了那两个歹徒,那女子便来勾搭我,我方明白原是一个烟花妓女。她抓住我的衣袖,死乞白赖要勒索我几个钱,幸亏这位军爷赶到,她见势不妙便抽身逃去了。”

狄公注视了乔泰一眼,又回过头来看着卢大夫,温和他说道:“卢大夫,本衙想问问你昨夜梅先生死时的情景,当时你正好在场。”

“不,狄老爷,昨夜我虽在梅府,但并未目睹那不幸意外。我当时在西院厢房,而梅先生是从花厅的楼梯上摔下来的。”

狄公道:“就说说你去梅府前后之事,见闻多少叙来便是。”

“是。狄老爷。昨天傍晚,梅先生派人来请我去为他的老管家看病,并留了我共进夜膳,由于家仆大多遣放。由梅夫人亲自备炊。老管家发高烧,我息了脉,开了几昧药。夜膳约吃了一个时辰。饭后,梅先生说他去花厅楼上的书斋读书,然后便在那里歇夜,吩咐梅夫人早回卧房休息,因为老管家一病倒,她也累了一天了。我便转去西院看老管家病情。记得当时偌大一个梅府幽寂虚旷,不见一个人影,连声大吠都没听见。我心中自是寒噤阵阵。突然我听见东边花厅传来一声尖叫,我忙拔步赶去,只见梅夫人正奔来西院唤我。她惊恐万状,形容可怖,她……”

“可记得那是什么时候了?”狄公打断了他的话。

“回老爷,那约是深夜亥牌时分。梅夫人满脸是泪,抽泣地告诉我说梅先生不慎从楼梯上滚下到花厅,撞破了头,血肉模糊,脉息都没有了。”

“你检查了尸体没有?”狄公问。

“我只是粗略地检查了一下,梅先生头颅破裂,脑浆外溢。扶手的荷花尖蕾上都溅着血迹,我思量他是正待下楼梯时突然惊风才摔了下来,一支熄灭的蜡烛倒在楼梯口。我还见到一只软底毡鞋掉落在楼梯中间。梅先生近来一直闹头疼风痹,毕竟年近七旬,哪有那么硬朗?还天天支撑着个病躯在广成仓核算盘点,负责放赈。从早到夜难得一刻休息。这样一个好人竟不得善终。”

“梅先生确是个长者君子,有古贤人之遗凤。那么卢大夫,后来你又做了什么呢?”

“我给梅夫人服了点药,让她稍稍平静下来,吩咐她不要去搬动梅先生的尸身,等我京兆衙门报信叫来仵作验尸。不料仵作这一阵天天在火化厂监督,难得回衙门。我今天一早来衙门偏巧碰上了仵作,便一把将他拉到了梅府,并向衙门值房报了梅先生死讯。好在老管家服了药后己退了烧,能够走动了,在家侍候。仵作验罢尸身、也认为系不慎摔跌下楼致死,致命在颅脑迸裂,”

“仵作的验尸格目我已看了。卢大夫,你可以走了,我将委派番役去梅府帮助料理梅先生后事。”

卢大夫长揖施礼,唯唯退出。

“这个假惺惺温文尔雅的伪君子!”乔泰骂道。“老爷,我起先赶去时看清楚是他正在调戏那女子。那女子惊惶挣扎,他倒花言巧语来图赖别人!适才我也不想一时将他点破。”

狄公道:“这卢大夫目光浮露,言词闪烁,很令人不快。陶甘,你将梅先生的验尸格目拿来再与我看一遍。”

陶甘从一堆案卷中抽出一张纸呈上狄公。

狄公轻轻念道:“死者梅亮。男。年六十丸。商贾,长安米市行会行首。其致命伤为颅脑崩破,头骨碎裂,其两腿。背脊、双肩及胸廓两侧均有严重擦痕。左颊有黑色污斑,当系烟灰或墨漆之类沾粘,暂拟断为坠跌致亡。”

他将验尸格目放在桌上,说道:“甚是简明扼要,梅先生从楼梯坠跌下来,身上自然会有许多处擦伤,我最感到疑惑不解的便是那左颊上的黑色污斑。”

“梅先生不是说在书斋读书吗?”乔泰说。“显然他在书斋里写些什么、脸上溅上了一些墨点。”

陶甘补充说:“倘是砚石不洁,或磨研得太快也会溅出墨汁来。”

“这固然是一种解释。”狄公抬头凝望着高高悬挂着的横匾“明察秋毫”,呆呆出神。

第六章

右果毅都尉马荣嘟嚷道:“乔泰哥竟选上这么一家又臭又脏的五福酒家来消遣我。”

马荣是乔泰的八拜金兰之交,也是狄公最信任的亲随。他生得虎颔豹眼,相貌凶悍,体躯魁伟又胜乔泰三分。

他呷了一口酒,闷闷地坐在一条长凳上等候乔泰。五福酒家又小又窄的店堂弥漫着刺鼻的酒酸和腐霉的气息。掌柜的是一个驼背。那驼背掌柜将一壶酒送上马荣的座头后,再也不见露面了。只让马荣一个独斟独啜。

除了马荣,店堂里还有一位客人。那人五十开外年纪,穿着一件褪了颜色的蓝布长袍,显得很寒伧。他低头正看着手中的几个木偶傀儡出神,靠墙放着他的一架嵌镜大箱,大箱外罩着蓝布遮帘。他的左肩上蹲着一只栗色的小弥猴,尾巴盘在主人的颈项上,正龇牙咧嘴望着马荣,发出一声声尖厉的嘶叫。那人半晌才抬起头来向马荣溜了一瞥,开言道:“自个慢慢喝吧,掌柜的心境不佳,不能来应酬。这里左邻右舍都染上了时疫,一个时辰里就抬走了三个死人!”

马荣忿忿地说:“这酒店又臭又脏,不犯时疫都要憋死人,还居然挂什么‘五福’ 的招牌!”

那人笑道:“五福,这是人人都向往的。高官、厚禄、长寿、健康、多子,为何不能用来取这酒店的牌号呢?这也是贫苦人的良好祈愿啊!尽管他们往往只得其中一福— —多子。但他们不怨天、不尤人,苦在其中也乐在其中。端的也不差于富贵人家的五福。”

马荣端起酒杯坐到那人座头旁,问道:“先生是走江湖演木偶傀儡戏的吧!敢问先生尊姓,贵宅何处?”

“在下姓袁,双名玉堂。现住在旧城的一条又暗又脏又窄的小巷里。长官可熟悉长安旧城?”

“略知些大端。今夜我便要去那里巡查。”马荣答道。

袁玉堂说:“旧城里贫富悬殊,贵贱有霄壤之隔。穷苦人为填饱肚子日出而作,日没而息、终年奔波劳碌却饱暖难酬。而高宅大院的公子王孙们则日日斗鸡走狗,呼卢押妓,一掷千金。倚仗祖上的封荫权势胡作非为,践踏王法,虐人害命而无人拘管!”

马荣道:“休得狂言!当今清平世界,君明臣贤,人人乐业。就是这疠疫猖獗之非常之际,也决不容歹徒恶魔悖逆无理,残害百姓。”

袁玉堂轻蔑地看了马荣一眼,道:“长官不妨自己掀开那遮帘向里张望。”

马荣好奇,便掀开那嵌镜大箱外的布帘向里张望。只见一条彩绘雕饰的长廊,长廊外遮着湘妃竹帘。一个身穿玄缎长褂袍的男子正抡起鞭子抽打着裸体俯卧在绣榻上的女子。那可怜的女子泪痕满面,鲜血淋漓,乌黑的长发垂下到地上。突然那男子的动作停止了,握着鞭子的手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马荣转过脸来怒叱:“袁先生,跟随我去捉拿那个魔君!我看清楚了,他又高又瘦,穿着一件玄缎褂袍。我是京营十六卫的果毅都尉,专一捉拿此等虐人害物的恶魔歹人。”

“长官且莫躁急。这只是一套连环图片,与木偶傀儡一般,不是真人物。”袁玉堂笑了一笑说道。“我这方盒里有三十多套这样的连环图片,描绘的都是旧时的人物传奇,有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也有真实的闺阁遗恨,人间悲剧。长官不妨再看这一套。”

马荣掀开遮帘又向里望去,只见杨柳荫里一幢幽雅的楼阁,垂柳在微风中袅娜飘拂,下面是一条小河,水亭边维系着一叶小舟。一个人打起桨,小舟便沿杨柳岸缓缓而行,船尾坐着一位婢婷的女子。骤然间,那楼阁的门开了,奔出一个白胡子老人,气急败坏,手中拿着一根棍子,迫到一座小桥上。接着又一动不动了,然后是一片漆黑。

马荣正看得入神,心里不免懊丧。且又不解图片意义,好生纳罕。

袁玉堂说道:“箱里的蜡烛熄了,长官姑且就看到这里吧!”

马荣问道:“袁先生如何使得这图片恁的活动可爱。与生人举止相仿佛?”

袁玉堂答道:“此是我袁家一点传世绝艺,外人且是不晓。这傀儡戏,画图有阴暗,人物有动静,全在于手指的灵巧和幻光的配合,才使风景画图栩栩如生,人物举措尽合规度……”

突然,一个身材颀长,纤腰袅娜的女子走进店堂,袁玉堂蓦地一愣。

第六章

“那女子婷婷玉立,一对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傲慢地将店堂遍看了一遭。她身上穿一件蓝底白花薄绸衫,下系一条玄色百桐长裙。脸似堆花,体如琢玉,朱唇皓齿,光艳照人。见她拖起长裙,悉卒有声;走到柜台前,将手指在那柜台上敲了两下,里屋立即走出那驼背掌柜。驼背一见女子,忙堆起一脸笑,亲执酒壶与女子斟了满满一盅酒。女子仰脖一饮而尽,驼背掌柜又满满地替她斟了一盅。

马荣看得愣了,肚里好一阵喝彩。他生乎不曾见着过这般天姿绝色的贫家女子,又如此豪饮,韵格非凡,气度慑人。

他推了推椎袁玉堂的肘膊,小声问道:“袁先生可认识这女子?”

袁玉堂捻了捻额下一络参差不齐的灰白胡须,答道:“从不曾见过她。”

突然一声吆喝暄嚣,四个无赖闯进了五福酒家。

“来四大碗白酒!”为首的那一个彪形大汉见柜台前立着一个俊俏娉婷的女子,一对贼眼骨溜溜紧盯住似要放出火来。叫道:“今夜造化接着个花枝一般的粉头!弟兄们,快上前来拿酒。”

四个无赖一拥而上,团团围定了那女子,全不把马荣、袁玉堂放在眼里。

女子将酒盅放下,看了看那彪形大汉搁在她左臂上的一只手,厉声喝道:“将这只脏爪子缩回去!”

四个无赖一阵狂笑,一齐上来拉扯厮缠。

马荣大怒,站起身来拨腿待要上前助那女子,却被袁玉堂一只脚一绊,合扑一跤脸往那地上啃了一个狗吃屎。等他爬起身来,头昏眼花间只听得柜台边杀猪一样嘶喊: “我的胳膊……小娘子饶命则个。”

一阵混乱伴着污秽的咒骂声、呻吟声,“呼”的一声门响,四个无赖一窝风全溜出了五福酒店。店堂里恢复了平静。

马荣目瞪口呆地望着柜台前那女子,驼背掌柜正在为她斟酒。见她平静地拨弄着酒盅,艳丽的脸腮如两朵桃花绽开一般。马荣发现女子的右袖口沾着一片血迹。

“她受伤了!”马荣狼狠地对袁玉堂咆哮道:“要不是你故意绊我一跤……”

“长官息怒。”袁玉堂平静地说:“厮打的双方怀藏有暗器时,你上前岂不是徒然受伤!眼下那女子用铁弹已将那领头的大汉手臂击伤,其余的无赖便作脑筋兽之散,都吓得逃之夭夭了。”

马荣抚摸着自己额上的青紫肿块,心里不由暗吃一惊。江湖上的女侠和爱习武艺的豪杰女子常有在衣袖里暗藏一枚如鸡子般大小的铁弹丸以作防身之用。律法严禁百姓随身携带利剑和匕首,为之女子这一绝技便风行一时。经过长时间的苦练,往往能百发百中,随心所欲。平昔两袖各藏一枚铁弹丸,行动自便,必要时便是有力武器。倘要置对方于死地,她们能击中敌手的太阳穴或人中,一弹便可毙命。

马荣抱怨道:“袁先生,你完全可以告诉我这个关节,不必故意使我绊子,跌得我鼻青眼肿。倘若你年纪稍轻些,我可真要揍你一顿老拳。”

马荣见那女子果然从衣袖中取出一枚铁弹丸放在柜台上,用水洗涤衣袖上的血迹。他赶忙上前殷勤说道:“小姐,我来帮你。”

那女子也无羞缩之态,便伸手给马荣,两眼温柔地望着眼前这位孔硕英武的军官。

马荣替她拧干半幅衣袖后,不禁动问:“小姐只用一枚铁弹就驱赶了那帮无赖,焉得不见左边衣袖也藏有铁弹?”

女子不无责怪的目光瞥了马荣一下,淡淡答道:“一枚就绰绰有余了,何必两枚!”

马荣心底油然升起一层敬慕之意。那女子英姿飒爽,丰韵动人,竟还有如此一段绝艺身手。马荣只恨相见之晚,又不敢贸然动问姓氏。

乔泰进了五福酒店,一眼认出那女子,大声嚷道:“小姐,当时何必匆匆走了,卢大夫那衣冠禽兽,你可以据实告他!”

那女子偶然望着乔泰,没发一言。

马荣这时才觉悟到乔泰的到来。

那女子整齐了衣裙,向马荣、乔泰点头示礼,便飘然出了酒店。

“长官,你在什么地方见过她?卢大夫是谁?”袁玉堂急忙问乔泰。

乔泰答言:“就在京兆府署衙门外。她唱着曲子,弹着月琴。卢大夫那畜生意图调戏她,适巧我巡值赶到,她反害臊先走避了。”

袁王堂沉吟半晌,点头频频。忙道:“两位长官请自稳便,袁某权且告辞了。”说着抬起他那嵌镜大箱,提了装木偶傀儡大竹篮,便摇晃出了店门。那只猴于自去大箱顶上坐了。

驼背掌柜出来应酬马荣、乔泰。

马荣急忙问道:“那女子究竟是谁?常走这酒店来往?”

驼背诡谲地笑道:“长官大眼无光,那女子正是这袁相公的闺女哩,小名叫蓝白。”

马荣楞了,心中好生狐疑。说道:“那么他们父女何故却如路人一般,互不相认?”

驼背耸了耸肩说,“蓝白是个极有胆识的女侠,袁相公也是闯江湖的义士。父女间并不拘形迹。蓝白小姐还有一个孪生的妹子,小名绯红——真乃是一个温顺可爱的姑娘。能歌善舞,弹琴吹萧,无所不会,且又容貌妍丽,最是令人生怜的。”

马荣对乔泰说:“大哥遇见的莫不就是绯红小姐——却将蓝白错认了。要是卢大夫撞上这蓝白,保不定一弹丸飞去,印堂便开了彩。”说着回头问驼背:‘“掌柜的可知这袁玉堂父女如今都在哪里居住?”

驼背略一皱眉,笑道:“这走江湖的卖艺人并无固定住处。今日城东,明日城西,但凡寺观驿亭、旅邸客栈都有他们的行迹。”

马荣见他说话不着边际,不好细问。惠了酒钱,便偕乔泰出了五福酒家。

上了大街没走十来步、便见六个黑袍黑帽兜的收尸队拉着一辆尸车轧轧而来。他俩赶忙用手捂住鼻嘴匆勿而过。

乔泰道:“我真担心老爷也会染上这可怕的时疫,朝廷文武官员都躲避到凤翔府去了,就是长安的一般殷实人家也暂时移居他乡,单留下我们在这里与鬼魂尸骸打交道。”

马荣道:“大哥所言甚是。我们也得设法劝动老爷离开长安。老爷这半个月来真忙得席不暇暖,一张面容也日见瘦削。”

两人来到旧城中心的运河边。运河缓缓由东向西流穿过城市,雄伟的新月桥如虹霓一般横架在运河上,三个巨形的桥孔吞吐着深碧透凉的河水。这座桥经历了三百年的风雨剥蚀,显得苍老幽暗。今天又增添了一层荒芜寒凉,与昔时的车水马龙、熙熙攘攘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

这时乔泰忽见一个女仆打扮的年轻人从桥上飞奔而来,一把扯住乔泰的铠甲,气喘咻咻地说道:“侯爷……侯爷被人杀了!军爷快炔领我去京兆府署衙报案。”

“侯爷是谁?”马荣忙问。“你是什么人?”

“小人是叶府差唤的,叶奎林侯爵爷被人谋杀了!我娘在枕流阁的长廊里亲自看见了侯爷的尸首,我娘同小人一样都是叶府的奴仆。”

乔泰又问:“就是这新月桥对面那幢古老的侯府么?当真是侯爷叶奎林被人杀了?”

“莫不是小人哄骗长官不成?此刻叶府里只有叶太大和我娘两个人了!”

乔泰对马荣道:“你快回衙去见老爷,禀报此事。我与这侍仆先去叶府护住现场。” 忽而他想到了什么口头又说:“马荣,如此说来,天意昭彰,好怕人也。那首童谣不是说‘梅、叶、何,关中侯,’‘白日悠悠不得寿’么?这两日里便亡去了梅、叶两家。长安旧世族正如强弩之末,已经到了崩败隳灭的田地,不可救药了。”

第七章

狄公正襟危坐在太师椅上,细细端详着他面前站着的一位修长的女子。那女子年龄三十上下,浑身缟素,不施粉黛。头上梳着高高的发辔,一张艳丽的脸容显得苍白、憔悴,她耳垂上戴着一副镶嵌蓝宝石的金耳环。

“多谢狄老爷委派四个差役前来帮小妇人料理丧事。我丈夫的通家友好叶奎林、何朋照例要来吊丧并助理一应后事。只因时疫猖撅,人心惶惶,且又庶事冗繁,谁也脱不了身子来了。”

狄公道:“梅夫人休提了,倒是下官应多谢梅先生,想梅先生在日,急公好义,日夜周旋公务,为京帅百姓办了若许多好事,如今不幸身故,人人感伤,夭地含悲。衙门正在为梅先生草拟讣告,择吉日隆重闭殓安葬,未知梅夫人还有什么金玉之言吩咐?”

“狄老爷,梅先生在日志诚信佛,笃好内典。一生也广积阴功,大力布施。到时只望请到普恩寺高僧为他做功德道场,度他超生。卢大夫去那普恩寺问了吉时,道是明夜酉牌正是大吉。”  

狄公道:“下官将代表京师臣民参加梅先生丧礼,我深深敬佩你丈夫的高行大义。梅夫人请用茶点。”

梅夫人点头称谢,两手捧起茶盅,狄公注意到她的小指上戴着一枚嵌蓝宝石的金戒指,与她那副耳环正相调谐。

“梅夫人,”狄公又说。“梅先生后事料理完毕,我将委派人将你护送去凤翔府。此地的病疫极是可怕——夫人,请用果品。”说着将一碟糕点捧上。

梅夫人拿起糕点正待要尝,眼光落到那个瓷碟上,忽然惊惶不安起来,呆呆怔了半晌才慢慢说道:“当初我便要去凤翔,只是梅先生要留在京师,我怕他一人孤单,又公务操劳,放心不下,便陪同他一并留下了;只遣放了一应奴仆。谁想如今他撇下了我,竟自去了,叫我好生悲凄。眼下梅家远房的族兄要来承继财产,人去楼空,好不催人下泪。”说着止不住呜咽抽泣起来。

狄公道:“梅夫人,你先回府上休息,轿子已备下,明日我准时来府上吊唁。”、

梅夫人道了万福退下。上轿回梅府不题。

狄公送走梅夫人,急忙将适才盛放果品糕点的盘碟器皿一一拈来细看。

陶甘问:“老爷为何细看起这些盘碟来?”

狄公道:“适间我见梅夫人只望着这盘碟呆呆发愣,脸有惶恐之色,心中不由狐疑。”

陶甘道,“会不会是这盘碟的图案令梅夫人惊惶不安?这是一种通常可见的蓝、白两色图案,俗名唤作‘柳园图’的,各地窑坊最是常用。”

狄公拿起一个盘碟细看,见图案上画着垂柳荫里一幢楼阁,垂柳荫外一条小河,小河上架着一座石桥,石桥下是一翼水亭。桥上一对男女相倚而行,后面追赶着一个拿着棍子的老翁。天上还飞翔着两羽小鸟,河水细浪清晰可辨。

他问陶甘:“这柳园图可有什么传说?”

“至少有十来种不同的传说。老爷。不过最为流行的一种便是说,古时这个遍栽柳树的花园楼阁里住着一个富翁,这富翁只有一个独生女儿。他要将女儿嫁给另一个富翁,然而女儿已经爱上了他家的一个书憧,他们相约双双逃走。富翁闻汛拿着棍子追赶上桥来。有的说后来这一对年轻人在绝望中投河自尽,他们的魂灵变成了天上一对燕子或河里的鸳鸯。有的则说他们预先在水亭下偷偷藏下了一条船,终于成功地逃跑了,在遥远的地方过着幸福的生活。”

狄公耸了耸肩说道:“好一个美妙的传说。但这柳园图又怎么会令梅夫人惶恐不安呢?”

马荣匆匆跑人内衙禀告道:“老爷,叶奎林侯爵在他府邸被人杀了,乔泰此刻已先去了叶府。”

“叶奎林?不是那个早被削夺了爵位的康平侯之后么?”狄公道。

“正是。叶府的家仆正奔来衙门报案,撞上了我与乔泰哥。”

“备轿——去叶府。”狄公命令道。

第八章

四人官轿抬到叶府门楼下。叶府巍峨高耸,俨然一座城楼——二百年前这里正是北魏朝时的一座堡坞,运河从堡坞下流过,当时镇守这里的大都督康平侯叶文绍在新月桥上设了卡,征收桥上行人,桥下行船的税金。至今这门楼上还布满了鱼鳞片的圆钉,当年赫赫威势的遗迹乃可寻觅。

叶府的耳门开了,那年轻的侍仆见是官府来了老爷,忙恭敬将狄公、陶甘迎人府里。乔泰禀告道:“老爷,我在此已恭候多时,叶奎林之死确属谋杀,现场在枕流阁长廊里。那里可俯瞰府外运河和舟楫。这侍仆的母亲专是服侍叶夫人的。叶奎林被杀就是她母亲首先发现。我搜查了枕流阁那一条长廊及府院里各门户走廊,并不见有凶手留下的痕迹。进出叶府只有这一扇耳门,那正大门已有二百年没有开启过了,这座城堡般的府第三面是雉堞状的城墙围绕,一面临河,再也没有第二个门户。凶手只能是由这耳门进去,又从这耳门溜出。耳门背后装有一道三簧活键锁。从外面开启必须要有一柄特殊的钥匙,从里面开启只须用手指一拨便行。由府里出来,只需随手将门关合,锁使上死了。”

狄公点头道:“这便意味着凶手是由府里的人放进来的,凶手要出去府里,便无拘束。”

他问那年轻侍仆:“今晚你放进来府里什么客人没有?”

“老爷,小人并未放进来一个人,只不知侯爷自己可曾放人进来?小人整日都在厨下干活,不曾留意这门户。”

“这耳门有几柄钥匙?”狄公又问。

“只有一柄,一直由侯爷自己掌管。”那年轻侍仆有些忐忑不安。

狄公道:“乔泰,领我去枕流阁现场!”

乔泰迟疑了一下,说:“老爷最好去见一见叶夫人,叶夫人悲恸欲绝,象有许多话儿要与老爷诉说。”

狄公一想,忙答允:“就由这侍仆引我去见叶夫人。乔泰,你此刻便回衙署,马荣正等着你一起去巡值哩。”

年轻侍仆擎起一盏油灯,、领着狄公、陶甘穿过一个青石墁地的大院落和陈列着矛戈弓箭的演武厅,绕过许多处楼台亭馆,回廊曲槛,来到一个花木扶疏的小花园。—— 一路行来并不见有人影。夜气寒冽,阴风森然。

侍仆轻轻地敲了敲花园粉墙下的一扇琵琶形描金雕花门大的铜环。一个年纪五十开外的妇人开了门。

“娘,官府狄老爷来府上查问侯爷被害之事了。”

狄公见那妇人面容憔悴,蓬头垢面。便开口问道:“老妇人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主人被害的?”

“约莫半个时辰前,我正捧着茶盘上楼去长廊,只见侯爷血肉模糊躺在地上,早已断了气。”

“娘,先领狄老爷去见叶太太吧!”那年轻侍仆说。

老妇人将他们引进一个殿堂。殿堂里幽暗闷热,一支银烛台哗喇地闪着烛火,地上正中大铜火盆上搁着一个白瓷药罐正在嘟嘟冒气。

狄公惊讶地发现殿堂中央的高台上端正安着一张金漆盘龙大御座。御座上直挺挺坐着一个金钗凤袍的妇人。御座的绸缎软垫四边镶着金箔;垂下金黄色整齐流苏。御座两恻各垂下一幅黄绫幔幛。高台两侧各竖着一柄龙凤五明扇。狄公见了这些僭越的装饰,心中不免厌恶。

狄公见那妇人的眼睛闪烁着冷淡的光芒,疾病和悲痛已经损毁了她昔日的端庄仪容,狄公这时才发现御座上的金漆已经斑驳脱落,妇人的凤袍满是污垢,黄绫幔幛多有霉斑。整个殿堂灰上层积,狄公感到仿佛进了一座香火衰谢的古庙,那位古董一般的老妇人同神龛里的娘娘相去无几了。

叶夫人动了动嘴唇,开言道:“狄老爷枉驾亲自来敝府查讯侯爷被害之事,老妇人见礼。”

“叶夫人,这是本官应尽的职责。夫人猜来是谁杀害了叶先生?”

“侯爷久不在朝中做官了,昔时的仇家仍不肯放过于他。那康靖侯尤虎便是一个。八十年来一直是仇家。其实,男人们的事我一个妇道人家能知道多少?只望狄老爷明察秋水,访拿到凶身,替我亡夫报仇。”说着两眼一闭,淌下几滴泪来。

狄公见叶夫人满脸愁容,吩咐陶甘留下陪伺叶夫人,一面可顺便打听叶奎林的日常起居情况。

他回头对待仆说:“你带我去枕流阁长廊。”

狄公告辞这位生活在历史阴影里的侯爵夫人,走出那座鬼火闪烁的古老殿堂,穿过前厅外的超手游廊,便见到一座狭窄的楼梯。

侍仆道:“狄老爷,这里便是枕流阁了。侯爷就是在这楼阁的长廊中被人杀害的。”

狄公跟随侍仆上了楼梯,恃仆从腰间取出钥匙开了门。

狄公进来枕流阁一看,只见朱柱碧栏一排长廊,长廊临窗整齐垂下湘妃竹帘,窗外水云寒星、渔火樯帆隐约可见。梁柱间匾额无数,积满了灰土。正中一方巨匾上书斗大 “枕流漱石”四个金字。巨匾下靠壁一张紫檀木八仙桌,桌两边各是云山石嵌乌木靠椅;桌上一支高烛。摇曳闪烁,正照着斜倚着靠椅的死者可怕的脸面。桌子对面安放着一张绣榻,绣杨上整齐铺着凉罩。

狄公走近八仙桌俯身一看死者的脸,不由吓得后退几步。他见过形形色色的死尸,但眼下这叶奎林的死状不得不令他感到惊恐。死者的半边脸全部砸烂,眼棱豁裂,乌珠进出。红的血水、白的脑水、黑的乌珠。流浆混作一团粘腥。碎裂的乌珠垂下到嘴角边,赖了一条红血丝牵挂在眼窝内。另一只眼睛惊恐发呆,嘴张得很大似要叫唤。几只绿头苍蝇正围着那团粘腥嗡嗡乱飞。

从死者斜倚在靠椅里,双腿八字分开的姿态判断来,凶手袭击他时他正站在八仙桌边。狄公摸了摸死者的四肢,并未僵硬,他卷起死者的衣袖袍襟,并不见身上有暴力损伤的痕迹。

地上,死者的黑弁帽滚在靠椅下,帽子一边扔着一根牛皮鞭子,鞭子的短柄下散开七八条细长的辫束。一只青瓷花瓶打碎在地上,蓝、白两色的瓷片间散着几片枯萎的花瓣。桌上两只茶盅。一只有剩茶,另一只干干净净。一盘糖汁生姜上围满了苍蝇。另一把靠椅依着八仙桌尚未拉出。

狄公叹了一口气,慢慢捋着胡须。叶奎林的脸部表情已经很难看出,只见他半张灰黄的脸,下颚有一撮山羊胡子。身子高瘦。狄公以前从未见过叶奎林,看来叶奎林同叶夫人一样也生活在历史的阴影里,依赖着世族余荫苟延着生命。

世族姓氏的自傲感使叶奎林只同梅亮、何朋等少数阀阅苗裔来往。狄公也不认识何朋,——看来要解开叶奎林遇害之谜首先必须查清他的生活习常和品性嗜尚。

第九章

陶甘走进了枕流阁。那服侍叶夫人的女仆站在门口等侯传话。

陶甘道:“老爷,这案子可有了眉目?这女仆对叶奎林满腹仇恨,老爷可亲自问问她。”

狄公道:“凶手当是叶奎林的熟友或地位卑贱的人。叶奎林让他进来这枕流阁,不让座又不敬茶,自顾吃他的糖汁生姜。后来两人动了武,是夙嫌、是新仇,还是言语一时不合暂且不知。地上扔着皮鞭和摔破的花瓶便是动武的明证。凶器并不锋利,只是靠巨大的力气才砸破叶奎林的半边脸面。凶手当是体格丰伟,膂力过人。”

狄公示意陶甘叫那女仆进来。

女仆看了看叶奎林的尸体,恶心地皱了皱眉头,上前来向狄公道个万福。

狄公和蔼地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奴婢名桂花。”

“你来叶府多久了?”

“我家世世辈辈是叶府的奴仆,我就生在这叶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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