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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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红墙宫道,朱常洵又是一通疾走,绕过重重正殿,来到了内院翊坤宫。这翊坤宫,乃其生母郑贵妃所居,檐拱饰着金漆,梁枋绘以彩画,门雕松鹤延年,窗镂五蝠捧寿,那富丽堂皇的样子,比那皇后的坤宁宫还要气派上几分。

因郑贵妃位尊,供翊坤宫使唤的下人也多,宫娥彩女们进进出出,将那时令的鲜果、精巧的点心,流水般地端来撤下。

朱常洵刚要跨入殿门,恰逢两名宫女走出。见是小王爷驾临,那两名宫女慌忙跪倒请安。

可她俩只顾着叩迎,不想却把门口给堵住了。这朱常洵仗着母势,打小便作威作福,闲来无事时,常以打骂宫人为乐。如今他正憋着火,更是一点就着,当即抬脚来,向那两名宫女狠狠踹去:“没长眼吗?让你们挡路,我让你们挡路!”

两名宫女被踹得身子歪斜,手里瓷盘一个没捧住,“啪啦”掉在地上,双双摔个粉碎。殿内的郑贵妃听到异响,不免好奇,忙叫上了贴身太监崔文升,一并赶来查看。

这郑贵妃驻颜有术,明明年逾三旬,瞧着却是个二八少女的模样。只见她螓首云鬓、皓齿灵眸,身上披着绮罗、足下踏着珠履,发间颈腕饰满了金簪玉镯,动辙环佩叮当。

到近前稍加打量,郑贵妃心下便已了然,又将朱唇轻启,吐出漱玉之音:“行了洵儿,你快离那堆碎瓷茬儿远些,小心弄伤了脚。”

“我没事!”朱常洵又朝宫女身上踢了几脚,气呼呼道,“好狗不挡道,这次不吃些苦头,下次她们还是不长记性!”

“哪还有什么下次?”郑贵妃转过头,向那瑟瑟发抖的宫女瞥了一眼,“像这种粗手笨脚的东西,就不配留在我的翊坤宫里,崔文升!”

崔文升上前:“娘娘请吩咐。”

“将这两名贱婢送到浣衣局,让那伙监工好生‘关照’一下。”

“奴才明白。”

崔文升说完,扯起两名宫女的头发便往外拖。

提起这浣衣局,宫人无不色变。那里不但有做不完的苦活重役,而且有虎狼一般的恶宦当监工。稍有个不慎,那些监工就会变着法儿地折磨,寻常宫人进去,不死都得掉层皮,更何况还有郑贵妃的特意嘱咐?两名宫女吓得魂飞魄散,顾不上头发被扯得生疼,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娘娘开恩啊,我们再也不敢了……”

听她们哭闹的动静太大,郑贵妃赶紧朝殿内望了一眼,似乎怕惊动了什么人。见无甚异样,她又回过头来,朝宫女淡淡地说道:“不怕现在就被活活笞死,你们只管大声些哭。”

这句话轻描淡写,却使得两宫女齐打个寒战。她们急忙捂住了嘴巴,只任那止不住的泪珠,“滴嗒滴嗒”不断流下。

郑贵妃面无表情地挥挥手:“还不快些拉走?”

“是!”崔文升一手扯起一个,将那两名失魂落魄的宫女拖下了丹墀。

待三人离开后,郑贵妃脸上总算有了一丝笑意:“洵儿,你不是骑马玩去了吗,为何这么快就回来了?”

朱常洵哼道:“还骑什么?马都被朱常洛派人打死了!”

郑贵妃微微一怔:“你遇见他了?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毕竟是少年心性,被母亲这一问,朱常洵顿时满腹委屈,他哭丧着脸,将街上所发生的事说了一番。

郑贵妃默不作声地听完,眉头已然紧蹙:“一个低贱的女童,死便死了,大不了赔些银子就是。哼,我看他是冲你来的,这次敢打马,下次就敢打人了。”

“就是!”朱常洵恨道,“那朱常洛太嚣张了。娘,这口窝囊气我咽不下,你得给我做主!”

“放心,娘哪舍得让你吃亏?”郑贵妃嘴角泛起一抹冷笑,伸手抓住朱常洵的衣领,用力地一撕。

“刺啦”一声,那华美的衣衫上顿时多了条口子。朱常洵有些莫名其妙,不解道:“这是干什么?”

郑贵妃再撕下几条布缕,又将朱常洵头顶的发髻扯乱:“娘待会儿教你几句话,你可要好生学着,等到了净阁后,就去说给你父皇听。”

郑贵妃口中的净阁,就在这翊坤宫的后殿,那里面设着玄坛法座、供着香案经堂。只因当今的万历皇帝痴迷修道,故而郑贵妃便投其所好,在自己的寝宫之中,布置出了这样一处道场。

自打这净阁建好后,万历帝龙心大悦,隔三岔五就要临幸这翊坤宫,一是为练道修玄,二是方便与郑贵妃缱绻。

今日此时,净阁内清烟缭绕,当中的法坛上置着一只蒲团,年近半百的万历帝,正盘坐其上闭目养神。万历散发赤足,披着件宽大的道袍,臂弯中一柄麈尾拂尘随意搭着,颇有几分仙风道骨。

二人来到净阁外,郑贵妃忽然朝朱常洵的胳膊上拧了一把。虽然没用什么力气,可细皮嫩肉的朱常洵,仍旧疼得“哎哟”一声。

听到动静,万历缓缓睁开眼:“外面是洵儿吗?”

见郑贵妃频使眼色,朱常洵赶紧揉着胳膊回道:“父皇,是孩儿。”

万历又道:“因何呻吟?”

郑贵妃抢先道:“皇上,洵儿受了些伤,许是没忍住,这才叫出声来。”

“伤?”万历帝一怔,从蒲团上站起,“快进来让朕瞧瞧。”

“是。”二人撩开了金丝绣帘,双双踏进阁中。

朱常洵虽衣冠不整,步伐却迈得稳健。万历一瞧,便知他无甚大碍,遂宽下心来:“怎么这般狼狈?”

那装凄扮惨的本事,郑贵妃信手就能拈来。只见她眉头颦蹙几下,一双妙目中,便饱噙泪花:“皇上有所不知,洵儿被人从马上打了下来,没摔个头破血流,已然是万幸了。”

万历又是一怔:“何人如此大胆?”

“这……妾身有些不敢说……”

“但讲无妨!”

“皇上英明圣聪,想必早就猜到了,除了东宫的太子爷,谁还敢那么做?”郑贵妃假意抽泣一声,“洵儿你别怕,把事情一五一十地说出来,你父皇最疼你,定会帮你讨回公道。”

朱常洵点点头,开始诉苦:“父皇,孩儿今天骑马走在街上,迎面遇上了一顶小轿。当时孩儿不知轿里坐着皇兄,所以就没在意。可皇兄误会了,以为孩儿故意不理他,就派出两个凶神恶煞的手下,将孩儿连人带马一并打翻了……”

这通避重就轻的说辞,自然是由郑贵妃提前“润色”过,极言太子如何猖獗跋扈,朱常洵闹市纵马、险伤人命的事,却只字不提。

万历虽然怠政,但绝非糊涂之人,听了这番添油加醋的话,不免皱起眉头:“太子向来本分,怎会没来由地与你为难?”

“皇上,人心隔肚皮啊,有些人面上瞧着老实,可保不齐心里是怎么盘算的。”郑贵妃轻咬了几下嘴唇,又朝朱常洵道,“对了洵儿,太子好像还说了些什么吧?”

“对。”朱常洵赶紧道,“皇兄还说,孩儿的封地在洛阳,不该老在京城待着。听他话里的意思,是要赶孩儿走。”

“这话倒好笑了,这京师又不是太子一个人的,他还没坐上龙椅呢,就急着替皇上发号旨意了?”郑贵妃说到这里,特意停顿了一下,偷眼打量起万历的神情。见万历面无波澜,又将话锋一转:“再者说,洵儿这孩子打小便孝顺,他暂不就藩,还不是因为舍不得皇上,想留在皇上身边,多尽些孝道吗?”

正说着,净阁外走来一名宫女:“启奏万岁爷和娘娘,慈庆宫的王安公公求见。”

郑贵妃心里一紧,顿觉不妙:“万岁爷正在清修,哪有空理会闲人?去打发他走吧!”

那宫女答应一声,刚想转身,却被万历叫住。

“这个叫王安的,好像是东宫伴读吧?他来有什么事?”

宫女忙道:“王公公牵来两匹骏马,还带了一封太子爷的亲笔信,说要送呈皇贵妃娘娘过目。”

万历又道:“信留下,人就不必见了。”

“是。”

不多时,那宫女取来信笺呈上,又知趣地施礼退下。

万历展信阅罢,心下了然。太子这信中用词谦恭,事无巨细,将闹市上所发生的一切都悉数写明。还言因救人之故,这才使朱常洵受惊,特意送来良驹两匹,恳请郑贵妃与福王恕罪云云。

郑贵妃与朱常洵互视了一眼,心里有些忐忑:“皇上,信上怎么说?”

万历将书信转过来,脸色也渐渐黯了下去:“这信上所言,可与你们的话大相径庭。太子说,他派人截下洵儿的坐骑,不是无缘无故,而是事出有因。洵儿!你是不是偷骑了朕的御马,还险些误伤了人命?”

朱常洵支吾了几声,惧不能言。

万历的脾性,郑贵妃早就摸得烂透,一见瞒不过,急忙拉着朱常洵匍匐在地,装得像小女子般楚楚可怜:“洵儿年小不懂事,皇上要怪,就怪妾身吧。都是妾身不好,一心只顾着侍奉皇上,却疏忽了对洵儿的管教……”

说到动情处,郑贵妃竟“呜呜”哭了起来,那梨花带雨的娇弱模样,真是人见犹怜。

万历登时心软,赶紧将她搀起:“爱妃快平身,朕疼你都来不及,又岂会怪你?不过这次,洵儿也太过顽皮了,倘若真将那女童撞死,事情就不好收场了。”

郑贵妃也不避讳朱常洵在场,索性扑入万历怀中撒娇:“不管怎么说,洵儿总是皇上的至亲骨肉。那女童的性命要紧,难道洵儿的性命就不要紧吗?洵儿可是被他们从飞马上打下来的,一旦有个闪失,后果哪堪设想?不瞒皇上说,妾身一想就后怕,手都吓得直抖呢。”

万历握住郑贵妃的手,宽慰道:“别慌了,好在有惊无险。”

郑贵妃欲言又止:“有句话,妾身不知当不当讲?”

万历向她指尖打量一眼,随即移开了视线:“爱妃不必顾虑,有话只管说来。”

郑贵妃拭了拭眼角,将头靠在了万历肩上:“在妾身眼中,皇上不光是九五之尊,更是妾身所仰仗的夫君。在夫君面前,妾身就斗胆说几句心里话吧。皇上对我们母子,素来疼爱有加,宫里其他人难免会心生嫉恨,定要变着法儿地使出冷枪暗箭,令我们母子俩防不胜防……”

万历轻拍着郑贵妃的后背:“放心吧,有朕在,谁敢拿你们怎么样?”

郑贵妃抬起脸,眼泪汪汪地说道:“可皇上日理万机,总不能时刻都陪在身边保护我们吧?这次的事,妾身就怕太子救人是假,借故加害洵儿才是真。皇上,妾身以为,不管太子出于什么目的,都应该施以惩戒,如若不然,怕是会变本加厉的。妾身只剩洵儿一个孩子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这当娘的,可真就活不成了!”

“唉……”万历叹了一声,轻轻推开郑贵妃,来到香炉旁,将太子的书信投其中焚毁,“练得身形似鹤形,千株松下两函经。我来问道无余说,云在青天水在瓶。各安本位,方能两下圆满,依朕看,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吧。”

郑贵妃仍不死心:“还请皇上三思呀!太子他……”

“爱妃!”万历抬高了声音,“朕方才发现,你的指甲上,好像挂着几缕锦线。”

郑贵妃何等精明,当即听出了万历的弦外之音。然而郑贵妃却明白,万历虽起了疑心,但也不会来深究,之所以点出而不点破,无非是想息事宁人。

想到这里,郑贵妃便给自己找了个台阶:“方才在殿外,妾身见洵儿衣衫凌乱,就替他整理了一番,许是那时候不小心,将几缕锦线挂了上去……哦,皇上听我们说了这么多,想必有些劳神了吧?”

万历果然顺水推船,声音也变得懒洋洋的:“嗯,爱妃说得不错,朕是有些乏了。”

“既然如此,就请皇上安歇,妾身和洵儿先行告退了。”

万历满意地点点头:“去吧。”

郑贵妃与朱常洵齐施一礼,悻悻然退出了净阁。

直到走出很远,朱常洵这才敢低声埋怨:“娘,你说父皇是怎么想的?还‘各安本位’呢,我可不甘心只当个藩王!”

此时的郑贵妃,跟在净阁时判若两人,她俏脸紧绷,目光中闪现出一丝寒芒:“就算你甘心,娘也绝不答应。还好我提前安排了计策,洵儿你只管等着瞧,看他朱常洛还能逍遥到几时!”

第三章 虎狼巢

自打在暨阳渡雇了条小船,徐振之夫妇便循着长江,转道运河北上。一路上顺风顺水,倒没再出什么差池。

这几日来,二人吃住都在船上,只有趁船家采办柴米时,才会偶尔登岸。

来到岸上,许蝉不免要拖着徐振之朝热闹处钻,将当地的特色小吃尝遍后,再拎些蜜饯果子返回。许蝉满载而归,徐振之往往也不空手,有时购来木板铁钉,有时买些皮绳铜片,还有一回遇上个卖秤的匠作,竟一连要了好几条,拆下秤砣、钩子带走,把几根光秃秃的秤杆留给了人家。

等船行后,徐振之便将这些零七碎八的东西运进舱中,开始“叮叮咣咣”地鼓捣起来。许蝉见状,十分好奇,跟在旁边一个劲地追问。

然而越问,徐振之便越要卖关子,后来许蝉也懒得浪费口舌,索性出了船舱,坐在船头看风景。身旁无人打扰,徐振之更是心无旁骛,埋头伏案,将桌上的材料拼拼凑凑。

不知不觉,几个时辰过去。

到了掌灯时分,许蝉又回到了舱里:“振之哥,这都一个下午了,你怎么还窝在里头?船家煮了几条大鱼,咱们快去吃吧。”

“先不忙。”徐振之抖了抖衣衫上的木屑,朝桌上一指,“刚好大功告成,你来瞧瞧吧。”

先前的那些材料,已然被制成个甲片模样。那甲片的表面,平嵌着几排小铁钉,边缘处则钻了几个小孔,穿着数根绳带。

许蝉拎起来左看右瞧,挠着头问道:“你做了个什么?怎么瞧着跟肚兜儿似的?”

“别瞎说。”徐振之赶紧夺回来,“这是个护具,我还给它取了名字,叫作‘隐猬甲’。”

许蝉不解道:“什么甲?”

“隐猬甲。”徐振之说着,将那甲上的机钮一旋,只听“啪嗒”一声轻响,上面的几排小铁钉,居然齐刷刷竖了起来。

望着那些倒竖的钉尖,许蝉笑道:“好玩好玩,一下子变成个扎手的小刺猬了。”

徐振之心下也有些得意,又把机钮一拧,将几排铁钉重新缩回了木甲中:“这甲上的尖钉可隐可现,故而我才叫它隐猬甲。好了,以后你就贴身穿着吧。”

一听这话,许蝉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这……是给我的?”

“是啊。”徐振之点头道,“那次野外遇盗,至今都让我心有余悸。所以我亡羊补牢,做了这既能防身,又可伤敌的隐猬甲,若再与歹人动起手来,你也好多上几分胜算。”

“我可不要!”许蝉将头摇成了拨浪鼓,“打发坏人,一把秋水剑足够了。这木甲太丑,穿在身上像什么样子?被人瞧见,肯定会笑掉大牙的!”

徐振之皱皱眉头,还是把木甲往前递了递:“它小巧轻便,罩在外衣下面谁能看得着?”

许蝉接也不接,反而向后退了好几步:“要不你留着穿吧,我反正是不要!那啥,我吃鱼去了,振之哥你也快点儿来,晚了可就没啦!”

说完,许蝉飞也似的跑出船舱。徐振之怔了半晌,这才叹了口气,对着隐猬甲喃喃自语:“这不挺好看的,何陋之有?”

许蝉的不屑一顾,并未让徐振之气馁。一连几天,他都继续削木制器,还对船上的一张渔网大感兴趣,出钱买下后,便拖进舱中琢磨起来。

再行一日,船已驶入北直隶地界。眼看着京师在望,徐振之和许蝉不禁兴奋,直催着船家快行,好早些抵京。

可没等航出多远,便见前面不少船只纷纷调头。一问之下,才知官府为护运漕粮,派人把水道封了,一应民船渔舟,俱不得通过。

徐振之听说后,赶紧出舱远眺,果见前方的河面上,一字横排着几条小艇。艇上皆站着兵丁,手持长枪,吆五喝六,驱赶着过往舟船。

水道不通,二人也无可奈何,只好结清船资,弃舟登岸。

此处较为偏僻,沿岸也瞧不见什么村庄,仅有些窝棚茅屋,零星散落在河畔的浅滩上。那些棚屋外头,晒着钩网、捞篓等物,里面所住的,八成是附近的渔户。

又经过一个窝棚时,许蝉突然侧起了耳朵:“咦?那棚子里还挺热闹。”

徐振之尚未接口,棚中的动静便越来越大。紧接着男人吼、女子哭,丁零咣啷,稀里哗啦,简直是愈演愈烈、如火如荼。

二人正在奇怪,那窝棚的门板子“砰”的一声被撞开,滚出个胡子花白的老头来。

那老头衣冠不整,手里却牢牢攥着把乌骨大扇:“乖乖不得了!要出人命啦!”

话音还未落,一名汉子又跳将出来。那汉子手提一柄鱼叉,瞪着通红的二目,对那老头穷追不舍:“哪里跑?你给我站住!”

那老头“啊呀”一声,急急从地上爬起:“莫要动手!有话好说!”

“说你姥姥!看叉!”那汉子怒气冲冲,只是挥舞着鱼叉,东一下、西一下地乱戳乱刺。

老头大惊失色,连忙拙手笨脚地躲闪,活似个胡飞乱窜的没头苍蝇。也合着该他倒霉,那老头只顾着慌逃,不想却撞倒了棚外晒网的竹架,几张渔网罩落下来,登时将他缠成了大粽子。

那汉子奔上前来,也没说二话,扬起鱼叉就想下狠手。

就在这时,棚里冲出个妇人,一面哭叫着,一面将汉子拦下:“当家的,真不是你想的那样……可不能杀人啊!”

那汉子正在火头上,压根就听不进劝:“我先戳死那老不羞,回头再收拾你这臭婆娘!滚开!”

妇人哪敢松手?只是死死地抱住他的大腿。那老头“骨碌碌”滚了几下,连渔网都没来得及挣脱,蠕虫般费力地爬将起来。可他手脚皆被缠住,根本就无法迈步,只得连蹦带跳,累得气喘吁吁。

“还说没有奸情?你分明就是护他逃走!”那汉子怒不可遏,一脚踹开妇人,再度提叉去追。

见他们闹得过火,徐振之和许蝉自然不能无动于衷,对视一眼,齐齐奔出,打算先将那汉子劝下。

发觉有人赶来,那老头似遇到了救星,看徐振之一副书生模样,忙扯着嗓子大声叫道:“小兄弟,老夫也是圣贤门下啊,念在都属斯文一脉,快来救我一救!”

“先生别慌!”徐振之跑到跟前,将那老头扶住,“待我先劝劝那位大哥!”

说话间,那汉子也奔至切近,指着徐振之便喝道:“小子,你少管闲事!再不让开,连你一并打杀!”

“还反了你了!”许蝉一个闪身,挡在徐振之身前,“你打个试试看?”

“试试就试试!”汉子犯了浑,抡起鱼叉就要砸下。

鱼叉才举过头顶,许蝉的秋水剑已然出鞘。一道银光闪过,汉子只觉手头一轻,鱼叉便被砍作两截。

那汉子尚在发怔,许蝉又使个巧劲,抬脚在他腿下一勾,左掌再轻轻一推。被这一勾一推,汉子脚底拌蒜,踉踉跄跄倒退几步,跌了个四仰八叉。

那老头一瞧,嘴里便跟连珠炮似的,开始大放谀辞:“哎呀呀!想不到你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竟有如此厉害的身手。嗯,仔细一瞧,不光是功夫高强,模样亦是俊俏得紧,真可谓沉鱼落雁鸟惊喧、羞花闭月花愁颤……啧啧,在传闻之中,总说世上有那种英姿飒爽的女侠客,老夫只当是书里头瞎编的,直到今日得遇姑娘,才知是诚不我欺!”

这通马屁拍下来,任谁听了都极为受用。许蝉心里乐开了花,面上却装得十分矜持:“好说好说,你倒是挺有见地。”

“那是、那是。”老头趁热打铁,赶紧笨拙地向许蝉蹦了几蹦,“姑娘,救人救到底,老夫还困在这渔网中,你能不能帮忙解开啊?”

“这有何难?你站好别动!”许蝉手腕翻转,秋水剑便开始“唰唰”飞舞。

剑锋所至,线网尽断,然而许蝉下手没个轻重,有好几剑险些划到那老头。老头提心吊胆,不停地左扭右扭,老脸吓得煞白:“老夫不着急,姑娘不妨慢些、不妨慢些……”

许蝉正挥得兴起,哪管他害不害怕?只是不停手地运剑,频频削割。好不容易等到渔网全然脱落,那老头已是冷汗遍体,身上虽没伤没创,衣间却多了不少小口子。

趁这空当,那汉子缓过劲来,揉着屁股想要爬起。徐振之赶忙走上前,打算伸手去搀。

“不用你来假惺惺!”那汉子余怒未消,一把拨开了徐振之的胳膊。

许蝉顿时不悦:“你这人怎么不识好歹?我振之哥好心扶你,你反要推他。”

“你们若有好心,还能护着那老不羞?”那汉子气呼呼道,“你这野丫头哪来的?少仗着拳脚四处撒泼!”

许蝉怒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好了。”徐振之劝住许蝉,又向那汉子一揖,“要打要杀,总得有个缘由。那位老先生谈吐有致,应是个知书达礼之人,大哥因何要跟他过不去?”

汉子指着那老头啐道:“这老不羞就是个假道学、真禽兽!他要知书达礼,还能勾引我浑家?”

此言一出,徐振之与许蝉全愣了:“什么?”

“不信是吧?我亲眼瞧见的!”那汉子恨道,“今日我打鱼回来,便听到家里有生人的动静。还没等推门,屋里头又在说什么‘一往情深’‘寻死觅活’!哼,我是没念过什么书,可也能听得出,那都是些不正经的酸话!”

“错啦错啦!”老头摆手道,“没有什么寻死觅活,那句话原本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生而不可与死,死而不可复生者,皆非情之至也’……”

“别啰哩吧嗦,你敢承认就行!”汉子将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当时我都快气炸了,便踹门冲了进去。他姥姥的,果然撞个正着!那老不羞跟我浑家拉拉扯扯,早已抱作了一团!”

“竟有这事?”许蝉满心鄙夷,朝老头望了一眼,“那他可真是不要脸!”

“误会,这是个误会!”那老头连连跺脚,抻着脖子向不远处的妇人高喊道,“大娘子!你快过来把事说清楚,好还老夫清白啊!”

那汉子咬着牙道:“也好,我倒要听听,你们还能编出什么花样!臭婆娘,你给我滚过来!”

那妇人吓得打个哆嗦,缩手缩脚地走上前来。

“哑巴了?”那汉子一瞪眼,“你跟他做过什么丑事?赶紧自己招了!”

那妇人没见过世面,当着这么多人,她本就害怕,又吃这一吼,更是羞惧交加,哪还说得出一句利索话?只是捂着脸呜呜地哭。

老头急得直搓手:“你别老是哭,再哭下去,可真就说不清了。”

汉子一把攥起了老头的衣领:“她不敢开口,那就是认了!老不羞,你现在还有何话说?”

“冤杀人也、冤杀人也!”老头一面挣扎,一面大叫道,“慢说老夫年纪一把,就算再年轻个几十岁,也不敢对尊夫人动那歪心思啊!像她那模样的,也就你会拿着当宝。”

“嗬!”汉子听出弦外之音,立马恼了,“好你个老不羞!我还没跟你算账呢,你反倒来嫌我浑家丑?”

“她的确不怎么俊。”老头苦着脸道,“姑娘、小兄弟,你们快帮老夫评评这理儿。”

方才离得远,二人没太留意那妇人的相貌。此时再一细瞧,便见她面黑口阔、眉浓鼻塌,手脚的关节也十分粗大,较那汉子都不遑多让。

许蝉没敢吭声,只是紧抿着嘴唇,强忍住笑。

徐振之也憋了半天,这才轻咳几下,化解尴尬:“这个么……依在下看来,此事或有隐情。既然大嫂不愿明言,不如就让老先生自己来说吧。”

那汉子皱眉道:“老不羞能说会道,他要是满嘴跑舌头,我怎知是真是假?”

“放心,我们会替你分辨。”许蝉说完,又转向老头,“你把这事从头至尾地说个明白!”

“好好。”老头拭着满头大汗,“是这样,老夫原籍江西,听说京城码头大,就想去找家书场茶社,谋个能挣钱的营生……”

“等等,”许蝉眼睛一亮,“听这意思,你还会说书?”

“不光能说,还能唱上几嗓子呢!”一见许蝉饶有兴致,老头登时来了精神,“啪”的一声展开乌骨扇,尖着声音道,“姑娘如若不信,便朝某这扇面观上一观。”

许蝉依言瞧去,照着扇面上所写的四字念道:“知天晓地?”

“啊吔!”老头一怔,忙将扇子转了个面,露出“谈古唱今”四字,“方才错了,此一面才是、此一面才是也……”

听他说话怪腔怪调,那汉子眉头紧拧:“你们听听,这老不羞阴阳怪气的,哪像什么正经人?”

老头反唇讥道:“你这糙汉懂得什么?方才那几句,可都是字正腔圆的昆曲念白!”

汉子怒道:“你说谁是糙汉?”

“行了!”许蝉止住汉子,又朝老头道,“你也别咿咿呀呀的,好好说话!”

“唉,知音难觅啊……罢罢罢!”老头叹口气,接着道,“老夫这趟出来,盘缠和干粮带得不多,行至此处刚好用尽。正当饥渴难耐时,突然闻到一阵香味,再嗅着香味一找,便寻到了这位大娘子身边。”

许蝉咂了咂嘴:“她是在做好吃的吧?”

“姑娘真是冰雪聪明。”那老头大拇指一竖,又半眯起眼,似在回味,“当时,这大娘子正在灶旁煎着几尾鲜鱼。老夫一瞧,哈喇子都止不住了,费了好一番唇舌,这才讨得一尾来吃。你们有所不知,这大娘子的手艺当真了得,把那鱼煎得是外酥里嫩,咬上一口,啧啧,满嘴留香!”

许蝉不禁咽了咽口水:“谁问你煎鱼的滋味了?后来发生了什么事?”

老头面露愧色:“那些煎鱼实在太诱人,根本就收不住嘴,后来趁那大娘子汲水刷锅,老夫便把剩下的一并偷吃了……”

“那是该打!”许蝉将心比心,便要替渔户打抱不平,“那么香的鱼,你好歹给人家留点儿呀,怪不得他们生气,若换作是我,揍一顿都算轻的!”

那汉子哼了一声:“只为几条煎鱼,我还犯不上喊打喊杀。”

老头接口道:“你不在乎,可尊夫人却舍不得。她回来后,发现鱼被吃光,非得让老夫赔钱。可老夫浑身上下,摸不出一枚铜板,哪有银钱赔她?实在没法儿了,老夫就跟她商量,给她讲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权当抵了那顿饭资。”

听到这里,徐振之恍然大悟:“在下明白了,那些所谓的情话,应该都是故事里的吧?”

“着啊!”老头一拍巴掌,“小兄弟一点就透,正如你说的那样!”

那汉子犹不肯信:“讲故事就讲故事,为什么要与我浑家拉扯不清?”

“快别提了!”老头满脸幽怨,“一听那故事,尊夫人就像着了迷。老夫足足讲了一个时辰,嗓子眼都冒了烟,她还是不依不饶,非逼着老夫讲完。”

许蝉插言道:“那你给她讲完不就得了?”

“说得轻巧!”老头叹道,“那故事长得很,一天一宿也未必能讲完。后来老夫见天色不早,怕耽误了行程,就想趁她不备溜之大吉,岂料这大娘子手脚利落,一把便将老夫牢牢攥住。老夫拼命想挣脱,奈何她力气太大,就在这纠缠不清时,她丈夫恰好推门进来……”

那汉子火气消了一半,但仍是半信半疑:“能有这么巧的事?”

“还真就这么巧!”老头指着妇人道,“老夫所言皆是实情,不信你自己问啊!”

那妇人使劲地点点头:“当家的,真的是这样。”

汉子眉头一皱:“那你之前为啥不说清楚?”

妇人瓮声瓮气道:“你一进门便掀桌打人……我心里头害怕,就不知该怎么说……”

事情水落石出,徐振之便想打圆场,他摸出一小块碎银,递在那汉子手中:“既然澄清了误会,就该尽释前嫌。这里有几钱银子,一为赔那打坏的鱼叉,二为抵那老先生的饭资。”

汉子掂了掂碎银,很是满意:“行,瞧在你面上,这事就算两清了!”

许蝉又指着妇人,朝那汉子道:“你不许再骂她打她,否则的话,本姑娘跟你不客气!”

“哈哈,只要她没做丑事,我疼她都来不及,还打骂什么?”汉子说完,冲浑家道,“婆娘,方才是我不好,给你赔不是啦!走吧,我正好又打了些鱼来,咱们回家煎了吃!”

待渔户离开后,老头心里尚有余悸,一边扇起扇子,一边擦着额头冷汗:“总算是消停了,两世为人哪……”

许蝉瞧了瞧他,突然狡黠一笑:“先别急着感慨呀,你和他们的事已了,那跟我们的事,是不是也该说道说道了?”

“跟你们的事?”老头怔了怔,立马明白过来,“是了是了,若非二位仗义帮忙,老夫险些晚节不保。姑娘、小兄弟,这厢有礼、老夫这厢有礼了!”

老头说完,装模作样地要作揖。

许蝉抬手一托,笑道:“少耍花枪!方才我们不光为你解了围,还替你出了饭钱呢。说吧,那钱你打算怎么还?”

“啊?”老头一听,两眼瞪得溜圆,“那钱还得还?”

“真是笑话。”许蝉抱起了胳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不还也成,让本姑娘打一顿就算两清。”

老头吓坏了:“使不得、万万使不得。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可禁不起女侠一顿拳脚!”

见老头哆哆嗦嗦的当了真,徐振之心下暗笑,赶紧拉了拉许蝉的衣角:“小知了,别再开玩笑了,这位老先生年事已高,禁不住你这般吓唬。”

许蝉眨了眨眼:“我又不是非得让他还钱,拿几段故事来抵,也是可以的。”

老头愣了:“用故事抵?”

“是呀,”许蝉笑道,“你不是会说故事么,那就讲来听听,要真讲得好,非但不用你还钱,本姑娘还会另赏你。”

“嗐!”老头如释重负,“你想听故事就直说,何苦绕这通大圈儿?只是老夫要去京城,不能耽搁得太久。”

许蝉道:“咱们正好顺路,那故事你可以边走边讲。振之哥,你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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