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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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行出一段,两岸的危崖相拢欲合,令江水变得急湍。好在郭鲸、薛鳄颇有两膀子力气,一个拼命摇撸,一个奋力撑篙,直驱着那竹船乘风破浪。

驶出峡口后,江面豁然开阔,水势也渐渐缓和下来。放眼眺去,江天一线,叠翠层峦。那傲然屹立的巨石巉岩,好似刀斫斧劈一般,如剑如戟、刺空探水,崔嵬峥嵘,嵯峨壮观。

许蝉立在甲板上看了会儿风景,又向身旁的徐振之问道:“对了振之哥,方才开船前,我瞧你跟秦姐姐在岸边嘀嘀咕咕的,在聊些什么呢?”

徐振之见问,便将那番对话道出。

许蝉听后大喜:“既然有白杆兵帮咱们断后,那接下来的日子,便可安心睡大觉了。”

不远处的常鲤闻言,微微皱起了眉头。徐振之也摇了摇头,苦笑道:“哪有那么容易?那伙追兵又不傻,犯不上非要去硬碰硬,他们只需绕过石砫,照样能对咱们穷追不舍。小知了你记住,咱们离目的地越近,风险便也越大,所以之后的路,更不可放松警惕,小心才能驶得万年船。”

许蝉正要再说,却突然指着一侧的悬崖叫道:“咦?你们快看,那上面是些什么?”

其他人顺指望去,只见那千仞高的绝壁上,竟悬着不少木制的长匣。

郭鲸眯眼打量了好一阵:“那到底是些什么,怎么瞧着像棺材?”

徐振之博闻强记,一见那些长匣,便道出了来历:“不错,那正是古时巴人的悬棺。”

“悬棺?”

“对。这悬棺属于崖葬一种,除去巴蜀外,云南、福建等地同样有类似葬法。宋人邵伯温在他的《闻见录》中写道:‘峡中石壁千万仞,飞鸟悬猿不可及之处,有洞穴,累棺椁,或大或小,历历可数,谓之仙人棺椁。’所谓的仙人棺椁,指的就是这种悬棺。”

许蝉又看了看那些高悬着的棺材,讶然道:“悬崖那么高,光爬上去都极为艰难,他们又怎么把棺木弄上去的?”

徐振之接着道:“《水经注》里曾说,是昔时发大洪水之时,人们趁着水涨船高,便在石壁上凿柱置棺,待得水退之后,就成了如今这样;还有人说,是先抬棺攀至山顶,再设辘轳长绳缒棺而下……众说纷纭、莫衷一是,究竟是用了什么法子,却是不得而知。然现在虽不明其法,但这些悬棺经历千百年的风吹日晒,仍然稳立于这悬崖峭壁上,不得不让人敬佩古人之能。”

郭鲸、薛鳄啧啧称奇,许蝉也是连声赞叹,直至行出很远,依旧忍不住频频回望。

约莫一炷香的光景,头顶的乌云越来越密,半空中隐隐传来几声雷鸣,紧跟着落下了豆大的雨滴。

这倾盆暴雨一下,江面上顿时沸腾,雨飞水溅、迷潆一片。五人见状,忙披了苇笠蓑衣,各持了长篙立于四面,稳驾竹船。

又行出数里水道,骤雨仍是未停,透过晦暗的雨幕,前方赫然出现了一座高岭。远远望去,那高岭上平下窄,竟如一把雷神所持的楔锥。一层层如墨的浓云堆压在高岭上,不光泻下滂沱的大雨,还将一道道落雷不断地击于岭顶。

雷声轰鸣、闪电刺目,岭上炸起了一团接着一团的火光,直叫那泥石飞溅、草木断斜。

五人心下愕然,知那必是马千乘所说的雷公岭,赶紧齐撑起长篙,将竹船远避。

再听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江面都颤了几颤,岭顶突然垮塌了一面,“哗”地奔泻下一股汹涌的洪流。

那洪流竟带着血色,咆哮着涌入江中,不止掀起了狂波大浪,又将半个江面染得赤红。五人也顾不上去瞧这等奇观,继续奋力地驾船,唯恐那肆虐的霹雳和激溅的碎石落在跟前……

待那雷公岭被远远抛在身后,五人这才稍稍心安。回头望去,浓云如怒海翻腾,岭上依旧是雷电交加、金蛇狂舞。

薛鳄抹了把脸:“那雷公岭的确邪门!”

郭鲸也不解道:“是啊,怎会招来那么多闪电?”

许蝉惊魂未定:“不光有闪电,那岭上还流血了呢!”

徐振之洞若观火,稍加推敲,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大伙不必慌张,那不是血。之所以会引来这么多闪电,是因为岭下埋着赤铁矿。”

“赤铁矿?”

“对。初见那落雷奇观,我也是大惑不解。可瞧到那股血色的洪流后,我就差不多明白了。那雷公岭应该是座赤铁矿山,每逢暴雨,就会引来闪电落雷。赤铁又是红色,大量混入泥水中,不就瞧着跟血色一样吗?”

“原来是这样,”许蝉拍了拍胸口,“只要不是妖怪作祟,那也没啥可怕的……”

话音未落,一道火光陡然从半空中劈下,正好落在竹船边,炸起了数丈高的水柱。

“啊!”

许蝉打个激灵,其他人也是幡然变色。

还没等五人反应过来,又是两条闪电袭到。“轰轰”两声巨响,船上竹舱的檐翘各被炸去了一角。

“怎么回事?快接着撑船!”

郭鲸、薛鳄忙把长篙疾点疾撑,可那霹雳却好似生着眼一般,依旧不停地追击在竹舱周围。

徐振之目光如炬,当即便察觉到了端倪。他一言不发,抬脚冲进了舱中,打眼急急一瞧,就见那把玄铁尺端端落在了一侧的舱角。

原来受到波涛撞击,竹船一直颠簸不停,那玄铁尺不但从桌上滚落下来,还从包裹它的竹管里探出了好大一截。

见探出的玄铁尺隐隐闪出幽蓝的光芒,徐振之心下顿时明了。他赶紧将玄铁尺纳入竹管中,又抱来几床被褥,在那竹管外连裹了数层。

待竹管裹好,外头的落雷登时平息。徐振之大松一口气,擦了擦额头冷汗,这才缓步回到舱外。

其他人围了过来,纷纷问道:“方才是怎么了?那几个炸雷像在追着咱们打啊!”

徐振之点了点头,道:“这船上有引雷的东西,所以才招来了霹雳。”

“引雷的东西?”许蝉怔道,“难不成过那雷公岭时,有赤铁矿石落在了咱们的船上?”

徐振之摆了摆手:“不是赤铁矿,而是‘镇厄’。铸造‘镇厄’所用的玄铁,是由天外的陨铁炼化。刚才我进入舱中,便见它从竹筒里掉出,周身还亮起蓝光,似在与那些闪电呼应,显然是极易引雷。”

许蝉不由得一惊:“万幸你没将它佩在身上,以后可不能再拿了,咱们回去后,就将它供起来。”

徐振之一想,心下也有几分后怕,嘴里却道:“其实也不打紧,回头我弄些油纸、棉絮什么的塞在竹管里面,只要不将它暴露在雨中,料想也无大碍。好了,这雨仍下个不停,咱们还是小心驾船吧。”

余人点了点头,各自掌舵操篙。

雨越下越大,也越下越急,此起彼伏的闪电,就像一条条狂挥猛舞的长鞭,不住笞打着浓密的黑云。两岸的悬崖,受暴雨剧烈冲刷,时不时地塌圮崩陷,落树坠石、泥沙俱下。

与那些断木碎岩同掉落江中的,还有一团团蠕动的黑影。起初,五人谁也没有在意,岂料那些黑影一入江,居然全都展成了长条,争先恐后地在江面上游了起来。

当它们游到近前,五人这才发觉,原来那竟是无数条蛇。那些蛇有大有小、层层叠叠,直看得人头皮发麻。

郭鲸、薛鳄大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长篙便想去打。徐振之时常涉足荒山野岭,自然也见识过各色毒虫,对蛇群的习性十分了解,一瞧二人要捅娄子,赶紧眼疾手快地将他们拦下:“不可!它们不是冲咱们来的,千万不可惊动!”

许蝉早吓得花容失色,拼命地捂住嘴巴,这才没有叫出声来。

果如徐振之所言,江中的游蛇虽然可怖,但没有攻击竹船的意思,只是“唰唰”急扭着身子,纷纷朝着下游方向游去。

足足一盏茶的光景,蛇群总算都游走了。其他人刚要把提着的心放下,却见徐振之仍然是眉头紧皱、忧心忡忡。

常鲤见状,心知有异:“徐兄,还有何不对劲?”

徐振之极力睁大了眼睛,警惕地在江面上扫来扫去:“方才群蛇乱入江中,却无一例外地朝同个方向争游,那副疲于奔命的样子,似乎身后有天敌追赶。咱们万不可大意,只怕水下有更厉害的……”

谁知话未说完,那竹船便猛地一颠,船头被顶得生生翘起数尺,又重重地砸落江面。

五人没有防备,皆被震倒在甲板上。还没等他们爬起来,又听“哗啦”一声,水花激溅,江中竟探出了一条斑斓的巨蟒。

那巨蟒的身子比成人的腰肢还粗,单是探出水面的部分,就有数丈之长,两只铜铃般的怪眼,射着绿油油的冷光,一张血盆大口,亮出一根根尖利的獠牙。

郭鲸目瞪口呆:“这么大一条……该不会碰上蛟龙了吧?”

那巨蟒察觉,身子猛然一扭,那粗大的尾巴便从竹船一侧破水而出,朝着郭鲸横扫而来。

“小心!”徐振之顾不上别的,急忙飞身一跃,将郭鲸扑倒在甲板上。与此同时,那蟒尾也堪堪而至,贴着二人头顶,呼啸着掠过。

“这畜生想把咱们扫下江去!”薛鳄暴喝一声,抄起一条长篙,朝那巨蟒打去。

那巨蟒尾巴又一甩,那长篙登时折断。薛鳄也不管虎口被震得流血,将手中的断篙用力地掷向那巨蟒的眼睛。那巨蟒脑袋一偏,一头钻入江水之下。

仅是一眨眼工夫,那巨蟒再度跃出江面,“轰”的一下缠住了船头,用那长长的身子使劲盘卷。

巨蟒怪力无穷,让它这一盘,竹船陡然前倾,船缘的竹节也被“噼里啪啦”地挤裂了好几根,带动得整条船都吱咯作响。

若这竹船一毁,五人必会跌入江心、葬身蟒腹。情急之下,郭鲸、薛鳄合抱起一支长篙,死命地戳在了巨蟒身上。

那巨蟒吃疼,怪叫一声,张着大口便朝郭鲸、薛鳄咬来。就在这时,斜刺里又探出一支长篙,冲着那蟒头骤然挥下。

见那长篙使得凌厉,郭、薛二人便知是常鲤出手,赶紧另抄了竹篙,与常鲤合斗巨蟒。

三人三篙,不断朝巨蟒身上乱砸疾刺。那巨蟒挨了几下,突然转头张嘴,竟将三支长篙同时咬住。

再听“咔嚓咔嚓”几声脆响,三篙便断成了数截落下,三人手上一空,没了还击之力。

巨蟒将身子猛然收紧,竹船又是剧烈一颤。薛鳄脚下一滑,整个人跌入了江中。

万幸郭鲸反应快,还没等薛鳄漂出太远,便把猿臂一伸,抓住其后心将他拉回船上。如此一来,二人破绽大开,那巨蟒将脖子一弓,紧接着张口就要咬下。

眼见那大口就要将二人罩住,常鲤疾疾拾起一截断篙,竖着塞入了疾合的蟒嘴。

被这断篙一撑,那巨蟒的双颚顿时无法合拢。借这机会,常鲤趁机伸手,将郭鲸、薛鳄拽离了险境。

常鲤抹去脸上的雨水,又向着许蝉大叫:“秋水剑!”

许蝉急忙抽剑出鞘,将秋水抛向常鲤:“接着!”

常鲤抓剑在手,身子急急高跃。秋水剑划了一道银弧,斫在了那巨蟒身上。趁着下落,常鲤又连连砍出数剑,每一剑都削穿了那厚厚的鳞皮,在那巨蟒上斩出道道血花。

然那巨蟒皮糙肉厚,单凭一把秋水剑,根本无法将它重创。

剧痛之下,巨蟒发了狂,双颚狠命一合,咬碎了口中断篙。不等那竹屑吐出,巨蟒又探身咬来。常鲤且避且退,眼前只见毒牙频张,迎面但闻腥膻撞脑,真真险到了极处。

又是一道闪电划过,徐振之脑中也跟着灵光一闪。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入舱中取出玄铁尺,又急急奔回了船头。

见常鲤还在与巨蟒奋力周旋,徐振之赶紧在那尺底一按。“啪”的一声,玄铁尺前陡然弹出一截长尖,变成把长矛的模样。

“振之哥你要干吗?”

“前面太危险,徐公子万不可过去……”

“我自有分寸!你们不要拦着,全部退到船尾去!”徐振之顾不上解释,大喝一声,急向巨蟒冲去。

那巨蟒见又有人来,便撇开了常鲤,反朝着徐振之扑咬而来。

徐振之就地一滚,使得巨蟒咬空。趁那蟒头尚未抬起,他竟纵身跃在蟒颈上,挺起尺前长尖,直直奔巨蟒的顶门刺去!

铁尺钎脑,把那巨蟒疼得连声哀嘶,半条身子也登时仰起。徐振之刚一松手,整个人便被甩飞出去。

在许蝉的惊呼声中,郭鲸、薛鳄双双跃起,各自抓住徐振之的一条胳膊,将他牢牢接住,平安落回甲板上。

五人方站稳身形,巨蟒头顶的玄铁尺就闪出一抹蓝光。紧接着,半空中爆出一声怒响,一道奔雷急泻而下,堪堪劈中了巨蟒。

那巨蟒哆嗦了一下,还未及扭动,又有三道霹雳接连击来!仅是电光石火间,巨蟒便皮焦肉烂,身子一瘫,脑袋软塌塌地坠在船头。

见那落雷不绝,五人一时也无法上前,都聚在船尾,瞧着那巨蟒被一道接一道的霹雳炸得血肉模糊。好在有那蟒尸遮挡,船头倒没怎么受损,只是那隆隆的雷鸣、频频的电光,着实让人心惊胆战。

也不知过了多久,那骇人的闪电总算停了下来。须臾之后,云销雨霁,一抹明亮的阳光照下,重归宁静的江面上,又倒映起万里碧空。

五人虽受了些惊吓,但好在各自无伤,回想起方才的那幕凶险,皆觉得恍如隔世。

徐振之来到蟒尸边,将玄铁尺用力拔出,收在了那只竹管里。

郭鲸、薛鳄也走上前,朝那蟒尸各踢了一脚。

“真悬啊!若非徐公子急中生智,咱们只怕都得进它肚里了。”

“瞧这张巨嘴,咱们五个人加起来,都不够它塞牙缝的。”

徐振之蹲下身来,在蟒尸边仔细打量了一番:“蜀地有走蛟的传闻,说是每逢暴雨,便会有修炼多年的水蛟顺江入海去化龙……这种巨蟒,应该就是那‘蛟龙’的真身了。”

“说它是真龙,估计也会有人信。”郭鲸拍了拍蟒尸,“这么大一条,起码得上千斤啊!”

薛鳄也在蟒尸上戳了戳:“肉这么厚,也不知能不能吃?”

许蝉本来吓得够呛,可一听薛鳄喊出个“吃”字,顿时将那恐惧抛到了九霄云外。那蟒尸经过雷火灼烤,焦熟的地方居然散出了时有时无的香气,许蝉再提着鼻子嗅了嗅,忍不住说道:“闻着味道倒是挺香……要不,咱们割两块肉来尝尝?”

薛鳄瞪大了眼,满脸的不可思议:“徐夫人,我就是随口一说……这样的怪物,你都下得去嘴?”

郭鲸也劝道:“算了吧徐夫人,万一有毒呢?”

许蝉又看了眼那蟒尸,竟有些依依不舍:“那你们快把它弄下船吧,要不那香味老是往我鼻子里钻……”

见许蝉目光中带着留恋,徐振之生怕动作稍迟,她再起那吃蟒的念头,慌不迭地招呼起郭鲸、薛鳄,一并动手去抬那蟒尸。可那蟒尸实在太沉,几人费了半天力也没怎么抬动,无奈之下,又借来秋水剑,将蟒尸上未断的皮肉割开,再一截截地推下船去。

等船上收拾干净,五人又选了一处浅滩泊靠。经过那巨蟒的箍缠,船头边缘的几处地方已然碎裂,但稍事修补,应该无甚大碍。

看着这艘饱经风霜的大竹船,五人对马千乘夫妇好生感激,若非他们将船造得如此结实,恐怕这船早在那江流中散了架。

又待了一会儿,五人才觉身上凉飕飕的。在与恶蟒的激斗中,他们所着的衣裳不光湿透,还被撕扯出好多口子。

薛鳄一把扯下身上湿衣,露出了结实的光膀子:“这湿漉漉的,穿着可真难受!郭二哥,咱还有干净衣裳吧?”

“有是有,”郭鲸笑着道,“不过老三你也太不讲究了,打赤膊得分个场合,别忘了还当着徐夫人的面呢!”

“哦?哦!”薛鳄回过神来,急忙用湿衣挡在自己胸前。

许蝉脸上一红,赶紧跑回船上。其他人笑笑,也慢慢跟在后面,打算另取衣物替换。

回到舱中,徐振之似有心事,匆匆换过了干衣,又急急来到郭鲸、薛鳄的房间。此时,常鲤也在内,正与郭薛二人一起,光着上身,各自擦拭着身上的水珠。

见是徐振之,三人自然无需避讳,一面笑着打招呼,一面不紧不慢地拭体更衣。

徐振之打量一眼,见常鲤身上皮肉白净,郭、薛二人的后心处,却都有一枚赤红的烙印。那烙印巴掌大小,外面是两个圆圈,中间烫了个“罪”字。

发觉徐振之盯着自己背后,郭鲸不由得一怔:“徐公子,你在瞧什么?”

徐振之赶紧拱手:“恕小弟失礼了。方才在岸上,我无意中瞥见薛三哥背上有枚奇怪的烙痕,不想郭二哥身上,也有枚一模一样的。”

郭鲸与薛鳄互视一眼,神色登时有些不太自然:“这个……”

常鲤慢慢披上外衣,插言道:“徐兄不是外人,你们的身世,无需向他隐瞒。”

“是。”郭鲸点点头,“实不相瞒,我与薛三弟皆为犯官之后。”

“犯官之后?”

“不错。”郭鲸苦涩一笑,向徐振之道出因果。

原来,大明律法严酷。若有那官宦犯了大罪,不单本人遭刑,家人也要连坐。男丁或是刺配,或是流放;女眷则充入教坊司,年轻的沦为娼妓,年迈的罚以重役。倘使领罪前,女犯怀了身孕,那之后产下的婴儿,也要被烙上“罪章”。这种婴儿从出生那刻起,便被视为“罪奴”,一世不得翻身。

待“罪奴”长到五六岁时,就要被逼着习武。学成后便相互格斗厮杀,专供那些达官显贵观赏作乐。罪奴依照资质,分作翻江、镇山、御风三堂,相斗起来,唤作“三堂争霸”。每一堂的佼佼者,会冠以凶兽猛禽之名。如镇山堂的,无外乎虎、豹、狼、熊;御风堂的,就称为鹰、隼、雕、鹫。而郭鲸、薛鳄,则为翻江堂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他们的生父,俱是镇守边关的武将,二人都继承了一身神力,自打长到十岁,便开始在“三堂争霸”中崭露头角。

这“三堂争霸”是拿活人搏命,不比那斗鸡斗狗,当然不会在明面上举行。十几年前,陈矩无意间得知这事,不由得勃然大怒,当即废止了这惨无人道的勾当。之后见郭鲸、薛鳄忠厚勇武,陈矩便将他们收在身边,待成人后送到宫中,做了朱常洛的贴身侍卫。

听完郭鲸所述,徐振之不免唏嘘,刚长叹几声,许蝉却抹着眼泪闯了进来。

原来许蝉换好衣服,便来找徐振之,才至门口,就听到郭鲸在诉说过往。许蝉不便进去,躲在舱外听罢了去脉来龙,此时再也忍不住,红着眼睛冲到郭鲸、薛鳄面前:“见你们平时大大咧咧,不想身世也这般凄苦……放心吧,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哪怕只有一口吃的,我也绝不会让你们饿着!”

薛鳄被她弄得有些难为情,挠了挠脑袋,小声嘀咕道:“咱们也不缺吃啊……”

郭鲸悄悄踢了薛鳄一脚,笑着冲许蝉抱拳道:“多谢徐夫人美意,那今后咱哥俩可要跟着你吃香的、喝辣的了。”

“包在我身上!”许蝉一拍胸脯,又望向旁边的常鲤。

见她目露同情,常鲤大为不屑:“我早习以为常,不劳你来怜悯。”

许蝉被他这话一呛,憋了好半天,这才气呼呼道:“哼,你这酸醋闷葫芦就不值得可怜!没事了就别在这儿愣着,船头还破着几个洞呢!”

待竹船修补后,五人继续扬帆起航。接下来的几天,艳阳晴好,江面上也是水波不兴、浪静风平。竹船在两岸的猿声中,过了霞光如锦、彩云缭绕的白帝城;又听着悦耳的渔歌,到了酒香四溢的泸州。

这泸州是有名的酒城,此地自唐宋时,便以擅酿美酒著称于世。到了明代,这里的人们将酿制的大曲酒封入窖中发酵,使得酒浆尝起来更为甘醇绵厚。

前番历经过一场生死之劫,后方也暂时没发现追兵的踪影,五人一直紧绷着的心弦,此时难得地松弛了不少。于是便上得岸去,弄了几坛老窖美酒运回竹船,一路饮着佳酿、观着美景,再经几个日升月落,抵达了叙州府境。

叙州境内,水道通衢。徐振之到了这里,不免会依着阅过的典籍,来对照当地的水文地理。

见徐振之立在甲板上出神,许蝉不禁好奇:“振之哥,你都站了半个多时辰了,是在瞧什么呢?”

徐振之指着远处道:“我在观察那两条大江。”

许蝉顺指望了望:“江有什么好看的?”

徐振之缓缓道:“西南那条,叫作金沙江;西北方这条,便是岷江了。这两条大江齐汇于此处,再向东方奔流,越川蜀、过湖广、经由咱们的家乡江阴,最终从松江府入海。”

“啊?”许蝉怔道,“原来家乡那边的扬子江,竟是从这里通过去的。”

徐振之点了点头,又道:“再长的江,也会有正源。刚才我便一直琢磨,这岷江与金沙江,到底哪条才是大江之源。”

许蝉道:“你看过那么多书,难道就没有一本记载过?”

徐振之皱眉道:“《禹贡》中曾说‘岷山导江,东别为沱,又东至于澧’;《荀子》里也道‘昔者江出于岷山,其始出也,其源可以滥觞’。这两本书中,皆云大江发自岷山,正因如此,我之前一直以为岷江便是江源,可今日到了此地,才发觉似乎那条金沙江更像是源头水脉。”

许蝉挠了挠头:“可那些都是圣贤书呀,难道圣贤也会写错?”

徐振之正色道:“人谁无过?圣贤亦是人,当然也会出些差错。这次咱们身负要事,等之后有空,我打算再回此地探访,届时一定要弄清楚,究竟哪条才是大江正源。”

许蝉笑道:“振之哥,你就是太爱较真。哪条是正源,跟咱们又有多大关系?”

“这不是较真。”徐振之摆了摆手,“治学必须严谨,若是书中错了,就不能再让它一直错下去。”

二人正说着,身后传来了郭鲸的声音:“徐公子、徐夫人,你们都站稳些,咱们要转道岷江了!”

沿岷江行出不远,便进了嘉定州地界。眼见那凌云山就要到了,五人都振奋不已,皆铆足了力气,驾着竹船破流前航。

不知不觉,两个时辰过去,前方山环水抱、泱漭磅礴,又有青衣江、大渡河两条支流注入。三江交汇,浩水萦纡,江渚凝雾之间,雄山凌云高矗。

郭鲸、薛鳄急不可耐,奔至船头不停地朝前眺望。

“前面便是凌云山了吧?”

“怎还瞧不见大佛?”

许蝉眯着眼睛望了一阵,欣喜道:“哈!我倒是看到了佛影!”

“佛影?”徐振之不解道,“那凌云大佛,应坐落在东麓栖鸾峰的峭壁,此处离得尚远,又怎么能看得见?”

“你们瞧,”许蝉指着远方三座绵延的山峰道,“那里的三座大山连起来,不正是一尊卧着的睡佛吗?”

其余人再度望去,见那凌云山侧,果然还有两座大山。那两座大山,一名乌尤,一名龟城。乌尤为头、龟城为足,与中间的凌云山衔接起来,宛然就是一尊以碧江作榻、怡然酣睡的卧佛模样。

郭鲸、薛鳄纷纷道:“像!真像!”

徐振之也连连点头:“难得啊小知了,竟然能发现这等神迹!”

许蝉不好意思地道:“八成是因咱娘吃斋念经,我也跟着沾了光,多少有了些佛缘。”

造物之奇,有如鬼斧神工。五人一面赞叹,一面乘竹船朝凌云山继续靠去。

又绕过一道水汊,萦绕在山峰间的云雾顿开,一缕金光照下,那雄伟壮丽的凌云大佛,终于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尊大佛头与峰齐、脚踏大江,双手抚于两膝之上,临川危坐,气势恢宏。从船头仰望,大佛慈悲肃穆、宝相庄严,以祥和的目光居高而下,俯视着万物众生。

五人皆是心潮澎湃,崇敬之情油然而生。恍然间,似见那瑞雾祥云中,有飞仙在拈花纷舞;耳边也若闻梵声环绕、妙音空灵。

立在船头,徐振之不禁双手合十,虔诚地向大佛遥拜。

许蝉也学他的样子拜了几拜:“如今见了才知,这比我想象中的还要大呢……振之哥,这大佛是什么人造的?”

徐振之缓缓道:“初建此大佛者,是唐代开元年间的海通法师。”

见徐振之讲古,郭鲸、薛鳄也饶有兴趣,都竖起耳朵旁听起来。

徐振之接着道:“这凌云山上,有座凌云寺,海通法师便于那寺中出家。每逢洪汛,这三江汇流之处便是浊浪滔天,时常发生舟毁人亡的惨剧。海通法师慈悲为怀,不忍百姓再受水患之害,就发下宏愿,要‘夺天险以慈力,易暴浪为安流’,打算在这山上凿出一尊天下无双的弥勒佛像,用以安澜镇江、庇护苍生。”

许蝉道:“那这位海通法师,可真是位悲天悯人的高僧。”

“是啊,”徐振之点点头,“为了筹募建佛所需的银钱,海通法师足行千里、缘化八方,历经千辛万苦,这才化得一笔银两,请来一批工匠。谁知开凿不久,那嘉州的郡守竟打起那笔善财的主意,以海通法师擅自建佛、破坏当地风水为名,带着一大帮手下到凌云寺敲诈。”

薛鳄怒道:“这狗官好生可恶!”

许蝉也气道:“修佛的钱他都敢惦记,就不怕天打雷劈吗?振之哥,后来怎么样了?”

徐振之叹了口气:“面对赃官的勒索,海通法师自是断然拒绝。他们却不肯死心,继续威胁恫吓,海通法师无所畏惧,又斩钉截铁地说道,‘自目可剜,佛财难得!’言罢,竟毫不犹豫地剜出一只眼珠,用铜盘端了,递在那赃官面前。被海通法师的这番浩然正气所慑,那赃官直吓得屁滚尿流,急带着手下仓皇下山,从此再不敢来犯。”

听到这里,郭鲸和薛鳄一个叫着“好汉子”、一个喊着“真丈夫”,皆对海通法师的胆气肃然起敬。

徐振之继续道:“附近的百姓得知后,也被海通法师舍目护法的壮举所感动,有钱的出钱、有力的出力,纷纷来帮着修造大佛。当是时,人夫竞力、千锤齐奋,大佛的轮廓越来越明朗,江中的风浪也越来越平静。然而,等大佛凿至头胸处时,海通法师便因积劳成疾,圆寂归天了。后来,剑南节度使章仇兼琼闻听此事,深受感动,派出军民继续修建,并从自己的俸禄中拨钱二十万以济之,用时七年,将大佛从胸部修至双膝。再后来,爆发了安史之乱,时局动荡,修佛的工程一度中断了四十多年,直到唐德宗贞元年间,韦皋节度剑南西川,捐俸五十万,又历经十五年,从佛膝修到了莲座,将大佛通体着色,丹彩以章、金宝以严。另建九曲栈道、十三层大像佛阁,方得以最终竣工。”

听完这大佛修建的前因后果,其余人皆是唏嘘不已。许蝉抬头望了望,指着大佛一侧的山壁道:“振之哥,那应该就是九曲栈道吧,可那大像阁又在哪儿?”

徐振之道:“那大像阁原覆于佛身外,为大佛遮风避雨,可唐武宗在位时,下令举国灭佛,这凌云山上的大小寺庙,仅凌云寺得以保全。纵是如此,大像阁还是受到了波及,再经唐末兵乱,便塌垮朽败了。”

许蝉怅然道:“那真是可惜,后来就没人修缮吗?”

徐振之又道:“后来这大像阁几度易名,或称‘天宁阁’、或称‘宝鸿阁’,宋、元时期都曾重修过,可因战火兵燹,此阁屡建屡毁,最终不复存在,只留下佛身上那些柱础、桩洞了。”

“我说大佛身上怎么坑坑洼洼的,原来是些桩洞。”许蝉挠了挠头,“其实也好办,等太子以后当了皇帝,咱们便让他把阁楼修起来,再给这大佛镀上一层金身!”

徐振之笑了笑:“说得有些远了。你一提太子殿下,我才记起咱们此行目的。快到大佛脚下了,找个地方泊船上岸吧。”

不多时,竹船靠岸,五人攀上了石台,来到大佛脚下。从此处仰观大佛,更是极为震撼,单是一只佛足,便有近三丈宽窄,其上十分坦阔,足以容立百人。

大佛两侧的岩壁上,还凿着大大小小的神龛,临江左右,各雕着一尊高达五丈的护法天王。

郭鲸又看了一阵,向徐振之道:“徐公子,如今这凌云大佛就在眼前,可那禹王的神鼎又在哪儿?”

徐振之道:“眼下我也毫无头绪,咱们先找找看吧。”

“好!”

余人答应一声,分头探查起来。常鲤当先跃上大佛两膝间的平台,郭鲸和薛鳄则开始搜索起那些层叠的佛龛,许蝉对那山顶颇感兴趣,便拉起徐振之,沿着那条九曲栈道向上攀登。

行在九曲栈道上,徐振之忍不住再向大佛打量。在千百年的风蚀雨淋下,佛身上已然是坑洼斑驳,不少地方还生出了野草青苔。然而大佛虽历经沧桑,眉目却依旧慈祥,就那样安之若素,看惯了冬去春来、观尽了世代兴衰。

等二人到了山顶,那萧条的凌云古刹便映入眼帘。此时寺内久无香火,早已破败不堪。院中荒草齐膝,殿上也是蛛网遍结,几尊佛像都歪倒在神台上,覆盖了厚厚一层灰尘。

在寺中寻找半天,二人皆没什么发现,于是便退至寺外,回到了栖鸾峰畔。

此时常鲤仗着轻功,已攀在了大佛的肩头上。徐振之见状,忙问道:“常兄,你可寻到些头绪?”

“没有。”常鲤摇了摇头,又拍了拍大佛的耳朵,“不过我发现这佛耳,貌似是木头所制。”

徐振之一怔:“木制?”

“对,”常鲤又道,“那鼻梁也是一样,都以实木雕就,表面不过是刷了层锤灰。”

“这倒奇了……”徐振之稍作沉思,又道,“常兄,你再探探那耳鼻等处,可有什么暗道入口?”

常鲤道:“我已探过,并无什么异样。”

徐振之“哦”了一声,又朝下方的郭鲸、薛鳄喊道:“二位大哥,你们可有发现?”

郭鲸摊了摊手:“咱哥俩快把这些佛龛摸遍了,可还是一无所获!”

徐振之有些失落,但依然向几人宽慰道:“不要紧,既然那密图说禹王鼎存于此处,那咱们再仔细找找便是……”

话音未落,不远处突然传来许蝉的声音:“都过来呀,我发现了一个山洞!”

“山洞?”徐振之精神一振,急忙奔向许蝉所在。

常鲤纵身一跃,从佛肩跃至栈道上。底下的郭鲸、薛鳄也怔了怔,双双赶上山顶。

没出一会儿,四人便都赶到许蝉面前。

“那山洞呢?山洞在哪儿?”

许蝉指了指身旁的山岩:“在那里!洞口被藤蔓给遮住了。”

几人上前拨了两下,果见那厚厚的藤蔓后,掩着一方洞口。

“哈哈,说不定是条暗道!”薛鳄大喜,几下将洞口的藤蔓全然扯掉。郭鲸也摸出了火折子吹亮,借着火光照明。

当五人满怀欣喜地走进洞后,皆是大失所望。这洞约莫三丈多深,里面却空空如也,山洞尽头,仅有一张铺着烂竹席的石床,除此之外,别无长物。

许蝉一跺脚,沮丧道:“还以为找到了机关密室,原来什么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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