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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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戈文起身说道:“对不起,洛伊丝。夏季美丽的黄昏与动人的你,一时让我神魂颠倒。”

洛伊丝冲他莞尔一笑,然后转向拉尔夫。“我刚听说海伦的事,”她说道,“便立马赶了回来。我整个下午都在勒德洛和老姐妹们打牌,赌注很小。”拉尔夫不用看都可以想象麦戈文的左眉快要翘上天了,仿佛在说:和老姐妹们打牌!傻大姐洛伊丝真棒,真完美!“海伦还好吧?”

“还好。”拉尔夫说道,“也许不算太好——医生让她晚上住院观察——但她没有什么危险。”

“孩子呢?”

“很好。由海伦的朋友照看。”

“我们去门廊上吧,你们给我说说事情的经过。”她一手挽着麦戈文的胳膊,另一只手挽着拉尔夫,领着他们往门廊走。三个人登上门廊台阶,就像两位火枪手稳稳地搀着他们年轻时共同爱上的女子。洛伊丝坐在摇椅上,哈里斯大道路灯初上,宛如两串珍珠在黑夜中闪闪发光。

6

当晚拉尔夫倒床就睡着了,然后在周五凌晨三点半醒来。他知道继续睡觉肯定睡不着,不如径直去起居室的高背椅上坐下。

但他还是躺了一会儿,望着黑夜,试着抓住梦的尾巴。但他无法入睡。他只记得梦中有艾德……海伦……还有罗莎莉,那条时而会在报童皮特出现之前沿哈里斯大道跛行的狗。

多兰斯也在梦中,别忘了他。

是的,没错。犹如钥匙插入锁孔,拉尔夫突然想起去年夏天艾德和皮卡车司机发生冲突时多兰斯所说的怪事……这件事让拉尔夫想了一晚上。当时拉尔夫抱住艾德想把他压在弯曲的汽车引擎盖上,等待事情真相出现。多兰斯让拉尔夫放开艾德。

(我不会的。)

“多兰斯说他已经看不见我的手了。”拉尔夫咕哝着,双腿垂在床沿,“他就是这样说的。”

拉尔夫在床沿坐了一会儿,低着头。卷曲的头发散在脑后,双手相扣,垂在大腿之间。最后他穿上拖鞋蹒跚地走到起居室。又到了等待太阳升起的时刻。

第四章

1

虽然愤世嫉俗者通常比荒诞的乐观主义者听起来更可信,但拉尔夫的经验表明愤世嫉俗者犯错的概率也不小。拉尔夫开心地看到,麦戈文对海伦·迪普努的看法完全错了——对于海伦而言,《破烂、心碎的蓝调》中的一段歌词就足以让她改变主意。

次周周三,拉尔夫决定自己最好还是去寻找那位在医院与海伦交谈过的格蕾琴·蒂尔贝里女士,以确保海伦安然无恙,此时他收到一封海伦的来信。寄件地址十分简单——海伦和娜塔莉,高垄——却足以让拉尔夫感到宽慰。他坐在门廊的椅子上,撕开信封,抖落出两张横格信纸,上面布满了海伦的倾斜字迹。

亲爱的拉尔夫:

我想你现在大概以为我还在生你的气吧,但并非如此。高垄有规定,入住后的最初一段时间,我们不能通过电话或信件等方式与任何人联系。我和娜塔莉都很喜欢这儿。娜塔莉喜欢这儿是因为至少有六个与她年龄相仿的孩子陪她一起玩耍。而我则遇到很多同病相怜者,这超乎我的想象。我的意思是,你也看过电视访谈节目《奥普拉和那些爱上家暴男的女士》。可是当自己面临家暴时,你会觉得无人理解你的遭遇。我现在发现并非如此,这让我甚感宽慰……

海伦首先谈及她被委派的任务——在花园干活,为设备库上漆,用醋和水清洗防风窗——以及娜塔莉蹒跚学步的情景。随后,她才谈论此前发生的事以及她未来的打算。拉尔夫看到此处才感到她情绪的波动。一方面,她对未来充满焦虑;另一方面,她又下定决心为娜塔莉和自己做出正确抉择。拉尔夫很高兴她终于想通了,但一想到海伦在想通这一点之前所经历的艰难时光,他不免心中一阵酸楚。

我要和他离婚(海伦写道)。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脑中浮现出了类似我母亲的怒吼声,但我不想再自欺欺人了。高垄为我们提供了很多治疗方法,例如大家围坐在一起,一小时用完四盒面巾纸,但所有方法都是为了帮助大家看清事实。就我而言,和我结婚的那个男人已经变成危险的偏执狂。虽然他偶尔也会很温柔和贴心,但这不是重点,只会让我心烦意乱。我依稀记得他曾隔三差五地送我精心挑选的花朵,但如今只会坐在门廊,和一个根本就不存在的人说话。一个被他称作“秃头矮医生”的人。感觉很精彩吧?我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开始的,拉尔夫,如果你想听,下次见面时我告诉你。

我应该会在九月中旬回哈里斯大道的家中(暂住一段时间),看能否找份工作。整个事件让我异常恐慌。我收到了艾德的短笺,虽然简短,却足以让我松了口气。他在信中说他目前住在弗雷西港霍金实验室街区的单幢住所中。他说会遵守保释协议中的“不接触”条款。他说他深感抱歉,但我实在体会不到他的歉意。我并非渴望在信笺中看到他的泪迹或随信附上他的耳朵,但……我不知道。感觉他并非真诚道歉,而是做样子。这有意义吗?他随信寄了一张七百五十美元的支票,这表明他还没忘记自己的责任。这非常好,但我更乐见他能治疗心理疾病。法院应该判他接受一年半的强力治疗。我在团体治疗时如是说,好几个人听后哈哈大笑,她们认为我在说笑话,但我说的是实话。

每当我展望未来,脑海中总会浮现可怕的画面:我看到我们母女在玛那救济中心排队领取免费餐,我抱着裹在毯子中的娜塔莉走进第三街道的收容所。每当我想起这些画面,便不寒而栗,甚至掩面痛哭。我知道这样做很愚蠢,因为我毕竟获得过图书馆学研究生学位,但我仍忍不住这样想。你知道每次想到这些画面时我坚持的动力是什么吗?是你将我带到红苹果柜台后所说的那席话。你告诉我街区中有很多朋友。至少我知道有位朋友,一位挚友。

信的落款是:爱你的海伦。

拉尔夫拭去眼角的泪水——他最近多愁善感,似乎连帽子掉了都会流泪,可能是因为太累了——然后开始看挤在信纸底部右侧空白部分的附言:

我渴望你来看我,但由于各种原因,男士“禁止入内”。我想你会理解,她们甚至不愿让我们透露具体的住址!海伦。

信摊在拉尔夫的大腿上,他呆呆地坐了一两分钟,看着窗外的哈里斯大道。时值八月末,虽然仍是夏季,但微风吹过,白杨树叶开始泛着秋色,空气中也略带凉意。“供应各类文具,请进店选购”,红苹果便利店橱窗上的标语如是说。纽波特镇外的某个宽敞但陈旧的农舍中,一群受虐的女性正努力重拾正常的生活。海伦·迪普努正在清洗防风窗,以迎接漫长的冬季。

他小心翼翼地将信件放回信封,努力回想艾德和海伦的婚姻存续时间。六七年吧,他想。卡洛琳应该知道。你需要多大勇气才忍心开动拖拉机,将种植了六七年的作物犁埋?他扪心自问。当你经历千辛万苦终于知道如何翻土、播种、浇水和收割后,需要多大勇气才能重新开始?你需要多大勇气才能云淡风轻地说,“我不得不放弃这些豌豆,因为豌豆对我无用,我最好种植玉米或豆类”。

“需要很大勇气,”他再次擦拭眼角的泪水,“我想需要极大的勇气。”

拉尔夫突然急切盼望去见海伦,再说一遍她铭记于心而他几乎忘却的话:没事儿,你会渡过难关,街区内有很多你的朋友。

“没错,就是这句话。”拉尔夫说道。收到海伦的来信让他瞬间松了一口气。他起身将信放进后兜,沿着哈里斯大道走向位于延长路段的野餐区。如果能巧遇见法耶·查宾或者唐·维泽,还可以和他们下盘棋。

2

海伦的来信虽然让拉尔夫轻松了很多,但丝毫没有减轻他的失眠症。他仍然早醒,劳动节来临之际,他在凌晨两点四十五分便会醒来。到了九月十日——当天艾德·迪普努再次被捕,这次是和其他十五人一起——拉尔夫每晚的平均睡眠时间骤减至三个小时左右,他感觉自己好似显微镜载物台上的微生物。我就是一个孤独的微生物,他坐在高背椅上,凝视着哈里斯大道,希望自己能笑得出来。

朋友们不断地为他提供更多“非常奏效”的偏方。拉尔夫的心中不止一次产生这样的念头:他可以就这些偏方写一本妙趣横生的小书……条件是他睡眠充足并保持大脑清醒。现在已经是夏末,他每天依然能准确无误地穿上左右脚同色的袜子,但是他不断回想起海伦被打那天他精神恍惚地在橱柜中翻找立顿汤的情景。尽管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类似情况,因为他每晚至少都能睡一会儿,但是拉尔夫非常害怕。如果睡眠得不到改善,同样的场景可能会重现,甚至变得更糟。有时候他感受到大脑枯竭,尤其是凌晨四点半坐在高背椅上时。

这些偏方从高超到荒谬,不一而足。就高超偏方而言,最佳的例子是位于圣保罗的明尼苏达睡眠研究所的彩色宣传册。而荒谬偏方的例子便是“魔魔眼”,一种与《国家询问报》和《内部视角》等超市小报一起出售的万能护身符。一天傍晚,红苹果的女店员苏将一个此类护身符送给拉尔夫。他低头俯视这块护身符,那东西像一个勋章,上面粗制滥造地绘了一只蓝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他(拉尔夫心想:这护身符以前可能被用作扑克牌筹码)。拉尔夫强忍笑意,直到安全穿过街道回到公寓内才放声大笑。他很庆幸没在苏面前发笑。

苏赠送护身符时庄重的神情——以及与护身符配套的看似昂贵的金链子——表明它价格不菲。自从上次和拉尔夫一起救助海伦之后,苏便对拉尔夫多了几分敬畏。这让拉尔夫很不自在,但不知如何是好。与此同时,他认为佩戴该护身符无伤大雅,这样苏便可以看见他衬衫底下护身符的轮廓。但这对失眠症的治疗并无裨益。

在录完拉尔夫关于迪普努家庭矛盾的证词后,约翰·莱德克警长将办公椅往后推了推,双手紧扣在宽厚的颈背。莱德克说麦戈文告诉他,拉尔夫患有失眠症。拉尔夫承认的确如此。莱德克点点头,又将办公椅往前推了一点。他十指紧扣,放在堆满文件的桌面上,严肃地望着拉尔夫。

“蜂巢。”莱德克说道。他的语气让拉尔夫想起麦戈文在推荐威士忌时的语气,而拉尔夫此时的回应也如出一辙。

“什么?”

“这是我祖父极力推崇的方法。”莱德克说道,“睡前吃一小块蜂巢。吮吸巢内的蜂蜜,咀嚼蜡状蜂巢,就像嚼口香糖那样,随后将蜂巢吐出。蜜蜂在酿蜜时会分泌一种天然镇静剂,能助你入睡。”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拉尔夫将信将疑地说道,“你知道在哪儿买蜂巢吗?”

“营养店——购物中心里的保健食品店。值得一试。不出一周你的失眠问题就可解决。”

拉尔夫很喜爱这个试验,因为蜂蜜甘甜爽口。但吃完蜂蜜的第一晚他仍在三点十分醒来,第二晚在三点零八分醒来,第三晚在三点零七分醒来。此时,第一块蜂巢已经吃完了,他又去营养店买了一块。蜂巢并无镇定剂之疗效,却是不错的零食。拉尔夫遗憾没早点发现。

拉尔夫还尝试用热水泡脚。洛伊丝为他邮购了一种万能凝胶围巾——据称将该围巾围在脖子上有助于治疗关节炎和促进睡眠(围巾对拉尔夫并无效果,不过他的关节炎本来就不严重)。某次在尼基餐厅,拉尔夫偶遇特里格·瓦尚在吧台饮用甘菊茶。“甘菊茶非常好,”特里格说道,“它将助你一觉睡到天亮,拉尔夫。”拉尔夫听从了他的建议,结果凌晨两点五十八分就醒了。

这些就是拉尔夫试过的偏方和天然顺势疗法。他没有试过的方法包括:摄取大剂量维生素,因为他的固定收入无法担负;一种被称作“梦想奔驰”的瑜伽姿势(据邮差描述,这种瑜伽姿势能够让拉尔夫看到自己的痔疮);以及吸食大麻。拉尔夫认真考虑了最后一种方法,但他最终认为吸食大麻有违法律,而且效果可能与威士忌、蜂巢以及甘菊茶如出一辙。此外,麦戈文一旦发现拉尔夫吸食大麻,定会喋喋不休。

拉尔夫在尝试这些方法的同时,脑中始终有个声音不断在问:是否要试遍蝾螈的眼睛和蟾蜍的舌头等所有方法才肯去看医生?与其说这是一种批评的声音,不如说是好奇。

九月十日,“生命之友”在“妇女关怀”中心外面举行了第一次示威游行活动。拉尔夫决定去药店买药……但他不想去市中心的雷氏制药药店,他经常帮卡罗尔在此购买处方药。药店中的医师跟他很熟,他不想让雷氏制药药店的药剂师保罗·道金发现他购买安眠药。这种想法似乎很愚蠢——犹如跑遍全城去购买安全套——但他执意如此。他还未光顾过斯特拉福德公园对面的来爱德药店,因此他决定去那儿。如果连安眠药都不管用,那他真得去看医生了。

真的吗,拉尔夫?此话当真吗?

“是真的。”他在九月的暖阳下徜徉在哈里斯大道,大声咆哮道,“如果我再拖延,将不得善终。”

净说大话,拉尔夫,他脑中的声音怀疑地回应道。

比尔·麦戈文和洛伊丝·夏瑟站在公园外,似乎正在热聊。比尔抬头看到拉尔夫,于是挥手让他过去。拉尔夫走近他们,对这俩人的表情感到不悦:麦戈文充满好奇,而洛伊丝则是一脸苦恼与担忧。

“你听说医院外的事件了吗?”拉尔夫走近时,洛伊丝问道。

“不是医院外,也不是‘事件’。”麦戈文愤懑地说道,“是示威游行活动——总之大家都这么说——该活动发生在医院后面的‘妇女关怀’。有一批人已经被抓进监狱——人数在六至二十四之间,似乎没人知道确切的人数。”

“艾德·迪普努也被抓了!”洛伊丝气喘吁吁地说道,麦戈文白了她一眼,很明显他认为应该由他来宣布这则消息。

“艾德!”拉尔夫诧异地说道,“艾德在弗雷西港!”

“错。”麦戈文说道。他今天戴了一顶破旧的棕色软呢帽,为他增添了几分俏皮的色彩,犹如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犯罪片中的新闻记者。拉尔夫心想那顶巴拿马草帽是否还未找到,还是草帽不合秋季的时宜。“今天他再次被抓进风景如画的市立监狱。”

“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他们俩人也不甚了解。现在这只是一个谣言,犹如流行性感冒在公园内散布开来。这儿的人们之所以对谣言感兴趣,是因为艾德·迪普努也牵涉其中。玛丽·卡伦向洛伊丝透露:示威者之所以被抓是因为他们有人扔石头。斯坦·埃伯里在麦戈文巧遇洛伊丝之前已经将情况告诉了麦戈文。按照斯坦·埃伯里的说法,有人——可能是艾德,也可能是别人——在医生们经过“妇女关怀”和医院后门之间的通道时用梅斯喷雾攻击了他们。这条通道基本上是公共空间,但自从七年前“妇女关怀”开始提供人流服务后,这儿便成了反人流示威者的聚集地。

这两个版本的说法都含糊不清而且相互矛盾。拉尔夫觉得两者都不可信,也许仅是因为几个情绪激动的人擅自闯入“妇女关怀”或因为其他原因被捕。在德里市这种地方,此类事件经常发生,一旦到了人们嘴里,就会变成三人成虎的事。

但拉尔夫始终摆脱不了一种感觉,那就是这次的情况可能比较严重,因为比尔和洛伊丝的版本都涉及了艾德·迪普努,而他可不只是个反人流抗议者。毕竟这家伙仅因为妻子在与“妇女关怀”有关的请愿书上签名,就扯下她一撮头发,打掉她牙齿,打折她颧骨。这家伙确信有个自称“血色之王”的人——拉尔夫心想这倒是可以成为某个职业摔跤手的名字——在德里市活动,他的下属正在用平板卡车将未出生的受害者运往城外(此外还用皮卡车载着装有死胎的有机肥料桶)。不,他心想如果艾德牵涉其中,事情可能不会像有人被示威牌子敲到头部那么简单。

“到我家去吧。”洛伊丝突然提议道,“我要给西蒙妮·卡斯顿圭打电话。”她侄女芭芭拉是“妇女关怀”的日间接待员。西蒙妮应该最了解今早发生了什么,她肯定给芭芭拉打过电话了。

“我正要去超市。”拉尔夫说道。当然,他说了谎,但无伤大雅。超市距公园仅半个街区之隔,而且紧邻位于单排商业区的来爱德药店。“我回来的时候去找你们。”

“好的。”洛伊丝微笑道,“我们希望你尽快回来,对吗,比尔?”

“没错。”麦戈文说道。他突然将洛伊丝揽入怀中,虽然距离有点远,但他还是一把抱住了。“在此期间,你将独属于我。啊,洛伊丝,多么美妙的短暂时光啊!”

公园内有一群推着婴儿车的母亲(她们肯定又在说长道短,拉尔夫心想)正注视着他们,也许是被洛伊丝的姿势所吸引,因为洛伊丝只要一激动姿势就特别浮夸。此刻,麦戈文让洛伊丝后仰在他怀中,用类似探戈舞者谢幕时的虚假热情俯视着她。一位母亲对另一位母亲说了句什么,接着俩人都哈哈大笑。她们的笑声非常刺耳、刻薄,不禁让拉尔夫想起粉笔划过黑板以及餐叉拖过瓷质水槽的声音。瞧那些可笑的老人,笑声仿佛在说,他们还在装年轻。

“别闹了,比尔!”洛伊丝说道。她满脸绯红,不仅因为这是比尔的一贯把戏,还因为她听到了公园内的笑声。毫无疑问,麦戈文也听到了笑声,但麦戈文认为她们是被逗乐了而非嘲笑他。拉尔夫心想,有时候轻微自负也是一种保护。

麦戈文放开洛伊丝,摘下帽子快速扫过胸前,划到腰部,然后夸张地鞠躬。洛伊丝忙于将丝质衬衫塞进裙装腰带,无暇顾及他。她脸上的红晕逐渐褪去,拉尔夫发现她面色苍白,特别担心她会突然晕倒。

“如果方便就过来吧。”她静静地向拉尔夫说道。

“我会来的,洛伊丝。”

麦戈文伸手搂着洛伊丝的腰部,这次他的姿势充满了喜爱、友善和真诚。他们一起走上了街头。望着他们,拉尔夫顿生似曾相识之感。他好像在其他地方或其他时空见过此情此景。就在麦戈文放下手臂打断他的幻想之时,他突然想到:弗雷德·阿斯泰尔牵着头发乌黑、体态丰腴的金吉·罗杰斯[13]走进小镇的电影场景,跟随杰罗姆·科恩或欧文·柏林的曲调翩翩起舞。

奇了怪了,他心想,转身朝着位于去上哩丘途中的单排商业区走去。这非常奇怪,拉尔夫。比尔·麦戈文和洛伊丝·夏瑟与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吉·罗杰斯根本风马牛不相及……

“拉尔夫?”洛伊丝大声喊道,他随即转身。现在他们之间隔了一个十字路口,大约有一个街区的距离。伊丽莎白街车水马龙,拉尔夫只能断断续续地看到他们的身影。

“什么?”他回应道。

“你脸色比之前好!体力更加充沛!最近睡得好吗?”

“挺好的!”他回应道。又撒谎了,又一个理直气壮的谎言。

“我之前不是说了,换季后你的睡眠就会好了?待会儿见!”

洛伊丝朝他挥手,拉尔夫惊异地发现,洛伊丝精修的短指甲上涂了往后延伸的鲜蓝色对角线美甲,看似飞机留下的尾迹。

这是什么?

他紧闭双眼,然后再次猛地睁开。什么都没有。只见比尔和洛伊丝沿着街道往洛伊丝家走去。空中没看到鲜蓝的对角线美甲,什么都没……

拉尔夫将视线落在人行道上,看到洛伊丝和比尔在混凝土地面留下的足迹。这些足迹恰似老亚瑟·穆雷国际舞蹈学校利用邮购业务出售的舞蹈学习指南中的足迹。洛伊丝的足迹是灰色的,麦戈文的足迹——比较大但很精美——呈深橄榄绿色。这些足迹在人行道上发着光,拉尔夫此时正站在伊丽莎白街的远端,惊愕不已。突然,他发现这些足迹冒着五颜六色的烟雾,也可能是水汽。

一辆开往老海角的公共汽车疾驰而过,一时遮住了拉尔夫的视线。汽车通过后,地上的那些足迹便不见了踪影。人行道上只有一个褪了色的粉色爱心,里面用粉笔写着:山姆和狄安妮永远在一起。

这些足迹并没有消失,拉尔夫,它们根本就不存在。你应该知道,对吧?

是的,他知道。拉尔夫一开始认为比尔和洛伊丝看似弗雷德·阿斯泰尔和金吉·罗杰斯,后来又产生幻觉,认为人行道上出现幽灵的足迹,类似亚瑟·穆雷国际舞蹈学校舞蹈指南上的足迹。这种逻辑很奇怪。他感到非常害怕。拉尔夫心跳加速,准备闭目镇静下来。但闭眼又看到洛伊丝挥舞的手指上犹如亮蓝色飞机尾迹的美甲。

我得好好睡一觉,拉尔夫心想,我必须好好睡一觉,否则不知道会看见什么。

“没错。”他喃喃自语,继续朝药店走去,“说不准会看到什么。”

3

十分钟后,拉尔夫来到来爱德药店门前,看到一块用链子从天花板悬下来的标牌,上面写着“来爱德让你感觉更健康!”。这条标语似乎表明,任何通情达理、勤奋努力的消费者都可实现健康的目标。拉尔夫对此不以为然。

拉尔夫心想,这家药品零售店规模宏大——相比之下,他经常光顾的那家雷氏制药药店犹如贫民区的公寓。灯光照亮的通道犹如保龄球道,货架上的商品琳琅满目,从烤箱到拼图玩具一应俱全。拉尔夫观察后发现第三通道有很多专利药品,他很可能在此找到他需要的。他缓慢走过胃药区,在止痛药区逗留了片刻,快速通过泻药区,停在了泻药区和消肿剂区之间。

总算找到了——这是我最后的希望了。如果这药再不奏效,我只能去看里奇菲尔德医生了。如果他建议我嚼蜂巢或饮用甘菊茶,我可能会愤怒地冲向他,可能需要护士和医护人员合力才能把我拉开。

第三通道上方的标牌写道:助眠药。

拉尔夫几乎从不服用专利药品(否则他早就来买药了),因此不确定到底需要何种药,但可以肯定绝非这些花里胡哨、令人眼花缭乱的药品。他浏览药盒(很多药盒呈现抚慰人心的蓝色),阅读药品名称。很多药品名称很奇怪甚至有些不祥:康柏舒,苯海拉明,眠可欣,保尔眠,盐酸苯海拉明,睡眠灵,促眠通。甚至还有一种无品牌药。

你在开玩笑吧,拉尔夫心想。这些药物并无裨益。是时候停止胡闹了,知道吗?当你在人行道上看到彩色足迹时就该停止胡闹去看医生了。

但紧接着他又清晰地听到了里奇菲尔德医生的声音,犹如在脑海中播放的磁带录音机:你妻子患的是紧张性头痛,拉尔夫——这种病很讨厌、很痛苦,但不会危及生命。我想我们可以把它治好。

讨厌和痛苦,但不会危及生命——对,没错,里奇菲尔德就是这样说的。随后他拿起处方签开出第一批无效的药物,而此时卡洛琳脑中的一小簇异形细胞正在破坏她的身体。也许贾马尔医生说的没错,卡洛琳去看医生时已经晚了;也许他只是胡说,因为他独在异乡,试图附和里奇菲尔德医生,不想惹是生非。可能这样,也可能那样,拉尔夫什么都不敢确定,可能永远也确定不了。他只知道他和妻子在完成婚姻中最后两项任务时,里奇菲尔德并不在场:卡洛琳撒手人寰,而自己目送她离开。

这是我想做的吗?去看里奇菲尔德医生,然后再次让他拿起处方签开药?

也许这次会奏效,他和自己争辩道。与此同时,不由自主地伸出手从货架上拿起一盒眠可欣。他把药盒翻转过来,稍微放远一点,以便能看到侧面的小字。他仔细地浏览药物活性成分表,其中有些怪异的单词他不知道如何发音,更不知道是什么或对睡眠有何作用。

是的,他回答那声音说。也许这次会奏效。但真正行之有效的办法可能是换名医生——

“需要帮助吗?”拉尔夫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他正准备将眠可欣放回原处,换一种听起来不像罗宾·库克小说中的邪恶药物的药,背后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拉尔夫吓了一跳,将十几盒合成安眠药打翻在地。

“对不起,我太笨拙了!”拉尔夫说着朝背后看去。

“不,都是我的错。”拉尔夫刚捡起两盒眠可欣和一盒促眠通胶囊,身穿白色工作服和他说话的男人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捡起剩下的药物并将它们置于货架。根据别在他胸前的金色名牌可知,他名叫乔·维齐尔,是来爱德药店的药剂师。

“好了,”维齐尔拍了拍手,转向拉尔夫,露出友善的笑容,“我想再问一次,需要帮忙吗?您看似有些迷茫。”

拉尔夫原本的第一反应——白衣男子打乱了他和自己深刻且有益的对话,他感到不悦——被谨慎的好奇所取代。“呃,我不知道。”他说道,随后指向货架上的安眠药:“这些药物有用吗?”

维齐尔笑得更加灿烂了。他年近中年,身材高挑,皮肤白皙,留着中分稀疏棕发。他伸出手,拉尔夫刚出于礼貌伸出手便被他一把握住。“我叫乔。”这位药剂师说道,轻拍别在胸前的金色名牌,“我本来叫乔·维齐尔,现在年纪大了,更加机智了[14]。”

这是一个老套的笑话,但不影响乔·维齐尔的兴致,他哈哈大笑。拉尔夫感到些许焦虑,但仍礼貌性地回以微笑。拉尔夫感到药剂师的手强劲有力,如果他再用点力,拉尔夫的手可能会骨折。拉尔夫不禁心想,早知道去保罗·道金药店就好了。维齐尔有力地握了两下他的手便松开了。

“我叫拉尔夫·罗伯茨。幸会,维齐尔先生。”

“彼此彼此。现在,就这些药物的功效而言,让我用提问的方式来回答你的问题:熊会不会在电话亭排便?”

拉尔夫放声大笑。“我想很少见。”他忍住笑声说道。

“完全正确。”维齐尔看着堆叠如蓝色墙壁的安眠药说道,“幸亏我是药剂师而不是推销员,罗伯茨先生。如果我需要挨家挨户推销产品,我可能会食不果腹。你患有失眠症吗?我这样问,一方面是因为你正在观察安眠药,但主要还是因为你看上去很瘦弱,而且眼窝凹陷。”

拉尔夫说道:“维齐尔先生,如果我某天晚上能睡五个小时,我会感到无比快乐,就算只有四个小时也心满意足。”

“这种状况出现多久了,罗伯茨先生?我可以叫你拉尔夫吗?”

“叫我拉尔夫吧。”

“好的,叫我乔。”

“我记得是从四月份开始的。反正是我妻子去世后的一个月或六周。”

“啊,听到你妻子去世我很抱歉,请节哀顺变。”

“谢谢。”拉尔夫又重复那句老话,“我非常想念她,但她再也不用受病痛折磨了,让我感到安慰。”

“但现在换作了你的失眠……让我想一下。”维齐尔掰着健壮的手指算道,“半年了。”

拉尔夫突然发现自己对药剂师健壮的手指很感兴趣。这次看到的不是飞机尾迹,而是每个指尖似乎被一层明亮的银色薄雾所笼罩,薄雾犹如透明的锡箔纸。他再次想起了卡洛琳,想起她在最后那个秋天有时会因一些虚幻的味道而抱怨——丁香、污水和煎煳的火腿。也许他和卡洛琳一样也产生了幻觉,但他的脑瘤症状不是头疼而是失眠。

胡乱地自我诊断不是一种明智之举,拉尔夫,你为何不放弃这种做法呢?

他坚决地将目光转向维齐尔和蔼可亲的面庞。银色薄雾不见了,连薄雾的迹象都没了。他几乎可以肯定。

“没错。”拉尔夫说道,“持续半年了。可能还不止,实际上有半年多了。”

“有什么明显症状吗?我是指你在入睡前会辗转反侧吗?或……”

“我醒得很早。”

维齐尔蹙起眉头说道:“还看了一些有关失眠的书籍吧,我猜。”如果里奇菲尔德这样说,拉尔夫可能会认为他纡尊降贵,但乔·维齐尔让他感受到一种由衷的赞赏。

“我在图书馆中找了几本有关失眠的书籍,这些书并无大益。”拉尔夫顿了会儿继续说道,“事实上,没有一本书有用。”

“好的,那我把自己知道的有关失眠的知识告诉你,如果我讲的知识你已经知晓请挥手示意。顺便问一下,你的医生是谁?”

“里奇菲尔德。”

“啊哈。你通常在哪儿买药?购物中心的大众药店还是市中心的雷氏制药。”

“雷氏制药。”

“那你今天是偷着来的啊。”

拉尔夫不禁脸红……然后露齿而笑。“是的,偷着来的。”

“啊哈。我无需询问你是否向里奇菲尔德医生咨询过你的问题,对吧?如果你去看过医生,我想你就不会探索专利药品了。”

“这些都是专利药品吗?”

“这样说吧——如果把这些药品装在五颜六色的货车上出售,我会觉得比较对得起良心。”

拉尔夫大笑,原本聚集在乔·维齐尔腰间的银色薄雾也消失殆尽了。

“我可能比较擅长这种推销术,”维齐尔似笑非笑地说道,“我会选一名长相甜美、身穿金色内衣和哈伦裤的女郎来为我暖场……将她称作‘埃及女郎’吧,就像航海者乐队的那首老歌……此外,我还会携带一把班卓琴。依我所见,一首动听的班卓琴音乐最能勾起人们的购物欲望。”

维齐尔越过泻药和镇痛剂看向远方,尽情地享受着白日梦。然后将目光转向拉尔夫。

“对于像你这样的早醒者而言,拉尔夫,这些东西根本没用。你最好别饮酒也不要购买邮购商品目录中的脑波仪。从你的样子看来,我想你应该两种都试过了吧。”

“是的。”

“还有其他二十多种古老的偏方。”

拉尔夫再次大笑。他开始对这位药剂师产生了好感。“说四十多种可能更确切。”

“那么我想说你可真勤快。”维齐尔说道,然后朝那些蓝色药盒一挥手,“这些都是抗组胺药。它们基本上会产生副作用——让服用者昏昏欲睡。查看那边的百时美或苯海拉明等减充血剂药盒,上面都提示你在开车或操作重型机械前不要服用。对于偶尔失眠的患者而言,偶尔服用盐酸苯海拉明可能有效,有助于睡眠。但对你毫无用处,因为你的问题不是睡不着,而是睡不安稳,对吗?”

“对。”

“我可以问你一个棘手的问题吗?”

“没问题。”

“你是否担心里奇菲尔德医生治疗失眠的能力?是否怀疑他无法体会你深受失眠之苦。”

“是的。”拉尔夫感激地说道,“你认为我应该去看里奇菲尔德医生吗?向他解释我的情况以便他理解?”毫无疑问,维齐尔对该问题的回答是肯定的,拉尔夫最终也会给这位医生打电话。将来去看,也应该去看里奇菲尔德医生——他现在终于明白了。到这把年纪还更换医生很不明智。

你会告诉里奇菲尔德医生你产生了幻觉吗?你会告诉他你看到洛伊丝·夏瑟指尖延伸出的蓝色印记吗?还有人行道上的足迹,犹如亚瑟·穆雷国际舞蹈学校舞蹈指南中的足迹吗?以及乔·维齐尔指尖的银色薄雾?你真的打算将这些幻觉告诉里奇菲尔德吗?如果你不告诉他,如果你不能告诉他,你为何要在第一时间去看他,即使这个家伙极力推荐?

然而,令他感到意外的是维齐尔已经换了话题:“你还做梦吗?”

“是的,鉴于我每晚只睡三个小时,做的梦还是挺多的。”

“是连贯的梦吗——是否包含可感知的事件和情节,无论多么奇怪——还是仅包含一些混乱的影像。”

拉尔夫记得昨夜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和海伦·迪普努以及比尔·麦戈文在哈里斯大道中央玩仨人飞盘游戏。海伦穿着一双笨重的大马鞍鞋,麦戈文身着印有伏特加酒瓶和“绝对最佳”字样的运动衫。鲜红色的飞盘夹杂着荧光绿条纹。流浪狗罗莎莉也来了,它一瘸一拐地朝他们走来,脖子上不知道是谁系的褪色蓝手帕随风摆动。它突然纵身一跃,抓住飞盘,叼在嘴里离开了。拉尔夫打算去追,但麦戈文说:算了,拉尔夫,我们马上就要过圣诞节了,到时候会获得一箱飞盘。拉尔夫转向他,想指出圣诞节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如果想玩飞盘该怎么办。但话还没来得及说出口,梦便结束了或变成其他不太生动的梦境。

“如果我没误解你的意思,”拉尔夫说道,“我的梦是连贯的。”

“好的。我想确认这些梦是否清晰。清晰的梦需满足两个要求。首先你知道自己在做梦。其次你能够影响梦的轨迹——你不仅是被动的旁观者。”

拉尔夫点点头。“当然,我也做过清晰的梦。事实上,我最近做了很多清晰的梦。我刚才还在想昨晚做的梦,梦见我经常在街上遇到的流浪狗叼走了我和朋友们玩的飞盘。它打断了我们的游戏,让我抓狂,我想通过意念让它放下飞盘。心灵感应之类的,你知道吗?”

拉尔夫尴尬地微笑,但维齐尔实事求是地点点头。“这行得通吗?”

“这次没有成功,”拉尔夫说道,“但我认为在其他梦境中成功了。我也不太确定,因为醒后很多梦境我都记不住了。”

“这很正常,”维齐尔说道,“大脑将梦境处理为一次性问题,通常把它们存储在短期记忆中。”

“你对此很了解,对吗?”

“我对失眠很感兴趣。大学期间我写了两篇有关做梦和睡眠障碍关系的论文。”维齐尔看了看手表,“我的休息时间到了。想不想和我一起喝杯咖啡,吃点苹果馅饼?隔壁有家店的馅饼不错。”

“听起来很不错,但我可能会点杯橙汁汽水,因为我打算减少咖啡的摄入。”

“我可以理解,但完全没用,”维齐尔畅快地说道,“你的问题不在于咖啡因,拉尔夫。”

“是的,我想也是……那是什么呢?”拉尔夫一直避免流露悲伤的感情,但此时没有忍住。

维齐尔拍了拍他的肩膀,亲切地望着他。“这,”他说道,“便是我们即将要谈论的,走吧。”

第五章

1

“你不妨这么想。”五分钟后,维齐尔接着开始讨论之前的话题。他们在一家名为“日升日落”的新时代餐厅就餐。这家餐厅对拉尔夫而言有些新颖,他喜欢那种铬合金装饰、弥漫着黄油味的老式餐厅。但这儿的馅饼味道很好,只是咖啡的口感不及洛伊丝·夏瑟煮的——他认为洛伊丝煮的咖啡最好喝——温热香浓。

“怎么想?”拉尔夫问道。

“有些东西是人类——无论男女——一致追求的。不是史料或公民守则记载的那些东西,至少大部分不是。我谈论的是一些基本要素:遮风避雨的房屋、一日三餐、简易的小床、和谐的性生活、健康的肠胃。可是当中最基本的可能就是你缺少的这项,朋友。因为世界上最美妙的事物莫过于良好的睡眠,对吗?”

“没错。”拉尔夫说道。

维齐尔点点头。“睡眠是被忽视的英雄,是穷人的医生。莎士比亚说睡眠是编织关怀之袖的丝线;拿破仑称,睡眠是夜晚幸福的终结;温斯顿·丘吉尔——二十世纪声名显赫的失眠症患者——称睡眠是他陷入困境时的唯一慰藉。我在论文中引用了很多类似名言,但结论还是我刚说的那一点:睡眠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

“你也曾体验过失眠之苦,对吗?”拉尔夫突然问道,“所以你才……如此……关照我?”

乔·维齐尔露齿而笑。“我关照你了吗?”

“我想是的。”

“嘿,你说得没错,我的确患有失眠症。我从十三岁起便患上了慢睡型失眠,所以我才写了两篇关于失眠的论文。”

“你怎么解决失眠问题呢?”

维齐尔耸耸肩。“今年我的情况还好,不算太好,但可以接受。二十出头那几年,我严重失眠——每天十点上床,凌晨四点入睡,七点起床。白天就像行尸走肉,无精打采。”

拉尔夫对此感同身受,他背部和上臂不禁起了鸡皮疙瘩。

“重点来了,拉尔夫,请认真听。”

“我在听呢。”

“你得明确一点,即使你经常感觉很糟糕,但你的情况还不错。你知道的,睡眠质量有好有坏。如果你的梦仍然连贯,更为重要的是如果你的梦很清晰,说明你的睡眠很好。因此目前服用安眠药无疑百害而无一利。我认识里奇菲尔德医生,他还不错,就是太喜欢处方笺了。”

“这还用说嘛。”拉尔夫说道,又想起了卡洛琳。

“如果你把刚在路上和我说的话告诉里奇菲尔德医生,他肯定会给你开苯二氮镇静药——或氟安定、羟基安定、酣乐欣甚至安定药。这些药物有助于睡眠,但你也得付出代价。苯二氮镇静药易于上瘾,属于呼吸抑制剂。最糟糕的是它会大幅减少我们这类人的快速眼动睡眠,也就是做梦睡眠期。”

“馅饼味道如何?我见你几乎一口未动啊。”

拉尔夫咬了一大口囫囵吐下。“味道不错,”他说道,“告诉我,为何拥有梦境的睡眠才是好睡眠。”

“如果我能回答这个问题,那我就不用当药品推销员而是转行做睡眠专家了。”维齐尔吃完了馅饼,正在用食指指尖拾起盘子左侧的大块饼屑。“毫无疑问,REM代表快速眼动。在公众眼里,REM睡眠和梦眠的意义相同,但无人真正了解睡眠者眼睛转动与梦境之间的关联。眼动当然和‘观看’或‘追踪’无关,因为睡眠研究人员发现,很多研究对象在静态梦境中——例如只有对话,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也存在眼动现象。同样,无人真正了解清晰、连贯的梦与整体心理健康之间的联系:一个人做得清晰、连贯的梦越多,心理便越健康,反之亦然。这是有事实依据的。”

“心理健康是一种很宽泛的表达。”拉尔夫怀疑地说道。

“是的,”维齐尔咧嘴一笑,“这让我想起几年前看到汽车保险杠贴纸上的一句话——保持心理健康,否则我会杀了你。总之,我们正在讨论的是一些基本的、可衡量的要素:认知能力、解决问题的能力、归纳法和演绎法、维护人际关系的能力以及记忆力……”

“近来我记忆力衰退了。”拉尔夫说道,他想起自己忘了电影院的热线电话以及在橱柜中翻找立顿汤的事。

“是的,可能你短时记忆正在衰退,但你拉上了裤子拉链,衬衫也没穿反。我保证如果我问你的中间名,你肯定能对答如流。我不是轻视你的问题——我绝不会这么做——我只是希望你稍稍转变思路。多想想自己仍表现正常的方面。”

“好的。这些清晰和连贯的梦只能显示人体机能正常吗?类似于汽车油表?它们是否有助于身体正常运转。”

“还不清楚,但很可能两者都有。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末,医生们逐渐弃用了巴比妥类药物——最后流行的药物非常有趣,叫作萨力多胺——部分科学家甚至试图提出下列观点:我们刚谈论的良好睡眠与梦无关。”

“然后呢?”

“试验并不支持这个假设。那些停止做梦或梦境时而被中断的人会产生各种问题,包括认知能力缺失,情绪稳定性受损,甚至会产生超现实等感知障碍。”

维齐尔身后吧台那边,坐着一个正在看《德里新闻报》的男士。他们只能看见他的双手和头顶。他左手戴着一个惹人注目的粉红色戒指。报纸头版的大标题为《人流权倡导者下月莅临德里市发表演讲》,大标题下方的小标题为“反人流团体承诺组织抗议活动”。版面中央是苏珊·戴的彩色照片,这张照片比拉尔夫在“昨日玫瑰,二手衣服”旧货店橱窗海报中看到的黑白照片要好看得多。橱窗海报上的她显得非常普通,甚至有些险恶。报纸中的她容光焕发。修长的金发披在背后,眼睛深邃,炯炯有神,引人注目。看来汉密尔顿·达文波特的担心是多余的,毕竟苏珊·戴就要来了。

拉尔夫随后看到的东西让他忘却了汉姆·达文波特和苏珊·戴的事。

那位男士的双手和露出的头顶上聚集着灰蓝色的光环。红玛瑙戒指周围的光环显得特别耀眼。光环没有变暗反而逐渐明晰,让那颗戒指宝石闪闪发光,犹如写实科幻电影中的小行星。

“你说什么,拉尔夫?”

“啊?”拉尔夫努力将视线从那位读报纸男士的戒指上移开。“我不知道啊……我刚说话了吗?我可能是在问什么是超现实吧。”

“强化的感官认知,”维齐尔说道,“就像进行一场不需要服用任何药物的LSD(麻醉药)之旅。”

“噢,”拉尔夫说道,他看到明亮的灰蓝色光环开始在维齐尔用来拾起馅饼碎屑的指甲上形成复杂的古老北欧文字图案。一开始像是写在冰霜上的字母……后来是写在烟雾中的句子……接着是怪异、痉挛的脸庞。

拉尔夫眨了眨眼,这些图案便消失了。

“拉尔夫?你没事吧?”

“没事。但是,乔——如果所有的偏方都不奏效,第三通道中的药物以及所有处方药只会让失眠症恶化,那我就无药可救了,对吗?”

“剩下的还吃吗?”维齐尔指着拉尔夫的盘子说道。阴冷的灰蓝光线像写在干冰烟雾中的阿拉伯字母从他的指尖溜走。

“不吃了,我吃饱了,你请便。”

维齐尔把拉尔夫的盘子拖到跟前。“别轻易放弃,”他说道,“我希望你待会儿和我一起回药店,我给你一些名片。我以社区友好的药物推销员身份建议你试试这些医生。”

“什么医生?”拉尔夫惊讶地看着维齐尔张开嘴吃下最后一口馅饼。他每颗牙齿都闪着刺眼的灰色光芒。臼齿中的金属填充物像一颗颗小太阳闪闪发光。舌头上的馅饼皮和苹果馅也闪着光缓慢移动。

(清醒,拉尔夫,清醒)

维齐尔闭上嘴咀嚼后,光消失了。

“詹姆斯·罗伊·洪和安东尼·福布斯。洪是针灸师,他在堪萨斯街有好几间诊所。福布斯是催眠师,诊所在东边——应该是在赫塞街。在你大喊庸医之前……”

“我不会大喊庸医。”拉尔夫安静地说道。他伸手去摸戴在衬衫底下的护身符“魔眼”。“相信我,我不会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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