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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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然。”她坚定地说。

他快走到门口时,她说:“你不仅刮了胡子,还换了衬衫。这很好。我本来不想说什么,但你的格子衬衫破了。”

“真的吗?”拉尔夫问道。他背对着她,所以她看不到他在笑。“我没发现。”

3

他双手撑在浴室的洗脸槽上,凝视着自己的脸,足足站了两分钟,迟迟不敢相信那是自己的脸。他头上竟再度长出了许多犹如乌鸦羽毛般有光泽的发丝,丑陋的眼袋也消失了,但令他目不转睛的是他嘴上的纹路和深深的裂缝也不见了。这是小事……也是大事。他的嘴就像年轻人的嘴。而且……

突然,拉尔夫把一根手指伸进嘴里,顺着右边下排牙齿滑动。他不能完全肯定,但在他看来,牙齿似乎变长了,磨损的部分似乎又长出来了。

“天啊,”拉尔夫喃喃地说,他的思绪回到了去年夏天那个闷热的日子,他在艾德·迪普努的草坪上和他起冲突的事。艾德先让他找块石头坐下,然后告诉他德里市已经被邪恶的弑婴怪物入侵了。窃取生命的怪物。各种势力开始在这里汇聚,艾德对他说道。我知道你难以置信,但我说的千真万确。

拉尔夫开始觉得没那么难以置信了。认为艾德疯了这个想法才真的令人难以置信。

“再这样下去,”洛伊丝在门口说道,把他吓了一跳,“我们就得结婚,然后离开这里了,拉尔夫。西蒙妮和米娜一直盯着我看。我编了很多理由,滔滔不绝地谈论我在商场买的新化妆品,但她们并不相信。这话男人可能会信,但女人知道化妆品的效果没这么好。”

他们走回厨房,虽然光环暂时消失了,但拉尔夫还能看到一道光:洛伊丝丝质白衬衫的领口泛起一圈红晕。

“最后我说了一件他们能相信的事。”

“说了什么?”拉尔夫问道。

“我说我遇到了一个男人,”她犹豫了片刻,随后,当不断上升的红晕将其脸颊染成粉红色时,她又开口说道,“并且爱上了他。”

拉尔夫拉着她的胳膊,让她转身面对他。他看着她手肘窝那条小而干净的皱纹,心想他多么想用嘴去碰它,或者用舌尖。然后他抬头看着她。“真的吗?”

她回过头来,用充满期待和坦诚的目光看着他。“我想是的,”她用微小但清晰的声音说道,“但现在一切都很奇怪。我只能说我希望这是真的。我想交个朋友。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我都感到害怕、失落和孤独。我认为孤独是变老最大的代价,不是疼痛,不是拉肚子,也不是失去二十岁时的青春活力,爬一小段楼梯就气喘吁吁,而是孤独。”

“没错,”拉尔夫说道,“孤独是最糟糕的。”

“没人再跟你说话了——哦,他们有时候会和你说话,但那不一样,而且大多数情况下大家会对你视而不见。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拉尔夫想起了老古董们居住的德里市,一个几乎被周围匆忙工作、匆忙玩耍的世界所忽视的城市,然后点点头。

“拉尔夫,抱抱我好吗?”

“我很乐意。”他说道,然后轻轻把她揽入怀中。

4

过了一会儿,衣服凌乱、头晕脑胀但心情愉悦的拉尔夫和洛伊丝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这沙发算是霍比特人尺寸的家具,实际上只不过是一个双人沙发。但他俩都不介意。

拉尔夫搂着洛伊丝的肩膀。她把头发垂下来,拉尔夫把她的一绺头发缠在手指上,思量着他竟忘了女人头发有多柔软,忘了女人头发和男人的头发竟如此不同。她向拉尔夫讲述扑克牌派对的事,他听得很认真,觉得很惊奇但不感到奇怪。

他们大约有十几个人,每周都会到勒德洛农庄打点小牌。输赢个五块或十块也不鲜见,但通常输赢都是一块钱或几毛钱。尽管当中有高手也有菜鸟(洛伊丝认为她属于前者),但大家都把这当作消遣时光的活动——女版老人象棋赛和金罗美纸牌游戏。

“但我今天下午没输。我本来应该输个精光回来的,他们都在问我吃什么维生素,上次是在哪里做的面部护理,等等。当你忙着编造新谎言且还要避免与之前的谎言冲突时,你还怎么能专心玩牌。”

“一定很难。”拉尔夫说道,忍着没笑出声。

“没错,非常难。但我不但没输,反而一直在赢。你知道为什么吗,拉尔夫?”

他知道,但摇了摇头,好让她自己说出来。他喜欢听她说话。

“因为她们的光环。我并非总能看见他们手里的牌,但很多时候都看见了。即使看不见,我也知道她们手里有没有好牌。光环并未一直出现,你知道它们来去匆匆,但光环消失之后,我甚至打得更好。最后一个小时,我故意输牌,免得被她们讨厌。但你知道吗?即使我想故意输牌都很难。”她低头看着双手,她的手开始在膝盖上不安地扭动,“我在回来的路上做了一件很羞愧的事。”

拉尔夫又瞥见她的光环了,一个暗淡的灰色幽灵,里面有许多不规则的深蓝色斑点在旋转。“先听我说,”他说,“看听起来是否熟悉。”

他讲述自己坐在门廊上吃东西,等待洛伊丝回来时,看见珀赖因太太经过的情景。当他告诉洛伊丝他对老太太做了什么时,他垂下眼睛,耳根发热。

“没错,”拉尔夫说完后她说道,“就是这样……但我不是故意的,拉尔夫……至少我认为我不是故意的。我和米娜坐在后座,她总是说我看起来有多不一样,有多年轻。我心想——我不好意思说出来,但还是得说——我心想:‘我会让你闭嘴,你这个爱管闲事又爱嫉妒的老东西。’她真的是很嫉妒,拉尔夫。我能从她的光环中看出来。很多锯齿状的大尖刺,颜色和猫眼类似。难怪人们把嫉妒称作绿眼怪物!总之,我指向窗外说道:‘噢,米娜,你看那栋房子是不是很可爱?’当她转头去看,我……我做了和你一样的事,拉尔夫。只不过我没有弯起手指。我只是撇了下嘴唇……像这样……”她演示着,看上去非常可爱,拉尔夫恨不得趁机占便宜。“然后吸了她一口。”

“结果呢?”拉尔夫着迷又害怕地问道。

洛伊丝沮丧地笑了。“她还是我?”

“你俩。”

“米娜跳起来,拍了拍颈背。‘我脖子上有虫!’她说,‘刚咬了我一口!把它弄走,洛!拜托!’当然,她脖子上根本就没有虫——我就是那只虫——当然我还是拍了拍她的脖子,然后打开车窗,告诉她虫子飞走了。她很幸运,我只是拍了拍她的脖子,没有打掉她脑袋——当时我感觉自己力大无比。我感觉我都可以打开车门,一路跑回家。”

拉尔夫点点头。

“很奇妙……真是太奇妙了。很像电视里的吸毒故事,先让你上天堂,然后再送你下地狱。如果我们继续这样下去,停不下来,该如何是好?”

“是啊,”拉尔夫说,“如果伤害到别人怎么办?我的脑海中不断浮现吸血鬼。”

“你知道我一直在想什么吗?”洛伊丝小声说道,“你告诉我艾德·迪普努说过的那些话。百夫长。如果我们是百夫长怎么办,拉尔夫?如果我们就是百夫长怎么办?”

他拥抱着她,亲吻她的头顶。听见洛伊丝说出他最恐惧的事,他感觉轻松了很多,这也让他想起洛伊丝之前说的,孤独是变老最大的代价。

“我知道,”他说,“我对珀赖因太太的所作所为完全出于一时冲动,我想都没想就做了。你也是这样吗?”

“没错,是这样。”她把头靠在他肩上。

“我们不能再这样做了,”他说,“因为真的可能会上瘾。任何让人感觉如此爽快的事都会上瘾,你不觉得吗?我们必须想办法采取防范措施,以免不知不觉又这样做。我想我可能已经这么做过。这可能就是原因所在……”

一段紧急刹车和轮胎打滑声把他打断。他们睁大眼睛,面面相觑,外面街道上的声音仍在持续,犹如悲痛的人在发泄。

刹车声和轮胎打滑声停息后,街对面传来了低沉的撞击声,紧接着是一声短促的喊叫,不知是女人还是小孩发出的,拉尔夫分辨不出来。有人大叫“发生什么事了?”“哦,老天!”,随后,人行道响起嗒嗒嗒的奔跑声。

“待在沙发上,”拉尔夫说道,然后匆匆跑到客厅窗口。他拉起百叶窗时,洛伊丝已经站在他身边,拉尔夫暗自赞许。遇到这种情况,卡洛琳也会这么做。

他们眺望着窗外,看到一个充满奇异色彩和奇妙运动的夜晚。拉尔夫知道那是比尔,他知道——比尔被汽车撞死了,躺在街上,他那顶帽檐被咬出新月状的巴拿马草帽就在他触手可及的地方。拉尔夫伸手紧紧搂住洛伊丝,她紧紧握着他的手。

可是那辆在哈里斯大道中央突然转向的福特汽车的车头灯映照的不是麦戈文,而是罗莎莉。它的清晨沿街探险之旅就此结束。它侧身躺在血泊中,背部隆起和扭曲了好几处。撞到这条老流浪狗的那辆车的司机跪在它身旁时,最近的路灯无情的强光照亮了他的脸。是来爱德的药剂师乔·维齐尔,他橙黄色的光环中夹杂着混乱的红色、蓝色旋涡。他抚摸着老狗的身体,每次他把手滑入罗莎莉身上邪恶的黑色光环内,手就突然消失不见了。

噩梦闪过拉尔夫的脑海,让他体温下降,睾丸萎缩,像个坚硬的小桃核。突然间他又想起一九九二年七月,卡洛琳病危,报死虫在滴答作响,艾德·迪普努身上发生了一件怪事。艾德一阵疯狂,拉尔夫竭力阻止海伦这位原本脾气温和的丈夫扑向那个戴着西区园丁公司帽子的男人,阻止他把那个男人的喉咙扯断。接着——雪上加霜,卡罗尔一定会这么说——多兰斯·马斯特拉突然出现。老多尔,他当时说了什么?

我不会再碰他了……我看不见你的手。

我看不见你的手。

“天哪。”拉尔夫小声说道。

5

他被拉回现实,因为此刻他感到洛伊丝倾斜地靠在他身上,仿佛快要晕倒了。

“洛伊丝!”他抓住她的胳膊惊叫着,“洛伊丝,你还好吗?”

“我没事……可是拉尔夫……你有没有看见……”

“看到了,那是罗莎莉。它可能已经……”

“我说的不是它,是他!”她指向右边。

三号医生靠在乔·维齐尔福特汽车的后备厢上,将麦戈文的巴拿马草帽轻巧地扣在他光秃秃的后脑勺上。他朝拉尔夫和洛伊丝望了一眼,傲慢地咧嘴一笑,然后慢慢地把拇指举向鼻子,朝他们摇晃着短小的手指。

“你这混蛋!”拉尔夫怒吼着,沮丧地用拳头猛击窗户旁的墙壁。

五六个人跑向事故现场,但他们无能为力。等第一个人赶到,躺在车头灯强光下的罗莎莉已经死了。它的黑色光环正在凝固,看似被煤烟熏黑的砖。黑色光环像一件贴身的裹尸布把它包裹起来,每当维齐尔的手穿过那件可怕的衣服时,手腕以下的部位就会消失。

此时三号医生举起手,竖起食指,抬起头——那是教训人的手势,仿佛在说“请注意!”,他踮起脚尖往前走——完全没必要,因为别人看不到他,但戏剧味十足——把手伸向乔·维齐尔的后兜。他瞥了一眼拉尔夫和洛伊丝,仿佛在确认他们是否还在注意着他。然后他又踮起脚尖向前走,伸出左手。

“阻止他,拉尔夫,”洛伊丝呻吟着说,“噢,请阻止他。”

拉尔夫就像服用了毒品,缓慢举起手,往下一劈。一道蓝色的光从他指尖飞出,但在穿过窗户玻璃时,就扩散开来了。一团粉色的薄雾在离洛伊丝家不远的地方分散开来,然后消失了。秃头医生摇了摇手指,做出一个令人愤怒的手势——仿佛在说,噢,你这个淘气鬼。

三号医生再次伸出手,从正跪在街上、为这条狗哀悼的维齐尔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拉尔夫不知道那是什么,直到那个穿着脏罩衫的家伙把麦戈文的帽子从头上摘掉,假装用那东西梳起不存在的头发。他拿了一把黑色袖珍梳子,这种梳子在任何一家便利店都能买到,只需一块二毛九美元。然后他跳到空中,如邪恶的精灵般跺着脚后跟。

看到秃头医生走近,罗莎莉曾抬起头。现在它把头垂在人行道上,死了。它周围的光环立刻消失了,不是消退,而是像肥皂泡一样消失了。维齐尔起身,转向一个站在路边的男人,告诉他发生了什么,用手比画着狗,示意那条狗是如何跑到他车前的。拉尔夫可以从维齐尔的嘴型清楚地看出一句话:不知从哪儿突然冒出来的。

拉尔夫的目光回到维齐尔的汽车一侧,他看到秃头医生又回到了那里。

第十六章

1

拉尔夫终于把他那辆锈迹斑驳的奥尔兹莫比尔牌汽车发动了,但花了二十分钟才穿过城镇赶到城东的德里之家医院。卡洛琳生前对他逐渐生疏的驾驶技术表示理解,尽力保持容忍,但她天性急躁、冒失,而且并未随岁月的沉淀有太多改变。只要旅途超过半英里,她就忍不住责备。她会沉默一会儿,然后开始批评。如果她被缓慢的车速激怒,她会问他需不需要灌肠剂来疏通一下。她很善良,但说话很尖酸刻薄。

听了这些话,拉尔夫总是提出靠边停车,让她来开,而且总是不带怨言。卡罗尔总是拒绝这样的提议。简单而言,她认为开车是丈夫的义务,而妻子的义务是提出建设性批评。

他一直等着洛伊丝对他的车速或马虎的驾驶习惯评头品足(他认为,即使有人拿枪指着他脑袋,他也记不住打转向灯),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安静地坐在卡洛琳坐过无数次的座位上,像卡洛琳那样把包放在腿上。商店霓虹灯、交通信号灯、路灯像彩虹一样划过洛伊丝的脸颊和额头。她那双乌黑的眼睛显得很深邃、若有所思。罗莎莉死后她恸哭,还让拉尔夫把百叶窗拉下。

拉尔夫起初没那么做。他的第一反应是趁乔·维齐尔离开之前冲到街上。告诉他必须格外小心。告诉乔今晚他掏空裤子口袋时会发现丢了一把廉价的梳子,这没什么,人们经常丢梳子,但这次问题严重了,下一次躺在车轮下的很可能就是他。听我说,乔,仔细听好。你必须格外小心,因为所有的讯息都来自超现实地区,而你的讯息则来自黑暗边界。

然而,这也存在问题。最大的问题是尽管那天乔·维齐尔极具同情心地帮助拉尔夫预约针灸医生,但他还是认为拉尔夫疯了。此外,他怎会相信一个连他都看不见的生物会伤害他呢?

因此他还是把百叶窗拉了下来……但在此之前,他看了一眼维齐尔,那个曾经说自己名叫乔·维齐尔,现在年纪大了,更加机智了的人。维齐尔的光环还在,而且他明亮的橙黄色气球线完整地从头顶升起。所以他没事。

至少暂时没事。

拉尔夫带洛伊丝走进厨房,又给她倒了一杯咖啡——加了很多糖的黑咖啡。

“他把她杀了,对吗?”她双手捧着杯子举到嘴边问道,“那个小怪兽把她杀了。”

“没错。但我觉得不是今晚杀的。他今天早上就动手了。”

“为什么?为什么?”

“因为他能做到,”拉尔夫严肃地说,“我认为他不需要太多理由。只因他能做到。”

洛伊丝打量了他很久,眼中慢慢流露出一种如释重负的神情。“你已经想通了,对吗?晚上我一看到你就该知道的。如果不是有太多别的心事,我早就知道了。”

“想明白了?还没呢,但有些头绪了。洛伊丝,想和我一起去德里之家吗?”

“好啊。你想去看比尔吗?”

“我不确定我想去看谁。可能是比尔,也可能是比尔的朋友鲍勃·博尔赫斯特。甚至是吉米·范德米尔——你认识他吗?”

“吉米·V.?我当然认识!我和她妻子更熟。说实在的,她生前经常和我们一起打扑克。她心脏病发作,所以突然……”她突然停下脚步,用那双乌黑漂亮的眼睛望着拉尔夫。“吉米住院了?天哪,他患了癌症,对吗?癌症又复发了。”

“没错。他住在比尔朋友的隔壁病房。”拉尔夫告诉她早上他和法耶的谈话,以及下午他在野餐桌上找到的便条。他还指出病人和病房号码之间奇怪的联系——博尔赫斯特、吉米·V.、卡洛琳——然后问洛伊丝这是否巧合。

“不,我敢说肯定不是。”她看了一下时钟,“走吧——医院的常规探视时间到九点半结束。如果我们想在这之前到达,最好快点。”

2

他把车拐进医院车道(亲爱的,你又忘记打转向灯了,卡洛琳说道),他瞥了一眼洛伊丝,问她感觉如何。她坐在那儿,双手紧握钱包,她的光环暂时不见了。

她点点头。“还好。虽然不算太好,但没事。不用担心我。”

但我很担心,洛伊丝,拉尔夫心想。非常担心,顺便问一下,你刚有没有看到三号医生从乔·维齐尔的口袋里拿出梳子?

真是个愚蠢的问题。她当然看见了。秃头矮医生想让她看见。想让他俩都看见。关键是她对这件事的重要性有多了解。

你究竟知道多少,洛伊丝?你能够理解多少?我很好奇,因为那些事并不难看出来。我很好奇……但不敢问。

小径过去大约四分之一英里处,有一座低矮的砖砌建筑——“妇女关怀”。几盏照明灯(拉尔夫确定是新装的)在草坪上投下扇形亮光,拉尔夫看到两个男人在奇异细长的阴影尽头来回走动……大概是雇来的警察吧,他心想。一个新问题,一个新征兆。

他向左转(至少这次他记得打转向灯了),小心翼翼地将车开上通往医院立体停车场的斜坡。到了坡顶,一根橘黄色的起落杆将车子挡住。旁边的指示牌上写着“请停车取票”。拉尔夫记得以前这样的地方都有人工服务,让人觉得没那么可怕。那段日子已经远去,朋友,我们以为事情永远不会变,他边想边打开车窗,从自动取票机里取了张票。

“拉尔夫?”

“嗯?”他正专心避开斜停在斜坡两侧的汽车后保险杠。他知道通道很宽,其他车辆的保险杠不会阻碍他前行。他虽然这么认为,心里却想着别的事。卡洛琳会怎样抱怨我的开车方式,他想着,心中却泛起一丝温柔。

“你知道我们该怎么做?还是视情况而定?”

“等一下——先让我把这该死的车停好。”

他在第一层经过了几个足够大的车位,但都缺少大到让他感到安心的缓冲区。到了第三层,他找到三个并排的车位(合在一起能容纳一辆谢尔曼坦克),然后把车停进中间车位。他把车熄火,然后看向洛伊丝。其他汽车的引擎声从上、下两层传来,但由于回声,无法确定它们的位置。橘黄色的灯光——停车场常见的那种持续、穿透力强的光线——像有毒的薄油漆洒在他们的皮肤上。洛伊丝坚定地回头看着他。浮肿的眼睛上还残留着她为罗莎莉落泪时留下的泪痕,但眼神却沉着冷静。早上她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垂着肩膀哭泣,从那之后她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让他感到非常震惊。洛伊丝,他心想,如果你儿子和儿媳今晚看到你,我想他们可能会尖叫着跑开。不是因为你的模样吓人,而是因为那个被他们催促着搬到江景庄园的女人不见了。

“嘿?”她微微一笑,“你是打算回答我的问题,还是就这样看着我?”

这时,一向谨慎的拉尔夫鲁莽地说道:“我想我要像吃冰淇淋一样吃了你。”

她笑了,嘴角出现了酒窝。“也许稍后我们可以再看看你对冰激凌的胃口有多大,拉尔夫。现在,告诉我你为何带我来这里。别告诉我你不知道,因为我认为你知道。”

拉尔夫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又睁开眼睛。“我们是来找另外两个秃头医生的。我看到从梅·洛克家中走出来的那两个。除了他们,没人能解释发生了什么。”

“你凭什么认为他们会来这里?”

“我认为他们有工作要完成……两个人,吉米·V.和比尔的朋友,这两个住在相邻病房的人就快死了。早在我看见救护人员抬着洛克太太出来时就该知道这两个秃头矮医生是谁,或者做些什么事了。当时她被绑在担架上,脸上盖了白布。如果我不是太累,我早就知道了。光看剪刀应该就够了。可是我直到今天下午听到博尔赫斯特先生的侄女说的一些话才明白过来。”

“她说了什么?”

“死神很蠢。如果产科医生花这么久的时间剪脐带,他会被指控渎职。这让我想起小学时读到的一个神话故事,里面的神、女神和特洛伊木马让我非常着迷。这个故事是关于三女神的——希腊三女神,或是命运三女神。别问我,我甚至经常忘记打转向灯。总之,这三位女神负责决定所有人的命运。其中一个纺线,另一个决定线的长度……想起什么了吗,洛伊丝?”

“当然!”她几乎尖叫出来,“气球线!”

拉尔夫点点头。“没错,气球线。我不记得前两个女神的名字,但我记得最后一个叫阿特洛波斯。她的任务是剪断由第一位女神纺出来、第二位女神决定长度的线。你可以和她争论,乞求她,但无济于事。当她觉得时间到了就会把它切断。”

洛伊丝点点头。“没错,我记得这故事。不知道是我小时候读过还是有人告诉我的。拉尔夫,你相信这是真的,对吗?只不过命运三女神变成了秃头三兄弟。”

“你只答对了一半。在我记忆中,那三位女神是同一阵线、同一团队的。从洛克太太家中走出来的那两个医生给我的感觉正是如此,他们是长期合作伙伴,彼此非常尊重。但今晚我们看到的另外一个和他们不是一伙的。我认为三号医生是个无赖。”

洛伊丝打了个寒颤,这戏剧性的动作在最后一刻变成了现实。“他很可怕,拉尔夫。我讨厌他。”

“这不怪你。”

拉尔夫准备打开车门,洛伊丝伸手把他拦住了。“我看见他做了一个动作。”

拉尔夫转身看着她。脖子上的肌腱咯吱作响。他很清楚她要说什么。

“他从那个撞了罗莎莉的司机的口袋中偷了东西,”她说道,“当那个司机跪在罗莎莉身边时,秃头男子摸了他的口袋。但他只拿了一把梳子。还有那个秃头戴的帽子……我相信我认出来了。”

拉尔夫继续看着她,热切地希望洛伊丝对三号医生装束的记忆就此打住。

“那顶帽子是比尔的,对吧?比尔的巴拿马草帽。”

拉尔夫点点头。“没错。”

洛伊丝闭上眼睛。“噢,天哪。”

“怎么样,洛伊丝?你还好吧?”

“还好。”她打开车门,走了出去,“趁我还没有失去勇气之前,我们赶快走吧。”

“好的。”拉尔夫·罗伯茨说道。

3

当他们走近德里之家医院的大门时,拉尔夫凑到洛伊丝耳边喃喃地说:“你看见了吗?”

“看见了。”她睁大眼睛,“天哪,看见了。这次真清楚。”

他们通过电眼光束时,通往医院大厅的门自动打开,世界的表层开始剥落,露出了另一个世界,一个充满隐藏的色彩和看不见的形状的世界。天花板上那幅描绘德里市在世纪之交伐木业盛况的壁画中,深棕色的箭形图案相互追逐,越来越近,直到碰到一起。这时箭头闪现深绿色的光,然后改变方向。一个看似水柱或小旋风状的亮银色漏斗从通往二楼会议室、自助餐厅和礼堂的弧形楼梯上降落下来。当它一步步下滑时,宽阔的顶端跟着一起来回摆动,拉尔夫认为它非常亲切,就像迪士尼卡通里拟人化的角色。拉尔夫正盯着看时,两个拿着公文包的男子匆匆上楼,其中一个直接穿过亮银色漏斗。他没有停止和同伴的对话,可是当他从漏斗另一边出来时,拉尔夫看到他心不在焉地用空着的手捋了捋头发……虽然头发根本就没凌乱。

漏斗到达楼梯底部,在大厅中央以紧凑、饱满的“8”字形旋转了一会儿,然后突然消失了,只留下淡淡的玫瑰色薄雾。薄雾也很快消散殆尽。

洛伊丝用胳膊肘戳了一下拉尔夫的腰,准备用手指着中央咨询台后面的一个地方,但她意识到周围都是人,于是抬起下巴朝那个方向点头示意。拉尔夫之前在天空中看到一个类似史前飞鸟的形状,现在他又看见一个类似透明长蛇的形状。它正缓慢游过天花板,天花板的下方有一块牌子,上面写着:请在此等候验血。

“是活的吗?”洛伊丝有些惊慌地小声问道。

拉尔夫更仔细地看了看,发现那东西没有头……也看不出有尾巴。只有身体。他认为它应该是活的——他觉得所有的光环都是有生命的——但他不认为那是一条真蛇,并且怀疑它可能不危险,至少不会像真蛇那样危险。

“别为小事烦恼,亲爱的。”他轻声回了句,然后他们到中央咨询台排队。他说这话时,蛇形物体似乎融入天花板,然后消失了。

拉尔夫不知道鸟和旋风之类的东西在秘密世界的规划蓝图中有多重要,但他确信人仍是主角。德里之家医院的大厅就像一场华丽的国庆焰火表演,在这场表演中,由人类出演罗马蜡烛和中国喷泉。

洛伊丝用手指勾住他的衣领,让他低头看着她。“你负责谈话,拉尔夫,”她虚脱、惊恐地小声说,“我尽力不尿裤子。”

排在他们前面的男子离开了咨询台,拉尔夫走上前去。一段关于吉米·V.的清晰甜蜜、令人怀念的记忆浮现在脑海。当时他们在罗德岛一带的某条公路上——可能是金斯顿——一时心血来潮,决定参加在附近一块干草地上举行的帐篷奋兴布道会。当然,他们喝得烂醉如泥。两个美丽的年轻女子站在帐篷外分发小册子,当他和吉米走近她们时,俩人带着满嘴酒气相互告诫要保持冷静,一定要保持冷静。他们那天有没有艳遇?或者……

“有什么事?”中央咨询台的女人问道,她的语气似乎在说,她愿意和他说话就已经很给面子了。他透过玻璃看着她,看到一个被笼罩在一团混乱橘黄色光环里的女人,看似燃烧的荆棘丛。这是一位喜欢繁文缛节的女士,他想,接着他又想起那两个站在帐篷入口的女孩一闻到他和吉米·V.的酒气,便立刻礼貌但坚决地拒绝了他们。结果那天晚上他们去了森特勒尔福尔斯市的一家备有自动唱机的小酒吧,点了最后一首歌后摇摇晃晃地离开酒吧而没被打劫,可谓是非常幸运了。

“先生?”玻璃柜台后的女人不耐烦地问道,“有什么事吗?”

拉尔夫砰的一声回到现实。“是的,女士。我和我妻子想去三楼看望吉米·范德米尔,不知……”

“三楼是重症监护楼层,”她厉声说,“没有特殊通行证不能上三楼。”她头顶的光环开始释放出黄色的钩子,她的光环变得好像可怕无人区常见的那种带刺铁丝网。

“我知道。”拉尔夫十分谦逊地说,“但我朋友拉法耶·查宾说……”

“天啊!”咨询台后的女人打断了他,“太好了,每个人都有朋友。真是太好了。”她讽刺地看着天花板。

“但法耶说吉米可以接见访客。他患了癌症,将不久于世……”

“呃,我查一下档案,”咨询台后的女人用一种不情愿的语气说道,似乎明知这样做徒劳无功,“但今晚电脑运行速度很慢,需要花点时间。把你名字告诉我,然后你和你妻子到那边坐着。我会尽快通知你们……”

拉尔夫认为他已经受够了这条官僚看门狗的窝囊气。毕竟,他需要的不是阿尔巴尼亚的出境签证,而是一张该死的重症监护室通行证。

玻璃柜台底部有个凹槽。拉尔夫把手伸进去,趁其不备抓住了她的手腕。那些橘黄色的钩子找不到依附点,直接穿过他的皮肤,产生了一种不痛但非常清晰的感觉。拉尔夫轻轻捏了捏,感觉有股小小的力量爆发出来——如果能看见,应该和弹丸一般大小——从他身上传向那女人。突然间,环绕在她左臂和身体两侧的橙色光环变成了拉尔夫身上褪了色的青绿色光环。她气喘吁吁地靠在椅子上,好像有人拿着一个装满冰块的纸杯从她制服后面倒进去。

(“别管电脑的运行速度。请给我几张通行证,快点。”)

“好的,先生,”她立刻说道,拉尔夫松开她的手腕,让她到桌子底下拿东西。她手臂周围青绿色的光芒又变成了橘黄色,从肩膀一直延伸到手腕。

我可以把她全部变成蓝色,拉尔夫心想。控制她,让她像上了发条的玩具那样在整个房间里跑来跑去。

他突然想起艾德引用《马太福音》中的片段——还有希律王,发现有人戏弄他,恼怒至极——感到非常恐惧和羞愧。吸血鬼的想法再次出现,还有著名的老漫画《弹簧单高跷》中的名句:我们遇到了敌人,敌人就是我们自己。没错,或许他可以对这个笼罩在橘黄色光环中的女人为所欲为,他的电池充满电量。唯一的问题在于这些电池中的电量以及洛伊丝电池中的电量都是偷来的。

咨询台后的那位女士把手从桌底伸出来,拿着两张粉红色薄徽章,上面写着“重症监护/访客”。“先生,给。”她一改之前的语气客气地说,“祝您访客愉快,感谢您耐心等待。”

“谢谢你。”拉尔夫说道。他接过徽章,拉起洛伊丝的手。“走吧,亲爱的。我们应该

(”拉尔夫,你对她做了什么?“)

(”没什么——她应该没事。“)

抓紧时间上楼,探病时间就快过了。”

洛伊丝回头看了一眼咨询台后的那位女士。她正在接待下一位访客,但速度很慢,就好像刚得到了某种令人惊叹的启示,必须好好考虑一番。她全身只有指尖还有蓝光,但也逐渐消失了。

洛伊丝抬头看着拉尔夫,笑了笑。

(“没错……她没事。所以别再自责了。”)

(“我自责了吗?”)

(“对,我这么觉得……我们又用心灵感应说话了,拉尔夫。”)

(“我知道。”)

(“拉尔夫?”)

(“嗯?”)

(“这太美妙了,对吗?”)

(“没错。”)

拉尔夫试图隐藏其他想法:能感觉到如此美妙的事物,必须付出极大的代价。

4

(“别再盯着那个婴儿了,拉尔夫。你让它妈妈很紧张。”)

拉尔夫瞥了一眼怀里抱着熟睡婴儿的女人,发现洛伊丝说得没错……但他实在忍不住。这个婴儿不足三个月大,全身笼罩在剧烈移动的黄灰色光环里。这道强烈且不稳定的光围绕着小婴儿,速度之快犹如巨行星——木星或土星——周围气体的运行速度。

(“天啊,洛伊丝,那是脑损伤对吗?”)

(“没错,那女人说因为发生了车祸。”)

(“她说?你和她说过话?”)

(“没有,是……”)

(“我不明白。”)

(“我也是。”)

超大的医院电梯缓慢上升。电梯内的人——跛足的、伤残的以及少数心怀愧疚的健康人士——都不说话,要么看着电梯上方的楼层显示器,要么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子。唯一例外的是那位抱着婴儿的母亲。她用怀疑和警戒的神情望着拉尔夫,似乎害怕他会突然扑上来,从她怀里抢走婴儿。

不仅因为我在看她,拉尔夫心想。至少我认为不是。她感觉到我对她孩子有企图。感觉……察觉……听到我……总之,不是好事。

电梯停在二楼,电梯门呼哧呼哧地开了。抱着孩子的女人转向拉尔夫。当她这么做时,婴儿微微躁动起来,拉尔夫看了看他的头顶。小头骨上有一道深深的裂痕。一条红色伤疤划过。在拉尔夫看来,那伤疤就像沟渠底部一股污浊的水流。笼罩着婴儿的丑陋而混乱的黄灰色光环,从这道伤疤里浮现出来,就像从大地裂缝里冒出来的蒸汽。婴儿的气球线与光环颜色相同,但它与拉尔夫目前见过的任何气球线都不同——看起来较健康,但短而丑陋,和树桩一样短。

“你母亲没教过你礼仪吗?”怀抱婴儿的母亲问拉尔夫,让他难过的不是她的责备或态度,而是她的做法。他真把她吓坏了。

“女士,我向你保证……”

“好的,去和我的屁股保证吧。”她说,然后走出电梯。电梯门缓缓关上。拉尔夫瞥了洛伊丝一眼,俩人短暂地交换眼神,但彼此会意。洛伊丝朝电梯门摇了摇手指,好像在骂他们,一种灰色的网状物质从她指尖散开来。这物质碰到电梯门,让它再度打开,就像碰到障碍物自动滑开一样。

(“女士!”)

那女人停下脚步,转过身,一脸困惑。她环顾四周,想找出谁在叫她。她的光环呈现深奶油黄色,内层散发着淡橙色。拉尔夫和她四目相对。

(“如果我冒犯你了,我表示抱歉。这对于我朋友和我都很新奇。我们就像正式晚宴上的孩子。对不起。”)

(“……”)

他不知道她到底想要表达什么——感觉像是看一个人在隔音间里说话——但他感觉到宽慰和深深的不安……类似人被发现正在做不该做的事情时产生的反应。她怀疑地盯着他看了一两分钟,然后转身,沿着挂有神经病学检查指示牌的走廊快速离开。洛伊丝在电梯门口撒的灰网逐渐变淡,电梯门快速关上,电梯继续缓慢上升。

(“拉尔夫……拉尔夫,我知道那孩子怎么了。”)

她朝他的脸伸出右手,手掌朝下从他的口鼻之间滑过。她用拇指轻轻按了按他的一个颧骨,用食指轻轻按另外一个。动作非常迅速,电梯内几乎没人发觉。就算剩下三位乘客中有人发现了,也会以为只是爱干净的妻子替丈夫抹匀脸上的乳液或者擦掉残留的剃须膏。

拉尔夫感觉好像有人在他大脑里装了一个高压开关,就是那种足以打开整座运动场照明灯的开关。在短暂的炽亮灯光中,他看到一个可怕的景象:两只包裹在棕紫色光环中的手伸到婴儿床里,抓起他们刚看到的婴儿。婴儿被猛地前后晃动,连着细弱脖子的脑袋就像洋娃娃的头那样摇晃……

然后被抛出去……

这时,拉尔夫脑袋里的光熄灭,他发出一声刺耳、颤抖、如释重负的叹息。他想起昨晚在晚间新闻上看到的反人流抗议者,他们挥舞着贴有苏珊·戴照片的标语牌,上面写着通缉杀人犯。有些男女穿着死神长袍,还有一些男女,举着写有生命,多么美好的选择的横幅。

他不知道那个惊愕的婴儿是否对横幅上的那句话有不同的看法。他看到洛伊丝和他同样惊讶而痛苦的眼神,于是摸索着紧握她的手。

(“是孩子父亲下的手,对吗?把孩子往墙上扔?”)

(“没错。因为那孩子哭个不停。”)

(“她知道是孩子父亲。她知道,但她没告诉任何人。”)

(“没有……但她可能会告诉别人,拉尔夫。她正在考虑这件事。”)

(“她可能会等他下次动手时才告诉别人,而下一次他可能会把孩子弄死。”)

拉尔夫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可怕的念头,犹如流星在夏夜的天空划出的短暂火花:如果他真的那么做倒也好。那婴儿的气球绳只有树桩那么长,但很健康。这孩子可能会活好几年,不知道自己是谁,身在何处,更不用说他为何而活,像雾中看花一般看着人们来来去去……

洛伊丝耷拉着肩膀站在那里,凝视着电梯地板,流露出一种令拉尔夫揪心的悲伤情绪。他伸手托着她的下巴,看见一朵精致的蓝色玫瑰从他们光环接触的地方旋转升起。他让她抬起头,看到她眼中噙着泪水,但他并不感到意外。

“你仍觉得这一切都很美妙吗,洛伊丝?”他轻声问道,但没有得到回答,耳朵和心里都没有。

5

只有他们两个人在三楼出了电梯,这里弥漫的寂静和图书馆书架下的灰尘一样厚重。两个护士站在走廊中央,穿着白大褂,胸前抱着写字板,低声交谈。任何站在电梯旁的人看见她们,都会猜测她们是在谈论生与死和英雄的评判标准等话题。然而,拉尔夫和洛伊丝只看了一眼她们重叠的光环,就知道她们正在讨论下班后去哪儿喝酒。

拉尔夫看见了,但也可以说没看见,就像一位沉思的驾驶员留意并遵守交通信号灯,但并非真正看见它们。他和洛伊丝走出电梯,听到护士的鞋在油毯地面上发出微弱的咯吱声,这声音颇似生命维持设备发出的微弱嘟嘟声,这让他产生了似曾相识的感觉,此时他脑中几乎充满了这种感觉。

门牌号为偶数的病房在左侧,门牌号为奇数的病房在右侧,他心想,卡洛琳去世的317病房在护士站旁边。是317病房,没错——我记得,都已经到这里了,我全部想起来了。想起了有人总把她的病历本倒插在门后的小口袋里;想起了在阳光明媚的日子里,窗外的光线总是在病床上洒下弯曲的长方形光影;想起了坐在访客椅上,便能看见那些负责监视生命体征系统、接听电话和打电话订比萨饼外卖的值班护士。

一切还是原样,一模一样,仿佛又回到了三月初的那一天。经过阴沉、黑暗的一天,冻雨噼里啪啦地拍打着317病房的窗户。他坐在访客椅上,腿上放着夏伊勒的《第三帝国的兴亡》,这本书从早上到现在根本就没打开过。他坐在那儿,不想起身,甚至连上厕所都不愿意去,因为报死虫的滴答声已经快要中断。每次的滴答声都很艰难,而两声滴答之间恍如隔了一个世纪。他相濡以沫的伴侣要去搭火车,他想在站台上给她送行。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冻雨越来越猛,越来越急,由于维持生命的设备已经关闭,所以很容易听到冻雨声。拉尔夫在二月最后一周就放弃了,而一生从不妥协的卡洛琳则是晚一点才得到这个讯息。到底是什么讯息?在卡洛琳·罗伯茨与癌症进行的十回合势均力敌的恶战中,获胜的是癌症这个常胜重量级冠军,而且采用的方式是技术性击倒(TKO)。

他坐在访客椅上望着她,等待着。她的呼吸声越来越明显——长如叹息的呼气,平坦、静止的胸腔,他越来越确定,最后一口气确实就是生命的终止,报死虫的滴答声已经停止,火车已经到站,要带走唯一的乘客……接着,又一声猛烈但无意识的喘息,她又从恶劣的空气中吸进一大口气,已经不算是正常的呼吸,只是反射性的一口接一口地喘息,犹如一个醉汉在廉价旅馆黑暗的长廊上跌跌撞撞。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阴暗的三月天逐渐变黑,冻雨还在不断用无形的手指敲打着窗户,卡洛琳还在为最后一轮比赛的后半段而战。当然,那时,她已经完全处于自动驾驶状态,曾经存在于她精致头颅中的大脑已经不见了。大脑被一个突变体所取代——一个愚蠢的灰黑色恶棍,不会思考也没有知觉,只知道吃,直到撑死。

啪啦——啪啦——啪啦——啪啦:他看到她鼻子里的T形呼吸器歪了。他等她缓慢吃力地大吸一口气,吐出,然后才上前把塑料小鼻套放回原处。他记得手指上沾了一点黏液,他从放在床头柜上的盒子里抽出一张纸巾擦干净。他坐回到椅子上,等她再次呼吸,确保呼吸器没问题。但她没有再呼吸,他意识到,从去年夏天以来,他不断听到的滴答声似乎已经停止了。

他记得他当时等了一会儿——一分钟、三分钟、六分钟过去——无法相信他们所有美好的时光和岁月(暂且不提少数不愉快的时光)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结束了。她那台调到本地轻音乐电台的收音机正在病房角落里播放轻音乐。他听着西蒙和加芬克尔唱的《斯卡布罗集市》。他们一直唱到结尾。接着是韦恩·牛顿唱的《非常感谢》,他也唱到了结尾。接着是天气预报,但电台主持人还没播报完拉尔夫·罗伯茨失去妻子第一天的天气,阴雨天转冷,风向转为东北方向等,拉尔夫就已经想通了。报死虫不再传出滴答声,火车已经到站,拳击赛已经结束。所有的比喻都已失效,房间里只剩下那个女人,终于安息了。拉尔夫开始哭泣,边哭边到角落把收音机关了。他记得那个夏天,他们一起学了手指画,当晚,他们在彼此的裸体上用手指作画。一想到这段往事,他哭得更加厉害。他走到窗前,把头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痛哭。想通之后,他只有一个念头:他也想死。护士听到他的哭声,走了进来。她想替卡洛琳把脉。拉尔夫叫她别再傻了。她走到拉尔夫跟前,他以为她要给他把脉,而她只是抱住了他。她……

(“拉尔夫?拉尔夫,你怎么了?”)

他看着旁边的洛伊丝,想开口说他很好,然后想起来,在这种状态下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对她隐瞒的。

(“很难过。这儿有太多回忆。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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