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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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理解……但向下看,拉尔夫!你看地板!”)

他睁大眼睛看着地板。只见地板上布满了五彩缤纷的脚印,有些是新鲜的,但大部分已经模糊不清。有两组脚印很显眼,犹如钻石在一堆仿制品中闪闪发光。它们呈深绿金色,里面还夹杂着一些微红的斑点。

(“这是我们要找的脚印吗,拉尔夫?”)

(“是的——那两个秃头矮医生来这儿了。”)

拉尔夫拉着洛伊丝的手——非常冰冷——带着她沿走廊缓慢向前走去。

第十七章

1

他们没走多远,便发生了奇怪且可怕的事。一瞬间,他们眼前的世界变成白茫茫的一片。病房的房门沿着走廊排列,在强烈的白光下几乎让人无法看到,因为它们已经膨胀成仓库货场入口一般大小。走廊本身似乎也在变长变高。拉尔夫感到自己的胃在下垂,就像他年少时在老果园海滩玩尘卷风过山车时常有的感觉。他听到洛伊丝在呻吟,她紧张地握着他的手。

白光仅持续了一秒,然后所有色彩再度浮现,而且比之前更加明亮刺眼。视角恢复正常,但物体看上去更加厚实了。光环还在,却似乎变得更加淡薄——由原来的喷漆色变成了粉彩色。与此同时,拉尔夫意识到自己能看到左边石膏板墙壁上的每一道裂缝和每一个孔隙……接着他又意识到,如果他想看的话,自己可以看到墙后面的管道、电线和绝缘材料。他只需将目光转向那里,就能看到一切。

天哪,他想,这是真的吗?这真的会发生吗?

声音无处不在:隐约的铃声,冲马桶的声音,微弱的笑声。这些在日常生活中听惯了的声音,此时听起来却不一样。在这里听起来不一样。这些声音犹如有形的物体,似乎有一种特别的质感,犹如交织在一起的丝绸和钢铁。

并非所有声音都能在日常生活中听到,有不少奇特的声音混杂在其中。他听到一只苍蝇在暖气管里嗡嗡作响。护士在员工浴室里调整裤袜时发出的沙沙声。心跳声、血液流动声、如潮汐般涌动的呼吸声。每个声音都很清晰,相互交融在一起,组成一出美丽而复杂的听觉芭蕾舞剧——肠胃的汩汩声、电源插座的嗡嗡声、吹风机的出风声、医院轮床的滚轮声组成了没有影像的《天鹅湖》。拉尔夫听见走廊尽头的护士站隔壁传来的电视声。是从340病房传来的,肾脏病患者托马斯·雷恩先生正在看由科克·道格拉斯和拉娜·特纳主演的《玉女奇男》。“如果你和我合作,宝贝,我们会让这个小镇耳目一新。”科克说道,拉尔夫从包围着这些言语的光环了解到道格拉斯先生在拍摄这场戏的那天牙疼。不仅如此,他知道如果愿意,他可以知道得更

(更多?更深入?更广?)

拉尔夫绝对不想了解。这就像雅顿森林,人很容易在灌木丛中迷路。

或者被老虎吞食。

(“天啊!这是另一个空间——一定是,洛伊丝!一个全新的空间!”)

(“我知道。”)

(“你能接受吗?”)

(“应该可以,拉尔夫……你呢?”)

(“目前还行……但如果地板再塌陷,我就不知道了。走吧。”)

他们正准备循着那些绿金色的足迹往前走,突然看见比尔·麦戈文和一个拉尔夫不认识的人从313病房走了出来。他们在全神贯注地进行交谈。

洛伊丝惊恐地把脸转向拉尔夫。

(“哦,不!天哪,不!你看到了吗,拉尔夫?你看到没有?”)

拉尔夫把她的手握得更紧。他当然看见了。麦戈文的朋友被紫红色的光环笼罩着。它看上去并不是特别健康,但拉尔夫认为这个人病得不是很重,他只是患了风湿病和肾结石之类的慢性病。同样呈紫红色的气球线从那个人光环的顶端升起,犹如潜水员的氧气管在温和的水流中来回摇摆。

然而,麦戈文的光环完全是黑色的。曾经是气球线的地方只剩下残余部分,从光环当中僵硬地伸出来。那个受惊婴儿的气球线虽然很短却很健康,而他们此刻看到的却是粗糙截肢手术的腐烂残留物。拉尔夫的脑中闪过一个影像,非常强烈,几乎像是幻觉:麦戈文的眼珠先突了出来,然后从眼窝中冒出来,被里面的黑虫挤出来的。他紧闭眼睛,忍住不尖叫。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发现洛伊丝不·见了。

2

麦戈文和他朋友朝护士站的方向走去,可能是在找饮水机。热心的洛伊丝一路小跑穿过走廊追了上去,胸部不停晃动。她的光环闪烁着粉红色的火点,看似星状霓虹灯。拉尔夫在其身后紧追。他不知道如果她被麦戈文发现了会发生什么,也不想知道。不过,他应该很快就知道了。

(“洛伊丝!洛伊丝,别追了!”)

她没理他。

(“比尔,等一下!你听我说!你问题大了!”)

麦戈文没有注意到她,他正在谈论鲍勃·博尔赫斯特《那年夏末》的手稿。“那是我读过的论述南北战争的最好的书,”他向那个笼罩在紫红色光环中的男子说,“可我建议他出版时,他却说不可能。你相信吗?有可能会拿普利策奖,但……”

(“洛伊丝,回来!别靠近他!”)

(“比尔!比尔!比……”)

拉尔夫没来得及赶上洛伊丝,她就追上了麦戈文。她伸手抓住麦戈文的肩膀。拉尔夫看见她的手指陷入围绕在他周围的黑暗光环中……然后滑入他体内。

她的光环立刻改变了,从闪耀着粉红色光点的灰蓝色变成了宛如消防车的亮红色。参差不齐的黑色光晕像成群的小昆虫在里面涌动。洛伊丝尖叫着,把手缩回去,脸上布满了恐惧和厌恶的表情。她把手举到眼前又尖叫起来,但拉尔夫看不清她的手出了什么问题。她的光环外围出现了许多不停旋转的黑色狭窄条纹。在拉尔夫看来,它们就像太阳系地图上标出的行星轨道。她转身逃开。拉尔夫抓住她的手臂,她胡乱地拍打着拉尔夫。

与此同时,麦戈文和他朋友继续沿走廊缓步向饮水机走去,浑然不知身后不足十英尺处有个女人在尖叫、挣扎。“我问过鲍勃为何不出版那本书,”麦戈文继续说道,“他说我应该比任何人都明白原因。我告诉他……”

洛伊丝火警铃声般的尖叫声盖过了他的声音。

(“!——!——!”)

(“别叫了,洛伊丝!赶快停下!刚发生的一切都结束了!都结束了,你现在没事了!”)

但洛伊丝仍在挣扎,将这些含糊不清的尖叫声注入麦戈文的脑中,试图告诉他事情有多可怕,他被腐蚀得有多严重,他体内有东西正在啃食他,这已经够糟了,但还不是最糟的。那些东西有知觉,她说,它们非常坏,它们知道她在这儿。

(“洛伊丝,有我在!你和我在一起,没事……”)

她一拳打中拉尔夫下颚,他顿时眼冒金星。他明白他们已经进入一个无法与别人进行实质接触的空间——难道他没有看见洛伊丝的手像幽灵的手一样直接伸入麦戈文的体内吗?——但他们俩人仍能保持沟通,他淤青的下巴也证明了这一点。

他把她揽入怀中,把她的两只拳头紧按在俩人的胸口之间。她的尖叫声

(“!——!——!”)

继续咆哮,冲击着他的大脑。他双手合拢,放在她肩胛骨之间,用力挤压。他感觉体内又涌出一股力量,类似上午的情况,只是这一次的感觉完全不同。蓝光透过洛伊丝那狂暴的红黑光环,抚慰着它。她渐渐停止挣扎。他感到她打了个寒颤。她头顶和四周的蓝色光芒正在扩大和减弱。光环里的黑条纹由下往上逐渐消失,被感染的令人担忧的红色阴影也开始消退。她把头倚在他胳膊上。

(“对不起,拉尔夫——我又气爆了,对吗?”)

(“我看是,但没关系。现在没事了,这是最重要的。”)

(“你不知道那有多可怕……碰到他身体的感觉……”)

(“我了解,洛伊丝。”)

她瞥了一眼走廊,麦戈文的朋友正在那儿喝水,而麦戈文则懒洋洋地靠在他旁边的墙上,谈论着备受尊敬的鲍勃·博尔赫斯特总是用钢笔填写《纽约时报周日版》的填字游戏。“他曾告诉我那不是傲慢,而是乐观。”麦戈文说道,他说话时,死亡袋在他身边缓慢地旋转,从他嘴里和变化多端的指间流入流出。

(“我们帮不了他,是吗,拉尔夫?我们真的无能为力了吗?”)

拉尔夫紧紧地拥抱了她一下。他看到她的光环完全恢复了正常。

麦戈文和他朋友正沿着走廊往回走。拉尔夫不假思索地从洛伊丝身边挣脱出来,径直走到普拉姆先生面前。他正在听麦戈文滔滔不绝地讲述老年的悲剧,并不时点点头。

(“拉尔夫,别那么做!”)

(“没事儿,别担心。”)

可突然间他不敢确定是否真的没事。也许他应该后退一步,考虑清楚。但他还没来得及后退,普拉姆便心不在焉地看着他的脸,然后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那股席卷拉尔夫身体的感觉非常熟悉,就像发麻的肢体开始恢复知觉时那种针刺般的感觉。一时间,他的光环和普拉姆先生的光环混在一起,拉尔夫知道了关于他的一切,包括他在娘胎里做过的梦。

普拉姆先生突然停住了脚步。

“怎么了?”麦戈文问道。

“没事,但……你有没有听见砰的一声?类似鞭炮或汽车逆火的声音。”

“没有,但我听力大不如前了,”麦戈文轻笑着说,“如果有东西爆炸了,我希望不是从那些辐射性病房中传出来的。”

“现在听不到了,可能是我出现了幻觉。”他们走进了鲍勃·博尔赫斯特的病房。

拉尔夫心想:珀赖因太太说听起来像枪声。洛伊丝的朋友以为她身上有虫子在咬她。可能只是触感不同,就像钢琴演奏者有不同的手感。不管怎样,当我们和他们融合时,他们能感觉到。他们可能不知道这是什么,但确实有感觉。

洛伊丝牵着他走向313病房。他们站在门外,看着麦戈文坐在床尾的塑料靠背椅上。房间里至少挤了八个人,拉尔夫看不清鲍勃·博尔赫斯特,但他能看见一样东西:尽管深陷死亡袋中,博尔赫斯特的气球线仍完整无缺。它像生锈的排气管一样肮脏,严重剥落、开裂……但还是完整的。拉尔夫回头看着洛伊丝。

(“这些人可能要等很久。”)

洛伊丝点点头,然后指着金绿色的足迹——白人足迹。拉尔夫看到脚印绕过了313病房,进入了隔壁的病房——吉米·V.住的315病房。

他和洛伊丝一起走上前,看向病房内。吉米·V.有三位访客,而坐在床边的那人以为只有他一位。那位访客是法耶·查宾,他正随意翻看着吉米床头柜上的两叠问候卡。另外两位正是拉尔夫在梅·洛克家门口见到的秃头矮医生。他们站在吉米·V.的床尾,身穿整洁的白色罩衫,神情肃穆。拉尔夫近看他们,发现那两张没有皱纹、几乎完全相同的脸有着数不清的特点,这无法通过双筒望远镜看清楚——或者说除非你认知能力上升了才能看到。大部分特点集中在眼睛上。那些黑色的眼睛没有瞳孔,带着暗金色的光芒,闪烁着智慧和敏锐的洞察力。他们的光环如同皇帝的长袍一样辉煌耀眼……

或者像盛装的百夫长。

他们朝拉尔夫和洛伊丝望了一眼,俩人手拉手站在门口,犹如两个在童话森林里迷了路的孩子,朝他们微笑。

(你好,女士。)

那是一号医生。他右手拿着剪刀。刀刃很长,看起来很锋利。二号医生朝他们走了一步,滑稽地半鞠躬。

(你好,男人。我们正等着你们。)

3

拉尔夫感到洛伊丝握紧了他的手,然后又松开了,因为她断定他们暂时没有危险。她向前迈出一小步,来回审视一号医生和二号医生。

(“你们是谁?”)

一号医生双臂交叉置于小胸脯前。剪刀的刀刃和他左前臂一样长。

(我们没有名字,和你们这些凡人不一样——但你可以根据这个人和你说过的神话故事里命运三女神的名字称呼我们。虽然这些都是女性的名字,但对我们来说差别不大,因为我们没有性别。我就叫克洛索吧,虽然我不纺线,我的同事和老友叫拉克西斯,虽然他从不转动纺锤或者丢硬币。进来吧,两位——请进!)

他们走进病房,警惕地站在访客座椅和病床之间。拉尔夫认为这两个医生不会对他们造成任何伤害——至少目前如此——但他仍不想靠得太近。和普通人相比,他们的光环异常明亮璀璨,让他感到害怕。他从洛伊丝睁大的眼睛和半张开的嘴巴可以看出,她也有同感。她发现拉尔夫在看着她,于是转向他,挤出微笑。我的洛伊丝,拉尔夫心想。他伸手搂住她的肩膀,轻拥了她一下。

拉克西斯:(我们已经把名字——方便你们使用的名字告诉你们了,你们是不是也该透露一下你们的名字?)

洛伊丝:(“你是说你们还不知道?对不起,我很难相信。”)

拉克西斯:(我们可以知道,但是选择了不去打探。我们尽量遵守你们凡人的礼仪。我们发现这些礼仪很可爱,因为它们是由你们当中的老人传给小孩,创造出的一种永恒的幻觉。)

(“我不懂。”)

拉尔夫也不懂,也不太想懂。他还发现这个自称拉克西斯的人语气中带有几分居高临下的感觉,这让他想起麦戈文每次高谈阔论或卖弄学问的样子。

拉克西斯:(没关系。我们知道你们会来。我们知道周一凌晨你们在看我们,就在)

此时,拉克西斯的声音有一种奇怪的重叠效果。他似乎同时在说两件事,两句话就像蛇含着自己的尾巴那样纠缠在一起。

(梅·洛克。)(那个死掉的女人。)(的家门前。)

洛伊丝犹豫地走向前。

(“我叫洛伊丝·夏瑟。我朋友叫拉尔夫·罗伯茨。既然我们都已经自我介绍了,两位或许可以告诉我们这里发生了什么。”)

拉克西斯:(还有一个没介绍。)

克洛索:(拉尔夫·罗伯茨已经替他取了名字。)

洛伊丝看着拉尔夫,他正在点头。

(“他们说的是三号医生,对吧?”)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点点头。他们都带着同样赞许的笑容。拉尔夫应该觉得受宠若惊,但是他没有。相反,他很害怕,也很生气——他们完全被操控了。这次会面不是偶然,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圈套。克洛索和拉克西斯这两个秃头矮医生,静候在吉米·V.的病房,等待他们这两个凡人过来。

拉尔夫瞥了法耶一眼,看到他从后兜里掏出了一本叫《经典象棋50题》的书。他一边读,一边若有所思地挖鼻孔。经过初步探索,他开始往深处挖,挖出一大块。他仔细端详了片刻,然后往床头柜下面一抹。拉尔夫尴尬地扭过头,他想起祖母说过的一句话:别从钥匙孔偷窥,否则你会后悔。他活到七十岁了,还一直无法理解这句话,但现在终于明白了。与此同时,他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法耶为什么看不见我们?比尔和他朋友为什么看不见我们?为什么那个人可以穿过我们的身体?该不会是我的幻觉吧?——”)

克洛索笑了笑。

(你没有产生幻觉。你不妨把生活想象成一座建筑——你可以把它称为摩天大楼。)

但拉尔夫发现,克洛索并不是那么想的。有那么一瞬间,他似乎从对方脑海中捕捉到了一个既令人兴奋又令人不安的画面:一座用乌黑石头砌成的巨塔,矗立在一片红玫瑰丛中。许多狭长的窗户沿着塔的侧面呈螺旋状一路往上回旋。

随后这个画面消失了。

(你、洛伊丝以及所有凡人都住在这个建筑的一、二层。当然里面有电梯……)

不,拉尔夫心想。我在你脑海中看到的那个塔可没有电梯,小矮子。那座建筑中——如果它真实存在——没有电梯,只有一段狭窄的楼梯,上面挂满了蜘蛛网,开着无数扇不知通往哪里的门。

拉克西斯好奇地看着他,令人感到奇怪甚至可疑,拉尔夫不喜欢那副模样。他转向克洛索,示意他继续往下说。

克洛索:(正如我刚才所言,电梯是有的,但一般情况下不允许凡人使用。你们还没准备好)(准备充分)(……)

最后一种解释显然是最合理的,但拉尔夫还没来得及领会,它就从他身边跳开了。他看了看洛伊丝,看到她摇摇头,然后又看了看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那些坐在高背椅上等待黎明的漫长无尽的夜晚,无数个如幽灵般游荡的白天,让他必须读三遍才记得住一句话,曾经记住的电话号码,现在不得不查阅……

他突然想起一段往事,这段往事总结了他看到这两个长着暗金色眼睛、带有炫目光环的秃头生物时所感到的愤怒,同时也证明了这种愤怒的正当性。他看见自己正往厨房操作台上方的碗柜里张望,寻找他那疲惫不堪、过度紧张的大脑坚持认为还剩下的一包汤粉。他探了探头,停下来,又探了几次。他看到自己的脸部呆滞困惑的表情,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轻度智障,但其实只是疲惫而已。然后他看到自己垂下手,站在那儿,好像期待着汤粉包自己跳出来。

直到此时此刻,想起这段回忆,他才意识到过去几个月的生活有多恐怖。回首那段日子,就像面对栗灰色的废墟。

(“所以你带我们上了电梯……也许我们还不够资格,于是你就带我们上了消防梯。让我们每次适应一点,以免我们突然崩溃。这很容易。你们所要做的就是剥夺我们的睡眠,直到我们快疯了。洛伊丝的儿子和儿媳想带她到老年主题公园,你们知道吗?我朋友比尔·麦戈文认为我应该进精神疗养院了。与此同时,你们这些矮天使……”)

克洛索刚才的大笑变成了微笑。

(我们不是天使,拉尔夫。)

(“拉尔夫,别对他们大喊大叫。”)

没错,他在大喊大叫,而且有部分声音传到了法耶的耳中。法耶合上了棋谱,不再抠鼻孔,此刻正笔挺地坐在椅子上,不安地环顾着病房。

拉尔夫向后退了一步,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来回看着克洛索和拉克西斯。

(“你朋友说你们不是天使。那你们住在哪一层?在更高的六至八层打扑克?我想上帝在顶楼,而魔鬼则在底下的锅炉房里烧煤吧。”)

没有应答。克洛索和拉克西斯相互迟疑地瞥了一眼。洛伊丝拉扯着拉尔夫的衣袖,但他没有理她。

(“那我们该怎么做呢,伙计们?找到你那位邪恶的秃头矮兄弟,然后拿走他的手术刀?去你的吧。”)

拉尔夫本来准备转身离开(他看过很多电影,知道最佳的离场台词),但洛伊丝惊恐得哭了起来,他只好留在原地。她那带着困惑的责备眼神让他有点后悔,觉得自己不该发脾气。他伸手挽着洛伊丝的肩膀,挑衅地看着那两个秃头。

他们又互相看了一眼,交换了某种他和洛伊丝听不见或听不懂的讯息。当拉克西斯再次转身看着他们时,他笑了……眼神却非常严肃。

(我听到你的怨言了,拉尔夫,但这并不合理。你现在不信,说不定将来会。目前,我们必须把你们的问题和我们的答案——我们能够给出的答案——放在一边。)

(“为什么?”)

(因为这个人的大限已至。仔细看,你们也许能学到一些东西。)克洛索走到病床左侧。拉克西斯从右侧走上前,中途穿过法耶的身体。法耶突然弯下腰来,咳了一声,缓和一点后又打开他的棋谱。

(“拉尔夫,我不敢看!我不敢看他们动手!”)

但拉尔夫认为她会看。他们都会看。当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俯身向着吉米·V.时,他紧紧拥抱着她。他们脸上洋溢着爱、关怀和温柔,不禁让拉尔夫想起他在伦勃朗的一幅画中所见过的面孔——他想起这幅画叫《守夜人》。他们的光环交叠在吉米胸前,躺在床上的吉米突然睁开眼睛。他透过那两个秃头矮医生凝视了一会儿天花板,表情迷茫而困惑,然后他把目光转向门口,笑了。

“嘿,看看谁来了!”吉米·V.大喊道。他声音沙哑而哽咽,但拉尔夫仍能听出他那炫酷的南波士顿口音,经常把这里说成泽里。法耶跳了起来。那本棋谱从他腿上滚落下来,掉到地上。他俯身握住吉米的手,但吉米没有理他,直勾勾地盯着房间另一头的拉尔夫和洛伊丝。“是拉尔夫·罗伯茨!还有保罗·夏瑟的遗孀!嘿,拉尔夫,你还记得那天我们想进入帐篷里听他们唱《奇异恩典》吗?”

(“我记得,吉米。”)

吉米隐约露出微笑,然后又闭上眼睛。拉克西斯双手扶着垂死的吉米的脸颊,稍微移动他头部,就像理发师准备给顾客刮脸一样。与此同时,克洛索靠得更近,他打开剪刀,向前移动,让长长的剪刀夹住吉米·V.的黑色气球线。克洛索闭合剪刀,拉克西斯俯下身子,亲吻吉米的前额。

(安息吧。朋友。)

隐约传出一声微弱的切割声。剪刀上方的气球绳飘向天花板,消失了。包裹着吉米·V.的死亡袋与罗莎莉的死亡袋一样,先变成亮白色,然后瞬间消失。吉米再次睁开眼睛看着法耶。他似乎在微笑,拉尔夫心想,然后他的目光变得坚定而冷漠。他嘴角正待出现的酒窝也拉平了。

“吉米?”法耶摇了摇吉米·V.的肩膀,手穿过拉克西斯的身体。“你没事吧,吉米?……噢,糟糕。”

法耶起身离开房间,步伐并不匆忙。

克洛索:(你们是否清楚了解到,我们带着爱与尊重做这份工作?事实上,我们是最终审判医师?拉尔夫和洛伊丝,你们能明白这一点对我们的交流至关重要。)

(“了解。”)

(“了解。”)

拉尔夫不想附和他们说的任何话,但这句话——“最终审判医师”——却让他的满腔怒火消失了。听起来没错,他们把吉米·V.从只剩下痛苦的世界里解脱了出来。没错,七个月前那个下着冻雨的下午,他们无疑也曾和拉尔夫一起守在317病房,给卡洛琳同样的解脱。没错,他们带着爱与尊重去工作——就算原本有疑惑,就在拉克西斯亲吻吉米·V.额头那一刻,所有疑惑都已烟消云散。但是,有了爱与尊重,他们是否就有权利让他——还有洛伊丝——经历这么多折磨,还要他们尾随一个脱轨的超自然生物到处跑?难道他们认为这两个不再年轻的凡人对付得了这种生物?

拉克西斯:(我们离开这里吧。这里很快就会挤满人,我们需要谈谈。)

(“我们有选择吗?”)

他们的回答

(当然有!)(总有选择!)

来得很快,带着惊讶的色彩。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向门口走去,拉尔夫和洛伊丝向后退,以便为他们让道。然而,两个秃头矮医生的光环还是短暂地扫过他们的身体,拉尔夫注意到了他们光环的味道和质感:犹如甜苹果的味道和干爽树皮的质感。

他们肩并肩地走着,彼此严肃而恭敬地交谈着。这时,法耶回来了,身后跟着两个护士。仨人穿过拉克西斯和克洛索的身体,接着又穿过拉尔夫和洛伊丝,丝毫没有放慢脚步或遇到任何阻碍的感觉。

病房外的走廊上,气氛一如既往地安静。没有蜂鸣器的嗡嗡声,没有警示灯闪烁,没有护理人员推着急救车火速冲过走廊。没有人用扬声器大喊“快!”死亡是这儿的常客,因此没必要做这些。拉尔夫心想,即使在这里,它应该也不受欢迎,可是大家已经习惯并默默接受了。他猜想吉米·V.一定很庆幸自己能在德里之家医院三楼畅行无阻,不必出示驾照或蓝十字医疗卡。他走得那么干脆利落。突然清醒过来,对周围的事物恢复一点知觉,然后突然离开。收起我所有的关爱和悲伤,再见了,黑鸟。

4

他们在鲍勃·博尔赫斯特病房外的走廊上与秃头医生会合。透过敞开的房门,他们看到这位老教师的床边有不少守护者。

洛伊丝:(“离床最近的是我们的朋友比尔·麦戈文。他有麻烦了。非常可怕的麻烦。如果我们照你们说的做,你们能不能……”)

但拉克西斯和克洛索不约而同地摇头。

克洛索:(没法改变。)

没错,拉尔夫心想,多兰斯说过,覆水难收。

洛伊丝:(“他什么时候会死?”)

克洛索:(你朋友归另一个人管,第三个人,也就是拉尔夫取名为阿特洛波斯的那一位。但阿特洛波斯和我们一样,无法告诉你那人确切的死亡时间。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下一个要带走谁。阿特洛波斯是随机界的执行人常数。)

这句话让拉尔夫感到一阵寒意。

拉克西斯:(这里不适合我们谈话。)

拉克西斯一手牵着克洛索,然后向拉尔夫伸出另一只手。与此同时,克洛索也向洛伊丝伸出手。她犹豫了一下,然后看着拉尔夫。

轮到拉尔夫冷冷地看着拉克西斯。

(“你最好别伤害她。”)

(你们都不会受到伤害,拉尔夫。牵着我的手吧。)

我是天堂里的陌生人,拉尔夫下了决心。然后他叹了口气,对洛伊丝点点头,抓住了拉克西斯伸出的手。那种似乎与老友不期而遇的似曾相识之感再度涌现。苹果和树皮,童年在果园里漫步的记忆。虽然没有看见,但他意识到自己的光环在霎时间变成了与克洛索和拉克西斯同样的金绿色。

洛伊丝牵起克洛索的手,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迟疑地笑了笑。

克洛索:(围成一个圈吧,拉尔夫和洛伊丝。别害怕,一切都好。)

天哪,我怎么会听他们摆布,拉尔夫心想,可是当洛伊丝向他伸手时,他立刻把它握紧了。苹果的味道和干树皮的质感中加入了一些不知名的深色香料。拉尔夫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朝洛伊丝笑了笑。她也对他笑了笑——毫不犹豫——拉尔夫感到一种朦胧而遥远的困惑。你怎么会害怕呢?当他们带着如此美好的礼物前来,感觉又如此友善,你怎么会犹豫呢?

我有同感,拉尔夫,但还是小心点,有个声音发出劝告。

(“拉尔夫,拉尔夫!”)

惊慌而又轻佻的声音。拉尔夫回头一看,正好看见315病房的房门从她肩膀往下滑……只不过并非门在下降,而是洛伊丝在上升。他们四个人仍然手拉手,围成一圈往上升。

拉尔夫刚会意过来,眼前突然漆黑一片,像刀刃一样锐利,犹如从百叶窗缝隙投下的阴影。他匆匆瞥见许多包裹着粉红色隔热垫的狭窄管道,这些管道可能是医院草地洒水系统的组成部分。然后,他俯视一条铺着瓷砖的长廊。一台轮床车朝他头部冲过来……他突然发现自己的头正像潜望镜从四楼某条走廊的地板上浮升而起。

他听到洛伊丝大声呼喊,感到她紧抓着他的手。拉尔夫本能地闭上眼睛,等待靠近的轮床把他头盖骨压平。

克洛索:(保持冷静!请保持冷静!记住,这些东西与你们处在不同的层级世界里。)

拉尔夫睁开眼睛。轮床不见了,滚轮声逐渐减弱。现在那声音已经退到他脚下。轮床像麦戈文的朋友一样从他体内穿过。他们四个人慢慢上升到儿科侧楼的走廊中——许多童话里的人物在墙上蹦蹦跳跳,一个明亮的大型游戏区的窗户上装饰着迪士尼动画《阿拉丁》和《小美人鱼》中的人物。一名医生和一位护士向他们走来,讨论着一个病例。

“进一步的——检验是必要的,但前提是我们至少有九成把握。”

那名医生穿过拉尔夫的身体走了过去,拉尔夫了解到他戒烟五年后又偷偷开始抽烟,为此他感到非常内疚。然后他们就离开了。拉尔夫低头一看,正好看见自己的脚从瓷砖地板上露出来。他转向洛伊丝,试探性地笑了笑。

(“这个比电梯还厉害,对吗?”)

她点点头。仍然紧握他的手。

他们穿过五楼,从六楼一间医生休息室的地面冒了出来(里面有两名医生——都很胖——一个正在看重播的《F战队》,另一个在丑陋的瑞典现代沙发上打鼾),然后升上了屋顶。

夜空清朗无云,没有月亮,异常美丽。闪烁的繁星犹如绚烂的光之迷雾横越苍穹。疾风劲吹,这让他想起珀赖因太太说秋老虎已经过去了,听她的准没错。拉尔夫能听到风声,但感觉不到风……虽然他知道只要他想就能感觉得到。关键要集中精力……

刚这样想,他便感觉到身体发生了一些细微、短暂的变化,就像眨眼一样。突然,他的头发被吹向脑后,他能听到裤管口在小腿上拍打的声音。他不禁打了个哆嗦。珀赖因太太的后背果然是预测天气变化的神器。拉尔夫又悄悄地眨了眨眼,风的感觉就消失了。他看了看拉克西斯。

(“我能松开你的手吗?”)

拉克西斯点点头,松开了手。克洛索松开洛伊丝的手。拉尔夫望向城西,看见机场蓝色的跑道灯光在闪烁。再过去是标示着格林海角钠气路灯构成的橘色网格,格林海角是荒蛮大地区外围的一个新住宅区。机场东边某个灯光闪烁的地方就是哈里斯大道。

(“很漂亮,不是吗,拉尔夫?”)

他点了点头,心想站在这儿看着城市在黑暗中铺展开来是他失眠以来做过的最有意义的事,或者比较有意义的事。但他并不完全相信这个想法。

他转向拉克西斯和克洛索。

(“说吧,你们是谁,他是谁,你们想让我们做什么?”)

两个秃头医生站在两个快速转动的散热风扇之间,散热风扇正在将褐紫色废气排入空气中。他们不安地面面相觑,拉克西斯几乎不露痕迹地向克洛索点了点头。克洛索走向前,来回看着拉尔夫和洛伊丝,似乎在整理思绪。

(好吧。首先,你们必须明白,正在发生的事虽然出乎你们的意料,让你们感到困扰,但并非完全违反常理。我同事和我只是做好本职工作,阿特洛波斯也只是做好他的本职工作。你们,我的凡人朋友,也得做好你们的本职工作。)

拉尔夫冲他苦涩地一笑。

(“至少有选择权吧。”)

拉克西斯:(你千万别这么想!简单地说,你们所谓的自由选择,我们称之为“卡”,也就是存在的巨轮。)

洛伊丝:(“我们仿佛对着镜子观看,模糊不清……你是这意思吗?”)

克洛索露出依然年轻的微笑:(出自《圣经》对吧。这是一种很好的表达方式。)

拉尔夫:(“对于你们这些家伙也挺方便的,让我们回归正题。我们有句话不是出自《圣经》,可同样非常贴切:不要画蛇添足。希望你们能记住。”)

然而,拉尔夫认为他可能要求得太多了。

5

克洛索开始说话,他滔滔不绝地讲了很久。拉尔夫不知道究竟有多久,因为在这个层级里,时间感不一样——似乎被压缩了。有时候他说的话完全没有字句,取而代之的是简单的明亮图像,就像小孩玩的拼图游戏。拉尔夫认为这是心灵感应,因此相当神奇,但当它发生时,感觉像呼吸一样自然。

有时言语和图像都丢失了,被莫名其妙的空白

(……)

所打断。然而,即使是这个时候,拉尔夫也能理解克洛索想要表达的意思,而且他觉得洛伊丝比他更清楚地理解那些空白中隐藏着什么。

(首先,要知道,在你们的生命和我们的生命

(……重叠的地方,只有四个常量,即生、死、命定、随机。这些字眼对你们而言都有意义,但现在你们对生与死的看法或许有些改变,对吗?)

拉尔夫和洛伊丝迟疑地点点头。

(拉克西斯和我是死亡执行人。这让很多凡人对我们感到恐惧,即使那些表面上接受我们以及我们职务的人也对我们有所畏惧。在照片中,我们通常被描绘成可怕的骷髅或者戴着风帽、连脸都看不见的人。)

克洛索把他的小手放在他那雪白的肩膀上,假装发抖。滑稽的表演逗得拉尔夫咧嘴一笑。

(但我们不仅是死亡执行人,同样也是命定人群的执行人。你们仔细听,免得我被误会了。你们当中有些人认为每件事的发生都是蓄意安排好的,有些人则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因为运气或机遇。事实上,生命既是偶然的,也是必然的,尽管衡量的标准不同。生命就像……)

这时克洛索用手臂围成一个圆圈,像小孩子形容地球形状时的姿势,拉尔夫在圆圈中看到一个明亮熟悉的影像:成千上万张(也许是数百万张)扑克牌呈扇形散开,形成摇曳的红心、黑桃、梅花和方块形状。他还看见这副巨大的牌中有许多大王和小王,虽然数量还没有多到可以组成同花顺,可是与每一摞纸牌中通常只出现两三张纸牌相比,显然要多很多。每张王牌中的丑角都在咧着嘴笑,每个丑角都戴着边缘被咬了一个新月形缺口的巴拿马草帽。

每个丑角都拿了一把生锈的手术刀。

拉尔夫睁大眼睛看着克洛索。克洛索点点头。

(没错,我不确定你看到了什么,但我知道你明白我想传达的意思。洛伊丝?你呢?)

喜欢打牌的洛伊丝脸色苍白地点点头。

(“阿特洛波斯是桌上的王牌——这是你想表达的。”)

(他是随机人群的执行人。拉克西斯和我负责的是另一股力量,影响个体生命和集体生命洪流的那股力量。在你们所处的层级里,每个生物的生命都很短暂,都有规定的寿命。这并不是说一个孩子从母亲子宫里蹦出来,脖子上就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寿命@84年11个月9天6小时4分21秒。这种想法太荒谬。不过时间长短通常都已设定好了。两位都已看过凡人的光环,它的功能之一就是计时器。)

洛伊丝开始感到不安,拉尔夫转过身来看着她,看到一个神奇的现象:天空变得越来越苍白。他推测现在大概是凌晨五点。他们于周二晚上九点左右到达医院,突然间已经是十月六日周三。拉尔夫听过时间飞逝,但这太荒谬了。

洛伊丝:(“你们负责的就是我们所谓的自然死亡,对吧?”)

她的光环里闪烁着混乱、残缺不全的影像。有个男人(拉尔夫确定那是已故的夏瑟先生)躺在氧幕中。克洛索割断气球线之前,吉米·V.睁开眼睛看着拉尔夫和洛伊丝。《德里新闻报》的讣告页面上,满是当地医院和养老院每周提供的邮票大小的照片。

克洛索和拉克西斯都摇了摇头。

拉克西斯:(没有所谓的自然死亡,真的没有。我们负责的是命中注定的死亡。我们带走年老、病重的人,也带走其他的人。例如昨天,我们带走了一个二十八岁的木匠。两周前,他从脚手架上摔了下来,头骨骨折。这两周来,他的光环……)

拉尔夫看到一个受创光环的破碎影像,类似电梯里那个婴儿周围的光环。

克洛索:(变化终于来了——光环的变化。我们知道会发生,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当变化发生时,我们就去找他并送他上路。)

(“送他去哪儿?”)

问这个问题的是洛伊丝,她几乎是无意中说到来世这个敏感的话题。拉尔夫伸手去抓脑中的安全带,希望之前那种奇怪的大脑空白再来一次,可是当他们重叠的回答传来时,听起来异常清晰。

克洛索:(到天涯海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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