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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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觉得有这种可能性,但又觉得不对劲。

“多兰斯,”他说,“能不能请你再多给我们一点信息?我是说……”

“不能,”老多尔和颜悦色地说,“别再问了,也没有时间了。等这一切过去后,我们一起吃顿大餐……如果我们到时候还活着的话。”

“你可真会给人打气啊,多尔。”拉尔夫打开了车门。洛伊丝也打开了车门。两个人一起下了车。他弯腰望着乔·维齐尔。“还有什么事吗?还有什么你能想起来的?”

“没有,我没有……”

多尔向前探过身,在他耳边嘀咕了几句。乔听完后皱起了眉头。

“怎么呢?”多兰斯重新坐好后,拉尔夫问道,“他说什么?”

“他说别忘了我的梳子,”乔说,“我根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反正我已经见怪不怪了。”

“没关系,”拉尔夫微笑着说,“有几件事我碰巧还是明白的。走吧,洛伊丝。我们先去看看都是什么人,跟他们聊聊。”

4

刚走过半个停车场,洛伊丝突然用胳膊肘顶了拉尔夫一下,力道大得他踉跄了几步。“快看!”她低声说,“快看那边!那不是宗毓华吗?”

拉尔夫朝那里望去,果然,那个身穿米色大衣的女人真是宗毓华,她的左右两边各站着一个技术员,外套上印有CBS的台标。曾经有无数个夜晚,拉尔夫边吃晚饭边欣赏着她那美丽、睿智的脸庞,还有她那迷人的笑容,所以肯定不会看错。

“不是她,就是她的双胞胎妹妹。”他说。

洛伊丝似乎把老多尔、高垄和那三个秃头医生完全抛到了脑后,她在这一刻重新变回到了比尔·麦戈文口中的“我们的傻洛伊丝”。“真是怪事!她在这里干什么?”

“嗯,”拉尔夫刚开口,又立刻捂住嘴,免得洛伊丝看到他打呵欠,“我估计德里市发生的事现在已经成了全国新闻,所以她必须来到市民中心前,为今晚的新闻录一段现场画面。总之……”

突然,各种光环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回来了。拉尔夫倒吸了一口凉气。

“天哪!洛伊丝,你看到了吗?”

但他认为洛伊丝没有看到。如果她看到了,那么宗毓华肯定不会继续成为她注意力的中心。这是令人难以想象的恐怖一幕,拉尔夫第一次完全意识到,即便最明亮的光环世界也有其黑暗的一面,足以让普通人跪倒在地,感谢上帝让他无法看到这些。

他想,这次都没有去上面层级,至少我认为没有上去。我只是在望着更为广阔的世界,就像透过窗户望着外面一样。我还没有进入其中。

他也不想进入其中。光是看到这样的东西,就足以让你希望自己宁愿是瞎子。

洛伊丝冲着他皱起了眉头。“怎么啦,又是那些颜色吗?没有。我该看吗?有什么不对劲吗?”

他想回答,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不一会儿,他感到她的手像钳子一样紧紧抓住他的胳膊,随即知道自己无需再做解释。不管是好是坏,洛伊丝自己也看到了。

“哦,天哪,”她几乎是带着哭腔低声说,“哦,天哪,我的天哪。”

光环从德里之家医院的屋顶垂下来,悬浮在市民中心大楼上方,宛如一把松松垮垮的巨伞,就像旅行保险公司的雨伞图案标识被人用儿童蜡笔涂黑了一样。站在停车场颇似待在一顶难以形容的肮脏的巨型蚊帐中,而且这顶蚊帐又旧又破,疏于打理,薄纱般的网孔上塞满了深绿色的霉菌。十月灿烂的太阳暗淡成了一个模糊的银色圆圈。阴郁、雾蒙蒙的空气让拉尔夫想起了十九世纪末的伦敦照片。他们看到的不再是市民中心的死亡之袋,再也不是,他们被活埋在了里面。拉尔夫可以感觉到死亡之袋正贪婪地向他逼近,企图用失落、绝望和沮丧的情绪压垮他。

干吗还要去管它呢?他问自己,一面无动于衷地望着乔·维齐尔驾驶那辆福特车驶向梅恩大街,老多尔依然坐在汽车后座上。我是说,嗨,真的,有什么用呢?我们改变不了局面,根本改变不了。我们也许在高垄干成了某件事,可那里发生的一切与这里即将发生的事有着天壤之别。如果我们出手干预,肯定会一败涂地。

他听到身旁传来抽泣声,意识到洛伊丝在哭泣。他鼓足勇气,搂住她的肩膀。“挺住,洛伊丝,”他说,“我们可以勇敢面对它。”可他心中在怀疑。

“我们在呼吸那东西!”她哭泣着说,“就像我们在把死亡吸进体内!哦,拉尔夫,我们离开这里吧!求你了,我们离开这里吧!”

这个想法对他而言如同水对于沙漠中即将渴死的人一样美妙,但他摇了摇头。“如果我们不想点办法的话,今晚会有两千人在这里失去生命。尽管我还没有弄清楚这件事的其余部分,但对于这一点我很有把握。”

“好吧,”她低声说,“那你还是继续搂着我,免得我昏倒在地时磕破脑袋。”

这话里带刺啊,拉尔夫心想。他们现在有着壮年人的脸庞和躯体,充满了活力,但他们仍然像一对肌肉已经萎缩、骨骼已经脆弱的老人那样拖着脚步走过停车场。他可以听到洛伊丝急促而费力的呼吸声,颇似某位刚刚受过重伤的女人的喘息声。

“要是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回去。”拉尔夫说,而且是真心实意的。他可以带她回到停车场,他可以带她去公共汽车站,因为从这里可以看到汽车站中的橙色长凳。等到汽车到来,他们可以上车,回到哈里斯大道。那是再简单不过的事。

他可以感觉到笼罩着这地方的杀手光环在压迫着他,企图像一只装干洗衣服的塑料袋那样把他闷死。他想起了麦戈文说过的梅·洛克所患的肺气肿——那是一种肺部不断衰竭的疾病。他现在很清楚梅·洛克在生命最后几年中的感觉。无论他多么费劲地吸入那黑色的空气,也无论他将那空气吸入到肺部多么深的地方,他仍然喘不上气来。他头痛欲裂,心脏在怦怦乱跳,他感到自己仿佛正在经历人生最严重的一场宿醉。

他正想开口再次告诉她,随时可以带她回去,她却上气不接下气地开了腔。“我想我可以挺过去……但是我希望……不要太久。拉尔夫,我们怎么会无法看到那些色彩却感到这么难受?他们为什么不感到难受?”她指着在市民中心周围忙碌的媒体人说。“短命人真的那样不敏感?我真不敢这样想。”

他摇摇头,表示自己也不明白,但他认为聚集在大楼门前以及从遮阳棚垂下来的喷绘彩旗下的新闻人员、摄像师和保安或许感觉到了什么。他看到许多人都端着泡沫塑料咖啡杯,却没有看到有人喝上一口。一辆转播车的引擎盖上放着一盒甜甜圈,但唯一被人拿走的那个甜甜圈被放在了一旁的纸巾上,而且只咬了一口。拉尔夫环视了一圈,二十多个人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新闻人员正在忙着各自的活儿,有的在调整摄像机角度,给现场报道的记者标出位置,有的在铺设同轴电缆,并且用不干胶将电缆固定在水泥地上,但是这些人干活时缺乏激情,而拉尔夫认为如此重大的新闻本该让他们兴奋不已。

宗毓华与一位英俊的大胡子摄像师从遮阳棚下走了出来,摄像师身上那件带有CBS标识的外套上别着名牌,上面写着“迈克尔·罗森伯格”。宗毓华举起纤细的双手,做出一个取镜的手势,告诉罗森伯格应该如何拍摄从遮阳棚上垂下来的床单彩旗。罗森伯格点点头。宗毓华脸色苍白,没有一丝笑容,在与大胡子摄像师交谈的过程中,拉尔夫看到她停顿了一下,犹豫不决地举起一只手去摸自己的太阳穴,仿佛脑子突然短路,或者要昏过去了。

他看到的各种表情似乎都有着潜在的相似之处,像一个通用和弦,他觉得自己知道那是什么:他们全都患上了他儿时得过的忧郁症,而所谓的忧郁症其实只是沮丧的时髦同义词。

拉尔夫突然想起了自己一生当中曾经遇到过的类似情感时刻:游泳时遇到冷水区,或者坐飞机时遇到晴空湍流。你会继续向前飞行,时而感到很爽,时而只是感到还行,可你在继续向前,完成航程……突然,在无缘无故的情况下,你在烈焰中坠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一种“究竟有什么用”的感觉会袭上心头,与你人生在那一刻的任何真实事件毫无联系,却强大到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你真想爬回到床上,用被子蒙住头。

也许这就是造成这些情感的原因吧,他想。也许正是因为遇到这种事才会有这些情感——某个即将发生的生死攸关的大事件,就像筵席帐篷一样展开,本该由帆布和绳索构成的,如今变成了蜘蛛网和泪水。我们在短命界层级上看不见,但我们可以感觉到。哦,是的,我们感觉到了,而现在……

现在它试图把他们吸干。也许他和洛伊丝并非如他们所害怕的那样是吸血鬼,但这个东西才是。这个死亡之袋有着慵懒、半直觉的生命,只要有可能,就会把他们吸干。只要他们给它机会。

洛伊丝又是一个踉跄,拉尔夫竭尽全力,两个人才没有摔到地上。她抬起头(慢慢地,仿佛她的头发浸泡过水泥一样),用手罩着嘴,猛地吸了口气。同时,她的身子又摇晃了一下。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拉尔夫可能不会把这当回事,可能会认为只是自己一时看花了眼,可现在不是。她在上升,只上升了一点点,却足以得到能量。

他之前没有看到洛伊丝把手伸进女服务员光环时的情景,但这次一切就发生在他的眼前。那些新闻人员的光环宛如色彩鲜艳的日式小灯笼,在一个幽暗、巨大的洞穴中发亮。一束紫色强光从其中一人身上射出,那个人就是宗毓华的大胡子摄像师迈克尔·罗森伯格。强光在洛伊丝面前一英寸左右分成两股,上面那股又分成两小股,进入了她的鼻孔,下面那股则通过她张开的嘴唇进入了她的嘴里。他可以看到强光在她脸颊后面微微发亮,犹如南瓜灯里的蜡烛,从里面照亮了她。

她松开了紧紧抓着他的那只手,靠在他身上的重量瞬间消失。接着,那道紫光也不见了踪影。她回头望着他,毫无血色的双颊上又泛起了红晕,不多,但是有。

“感觉好一点——好多了。现在轮到你了,拉尔·夫!”

他很不情愿,因为那感觉像在偷窃,可如果他不想倒地不起,就必须这样做。他几乎可以感觉到,自己从身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那里借来的能量正从汗毛孔流光。他像那天早晨在唐金甜面圈店停车场那样,用手在嘴巴周围围成一圈,稍稍转向左边,寻找目标。宗毓华朝他们的方向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遮阳棚上垂下来的彩旗,与罗森伯格商谈着,而罗森伯格在被洛伊丝借走了一点能量之后似乎没有任何变化。拉尔夫不再犹豫,通过手指弯曲成的管子猛地一吸。

宗毓华的光环有着婚纱般可爱的乳白色,与海伦和娜塔莉那天陪同格蕾琴·蒂尔贝里来他家时笼罩着她们的光环颜色相同。这次从宗毓华的光环中出来的不是一道光芒,而是更像一条笔直的长丝带。拉尔夫顿时感到体内开始充满力量,消除了关节和肌肉的酸痛疲惫。他的思路再次变得清晰,仿佛大脑中的一大团乌云刚刚被驱散。

宗毓华停下来,抬头望着天空,然后继续与摄像师交谈。拉尔夫扭头看到洛伊丝正焦急地盯着自己。“好一点了吗?”她小声问。

“那当然,”他说,“可仍然感觉像被封在了运尸袋里。”

“我想……”洛伊丝刚想说点什么,眼睛却死死盯着市民中心大门左边的什么东西。她尖叫一声,身子后仰,靠在了拉尔夫身上。她睁大眼睛,仿佛眼珠子要从眼窝里滚落下来。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感到呼吸停止了。为了让大楼的砖结构外墙不过于单调,设计者沿墙种植了常绿灌木。或许是因为无人照料,或许是故意任其疯长,这些灌木交错盘结,已经到了要完全淹没灌木丛与车道边混凝土步行道之间的狭长草皮的地步。

酷似史前三叶虫的巨型臭虫正成群结队地在灌木丛中爬进爬出,相互纠缠,脑袋相撞,有时抬起前肢,像交配季节雄鹿用鹿角顶撞那样相互打斗。这些虫子不像电视天线锅上的鸟儿那样是透明的,它们身上有着某种鬼魅般虚幻的特质。它们的光环在疯狂地(而且是愚蠢地,拉尔夫心想)闪烁,各种颜色轮番登场,鲜艳但短暂,几乎可以让人将它们视作诡异的萤火虫。

可它们不是萤火虫。你知道它们是什么。

“嘿!”朝他们叫喊的是宗毓华的摄像师罗森伯格,但大楼前的大多数其他人也在望着他们,“伙计,她没事吧?”

“没事。”拉尔夫回应道。他忘记了把手从嘴巴上拿开,于是赶紧放下手,感到有些尴尬。“她只是……”

“我看见一只老鼠!”洛伊丝大声说,脸上露出憨厚、茫然的笑容,就是那种拉尔夫见过的“我们的傻洛伊丝”的那种笑容。他为她感到自豪。她伸出一根手指,稳稳地指着大门左边的灌木丛。“跑进那里去了。天哪,真肥啊!你看到了吗,诺顿?”

“我没有看到,爱丽丝。”

“等着瞧吧,女士,”迈克尔·罗森伯格大声说,“各种野生动物今晚都会在这里粉墨登场的。”周围断断续续地响起了零星的苦笑声,然后他们继续忙自己的活。

“天哪,拉尔夫!”洛伊丝低声说,“那些……那些玩意儿……”

他握住她的手,捏了一下。“镇静一点,洛伊丝。”

“它们也知道,是不是?所以它们也来了。它们就像秃鹰。”

拉尔夫点点头。就在他望着那里时,灌木丛顶上出现了几只臭虫,开始毫无目的地爬上了墙壁。它们动作迟缓,就像十一月在窗户玻璃上嗡嗡作响的苍蝇,身后留下了一条条彩色的黏液痕迹。痕迹很快便暗淡消退。另一些臭虫从灌木下面钻出来,爬到了狭窄的草皮上。

一位本地新闻评论员慢慢朝臭虫聚集的地方走去,当他转过头来时,拉尔夫认出他是约翰·柯克兰。他正和一位漂亮女人交谈,女人身穿那种“权威感”的职业套装,要是换作平时,拉尔夫会觉得那身套装极为性感。他猜测她应该是柯克兰的制片人,心中琢磨莉塞特·本森的光环会不会在这个女人靠近时变成绿色。

“他们正向那些臭虫走去!”洛伊丝压低嗓音厉声说道,“我们得拦住他们,拉尔夫,我们必须拦住他们!”

“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可是……”

“洛伊丝,除了我们,谁也看不见那些臭虫,所以我们不能大惊小怪,不然的话,别人会把我们当成疯子。再说,那些虫子又不是来找他们的。”他停顿了一下,“希望不是来找他们的。”

他们注视着柯克兰和他那位漂亮的同事走到草坪上……然后进入那堆果冻般扭曲、爬行的三叶虫当中。其中一只落到了柯克兰光亮的乐福鞋上,等他的脚不再移动时爬进了他的裤管。

“不管怎么说,我才不关心苏珊·戴呢,”柯克兰说,“这里的焦点不是她,而是‘妇女关怀’,那些戴着黑纱哭泣的女人。”

“小心点,约翰,”漂亮女人冷冷地说,“你不能太敏感。”

“是吗?混蛋。”他裤管里的那只臭虫似乎瞄准了他的裤裆。拉尔夫心想,如果柯克兰突然被赋予了神奇的力量,能够看到那个即将爬到他蛋蛋上的东西,他可能会立刻发疯的。

“好吧,但是一定要采访本地几位最有影响力的女人,”制片人说,“既然蒂尔贝里已经死了,剩下的人当中重要的人物有玛姬·彼得洛夫斯基、芭芭拉·理查兹和罗伯塔·哈珀医生。估计今晚得由哈珀来介绍那位大神了……或者说那位大师了。”这个女人朝路旁的草皮迈出一步,高跟鞋刺中了一只动作迟缓的彩色臭虫。五颜六色的内脏喷了出来,夹杂着看似变质土豆泥的蜡白色物质。拉尔夫猜想那白色的东西应该是虫卵。

洛伊丝将脸紧紧贴在他的胳膊上。

“还要注意一位名叫海伦·迪普努的女人。”女制片说着又朝大楼方向迈出一步。粘在她鞋跟上的臭虫掉了下来,不停地扭动着。

“迪普努。”柯克兰说,他用指关节轻轻叩击着眉头,“这个名字有点耳熟。”

“幸好你的脑细胞还没有死光,”女制片人说,“她是艾德·迪普努的妻子,夫妻俩现在分居。如果你需要煽情的话,她是最佳人选。她和蒂尔贝里是好朋友,或许还是很特别的朋友,你明白我的意思。”

柯克兰色眯眯地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与他在镜头里时完全不同,让拉尔夫感到有点困惑。一只彩色臭虫趁机跳上了女人的鞋尖,正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拉尔夫无奈地望着它消失在她的裙摆下。看着那团隆起的东西顺着她的大腿往上爬,那感觉就像在看着一只小猫在浴巾下爬行。同样,柯克兰的同事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她一面和他讨论如何在苏珊·戴演讲时进行采访,一面不自觉地伸手抓了一下那团已经快到她右臀部的隆起物。拉尔夫没有听到那松软脆弱的东西爆裂开来的响声,但他可以想象到,而且是不由自主地想象到。他可以想象到那玩意儿的内脏像脓液一样沿着她穿了尼龙丝袜的大腿流下来,而且会一直留在那里,直到她晚上洗澡的时候。无影无形,不痛不痒,难以察觉。

两个人现在开始讨论如何报道当天下午捍卫生命权一方的集会……当然是假设人们确实举行了集会。女制作人认为,在高垄事件发生之后,“生命之友”应该不至于愚蠢到在市民中心露面。柯克兰告诉她,千万不要低估了狂热分子的愚蠢程度,能够在大庭广众之下穿那么多化纤衣服的人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在他们冷嘲热讽地进行讨论和闲聊的过程中,更多臃肿的彩色臭虫纷纷爬上了他们的大腿和身体,其中一只先锋一直爬到了柯克兰的红领带上,显然将他的脸确定为了目标。

右边的动静吸引了拉尔夫的注意力。他转过头,正好看到一名技术人员用胳膊肘捅了一下同事,然后指着他和洛伊丝。拉尔夫猛然清晰地意识到他们看到了什么:两个人无缘无故地待在这里,而且都没有戴黑纱,也明显不是媒体人,却在停车场边缘晃悠。那位女士刚才尖叫了一声,此时正将脸埋在男士的胳膊上……而那位男士却像个傻瓜一样大口喘气。

拉尔夫像某部华纳兄弟公司的老越狱电影中商量逃跑时那样,从嘴角低声说道:“抬起头来,别人都在看着我们。”

他起初不敢相信她能够做到……但她挺了过来,抬起了头。她瞥了墙边的灌木丛最后一眼——随意、惊恐的一瞥——然后回头望着拉尔夫,坚定地望着他。“你有没有看到阿特洛波斯,拉尔夫?这才是我们来这里的目的,对不对?寻找他的踪迹?”

“也许吧。说实话,我还没有认真寻找,周围发生的事太多了。我们最好离大楼近一点。”他虽然不想这样做,但有所行动似乎非常重要。他可以感觉到死亡之袋包围着他们,这种阴郁、令人窒息的存在正消极地阻碍着任何形式的行动。这也正是他们所要对抗的。

“好吧,”她说,“我去向宗毓华要签名,而且会装疯卖傻,你受得了吗?”

“受得了。”

“好。因为这样一来,他们都会看着我。”

“好主意。”

他最后看了约翰·柯克兰和女制片人一眼。他们正在讨论哪些情况有可能在晚间新闻中插播并且进行现场直播,完全没有意识到那些动作缓慢的虫子正在他们的脸上爬来爬去。其中一只虫子正慢慢钻进柯克兰的嘴里。

拉尔夫赶紧把目光转向别处,任由洛伊丝拉着他走到宗毓华和大胡子摄像师罗森伯格所站的地方。他看到那两个人先看了洛伊丝一眼,然后四目对视。这种眼神带着一分乐趣三分无奈:又来了一位。洛伊丝轻轻捏了一下他的手,仿佛在告诉他:别管我,拉尔夫。你做好自己的事,我做好我的事。

“对不起,你是宗毓华吗?”洛伊丝用极其夸张的声音问,“我在那边看到了你,起初我还对诺顿说,‘那不是和丹·拉瑟一起播新闻的那位女士吗,还是我疯了?’然后……”

“我就是宗毓华,很高兴认识你,可我正为今晚的新闻做准备,所以请你……”

“哦,那当然,我怎么也不会打扰你,我只想请你签个名,随便签一下就可以,因为我可是你在缅因州的头号粉丝。”

宗毓华看了罗森伯格一眼,他已经递过来了一支笔,就像手术室里的顶级护士在医生还没有开口要器械之前就已经递过来一样。拉尔夫将目光转向市民中心前的那块地方,然后悄悄将自己的意识往上提了一点。

他看到大门前有一种半透明的灰黑色物质,起初没有明白那是什么东西。那玩意儿大约有两英寸深,外表几乎像某种地质构造。这不可能,但是……可能吗?如果他看到的东西是真的(至少短命世界的物体是真实的),那玩意儿会把门堵上,谁也打不开,可是它并没有这样做。就在他凝视那里时,两名电视技术人员慢慢蹚过那片深及脚踝的东西,仿佛那只是贴近地面的雾气。

拉尔夫想起了人们留下的光环足迹,也就是那些颇似亚瑟·穆雷舞蹈教学图谱的足迹,顿时明白了过来。这些足迹会像香烟发出的轻烟那样消失……只是这种轻烟并没有真正消失,它会在墙壁、窗户和人们的肺部残留。人类的光环显然会有残留,如果只有一个人,一旦色彩淡去,人们可能无法看到,可这里是缅因州第四大城市最大的公共聚集地。拉尔夫想到了通过这些大门进进出出的人群,所有那些宴会、集会、硬币展、音乐会、篮球赛,他随即明白了那半透明的残渣是什么。那东西相当于经常使用的台阶中央有时会出现的淡淡凹痕。

亲爱的,现在不要去管它,把自己的事情做好。

一旁的宗毓华正在洛伊丝九月份电费单的背面草草签名。拉尔夫望着大门前水泥地坪上残渣般的沉积物,寻找着阿特洛波斯的踪迹。他需要更多地关注气味,那种拉尔夫小时候在休斯敦先生家肉店后面的小巷子里闻到过的腐肉的气味。

“谢谢你!”洛伊丝笑着说,“我刚才还跟诺顿说来着,‘她看上去和电视上一模一样,像个中国小娃娃’。我就是这样说的。”

“谢谢你的夸奖,”宗毓华说,“不过我真的得继续工作了。”

“那倒是。请代我向丹·拉瑟问好,行吗?告诉他,我说过‘加油!’”

“我一定会的。”宗毓华笑着点点头,把笔还给罗森伯格,“失陪了……”

如果他在这里,应该在比我更高的地方。拉尔夫想。我还要再往上升一点。

是的,但他必须非常小心,尤其是因为时间已经变得异常宝贵。如果他往上升得太高,他就会从短命世界消失,而那种情况甚至会转移媒体人员的注意力,让他们不再过度关注即将到来的支持人流集会……至少短时间内会的。

拉尔夫集中精力,可是当他的脑海里再次出现那种毫无痛感的痉挛时,他不是看到一道闪光,而是像轻轻挨了一鞭子。色彩在这个世界静静绽放,万物鲜艳明亮,清晰可辨。但是其中最强烈的色彩,那个压倒一切的主和弦,是死亡之袋的黑色,而且是对其他一切的否定。沮丧和那种爱莫能助的感觉再次降临到他身上,像羊角榔头的尖角那样插入他的心脏。他意识到,如果他的任务是在这里,他最好速战速决,赶在生命能量耗尽之前回到短命界层级。

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大门。那里起初只有像他本人这种短命人留下的光环,而且正在淡去……突然,他所寻找的东西出现了,宛如用柠檬汁书写的密信在靠近烛光时会凸显出来一样出现在他的眼前。

他原以为那看上去、闻起来会像休斯敦先生肉店后面垃圾桶里腐烂的内脏,但现实情况更糟,或许是因为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大门上留有扇形的血淋淋、黏液般的物质,大概是阿特洛波斯那些闲不住的手指留下的,门前也有一大摊令人恶心的同样物质,已经凝固成形。这种物质令人感到恐怖,也非常诡异,相比之下,那些彩色的臭虫几乎成了正常之物。那就像得了某种新型、危险的狂犬病之后的狗留下的一摊呕吐物。一道痕迹从这摊物质中伸向远方,最先是凝结的小块和斑点,而后是一小滴一小滴,像溅出的油漆。

这就对了,拉尔夫心想。所以我们才要来这里。那该死的小矮子离不开这个地方。这里就像可卡因对瘾君子一样有着不可抗拒的吸引力。

他可以想象到阿特洛波斯就站在他此刻所站的地方,观望着……狞笑着……然后走向前,将手按在门上,抚摸着,留下那些污秽、模糊的印记。那黑色此刻正夺取他的精力,他可以想象到阿特洛波斯从中获取力量和能量。

他当然还要去别的地方,还要干别的事。像他那种具有超自然能力的神经病无疑每天都很忙碌,但无论他有多忙,他都很难长时间远离这个地方。那么回到这里会是什么样的感觉?那应该像夏日午后一次狂热的云雨。

洛伊丝从身后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他转身望着她。她的脸上仍然挂着笑容,但她紧张的眼神让人怀疑她咧开双唇是想尖叫。在她身后,宗毓华和罗森伯格正慢慢向大楼方向走去。

“你得带我离开这里,”洛伊丝小声说,“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感到自己快要疯了。”

(“好的——没问题。”)

“我听不到你说什么,拉尔夫。我可以看见阳光穿过你的身体。天哪,我真可以看见!”

(“哦,等一下——”)

他集中精力,感到周围的世界在微微滑动。颜色褪去,洛伊丝的光环也似乎消失在了她的皮肤下。

“好一点了吗?”

“嗯,比较正常了。”

他笑了笑。“太好了,我们走。”

他抓住她的胳膊肘,领着她向乔·维齐尔让他们下车的地方走去。这也是那些血滴延伸的方向。

“要找的东西找到了吗?”

“找到了。”

她立刻露出了笑容。“太好了!我看见你上升了,那感觉很怪,就像看着你变成一张棕黑色的照片。然后……一想到我可以看见阳光穿透你的身体……非常奇怪的感觉。”她严厉地望着他。

“很可怕吧?”

“不……不能算可怕,只是很奇特。那些臭虫……它们才可怕。呸!”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想它们都属于下面层级。”

“也许吧。不过,我们还远没有摆脱困境,是不是?”

“是啊——卡罗尔会说,离伊甸园还远着呢。”

“紧跟着我就行了,拉尔夫·罗伯茨,不要迷失方向。”

“拉尔夫·罗伯茨?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人。他应该叫诺顿。”

他很高兴地看到,这句话逗得她哈哈大笑了起来。

第二十四章

1

柏油停车场上用黄色喷漆画出了许多方格线条,他们慢慢地从上面走过。拉尔夫知道,今晚这些停车位大多会被占满。来看,来听,也让别人看到……最重要的是告诉这座城市以及关注这里的整个国家,人们不会被查理·皮科林这种人吓到。少数人会因为害怕而不到场,但那些病态好奇的人会替代他们。

他们接近跑步道那里时,也来到了死亡之袋的边缘。死亡之袋在这里更为浓密,拉尔夫可以看到它在缓慢地旋转,仿佛死亡之袋是用细微的碳化物质构成的,有点像露天焚化场上方的空气,散发着热气,带着纸张燃烧后的灰烬微微发光。

他还可以听到两种重叠的声音,上面是清脆的叹息声。如果风懂得如何哭泣,拉尔夫心想,那可能就是这种声音。这个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但下面的声音更让人不舒服。那是一种夹杂着口水的咀嚼声,仿佛一张没有牙齿的大嘴正在身旁吞噬着松软的食物。

他们来到死亡之袋那黝黑、布满斑点的皮肤附近时,洛伊丝停下脚,抬起眼睛望着拉尔夫,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和歉意。她说话时声音像个小女孩:“我没法穿过去。”她不知道说什么好,搜肠刮肚,终于将剩下的话说了出来。“你知道,那东西是活的。整个都是活的。它可以看到他们,”她用拇指朝停车场的人以及大楼附近的媒体人员一指,“这很糟糕。可它还能看见我们,这就更糟了……因为它知道我们能够看见它。它不喜欢被人看见。被人感觉到或许没问题,但不能被人看见。”

这时,夹杂着口水咀嚼的低沉声音似乎在说话,拉尔夫越听越觉得确实如此。

(滚开。走开。滚蛋。)

“拉尔夫,”洛伊丝小声说,“你听到了吗?”

(恨你们。杀了你们。吃掉你们。)

他点点头,再次抓住她的胳膊肘。“走吧,洛伊丝。”

“走?去哪儿?”

“下去,一路下到底。”

她一时不解地望着他,随即明白了过来,点点头。拉尔夫感到体内又是一次瞬间闪烁,比刚才那种眼睫毛舞动的感觉要强一点。突然,他的周围云开雾散,前方阻挡他们的翻腾雾霭不见了踪影。不过,在接近死亡之袋边缘时,他们还是闭上眼睛,屏住了呼吸。拉尔夫感到洛伊丝在穿过那道无形的屏障时握紧了他的手,他自己穿越过去时,纠集在一起的记忆如黑瘤一般先是在他脑海中盘旋,继而像一只凶残的手钳住他的脑袋。妻子缓慢离世的过程,儿时失去心爱的狗,比尔·麦戈文一手捂着胸口、弯着腰的情景。他的双耳充斥着那清脆的抽泣声,没完没了,空洞得令人发指:是那种先天性白痴的哭泣声。

然后,他们穿了过去。

2

停车场远端有一个木拱门,上面写着此处通往巴塞公园的跑步道。他们刚从拱门下经过,拉尔夫就把洛伊丝拉到一张长凳上,让她坐下来,全然不顾她坚称自己没事。

“很好,但是我需要一点时间恢复过来。”

她拨开他太阳穴旁的一缕头发,在上面亲吻了一下。“不着急,亲爱的。”

这一下就变成了五分钟。等他感到自己能够稳稳站起来时,拉尔夫再次抓住她的手,两个人一起站了起来。

“你找到了吗,拉尔夫?你发现他的踪迹了吗?”

他点点头。“要想看到他的踪迹,我们得往上升,猛地跳两下。我刚才试着只上升到能够看见光环的高度,因为那样快一些,但没有效果。必须再往上升一点。”

“好吧。”

“可我们一定要小心,因为当我们能够看见……”

“我们也会被看到。是的。我们还得注意时间。”

“那当然。你准备好了吗?”

“差不多吧。请先给我一个吻,一个小小的吻。”

他微笑着亲吻了她。

“我现在准备好了。”

“好,我们这就走。”

瞬间闪烁!

3

足迹中的淡红色斑点引导着他们走过一片夯实的泥土区,这里是乡村集市周举办时的娱乐区,然后来到了跑道上——每年五月至九月都有人在这里跑步。洛伊丝在齐胸高的木栅栏旁站了一会儿,环视着四周。在确定观众席上没有人之后,她猛地往上一跳,起初像少女一样轻盈,可一条腿刚刚越过去,她就骑坐在栅栏上,停了下来。她脸上的表情又是惊讶又是沮丧。

(“洛伊丝,你没事吧?”)

(“没事,是那该死的旧内裤!我应该是瘦了,因为内裤不再紧绷在身上!真是的!”)

拉尔夫意识到自己不仅能够看到洛伊丝衬裙的褶边,还能够看到三四英寸的粉红色尼龙布。看到她跨坐在木板栅栏上拉扯衣服,他差一点笑出来。他想告诉她,她比小猫咪还要可爱,但还是忍住了没有说。

(“拉尔夫,你给我转过身去,我好把这该死的衬裙弄好。别再傻笑了。”)

他转身望着市民中心。就算他在傻笑(他估计她很可能是从他的光环中看出来的),那黝黑、缓慢转动的死亡之袋也立刻带走了他的笑容。

(“洛伊丝,把它脱了也许会舒服一点。”)

(“你见鬼去吧,拉尔夫·罗伯茨,我可没有学会脱掉内裤,把它留在跑道上。要是你认识的某个姑娘干过这种事,我希望那是在你认识卡洛琳之前。我只希望能有一个……”)

拉尔夫的脑海里隐约出现了一个不锈钢别针的图像。

(“估计你没有吧,拉尔夫?”)

他摇摇头,给她回过去一个图像:沙漏里的沙子在快速流失。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我已经弄好了,应该可以再撑一会儿。你现在可以转过身来了。”)

他转过身来。她已经跳到了木板栅栏的另一边,而且轻松、自信,但她的光环淡了许多,拉尔夫看到她的眼睛周围又出现了黑圈。不过,“内裤的叛乱”至少目前已经被镇压了下去。

拉尔夫也蹿了上去,一条腿跨过栅栏,跳到了另一边。他喜欢这样做的感觉,似乎在唤醒他骨子里的久远记忆。

(“洛伊丝,我们需要再补充一下能量。”)

洛伊丝疲惫地点点头。(“我知道。快点,我们走吧。”)

4

他们一路跟踪足迹,穿过跑道,翻过另一边的木板栅栏,来到了通往尼伯特街的斜坡上,这里灌木丛生,绿草盈盈。拉尔夫看到洛伊丝在他们下坡时满脸严肃地提着长裙里面的衬裙,再次想问她脱掉那该死的衬裙是否会舒服一点,但他还是决定少管闲事。如果那对她而言真的成了一个问题,无需他建议,她自然会把它脱掉的。

拉尔夫最担心阿特洛波斯的足迹会消失,但他的这种担忧最初似乎是多余的。那些模糊的粉红色斑点将他们直接带到了尼伯特街坑坑洼洼、破破烂烂的街面上,左右两边的房屋没有粉刷过,多年前就应该拆除。松松垮垮的晾衣绳上挂着破旧衣服,脏兮兮的孩子流着鼻涕,从落满灰尘的前院看着他们路过。一个三岁左右的漂亮男孩,留着一头蓬松的淡黄色头发,坐在大门前的台阶上,满腹狐疑地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然后一只手抓着裤裆,另一只手像赶鸟一样朝他们一挥。

尼伯特街的尽头是老火车库,拉尔夫和洛伊丝在这里短暂失去了跟踪目标。老火车库如今只剩下一些锯木架,阻挡着一个方形旧地窖入口。他们站在一个锯木架旁,环视着半圆形的废物场。锈迹斑斑的铁路侧线轨道在胡乱生长的向日葵和荆棘中发出暗光,上百只玻璃瓶碎片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有人用艳红色的喷漆在破旧的内燃机车棚一侧写了几个字苏西吸了我的胖老二,四周还画了一圈花里胡哨的万字符。

拉尔夫:(“足迹究竟去哪儿了?”)

(“在那下面,拉尔夫——看见了没有?”)

她所指的是一条一九六三年前的干线铁路,而且在一九八三年前一直是唯一的铁路,如今只剩下杂草丛中两条锈迹斑斑的钢轨,不知通往何处。就连大多数枕木也不见了踪影,要么是当地一些酒鬼,要么是途经这里去阿鲁斯托克县土豆田或者苹果园的流浪汉,要么是去海边渔船的人将它们拆了,晚上露营时生火取暖。拉尔夫在一根剩下的枕木上看到了粉红色的斑点,比他们在尼伯特街跟踪的斑点更新鲜。

他顺着若隐若现的轨道望过去,努力回想着。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这条铁路应该绕过市立高尔夫球场,通往……通往城西。拉尔夫心想,这一定就是那条绕着机场、穿过野餐区的废弃铁路。法耶·查宾此刻或许正在野餐区苦思冥想,琢磨着即将举行的“第三跑道经典赛”的种子席位问题。

绕了这么一大圈,他想,花了我们近三天的时间,最终却回到了起点……不是伊甸园,而是哈里斯大道。

“嗨,伙计们!你们好吗?”

拉尔夫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一眼看过去后,更觉得这个人面熟。他就站在他们身后,就在尼伯特街人行道中断的地方。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但拉尔夫估计他的实际年龄应该小五到十岁。他穿着运动衫和破旧的牛仔裤,周围的光环是绿色的,如同一杯圣帕特里克节的啤酒颜色。拉尔夫恍然大悟。这正是他在斯特拉福德公园找到比尔那天碰到的那个酒鬼。比尔那天为他的老友鲍勃·博尔赫斯特生病痛哭不已……结果博尔赫斯特却比他命长。生活有时候比格劳乔·马克斯[30]还要滑稽。

一种怪异的宿命感袭上拉尔夫的心头,随之而来的还有对此刻包围着他们的各种力量的本能理解。那些力量究竟是善意的还是恶意的,究竟是随机的还是命定的,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些力量强大无比,并且让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所说的选择权和自由意志变成了笑话。他感到他和洛伊丝仿佛被绑在了一个巨轮的轮辐上,这个巨轮在带着他们越来越深地进入这个可怕的隧道的同时,也在一次又一次地将他们带回到最初的地方。

“先生,你身上有零钱吗?”

拉尔夫悄悄下降了一点,要让那个酒鬼听清楚他的话。

“我猜你叔叔从德克斯特给你打过电话,”拉尔夫说,“说你可以回工厂上班……但你必须今天赶到那里。我说得没错吧?”

酒鬼吃了一惊,谨慎地朝他眨着眼睛。“嗯……是啊。大概是这样。”他琢磨着这个说法——对面这个人可能比最近听他讲过这番话的任何人都更相信他的托辞——然后再次顺杆爬上去。“那可是份好工作,知道吗?我可以重新得到它。两点钟有一班从班格尔到阿鲁斯托克的巴士,可是车费要五块五,而我只有两块两毛五……”

“我身上只有七毛六分,”洛伊丝说,“两个两毛五的硬币,两个一毛的硬币,一个五分的硬币,还有一个一分的硬币。可是你喝那么多酒,身上的光环却很健康,这就是我要说的。你肯定体壮如牛。”

酒鬼疑惑地望着她,后退一步,用手掌擦了一下鼻子。

“别担心,”拉尔夫安慰他说,“我太太在哪儿都看到光环,她有超能力。”

“是吗?”

“没错。她也很大方,我想她一定不会只给你几个零钱,是不是,爱丽丝?”

“他会全部拿去喝酒的,”她说,“德克斯特也没有什么工作在等他。”

“也许是没有,”拉尔夫紧紧盯着她的眼睛,“可他的光环的确非常健康!极其健康。”

“我猜你也有超能力。”酒鬼说,眼睛警惕地来回望着拉尔夫和洛伊丝,但眼神中又夹杂着一丝戒备和期待。

“你说得没错,”拉尔夫说,“而且我们最近功力大增。”他噘起嘴,仿佛突然想到了什么好点子,然后猛吸了一口气。一道鲜艳的绿光从那乞丐的光环中蹿出,越过他与拉尔夫和洛伊丝之间的十英尺距离,进入了拉尔夫的口中。味道很纯,而且清晰可辨:“布恩农场苹果酒”。很冲,很低档,不过还是很怡人,有着劳动者的勃勃生机。随着这种味道到来的还有重新恢复的力量,这当然很好,但更美妙的是他的思路变得非常清晰。

与此同时,洛伊丝递上了一张二十美元的钞票,但是酒鬼没有立刻看到,他正皱眉仰望着天空。就在这一刻,又一道鲜艳的绿光冲出了他的光环,像耀眼的闪电一样越过地窖口旁边杂草丛生的空地,钻入了洛伊丝的口鼻。她手中的钞票抖动了一下。

(“哦,上帝,这感觉真好!”)

“查尔斯顿空军基地这些喷气飞机真该死!”酒鬼满腹牢骚地嚷道,“它们应该飞到大海上空再加速突然声障!我差一点尿湿……”他的目光落到了洛伊丝手中的钞票上,眉头皱得更紧了,“我说,你在开什么玩笑?我又不傻。我是喜欢喝点小酒,可是酒没有把我变傻。”

拉尔夫心想,再喝下去的话,你会变傻的。

“谁也没有说你傻呀,”洛伊丝说,“而且这不是玩笑。把钱拿去吧,先生。”

醉汉想继续保持怀疑的眼神,可是在他又仔细看了洛伊丝一会儿(并且瞥了拉尔夫一眼)之后,脸上露出了胜利的灿烂微笑。他走向洛伊丝,伸手去拿钱。这也是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挣到的。

洛伊丝在他的手指碰到钞票前把手抬高。“提醒你一句,除了喝酒,还要吃点东西,还要问问你自己,这样的生活能给你带来幸福吗?”

“你说得太对了!”酒鬼兴奋地大声说道,眼睛始终没有离开过洛伊丝手中的钞票,“绝对正确,女士!河对面有个项目,戒酒,还有康复,我正在考虑,真的。我每天都在想这事。”可他的眼睛仍然紧盯着那二十美元,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洛伊丝不放心地看了拉尔夫一眼,耸耸肩,把钱给了他。“谢谢!谢谢你,女士!”他扭头望着拉尔夫,“这位女士真是个公主!我希望你知道这一点!”

拉尔夫温柔地望着洛伊丝,说:“我当然知道。”

5

半小时后,两个人绕过市立高尔夫球场,行走在锈迹斑斑的钢轨之间……只是他们在遇到那个酒鬼之后上升到了比短命界略高的层级上(或许是因为那个酒鬼本人就有点喝高了),而且并不是真正在步行。一方面,他们几乎不费力。虽然双脚在移动,但拉尔夫感觉那更像是在滑行。他也无法完全确定短命界世界是否能看见他们,松鼠满不在乎地在他们的脚边跳来跳去,忙着收集越冬的粮食。他有一次看到洛伊丝猛地低头,因为有只鹪鹩差一点把她的头发分开。那只鸟儿突然转向左边,然后往上飞,似乎在最后一刻意识到它的飞行轨道上有一个人。打高尔夫的人也没有注意他们。拉尔夫认为打高尔夫球的人往往专注到了着魔的地步,但又觉得他们无视周围情况的态度有点过分。如果他看到正午时分有一对衣着整洁的成年人沿着废弃的GS&WM铁路支线漫步,他会花片刻时间去猜测他们在干什么,要去哪里。我一定会特别好奇那位女士为什么老是在念叨“待着别动,你这老东西”,并且不停地拉扯着裙子。想到这里,拉尔夫忍不住笑了。尽管有四个球手朝第九洞走去时离他们很近,拉尔夫甚至都可以听到他们担心证券市场疲软的谈话声,可那些打高尔夫的人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他和洛伊丝已经再次隐身,或者说至少身影非常模糊,拉尔夫觉得这种想法越来越可信。可信……而且令人担忧。老多尔曾经说过,在上面的时候,时间过得更快。

越往西走,他们所跟踪的足迹就越明显,拉尔夫也越来越不喜欢踪迹中的斑点。在那黏糊糊的东西落在钢轨上的地方,它竟然像强酸那样腐蚀掉了上面的铁锈。一旦落在杂草上,杂草就会变黑枯死,就连生命力最强的杂草也难以幸免。正当拉尔夫和洛伊丝经过德里市三号公共绿地、进入一片小树林和灌木丛时,洛伊丝扯了一下他的衣袖。她指了指前方。阿特洛波斯足迹中的大块斑点像令人作呕的油彩那样在贴近钢轨的树干上闪烁着,而轨道之间的凹处——拉尔夫估计那些地方原来有枕木——也有着一摊摊这样的东西。

(“我们接近他的住处了,拉尔夫。”)

(“是的。”)

(“万一他回来,看到我们在他的地盘上,我们该怎么办?”)

拉尔夫耸耸肩。他不知道,也无法确定自己是否在乎。让那些把他们像棋盘上的小卒子一样玩耍的势力——那些克洛索和拉克西斯称作高阶命定的势力——去操心吧。如果阿特洛波斯露面,拉尔夫会扯出那秃头矮子的舌头,用它勒死他。如果那样做破坏了某人的好事,那就算他倒霉。他不能为那些宏大的计划负责,也不能为永生界的事务负责;他现在的任务是保护身处险境中的洛伊丝,竭尽全力去阻止数小时后离这里不远处将要发生的杀戮。谁知道呢?他或许还能挤出一点时间来保护自己身上已经部分返老还童的皮囊。这才是他要做的,如果那肮脏的小混蛋想阻止拉尔夫,他们肯定要拼个你死我活。如果这符合那些大佬的计划,那也是万般无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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