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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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伊丝基本上是从光环中知道他这些想法的。她轻拍他的胳膊,他回头看她,也能从她的光环中得知她心中在想什么。

(“你那是什么意思,拉尔夫?万一他挡了我们的道,你就会杀了他?”)

他想了想,然后点点头。

(“是啊,我就是这个意思。”)

她想了想,也点点头。

(“拉尔夫?”)

他望着她,眉头一扬。

(“如果非那样不可,我会帮你一把。”)

他大为感动……但随即竭力向她隐瞒其他想法:他之所以仍然让她待在自己身边,唯一的理由是为了保护她。这个念头让他想起了她的耳环,但他立刻将耳环的图像推到了一旁,免得她在他的光环中看到或者起疑心。

与此同时,洛伊丝的思绪却飞向了一个截然不同、略微安全一点的方向。

(“就算我们进去和出来时都没有碰到他,他也会知道有人去过那里,对不对?而且他可能知道是谁。”)

拉尔夫无法否认,但觉得这并不重要。他们只有这一个选项,至少目前是这样。他们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希望明天早晨太阳升起时,他们仍然活着看到一切。不过,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宁愿睡个懒觉,拉尔夫心想,嘴角露出了一丝渴望的笑容。上帝啊,我感觉已经多年没有睡过懒觉了。他想起了卡洛琳最喜欢挂在嘴边上的一句话,伊甸园归途漫漫。他此刻觉得伊甸园可能只是一觉睡到中午……或许睡到午后。

他抓起洛伊丝的手,两个人重新沿着阿特洛波斯的足迹往前走。

6

在机场防风围墙以东四十英尺的地方,锈迹斑斑的钢轨消失了。阿特洛波斯的足迹却继续向前延伸,但也不太长。拉尔夫可以肯定自己能看到足迹在哪里消失,脑海里再次出现他和洛伊丝被绑在巨轮轮辐上的图像。如果他没有弄错,阿特洛波斯的窝离艾德与那个胖男人撞车的地方不远,胖男人的皮卡车上当时似乎装着一桶桶的肥料。

狂风大作,从附近带来了一种令人作呕的腐臭味,也从稍远处带来了法耶·查宾的声音。他正滔滔不绝地与什么人聊着他最喜欢的话题:“……我向来都是这么说的!麻将就像下棋,下棋就像人生,所以只要你会其中一种……”风势再次转弱。拉尔夫如果竖起耳朵,仍然可以听到法耶的声音,但听不清他在说什么。没关系的,法耶的那番长篇大论他已经听过不知多少遍了,完全知道它的内容。

(“拉尔夫,这臭味真难闻!是他,对吗?”)

他点点头,但心想洛伊丝可能没有看见。她紧紧握着他的手,瞪大了眼睛望着正前方。斑斑点点的足迹从市民中心的大门口开始,在两百英尺外一棵枯死倾斜的老橡树根部结束。这棵令人生畏的树已经枯死、倾斜,原因很明显:它被闪电击中过,一侧像香蕉一样被剥去了一大块。它那灰色树皮上的裂纹、眼孔和凸瘤似乎构成了一张张被掩埋了一半、默默尖叫的脸庞,光秃秃的树枝伸向天空,宛如阴森森的文字符号……至少在拉尔夫的想象中,很像“神风”这两个日本字,令人不寒而栗。雷电在夺走这棵树的生命时虽然没有成功将它击倒,却也干得很漂亮。面向机场一侧的发达根系被整个从地下拔了出来,然而树根已经从铁丝网下面蔓延了出去,将一段铁丝网向上向外拉扯,形成了一个喇叭口,让拉尔夫多年来第一次想起自己儿时的玩伴查尔斯·恩斯特罗姆。

“不准和查基玩,”母亲总是这样告诉拉尔夫,“他是个脏孩子。”拉尔夫不知道查基是不是脏孩子,但知道他是个怪人,这一点毫无疑问。查基·恩斯特罗姆喜欢躲在他家前院的树后,并且把一根长树枝称作他的“偷窥魔杖”。每当有穿长裙的女人经过,查基便会偷偷跟在她身后,把那根“偷窥魔杖”伸到裙摆下,往上一提。常常在他看到女人内裤的颜色之后(查基对女人内裤的颜色很痴迷),女人才会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才会一路追赶狂笑不已的查基到他家,并且威胁要告诉他母亲。老橡树树根拉扯出来的机场铁丝网让拉尔夫想起了查基用“偷窥魔杖”提起受害者的裙子时,裙子里面的样子。

(“拉尔夫?”)

他望着她。

(“小猪胡安是谁?你怎么现在想起他来了?”)

拉尔夫放声大笑。

(“你在我的光环里看到的?”)

(“算是吧——我也说不清。他是谁?”)

(“下次告诉你。走吧。”)

他抓起她的手,两个人慢慢走向阿特洛波斯足迹消失的那棵橡树,走进越来越浓、属于他的腐烂臭味中。

第二十五章

1

他们站在橡树根旁,朝下望去。洛伊丝紧紧咬着下嘴唇。

(“我们非下去不可吗,拉尔夫?真是要下去?”)

(“是的。”)

(“可是为什么?我们要干什么?拿走他偷去的东西?杀了他还是什么?”)

除了拿回乔的梳子和洛伊丝的耳环之外,他也说不上来……但他可以肯定,他们到时候一定会知道。

(“我认为我们还是先行动起来吧,洛伊丝。”)

闪电如同一只强壮的手,猛烈把橡树推向东面,在西侧底部露出了一个大洞。在短命人的眼里,洞里面肯定是黑漆漆的,或许还有一点令人恐惧,因为洞壁的土壤很松散,依稀可见的树根像蛇一样在暗处蠕动。但除此之外,一切基本正常。

一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可能会有不同看法,拉尔夫心想。树下阴暗的空间可能会让他想到海盗的宝藏……逃犯的藏身之处……巨魔的洞穴……

可是拉尔夫觉得,即便是一个富有想象力的短命界孩子,也无法看见树底下隐隐透出的暗淡红光,也无法意识到那些蠕动的树根其实就是通往某个未知(因而令人不快)之地的梯子。

不——即便是富有想象力的孩子也无法看见那些东西……但他或她有可能感觉得到。

对。一旦感觉到了,稍有头脑的人都会扭头就跑,就像地狱所有恶魔都在追赶他一样。如果他和洛伊丝有理智的话,也会扭头就跑的。要不是为了洛伊丝的耳环,要不是为了乔·维齐尔的梳子,要不是为了他本人在命定界失去的位置,当然,要不是为了海伦(可能还有娜塔莉)以及今晚会聚集在市民中心的那两千多人,他们一定会扭头就跑。洛伊丝说得对,他们是该做点什么。如果现在就打退堂鼓,那他们要做的事将永远成为一场空。

而那就是绳索,他想。那些大权在握的人用来把我们这些可怜、糊涂的短命人绑在他们车轮上的绳索。

他现在隔着带有恨意的明亮透镜来想象克洛索和拉克西斯。他想,如果那两个家伙此刻在这里,他们又会不安地交换眼色,匆匆后退一两步。

他们那样做是对的,他想,很对。

(“拉尔夫?怎么啦?你为什么这样生气?”)

他将她的手放到嘴边,亲吻了一下。

(“没什么。走吧。趁我们还没有发疯赶紧下去。”)

她又看了他片刻,然后点点头。拉尔夫坐下来,把腿伸进树底下那敞开的、布满树根的大洞里。她就待在他身旁。

2

拉尔夫背朝下滑了下去,一只手遮着脸,免得泥土粉碎后进入他睁着的眼睛里。树根不断摩擦着他的脖子,刺痛着他的腰背部,但他竭力不退缩。树下有那种动物园猴山般令人作呕的恶臭。他还跟自己开着玩笑,说等他到达橡树下的洞底时,他就会习惯这种臭味了,可他一瞬间就到了洞底,玩笑也戛然而止。他用一个胳膊肘支撑着自己,感觉到小树根在抓挠他的头皮,垂挂的树皮在搔弄着他的脸颊,他把胃里残留的早餐全都喷吐了出来。他可以听到洛伊丝在他左边干着同样的事。

一种头昏眼花的可怕虚弱感像浪涛一样在他的大脑里翻滚。这里的臭味异常浓烈,他几乎是在将它吞进肚。他看到双手和双臂粘满了那种红色物体,正是这玩意儿让他们一路跟踪到了树下这梦魇一般的地方。光是看着这东西就够人受的,看在上帝的分上,他现在居然全身浸泡在里面!

有什么东西在摸索着找他的手,他差一点惊慌失措,但随即意识到那是洛伊丝。他岔开手指抓住了她的手。

(“拉尔夫,向上升一点!这样感觉好多了!你可以呼吸!”)

他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但他必须竭力克制自己,在最后一刻又往下坠了坠。否则的话,他会像推力十足的火箭那样冲上知觉的阶梯。

整个世界都在摇晃,突然间,这臭气熏天的洞内似乎出现了一点亮光……也宽敞了一点。臭味还在,但已经变得可以忍受。现在的感觉就像是在一个拥挤的密闭小帐篷内,到处都是臭脚丫和汗臭味十足的腋窝,虽然令人难受,但至少还能忍一会儿。

拉尔夫突然想起了一块怀表的表面,上面的指针走得太快。没有了那种要灌进他的喉咙、让他窒息的恶臭,感觉好多了,可这依然是个危险的地方——万一他们明天早晨从这里出去,市民中心灰飞烟灭,只剩下梅恩大街上一个冒烟的窟窿呢?这完全有可能发生。在这下面根本无法掌握时间——不管是短命界、长生界还是永生界的时间。他看了一下手表,但毫无意义。他应该早一点设定时间,可是他忘记了。

别管它了,拉尔夫。现在也纠正不了。我们走吧。

他试着不去想它,却不由得想到老多尔的话百分之百的正确。老多尔在艾德的汽车撞上“西区园丁”皮卡车那天说:最好不要管长生界的事。可是现在他们却来到了这里,一个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小飞侠,另一个是世界上年纪最大的温蒂,从一棵神树下滑进了两个人都不想见到的黏糊糊的地下世界。

洛伊丝看着他,那令人恶心的红光照亮了她苍白的脸庞,原本表情丰富的双眼充满了恐惧。他看到她的下巴上有几道黑线,意识到那是血迹。她不再轻轻咬着下嘴唇,而是使劲咬它。

(“拉尔夫,你没事吧?”)

(“我和美女一起爬到了一棵老橡树下,怎么会有事呢?我很好,洛伊丝,但我们最好抓紧时间。”)

(“好吧。”)

他用脚试探着周围,然后一脚踩在树根节瘤上。树根承受住了他的体重,于是他从另一个树根下挤了过去,搂住洛伊丝的腰,顺着石坡往下滑。她的裙子往上飘,拉尔夫一时间又想起了查基·恩斯特罗姆和他的“偷窥魔杖”。看到洛伊丝拼命把裙子拉下来时,他感到又好笑又生气。

(“我知道女士们必须保持长裙下垂,可是当你顺着老橡树下的楼梯往下滑时,可以把这条规则抛到脑后。行吗?”)

她又是尴尬又是害怕地朝他微微一笑。

(“早知道会有这番经历的话,我就会穿长裤了。我还以为我们只是去趟医院呢。”)

早知道会有这番经历,拉尔夫心想,亲爱的,我会不管证券市场是否疲软,把所有债券兑现,坐飞机去里约热内卢了。

他用另一只脚试探着周围,心里很清楚,万一他摔伤了,可能会在这远离德里市急救中心的地方一命呜呼。在他的眼睛上方,一条淡红色蠕虫从土里钻了出来,把一些小土粒弄到了他的额头上。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脚才落到平滑的木头上,这次不是树根,而是真正的阶梯。他搂住洛伊丝,一脚踩了下去,等待着,想看看脚下的东西是能够承受住他和洛伊丝两个人的重量,还是会断裂。

承受住了,而且很宽,足够他们并排行走。拉尔夫低头。看到那其实是一个狭窄、蜿蜒楼梯最上面的一级,下面是泛着红光的黑暗世界。楼梯的主人——或许还有建造者——比他们矮得多,他们只好弯下腰,但这依然比几分钟的噩梦好多了。

拉尔夫凝视着头顶渗进来的日光,脸上布满了泥土和汗水,眼睛里充满了无声的渴望。日光从未如此亲切、如此遥远。他扭头望着洛伊丝,冲她点点头。她捏了一下他的手,也冲他点点头。他们弯下腰,顺着楼梯往下走,忍受着悬在空中的树根不停地碰到他们的脖子和后背。

3

楼梯似乎没有尽头。红光越来越强,阿特洛波斯的臭味也越来越浓烈,拉尔夫意识到他们在往下走的时候也往上“升了一点”。如果不是这样,他们准会被这臭味熏倒。他不停地安慰自己,他们所做的是必须要做的事,这样规模的行动肯定会有一个计时员——如果时间过于紧迫,肯定会有人提醒他们——但他还是很担心。这是因为有可能根本就不存在什么计时员,没有主裁,也没有身穿条纹衫的边裁。克洛索说过,一切规则都不算数。

正当拉尔夫开始怀疑这楼梯是否一直通向地狱时,他们走到底了。前方有一小段石头砌成的走廊,不到四十英寸高、二十英尺长,通往一道拱门。红光像反射出来的烤炉火光一样在拱门内闪烁跳跃。

(“走吧,洛伊丝,做好一切准备。准备面对他。”)

她点点头,重新抓起不听话的内裤,与他并排走过狭窄的通道。拉尔夫踢到了什么东西,但不是石头。他弯腰将它捡起来。那是一个红色的塑料圆筒,一头比另一头粗。他随即意识到那是什么:跳绳的握把。三——六——九,鹅喝了酒。

你这短命鬼,别多管闲事,阿特洛波斯曾经说过,可是他已经管上了闲事,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些矮小的医生所说的“卡”。他之所以卷入进来,是因为无论阿特洛波斯怎么想,这个矮小的混蛋所干的事与他休戚相关。德里市属于他,洛伊丝·夏瑟是他的朋友,拉尔夫的内心有一种真诚的渴望,要让三号医生为他见过洛伊丝的钻石耳环而后悔。

他将跳绳握把扔到一旁,继续往前走。不一会儿,他和洛伊丝就经过了拱门,站在那里,凝视着阿特洛波斯的地下公寓。他们手牵着手,睁大了眼睛,看上去更像童话中的孩子——不是小飞侠和温蒂,而是汉斯和格雷特,在茫茫的森林里转悠了几天后来到了女巫的糖果屋前。

4

(“哦,拉尔夫。哦,我的上帝啊,拉尔夫……你看到了吗?”)

(“嘘,洛伊丝。嘘。”)

他们的正前方有一个简陋的小房间,看似厨房兼卧室。房间又脏又阴森可怖,中央有一张矮圆桌,拉尔夫觉得那是用锯掉了下半截的酒桶做成的。桌上还留着吃剩的饭菜:某种散发着腐臭的灰色粥汤,装在一个有缺口的汤锅里,看上去像已经凝结的脑浆。房间里只有一张脏兮兮的折叠椅,桌子右边有一个简陋的马桶,是用生锈的钢桶做成的,上面安了一个马桶盖。马桶里面传出的臭味令人作呕。房间里唯一的装饰是墙上挂着的一面铜框落地镜子,反射面年代已久,镜中的拉尔夫和洛伊丝像是漂浮在十到十二英尺深的水中。

镜子左边有张简易床铺,上面放着污秽不堪的床垫,外加一个粗麻袋,里面塞满了干草或者羽毛。枕头和床垫亮油油的,沾满了使用它们的那个生物的盗汗。装在那麻布枕头里面的美梦会把我逼疯的,拉尔夫想。

某个地方传来了空洞的水滴声,只有上帝才知道来自地下多深处。

房间另一端还有一道更高的拱门,他们看到里面是乱七八糟的奇特储物区。拉尔夫使劲眨了两三次眼睛,确定自己看到的是真实场景。

好吧,就是这里了,他想。不管我们来找什么,就是这里了。

洛伊丝像被催眠了一样,朝第二道拱门走去。她的嘴唇因为惊恐而颤抖,但她的眼睛充满了身不由己的好奇。拉尔夫相信,蓝胡子的妻子用丈夫的钥匙打开密室时脸上的表情大概就是这样[31]。他突然感到,阿特洛波斯肯定就躲在拱门里面,手中举着那把锈迹斑斑的解剖刀。他一个箭步向前,赶在洛伊丝穿过拱门之前拦住了她。他一把抓住她的胳膊,趁她还没有来得及开口,赶紧用一根手指压住嘴唇,摇摇头。

他蹲下身,一只手的手指张开后撑着夯土地面,摆出短跑选手等待发令枪响的姿势。然后,他猛地冲过了拱门,甚至在那一刻还为身体的快速反应而沾沾自喜,结果肩膀撞了一下,滚倒在地上。他的双脚碰到了一个纸箱,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滚落了一地:不成对的手套和袜子,两本破旧的平装书,一条百慕大短裤,一个把手上面粘有褐红色斑点的螺丝刀(或许是油漆,或许是鲜血)。

拉尔夫站起身,回头望着洛伊丝。洛伊丝站在拱门口,双手紧握,搁在胸前,目不转睛地盯着他。拱门里面也没有人,而且只能容下一个人。两边堆放着更多的纸箱。拉尔夫饶有兴趣地看着纸箱上面印着的文字:杰克·丹尼尔威士忌,钻石金酒,斯米尔诺夫伏特加,珍宝威士忌。看样子阿特洛波斯像什么都不舍得扔掉的人一样对装酒的纸箱情有独钟。

(“拉尔夫?安全吗?”)

安全是个笑话,但他还是点点头,伸出了手。她快步走向他,顺便用力把衬裙往上一提,然后惊讶地看着四周。

从拱门另一侧阿特洛波斯恐怖的小房间看过来,储物区似乎有点大,可真的到了里面,拉尔夫才看到它非常大。这么大的房间通常被称作仓库。一堆堆摇摇欲坠的垃圾之间还留有通道。只有门旁的东西装进了纸箱,其他东西随意堆放在那里,形成两分像迷宫三分像陷阱的景象。拉尔夫认为仓库这个词都不足以形容这个地方,这就是一个地下郊区垃圾场,而阿特洛波斯可能就躲在里面的什么地方……如果他真的在里面,此刻可能正在监视着他们。

洛伊丝没有问那堆东西是什么,她脸上的表情显示她已经知道。等她开口时,她的语气像是在梦中,拉尔夫感到脊背一阵发凉。

(“他肯定很老了,拉尔夫。”)

是的,非常老。

与楼梯一样,不知来自何处的红光照亮了房间。往里面走了二十码后,拉尔夫看到一个巨大的轮子放在一张藤椅上,藤椅的下面则是一个已经开裂的旧衣橱。他望着那只轮子,心中产生了更大的凉意,仿佛他心中用来帮助他理解“卡”这个概念的比喻变成了现实。他注意到轮子外缘上的铁条已经生锈,意识到那大概来自“繁荣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那种超大三轮车。

这是个单车车轮,好吧,至少已经有一百年了,他想。他不由自主地想知道,自从阿特洛波斯将这个轮子弄到这里来之后,德里市区及周围究竟死了多少人,数千还是数万?在那数千人中,又有多少属于随机死亡?

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几百年前?

这当然说不清,也许是在德里市创建之初。管它是什么时候呢,反正自那一天起,他从每一个被他侵害的人身上拿走一个小东西……现在全在这里。

都在这里。

(“拉尔夫!”)

他转过身,看到洛伊丝伸着双手,一只手拿着一顶巴拿马草帽,帽檐上有个月牙形的缺口,另一只手握着一把黑色的尼龙小梳子,就是那种花一块两毛九就能从便利店买到的梳子。梳子仍然带着幽幽的橙黄色光泽,拉尔夫对此并不感到意外。梳子的主人每次使用它时,它都会像留下一点头皮屑那样,从他的光环和气球线上留下一点光亮。至于这把梳子和麦戈文的帽子在一起,他也不感到意外:他最后看到这两样东西时,它们也在一起。他记得阿特洛波斯摘下草帽,装模作样地梳着他那光脑袋时讥讽的狞笑。

然后他跳起来,脚后跟相互磕碰了一下。

洛伊丝指着一张旧摇椅,上面铺着一块破地毯。

(“帽子就放在这椅子上,下面压着梳子。这梳子是维齐尔先生的,对吗?”)

(“对。”)

她马上把梳子递给他。

(“你拿着。我虽然不像比尔想象的那么糊涂,但有时候也会丢三落四的。万一我把它弄丢了,我会后悔一辈子。”)

他接过梳子,准备把它装进屁股后面的口袋里,却突然想到阿特洛波斯不费吹灰之力就从那里把它弄到了手,就像从独木桥上摔下来那么容易。他把梳子装进裤子前面的口袋,然后回头望着洛伊丝,看到她正盯着麦戈文带缺口的帽子,那忧伤的表情宛如哈姆雷特望着他老朋友约里克的头骨。她抬起头来时,拉尔夫看到她眼睛里噙着泪花。

(“他特别喜欢这顶帽子。他觉得戴着它风度翩翩。其实没有,他看上去还是他,可他觉得戴帽子好看,这才重要。你不觉得吗,拉尔夫?”)

(“是啊。”)

他把帽子扔回到旧摇椅上,转身仔细查看一箱看似二手拍卖品的衣服。她刚转过身,拉尔夫就蹲下来,凝视着椅子下面,希望能在黑暗中看到两个发光的东西。如果比尔的帽子和乔的梳子都在这里,那么也许洛伊丝的耳环……

椅子下面只有灰尘,还有一只粉红色的针织婴儿鞋。

早该知道没有这么容易,拉尔夫想,然后重新站了起来。他突然感到筋疲力尽。他们轻而易举地找到了乔的梳子,这很好,棒极了,可拉尔夫担心那纯粹是狗屎运所致。他们还得找到洛伊丝的耳环……当然,还得完成被派到这里来的任务。但那究竟是什么任务?他不知道,如果说上面有人下达了指令,他也没有收到。

(“洛伊丝,你是否知道……”)

(“嘘!”)

(“怎么啦?是他吗?”)

(“不是!别说话,拉尔夫!安静,仔细听!”)

他侧耳倾听,起初什么也没有听到,接着便是那瞬间闪烁,脑海里又出现了被牢牢紧握住的感觉。这一次非常缓慢,非常谨慎。他又往上升了一点,就像羽毛在热气流中飞到高处一样轻盈。他听到了一种低沉的呻吟声,宛如有扇门在一刻不停地嘎吱嘎吱作响。这声音有点耳熟——不是声音本身,而是这声音带来的联想。那就像……

防盗警铃,或者烟雾报警器。它在告诉我们具体的位置。它在呼唤我们。

洛伊丝抓住他的手,手指冰凉。

(“就是它,拉尔夫——这就是我们要找的。你听到了吗?”)

他当然听到了。可是不管那声音是什么,都与洛伊丝的耳环无关……只要没有拿到洛伊丝的耳环,他决不离开这里。

(“走吧,拉尔夫!走吧!我们得找到它!”)

他由她带着他走向房间深处。在大部分地方,阿特洛波斯的纪念品堆得至少比他们的头还要高出三英尺。像他这种小个子是怎么做到的,拉尔夫不知道——也许是飘浮上去的——但结果是,他们左转右转,偶尔还绕回到原路,他很快就完全失去了方向感。他只知道低沉的呻吟声在他的耳朵里越来越响,接近源头时,变成了一种令拉尔夫越来越不舒服的昆虫的嗡嗡声。他总感觉绕过一个角落便会看到一只巨大的蝗虫在盯着他,棕褐色呆滞的眼睛大小如葡萄柚。

堆满了储物间的这些物品原本都有光环,但这些光环已经像夹在书页间的花瓣的香味一样淡去,而且仍然存在于阿特洛波斯的臭气之中。在这个感知层级上,拉尔夫和洛伊丝的所有感官都已变得异常清晰、灵敏,因而无法不感觉到这些光环,并且被它们打动。随机死亡者的这些无声遗物既令人恐惧又令人伤感。拉尔夫意识到,这地方不只是一个博物馆,也不只是一个仓鼠窝,这是一座亵渎神灵的教堂,是阿特洛波斯享用他独创圣餐的地方——哀伤便是他的面包,泪水便是他的美酒。

他们跌跌撞撞地穿过那些狭窄、曲折的通道,这对他们而言是一次可怕、几乎是心碎的经历。每一次转弯并非毫无目的,前方总会出现更多拉尔夫从未见过也永远不想记住的物品,每一件物品都在小声诉说着自己的痛苦与困惑。他无需思考洛伊丝是否与他同感,因为她一直在他身旁低声抽泣。

一台破旧的“灵活传单”牌儿童雪橇,打了结的拖绳仍然挂在方向杆上。拥有这玩具的男孩一九五三年一月的某一天死于惊厥。

中学女子乐队队长的一根指挥棒,上面螺旋般缠绕着紫白相间的绉纱,这也是格兰特女中的颜色。她在一九六七年秋天遭到强暴后又被人用石头砸死。凶手一直逍遥法外,而且把她的尸体塞进了一个小山洞里,她的遗骸和另外两名受害者的遗骸至今仍然在那里。

一个女人的浮雕宝石胸针,她在沿梅恩大街去购买新一期《时尚》杂志时被一块掉落的砖头击中。如果她早三十秒或者晚三十秒离开家,她就会躲过一劫。

一把男人使用的折叠刀,它的主人一九三七年死于一次打猎事故。

一个童子军使用的指南针,它的主人在卡塔丁山徒步旅行时摔断了脖子。

一只属于名叫盖奇·克里德的小男孩的运动鞋,他在勒德洛的15号公路上惨遭一辆超速的油罐车碾压致死。

耳环和杂志,钥匙链和雨伞,帽子和眼镜,拨浪鼓和收音机。虽然看似不同的东西,但拉尔夫认为它们其实都是同一样东西:隐约可闻的哀诉声,这些人还在熟悉第三幕的台词,却发现第二幕剧本中已经没有了自己的角色;他们尚未做完工作或者完成任务,就被毫不客气地命令撤退;他们唯一的罪过就是出生在了随机界……引起了手持生锈手术刀的疯子的注意。

洛伊丝抽泣着说:(“我恨他!我恨死了他!”)

他明白她的意思。克洛索和拉克西斯说过,阿特洛波斯也是整个大计划中的一部分,甚至效力于某位高阶命定大佬。听他们那么说是一回事,看到那顶褪色的波士顿棕熊队球帽则是另一回事:那小男孩掉进了荒草丛中的洞穴,呼唤母亲六个小时后,在黑暗中、在痛苦中无声地死去。

拉尔夫伸手触摸那顶球帽。男孩名叫比利·韦瑟比,最后想的是冰淇淋。

拉尔夫握紧了洛伊丝的手。

(“拉尔夫,怎么啦?我可以听到你在思考——我真的听到了——可那就像在听人耳语。”)

(“我真想砸烂那小杂种的肋骨,洛伊丝。也许我们可以让他尝尝彻夜难眠的滋味。你觉得呢?”)

她握紧他的手,点点头。

5

他们来到了狭窄通道分岔的地方。挥之不去的低沉嗡嗡声来自左边,听上去离他们不远。他们在这里无法并排行走,而且越往前走,通道越窄。拉尔夫最后只能侧身前进。

阿特洛波斯留下的淡红色黏液在这里变得非常黏稠,从一堆堆乱七八糟的纪念物上滴落下来,在地面上聚集成一摊摊黏液。洛伊丝把他的手捏得生疼,但拉尔夫没有抱怨。

(“他把大量时间花在了这里,拉尔夫,也花在了市民中心。”)

拉尔夫点点头。问题是,他在这下面与什么进行交流?他们来到了通道尽头,前面是一堵结结实实的垃圾墙,可他仍然无法确定是什么在发出那嗡嗡声。那嗡嗡声此刻简直要把他逼疯,那就像有一只牛虻被困在了脑袋里。他们接近通道尽头时,他更加确信他们所找的东西就在这堵垃圾墙的另一边,他们要么往回走,另外找条路绕过去,要么破墙而过。这两种办法都会花去太多时间。拉尔夫内心深处不由得感到有些沮丧。

但是通道并没有堵死,左边一张餐桌下有一个空隙,可以让他爬过去。餐桌上高高地堆放着盘子,还有一沓沓的绿纸……

绿纸?不,不完全是。那是一沓沓钞票。盘子里随意放着十块一沓、二十块一沓和五十块一沓的钞票。一只开裂的船形肉汁盘里放着一沓百元钞票,一个落满灰尘的葡萄酒杯里塞着一张卷起来的五百元大钞。

(“拉尔夫!我的天哪,这可是一大笔钱哪!”)

她没有看那张餐桌,而是盯着通道另一边的墙壁。墙壁的最后五英尺是用一捆捆绿色的钞票垒成的。他们现在身处一条完全用金钱铺成的小通道中,拉尔夫意识到一直困扰他的那些问题终于有了答案:艾德的大笔金钱究竟是哪里来的。是阿特洛波斯提供的……但是拉尔夫猜想这秃头狗杂种仍然找不到人与他约会。

他稍稍弯腰,仔细查看餐桌下面的小空间。另一边似乎还有一个房间,而且面积很小。里面的红光像心跳一样时强时弱,在他们的鞋子上投下若隐若现的亮光。

拉尔夫用手一指,然后望着洛伊丝。她点点头。他跪下来,从堆满钞票的餐桌下爬了过去,进入了阿特洛波斯围绕房间中央的某样东西创建的神龛中。这就是他们被派来寻找的东西,他深信不疑,却仍然不明白那是什么。那东西大小如孩子们所玩的弹珠,被死亡之袋包裹得严严实实,宛如黑洞核心。

啊,太好了——真妙。接下来呢?

(“拉尔夫!你听到歌声了吗?很微弱。”)

他疑惑地看着她,然后环视四周。他已经开始讨厌这拥挤不堪的地方,虽然他天生没有幽闭恐惧症,但他此刻仍然有着强烈的欲望,想尽快离开这里。他的脑海里响起了一个清晰的声音。拉尔夫,问题不是我想要什么,而是我需要什么。我将竭尽全力陪伴你,可如果你不尽快完成在这里应该完成的事,我们两个想要什么将不再重要——我会接替你,然后逃之夭夭。

那个声音透着一丝恐惧,他并没有为此感到意外,因为这地方的确很恐怖。这不是什么房间,而是一口深井的底部,圆形井壁用偷来的东西横七竖八地堆砌而成:烤面包机、脚凳、时钟收音机、照相机、书籍、板条箱、鞋子、耙子。一个旧萨克斯管几乎就垂在他的眼前,磨损的带子上用落满灰尘的莱茵石拼凑出了“JAKE”的字样。拉尔夫伸手去拽它,想把这该死的东西从眼前弄走。但他随即想到,把这萨克斯管弄走的话,会造成墙壁坍塌,把他们活活埋在下面。他把手缩了回来。与此同时,他全面启动大脑和所有感官,顿时觉得自己听到了什么——一声微弱的叹息,就像贝壳里听到的潮汐声——但随即便消失了。

(“就算这里有各种声音,我也听不见,洛伊丝——那该死的嗡嗡声把它们全部淹没了。”)

他指了指圆形房间中央的物体——黑色,完全超出他们之前对黑颜色的认知。一个死亡之袋,算是所有死亡之袋的鼻祖。但是洛伊丝在摇头。

(“不,不是淹没了所有声音,而是将它们吸干。”)

她又是恐惧又是厌恶地望着那个不停尖叫的黑东西。

(“那东西正在吸走周围堆着的所有这些东西的生命……也想把我们的生命吸走。”)

的确是的。洛伊丝一语道破天机,拉尔夫可以感觉到死亡之袋——或者里面的物体——正在抽走他脑海深处的什么东西,用力拉扯、扭曲、推搡着它……就像要把牙齿从粉红色的牙龈中拔出来一样。

想吸走他们的生命?差不多,但是还不够。拉尔夫觉得死亡之袋里的东西想要的既不是他们的生命,也不是他们的灵魂……至少不完全是。它想要的是他们的生命之力。他们的“卡”。

洛伊丝接收到他的想法后睁大了眼睛……她望着他右肩后方某处。她跪在地上,探身向前,伸出手去。

(“洛伊丝,不要动,不然我们周围会坍塌的……”)

晚了一步。她猛地抽出了什么东西,惊恐地望着它,恍然大悟,然后将它递给他。

(“它还活着——这里所有的东西都还活着。这怎么可能呢?可这……这是真的。它们的声音很弱,为什么?”)

她递给他的是一只女人或小孩穿的白色小运动鞋。拉尔夫接过来时,听到它在低声歌唱,声音很遥远。那声音如十一月某个阴天午后的寒风一样寂寞,却又异常甜美,像是在缓解地面上那黑东西无休无止的嘶叫声。

而且这是他熟悉的声音。他可以肯定。

运动鞋的鞋尖上有几个黑红色斑点。拉尔夫起初以为那是巧克力酱,但随即认出它的真面目:干涸的血迹。他在那一刻又回到了红苹果便利店门外,在海伦松手之前抓住了娜塔莉。他记得海伦的双脚绊了一下,踉跄着后退几步,像醉汉靠着电灯柱一样靠着红苹果便利店的大门,向他伸出双手。把孩子给我……把娜塔莉还给我。

他认出了那声音,因为那是海伦的声音。这只运动鞋那天就穿在她脚上,鞋尖上的血滴要么来自海伦被打烂的鼻子,要么来自她划破的脸颊。

它不停地唱着歌,声音并没有完全被死亡之袋里的东西发出的嗡嗡声所淹没。拉尔夫的耳朵——或者说光环世界里代替耳朵的东西——已经完全张开,他可以听到所有其他物品发出的各种声音。它们像被人遗忘的合唱队一样在歌唱。

活着。在歌唱。

它们能够歌唱,这些墙壁中的所有物品都能歌唱。因为它们的主人仍然能够歌唱。

它们的主人仍然活着。

拉尔夫再次抬头,但是这一次注意到,虽然有些物品很旧——比如那把旧萨克斯管——但许多物品依然很新。这个小凹室内没有来自“繁荣的十九世纪九十年代”的自行车轮。他看到三个收音机闹钟,全都是数码产品。一套看似几乎没有使用过的电动剃须刀。一个上面仍然留着“来爱德”价格标签的口红。

(“洛伊丝,阿特洛波斯已经拿来了今晚会在市民中心的那些人的东西,是不是?”)

(“是的,你说得对。”)

他指着地板上的黑茧,它的尖叫声几乎淹没了周围的所有歌声……在淹没它们的同时吸取它们的能量。

(“不管那死亡之袋里的东西是什么,都与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所说的主索有关,是它将所有不同物品、所有不同生命维系在了一起。”)

(“让它们全都变成‘卡泰特’——共生体。是的。”)

拉尔夫把鞋子还给洛伊丝。

(“走的时候把它带上。这是海伦的。”)

(“我知道。”)

洛伊丝盯着鞋子看了一会儿,然后做了一件拉尔夫觉得绝顶聪明的事:她抽出一截鞋带,像手镯那样把鞋子绑在自己的手腕上。

他爬向那个小死亡之袋,然后低头凝视着它。靠近它很艰难,待在它身旁更加艰难——那就像将耳朵直接贴在电钻刺耳的电机壳上,又像瞪大了眼睛看着强光。他这次似乎在那嗡嗡声音中听到了话语,正是他们在市民中心接近死亡之袋边缘时听到的那番话:滚开,走开,滚蛋。

拉尔夫用手捂住耳朵,但是不管用。那些声音并非真的来自外面。他放下手,望着洛伊丝。

(“你怎么看?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办?”)

他不知道她会如何回答,但是也没有料到她会立刻给了他一个果断的答复。

(“切开它,取出里面的东西,立刻动手。那东西很危险。还有,它可能在呼唤阿特洛波斯,你想过这一点吗?就像神奇豆荚故事中冲着杰克咯咯大叫的那只母鸡一样呼唤阿特洛波斯。”)

拉尔夫其实也想过这种可能性,只是没有这样生动。好吧,他想,切开死亡之袋,拿到奖品。可是怎么将它切开呢?

他想起了阿特洛波斯试图在街对面引诱罗莎莉时自己射向那秃头小杂种的闪电。好办法,可是用在这里有可能弊大于利。万一他把本该带走的这个东西变成了蒸汽呢?

恐怕你还没有这种本事。

好吧,老实说他也觉得自己没有这种本事……可是当你的周围都是别人的所有物,而这些人明天太阳升起之前都有可能失去生命时,冒险不是个好主意。简直是疯狂的主意。

我不需要闪电,只需要一把锋利的剪刀,就像克洛索和拉克西斯所用的那种——

他凝视着洛伊丝,被那图像的清晰度吓了一跳。

(“我不知道你刚才想起了什么,但无论如何,快点动手吧。”)

6

拉尔夫低头看着自己的右手,手上的皱纹以及关节炎的早期症状都已消失,周围包裹着明亮的蓝色光环。他感到有点傻,弯曲起无名指和小指,伸直食指和中指,想着小时候玩过的一种游戏——剪刀石头布。

出剪刀,他想,我需要一把剪刀。帮帮我。

毫无动静。他瞥了洛伊丝一眼,看到她正平静地望着自己,那种镇定自若的神情令人害怕。啊,洛伊丝,要是你知道就好了,他想,然后将这杂念排除了出去,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了,不是吗?是的。感觉到了。

他这次没有在脑海里想文字,而是想出了一个图像:不是克洛索用来送走吉米·V.的那种剪刀,而是他母亲针线篮里的那种不锈钢剪刀——修长的刀刃,一端几乎像刀尖一样锋利。他进一步集中精力,甚至可以看到支点下方刻着几个字:谢菲尔德钢。他的脑海里再次有了感觉,这次不是一道闪光,而是肌肉——非常强有力的肌肉——在慢慢收缩。他紧盯着手指,脑子里想着剪刀一开一合,慢慢张开、闭合食指和中指,变成一开一合的V形手势。

他可以感觉到从穿涅槃乐队T恤衫的男孩以及从火车库外醉鬼身上吸取的能量,先是在他的脑子里,然后像痉挛一样顺着右胳膊直到手指。

右手食指和中指周围的光环开始变浓……变长。一定要变成修长的刀刃形状。拉尔夫等到光环延伸至指甲外五英寸时,才开闭手指。刀刃一张一合。

(“加油,拉尔夫!动手!”)

是的,他没有时间等待,也没有时间做实验。他感到自己就像一个车用电瓶,被用来启动过于庞大的发动机。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所有的能量——他吸取来的能量以及他自身的能量——顺着他的右胳膊注入进了刀刃中。不会持续太久。

他探身向前,并拢手指,将剪刀的刀尖部分扎进了死亡之袋。他全神贯注于创造出剪刀并且保持它的形状,居然再也没有听到那嘶哑、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至少他的头脑很清醒——可是当剪刀尖扎进它黑色的皮肤时,死亡之袋突然发出了从未听到过的尖叫声,夹杂着痛苦与惊恐。拉尔夫看到袋子里有深颜色的浓稠黏稠物质流出来,滴落在地面上,看上去像病人的鼻涕。这时,他感到自己的能量正以双倍的速度流失。他意识到自己可以看到这一切:他的光环顺着右胳膊一波又一波地缓慢流向手背。他可以感觉到,随着这层重要的保护慢慢变薄,他身体其他部分周围的光环也在逐渐变暗。

(“快点,拉尔夫!快!”)

他使出全身力气,分开手指。泛着蓝光的刀刃也随之打开,在黑蛋上划开了一个小口。那东西尖叫起来,两道长短不一的明亮红光从它的表面蹿出。拉尔夫并拢手指,看着指尖外的刀尖也啪的一声合上,剪破了那又像蛋壳又像是肉的黑色厚东西。他大叫了一声。他没有感觉到疼痛,却感到极度疲倦。流血致死肯定就是这种感觉,他想。

袋子里有什么东西在闪着明亮的金光。

拉尔夫使尽全力,想张开手指再剪一下。他起初以为自己做不到——手指像被万能胶粘在了一起——然后手指渐渐张开,切口越来越宽。他现在几乎可以看到里面的物体,一个圆鼓鼓、亮闪闪的小东西。这只能是一样东西,他想。他突然心跳加速,蓝色的刀刃开始摇曳。

(“洛伊丝!快帮我!”)

她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拉尔夫感到力量像强大的新鲜电压汹涌进入他的体内。他呆呆地望着,剪刀再次成形,但只有一个刀刃变成了蓝色,另一个刀刃却是珍珠色的。

洛伊丝在他的脑海里尖叫道:(“快剪!快剪!”)

他的手指再次并拢,刀刃这次将死亡之袋剪开了。它发出最后一声颤抖的尖叫,全部变红后消失了。拉尔夫指尖长出的剪刀也闪烁一下,不见了踪影。他闭上眼睛,突然感觉到大颗大颗滚烫的汗珠如同眼泪一般,正顺着他的脸颊往下流。他看到眼帘后面的黑幕上有剪刀刀刃留下的疯狂残影。

(“洛伊丝?你没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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