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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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汤姆冲进屋里,她只说了“你给我滚出——”他的拳头就忽然飞来,狠狠打中她的右眼,逼得她闭起眼睛,痛得直冲脑门。她踉跄着退到走廊,双手乱抓想要稳住身子,结果让插着一朵玫瑰的精致花瓶砸在瓷砖上摔得粉碎,还撞倒了晾衣架。她摔倒在地,汤姆关上前门朝她走来。

  “滚出去!”她朝汤姆大吼。

  “你跟我说她去了哪里,我就走。”汤姆踏上走廊朝她逼近。她隐约察觉汤姆有点狼狈——其实是非常狼狈——心里忽然一阵狂喜。不管汤姆对贝弗莉做了什么,贝弗莉都加倍奉还了。能让他吃瘪已经很厉害了,更何况他现在看起来还是需要住院的样子。

  但他的表情也很狰狞,怒气冲天。

  凯挣扎着站起来往后退,两眼就像见到逃出囚笼的野兽一样盯着汤姆。

  “我跟你说我没有见到她,这是真的,”她说,“现在给我滚出去,否则我就报警了。”

  “你见过她。”汤姆说。他咧开肿胀的双唇想微笑,她看见他牙齿参差不齐得很怪,门牙还裂了,“我打电话跟你说不知道贝去哪里了,你说你已经两周没见到她了,但你什么问题都没问,连一句骂人的话也没有,而你明明恨我到了极点,我清楚得很。所以,她在哪里,你这个贱货?跟我说啊。”

  凯转身朝走廊尽头跑,想冲进起居室拉上桃花心木推拉门,扣上门闩。她抢先一步赶到,但还来不及把门关上,他已经将身体卡在中间,随即猛力一冲挤了进来。她再度转身逃跑,他抓住她的裙子狠狠一扯,结果直接扯破直到腰际。这条裙子是你老婆做的,你这个浑球,她心慌意乱地想,一边扭身挣扎。

  “她在哪里?”

  凯抬手一巴掌扫过去,打得他头往后仰,左脸的伤口又开始流血。他抓住她的头发,拿她的脑袋撞他的拳头。她感觉鼻子好像爆开了。她放声尖叫,吸了口气再度尖叫,然后开始咳血。她吓得魂飞魄散。她不知道一个人可以恐惧到这种程度。这狗娘养的疯子打算宰了她。

  她不停尖叫,他挥拳猛击她的腹部,让她呼吸不过来,只能喘息。她开始又咳又喘,惊觉自己就要窒息了。

  “她在哪里?”

  凯摇头喘息着说:“我没……没有见到她。警察……你会去坐牢的……浑蛋……”

  汤姆将她从地上抓起来,她觉得肩膀里有东西碎了,痛得想吐。他抓着她转过身来,一直抓着她的手臂,将她的胳膊扭到背后。凯咬着下唇,在心里发誓绝对不再尖叫。

  “她在哪里?”

  凯摇头不语。

  他又猛扯她的手臂,用力地发出哼声。他温暖的呼吸打在她耳边,她觉得自己的右拳打在左肩胛骨上,肩膀里的东西碎得更厉害了,忍不住大声哀号。

  “她在哪里?”

  “……知道……”

  “什么?”

  “我不知道!”

  他放开她,朝她猛力一推。凯摔到地上,啜泣哽咽,鲜血和鼻涕从鼻子里流了出来。她听见悦耳的撞击声,回头只见汤姆打破另一只花瓶(沃特福德的水晶花瓶)的顶端,手里抓着花瓶残骸弯腰凑到她面前,尖锐的瓶颈离她的脸只有几厘米。她仿佛被人催眠似的,愣愣望着瓶颈。

  “我告诉你,”他说,声音微微带着轻喘,喷出燥热的气息,“你最好跟我说她去哪里了,否则就等着到地板上捡自己的脸吧。你只有三秒钟,也许更少,因为我生气的时候,时间似乎过得很快。”

  我的脸,凯想到这点,终于决定屈服了……或者说认输了。她想到这个怪物用水晶花瓶的裂口划开她的脸,就觉得可怕。

  “她回家了,”她啜泣着说,“回老家德里去了。德里,在缅因州。”

  “她怎么去?”

  “先搭巴、巴士到密尔瓦基,然后坐飞机。”

  “那个死婊子!”汤姆怒吼一声,站起身来,在房里漫无目的地兜着圈子,双手抓头,把头发弄得乱七八糟,“他妈的贱货、婊子、不要脸的母狗!”他抓起一个精致的男女做爱木雕(她二十二岁就买下它了)扔进壁炉里,瞪大双眼默默站着,好像见到鬼一样,接着又转身看她。他从运动外套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凯傻愣愣地发现是一本平装小说,封面近乎全黑,只有红色花体字拼出的书名和几个年轻人站在河边峭壁上的图案。《暗流》。

  “这个浑蛋是谁?”

  “啊?什么?”

  “邓布洛。谁是邓布洛?”他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小说,接着突然用书赏了她一巴掌。她的脸一阵剧痛,随即是热辣辣的感觉,像燃烧的煤炭一样,“他是谁?”

  她开始明白了。

  “他们是朋友,小时候认识的,一起在德里长大。”

  他又用书甩了她一巴掌,这回用另一面。

  “别这样,”她啜泣道,“别这样,汤姆。”

  他抓了一张有着优雅纺锤椅脚的古董美式扶手椅,椅背向前坐了下来,用狰狞的脸庞望着她。

  “听着,”他说,“听你汤姆叔叔说的话,知道吗,臭婊子?”

  凯点点头。她尝到带着铜味的血暖暖地在她喉间,肩膀像是着火了似的,心里暗自祈祷只是脱臼,没有骨折。但这不是最糟的。我的脸,他打算划破我的脸——

  “你要是敢报警,跟他们说我来过这里,我一定会否认,你他妈的也没办法证明,因为今天女佣休假,这里只有我们两个。当然啦,他们也有可能逮捕我,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对吧?”

  她发现自己又在点头,好像脑袋被人绑了线似的。

  “不用说,我一定会被保释,然后回到这里。到时他们就会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鱼缸里发现你的眼睛,听懂没有?明白汤姆叔叔在说什么了吗?”

  凯又哭了。绑在她头上的那条线还在起作用,让她频频点头。

  “为什么?”

  “什么?我……我不……”

  “清醒一点,拜托!她为什么要回德里?”

  “我不知道!”凯几乎是在尖叫。

  他在她面前晃了晃破花瓶。

  “我不知道,”她放低音量说,“求求你,她没告诉我,求求你别伤害我。”

  他将花瓶扔到垃圾桶里,站了起来。

  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和步履蹒跚的大熊一样垂头丧气。

  她立刻跟在后头把门锁上,接着冲进厨房将另一扇门锁好。喘息片刻后,她一跛一跛地上楼(虽然肚子很痛,她还是尽量加快)将阳台的落地门锁上——谁晓得他之后会不会爬柱子上来。他虽然伤得不轻,却是疯狗一条。

  她走到电话旁,但手才刚放到话筒上,就想起他说的话。

  我一定会被保释,然后回到这里……在餐桌上看到你的奶子,在金鱼缸里发现你的眼睛。

  她将手从话筒上抽回来。

  她走进浴室,对着镜子注视滴血红肿的鼻子和黑眼圈。她没有落泪,她心里的羞辱和恐惧太深,让她哭不出来。哦,贝,我尽力了,她心想,可是我的脸……他说他会划破我的脸……

  医药柜里有达而丰和安定。她犹豫不决该吃哪一个,最后决定各吃一颗。接着她到慈光会医院就诊,遇见了这位格芬医生。她现在只想将全世界的男人赶出地球表面,除了他之外。

  然后她回家,一跛一跛地回家。

  她走到卧室窗边往外看,太阳已经落到地平线。东岸应该入夜了——缅因州可能快七点了。

  要不要报警可以之后再说,当务之急是警告贝弗莉。

  真希望你跟我说过会住在哪里,亲爱的贝弗莉,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不过,我想你那时也不知道。

  虽然她两年前就戒了烟,但还是在书桌抽屉里摆了一包帕尔马斯烟,以备不时之需。她掏出一根烟点上,皱起眉头。她上一回抽这包烟是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左右,尝起来都馊了,比伊利诺伊州参议院的平等权利修正案还旧。但凯照抽不误。她一只眼被烟熏得半闭,另一只眼只能睁开一半——汤姆·罗根的功劳。

  她吃力地支使左手——那浑球让她的右手臂脱臼了——打电话到缅因州查号台,询问德里所有旅馆和汽车旅馆的名称和电话号码。

  “小姐,您可能要等好一阵子。”查号台服务员半信半疑地说。

  “小姐,会比你想得还要久,”凯说,“因为我得用平常不习惯的手写字,我的右手休假去了。”

  “依照规定——”

  “听着,”凯说,但语气并不凶,“我是从芝加哥打来的,想找一个刚逃离丈夫回德里的女性朋友。德里是她的出生地。她先生知道她去哪里了。他把我痛打一顿,逼我把消息告诉他。那家伙是个变态,她得知道他去找她了。”

  服务员很久没有说话,接着改用比较有人情味的语气说:“我觉得你更需要德里警察局的电话号码。”

  “好,那个号码我也要,但我真的得警告她,”凯说,“还有……”她想起汤姆割伤的脸颊、额头和太阳穴的肿起,还有跛脚和肿得离谱的嘴唇,“只要她知道他去找她了,应该就行了。”

  又是漫长的沉默。

  “小姐,你还在听吗?”凯问。

  “阿灵顿汽车旅馆,”服务员说,“643-8146。贝西公园饭店,648-4083。班扬汽车旅馆——”

  “稍微慢一点,好吗?”凯说,忙着记下来。她想找烟灰缸,可是没看到,便把烟摁熄在桌垫上,“好了,请继续。”

  “克拉伦登饭店——”

  她还算幸运,才打到第五通就找到贝弗莉下榻的德里旅馆。可惜好运只有一半,因为贝弗莉外出了。她留下姓名和电话号码,交代请贝弗莉一回来立刻打电话,无论多晚都要回电。

  柜台人员重述一次她的留言。凯上楼再吞了一颗安定,接着躺在床上等睡意来临,但就是等不到。她凝视黑暗,药物的效应让她飘飘然。对不起,贝,他提到我的脸……我就是没办法。快点回电,贝,拜托。还有,当心你嫁的那条疯狗。

  贝弗莉嫁的那条疯狗比她懂得转机之道,选择从奥黑尔机场出发,那里是美国航空交通的枢纽。他在机上读了《暗流》封底的作者简介,读了好几遍。简介写道威廉·邓布洛是新英格兰人,另著有三本小说(还不忘提醒读者三本小说都有平装本),和演员妻子奥黛拉·菲利普斯定居在加州,目前正在撰写新的作品。汤姆注意到《暗流》平装本是一九七六年出版的,表示这家伙这些年来写了不少小说。

  奥黛拉·菲利普斯……他在电影里看到过她,对吧?他很少注意女明星——汤姆爱看的是犯罪电影,是追逐或怪物——但如果他没记错的话,他会注意到她是因为她长得很像贝弗莉:红色长发、绿色眼眸和坚挺的双峰。

  他稍微坐直身子,用书本轻拍大腿,努力忽视头部和嘴里的疼痛。没错,他很确定,奥黛拉就是那个红发翘乳的女人。他在克林特·伊斯特伍德主演的某部电影里看到过她,大约一年后又在恐怖片《墓园之月》里见到了她。贝弗莉和他一起去看那部电影,走出电影院时,他提到那女明星很像她。“我不觉得,”贝弗莉说,“我更高,她更漂亮,头发颜色也更深。”就这样,他之后便不再想起这件事,直到现在。

  他和演员妻子奥黛拉·菲利普斯……

  汤姆懂点心理学,结婚这么多年,他就是凭着这些伎俩操控妻子。他感到一丝烦人的不悦。与其说想法,不如说是一个感觉。问题就出在贝弗莉和这个叫作邓布洛的家伙是青梅竹马,而他娶的老婆(虽然贝弗莉并不觉得)长得非常像汤姆·罗根的妻子。

  邓布洛和贝弗莉小时候到底玩过哪些把戏?邮局游戏?转瓶子?

  还是什么?

  汤姆坐在座位上,用书轻拍大腿,觉得太阳穴开始跳动。

  他在班戈国际机场降落,向租车公司的柜台询问,服务小姐(有些身穿黄色制服,有些穿着红色或爱尔兰绿的制服)紧张地看着他满是伤痕、凶神恶煞的脸,用更紧张的语气向他道歉,说车子都租完了。

  汤姆走到报摊买了一份当地报纸,翻到广告版开始找,完全无视过往旅人的目光。他挑了其中三则,打到第二通电话就中奖了。

  “我在报上看到你有一辆七六年的福特LTD要卖,开价一千四百美元。”

  “对啊,没错。”

  “听着,”汤姆摸了摸外套口袋里的皮夹,鼓鼓的都是现金,总共六千美元,“你把车开到机场来,我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车。你给我车子、交易契约和行驶证,我给你现金。”

  想卖福特车的老兄顿了一下,然后说:“我得留着车牌。”

  “当然,没问题。”

  “我怎么认出你呢?你是——”

  “我姓巴尔。”汤姆说。他正好看见大厅对面的广告牌写着巴尔港航空给您新英格兰和全世界!“我会在航站楼尾端的出口等你。你一眼就会认出我来,因为我的脸不是很好看。我昨天和老婆去滑雪,结果重重摔了一跤。不过我想我算幸运的,只有脸伤,没有骨折。”

  “天哪,真不幸,巴尔先生。”

  “会好的,你只要把车开来机场就行了,兄弟。”

  说完他挂上电话,走到出口,踏进温暖芳香的五月夜色中。

  十分钟后,那家伙开着福特车穿越晚春暮霭出现了。还是个小鬼头。两人完成交易,小鬼草草写了一张契约给他,汤姆随便收进大衣口袋里,接着看那小子将缅因州的车牌取下。

  小伙子忙完后,汤姆说:“我出三美元买你的螺丝刀。”

  小伙子若有所思地看了他半晌,接着耸耸肩将螺丝刀递给汤姆,接过他手上的三美元。不关我的事,他耸肩说。汤姆心想,对极了,小兄弟。汤姆看他搭上出租车,然后才坐进福特车里。

  那辆车烂透了。传动系统吱嘎乱响,车身摇摇欲坠,到处发出怪声,刹车又不灵光。但无所谓。他开到长期停车场,取票入内,将车停在一辆看来停了很久的斯巴鲁旁,用小伙子的螺丝刀拆下斯巴鲁的车牌,挂到福特车上,一边工作一边哼歌。

  晚上十点,他已经开上2号公路往东,将缅因州地图摊开放在前座上。他发现车内的收音机不管用,便静静开车。没什么区别,反正他有很多事情要想,例如逮到贝弗莉之后要怎么“好好”对付她。

  他心里很确定,非常确定,贝弗莉离他不远了。

  而且在抽烟。

  哦,亲爱的,你惹错对象了,竟然惹上汤姆·罗根。老实讲,现在的问题是,我们要怎么处置你。

  福特车在夜幕下奔驰,追逐自己的远光灯。汤姆抵达新港时,很清楚自己到了哪里。他在大街上发现一间药妆店还开着,便进去买了一条骆驼牌香烟。老板祝他晚安,他也祝老板晚安。

  他将烟扔到前座,继续出发。他缓缓驶上7号公路,一边寻找出口。找到了,3号公路,一个路标上写着黑文三十四公里,德里二十四公里。

  他驶入辅路,开始让福特车加速。他看了看那条烟,脸上微微一笑,伤痕处处的肿胀脸庞映着仪表板的绿光,显得诡异而残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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