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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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骑兵,全是骑兵!”王宝贵也撒腿逃了回来,挥舞着手臂大声示警,“带上空马!跑!快跑!超过一千人,我绝对不会听错!”

“走!”郑子明立刻放弃了继续判断敌情,单手扯住石重贵的战马缰绳,大声呼喝,“敌军势大,没必要硬拼!”

“走!走!驾!”其他大多数沧州勇士,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情况,却本能地选择了服从。纷纷飞身上马,拉起正在吃草的备用坐骑,跟在郑子明身后夺路狂奔。

夕阳下,草海起伏,遮住战马的蹄痕。

几匹枣红色的骏马,忽然在草海的西侧边缘出现。马背上的骑手朝着郑子明等人消失的方向看了看,满脸惊愕,不明所以。

更多的战马,从草海边缘涌了出来。旌旗招展,雪亮的刀光遮天蔽日。骑兵,大队的骑兵,不止是一个千人队,而是完完整整一个军!整个队伍的正中央处,有一面羊毛大纛迎风招展。

“大哥,大哥,刚才那边好像有人!”一名骑着红色高头大马的契丹将领,飞速冲向羊毛大纛,隔着老远,就扯开嗓子叫嚷。“看打扮,是耶律底烈的爪牙。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见到我们,撒腿就跑没影儿了!”

“化葛里,带几个机灵的过去看看。”羊毛大纛下,大辽泰宁王耶律察割挥了下手臂,沉声吩咐。

“是,大哥!”一名骑着白色战马的少年将领,大声答应。随即,带领百余名手下呼啸而出。眨眼间,就越过了先前那些骑着红色战马的契丹将士,冲到草海中明显颜色有些怪异的地方,将被杂草遮挡住的惨烈景象,瞬间尽收眼底。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凄厉的号角声,交替而起。以名叫化葛里的契丹将领带头,每一名骑在白马背上的武士,都将联络用的号角举在了嘴边,发出了悲凉的腔调。

太惨了,六十多具尸体,横七竖八地躺在血泊中。而周围的血泊尚未被阳光晒变颜色,不停地跳荡着耀眼的红!

契丹武士,死的全都是契丹武士,从百人长到小兵,一个都没逃掉。其中有七八个,明显是背后中箭。而刚才跳上马背飘然而去那群凶手,满打满算也不会超过三十人!

“是郑子明,肯定是郑子明!”耶律化葛里抽出弯刀,朝着四下胡乱劈砍。

有胆子杀死如此多契丹武士,也有本事同时杀死如此多六十多名契丹武士的,只有郑子明。那个看似人畜无害的少年,那个给他们带来无数屈辱的恶魔!

“报仇!”

“报仇!”

“抓住郑子明,将其碎尸万段!”

“报仇,不杀郑子明,我等就不配做青牛和白马的子孙!”

“报仇,咱们分散开搜,就不信他能藏到地底下!”

“察割将军,报仇,报仇。肯定是郑子明干的,他刚刚离开,刚刚带着兵马离开……”

新仇旧恨,瞬间将所有契丹将士的心脏填满。令他们一个个两眼发红,头发根根倒竖。

是郑子明干的,肯定是他。整个辽东,敢对契丹武士下此狠手,并且能保证自家几乎毫无损失的,只有他一个!

大辽皇帝许下一个王位,悬赏捉拿他。幽州韩氏许下万贯重金,只求他的人头。而他,却打扮成了东路军耶律底烈大详稳的手下,大摇大摆地在辽东招摇撞骗,杀人放火。将整个辽国的英雄好汉视若无物。

追,分头去追,追上去,替弟兄们出了这口窝囊气。他刚刚离开,道路也不熟悉,肯定跑不太远。

杀,将其碎尸万段,别管皇帝陛下的生擒旨意。只有杀了他,将其剁成肉泥。才能报春天时遭其击败的血海深仇,才能洗刷今天被他当着面杀掉同伙从容离去的奇耻大辱!

然而,无论是凄厉的号角声,还是愤怒的叫喊声,都没能让辽国泰宁王耶律察割的脸色改变分毫。只见此人,淡定从容地策马前行,来到自家兄弟耶律化葛里身侧。淡定从容地跳下坐骑,亲手查验死者身上的伤口以及草叶上的马蹄痕迹。最后,又淡定从容地起身,向怒不可遏的下属们问道:“追,你们怎么保证,遇到的下一支队伍,不是大辽东路军,而是郑子明乔装打扮?”

“这……”正被怒火烧得欲仙欲死的耶律盆都、耶律奚俭,耶律化葛里等契丹将领愣了愣,面面相觑。

“你们怎么保证,郑子明手里,只有东路军的衣服,没有其他契丹兵马的盔甲?”耶律察割看了众人一眼,继续低声发问。面色冰冷,就像一块寒冬时节的牛粪盘儿。

“这……”耶律化葛里等人愈发无言以对,眼角抽搐,手指握在刀柄上开开合合。

眼下奉命拉网追杀郑子明父子的辽国兵马,恐怕不下十万。并且大多数都分成了百人规模左右的小股,只有自家大王,才拒绝了朝廷许诺的第二个王位诱惑,坚持让麾下兵马统一行动。如果按照大伙儿先前的提议,分头去追,恐怕没等追上郑子明,率先遇到的,就是其他四下搜索的契丹军。

双方都知道郑子明乔装打扮成了契丹人,双方都必须先下手为强才有把握将郑子明杀死,双方一旦误会了对方的身份,就立刻拔刀相向,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你等不必如此愤怒,他跑不了!”见周围的怒吼声渐渐变成了粗重的呼吸,耶律察割忽然笑了笑,脸上瞬间涌满了恶毒,“我比你们还把不得将他抓回来,蹂躏至死。但这节骨眼儿上,分兵搜索,只会让他钻了空子!”

“这……”耶律盆都、耶律奚俭,耶律化葛里等将领听得满头雾水,不知道该怎么接茬儿才好。

耶律察割又笑着舔了舔自家嘴唇,猩红色的舌头在嘴巴里缓缓翻滚,“盆都,你带着一个千人队,去联络耶律底烈。告诉他,本王有一场大富贵要送给他。只要他照本王说得做,保证让那郑子明插翅难飞!”

第四章 归来(九)

一眉弯月,缓缓爬上头顶,将清冷的光芒,洒遍地面上的每一道沟沟坎坎。

“减速!再吃点东西,顺便让战马恢复体力。”虽然心里头巴不得肋生双翼,郑子明依旧决定先把队伍停下来休整。

古人云,五十里而争利,则蹶上将军,其法半至。身边弟兄们虽然个个表面看上去精神抖擞,但是,郑子明自己心里却清楚,大伙已经到了强弩之末。毕竟,从上一次遭遇战,到现在已经又过去了三天,这三天大伙儿虽然尽量想方设法避开了大股的敌军,却又多走四百里冤枉路,一个个早就都累得精疲力竭。

“想办法烧点儿热水,给大家泡泡脚和大腿!”石重贵猛地睁开眼睛,有气无力地补充。

前后八天,来来回回上千里,年青力壮的汉子也承受不住。更何况他这个曾经做过多年罪囚,无论身体还是精神,都已经被摧残到了崩溃的边缘前朝天子?

“我去打几只活物来,给大伙补补!”陶大春咬着牙,如同跟全天下的野生动物都有着不共戴天之仇一般,“兄弟们这会儿估计全靠最后一口气撑着,再继续埋头赶路,除非咱们从此遇不到任何敌军。”

那怎么可能?一句话说罢,他自己忍不住都连连摇头,“在下以为,咱们最好今夜不再继续赶路,否则,几个重伤号……”

“我知道,等会看一下周围的情况!”郑子明迅速扭头扫了一眼,心中涌起一阵刺疼。缺乏药材和工具,继续耽搁下去,肯定有人撑不到下一个黑夜的到来。

陶大春知道他想早点儿回到来时的大船上,施展“奇术”留住几个重伤号的性命,稍作犹豫,又低声提醒道:“从昨天开始,我有一直有个很不祥的预感,就是怕登船不易。今夜如果后面的契丹骑兵不追过来,我们就放慢行进速度,途中找一处易守难攻之处,安营扎寨,歇息几个时辰……”

“登船不易?!”周信不知道从哪里走了出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息着问道,“陶将军是怕还有人在前面拦截?”

“我说不上来,我心里一直觉得怪怪的,非常不踏实!”陶大春四下看了看,迟疑着摇头,“咱们杀了那么多契丹契丹东路军的人,按说,耶律底烈为了面子,也不该放过咱们。可最近两天,咱们看到的队伍打的都是别家旗号,东路军的人马一个都没碰见!”

“嘶——!”周信将冰冷的盐水,直接倒在自己大腿根儿处的箭伤上,一边倒,一边用力吸气,“对啊,按说契丹人早就该发现那些东路军的尸体了。他们对地形那么熟,还有飞鹰送信,耶律底烈现在应该发了疯般满天下找咱们才对。怎么他倒主动撤了兵?”

“怕是没安什么好心眼!”陶勇也走上前,接过周信手中的水袋,低下头帮他清理伤口。“但咱们光是猜测,也没有用。只能尽量准备,到时候见招拆招!”

“的确!”听麾下几个心腹爱将,都建议休息一下再继续赶路,郑子明只能选择从谏如流。“等会儿探明了周围情况,咱们就找个避风的山谷歇歇。然后看看能不能走直线,抄近路插向辽水与三岔河的交汇点。”

“休息半个晚上吧,然后后半夜再急行军。后半夜契丹人睡得沉!”一直昏昏欲睡的石重贵再度抬起头,低声补充。

作为一个曾经的马上皇帝,他临敌机变能力虽然不足,征战经验却非常丰富。知道此刻除了赶路之外,大伙还要随时准备作战。因此,无论如何都必须让体力和精神,始终保持在某一道基准线之上,否则,就等同于自取灭亡。

郑子明闻听,愈发坚定了先让弟兄们恢复体力的决心。冲着父亲和陶大春等人点点头,低声道:“那就从现在开始休息,爹,你跟大伙就留在这儿。大春,你去打些猎物。顺便在周围转转,看看哪里适合扎营!”

“好!”陶大春毫不犹豫地回应,然后迅速抖动缰绳。

郑子明用目光送他远去,然后将目光转向周信和陶勇,吩咐二人去招呼大伙暂时下马歇息。然后又将目光转向自家父亲,打开水囊,伺候着对方喝了几口清水,说了几句可以令后者宽心的话。最后,又将水壶塞进了一个挂彩严重的沧州怀里,抖动缰绳,快速冲上了临近的山坡。

夜风带来徐徐清凉,令他整个人顿时精神一振。放眼望去,周围看不到任何人影,也没有任何灯光。只有锅盖一样的蓝色天空,从头顶扣下来,倒扣住整个旷野。

“嗷,嗷,嗷——”狼嚎声里,几颗流星迅速从“锅盖”上划落,眼前世界瞬间一片大亮,然后又快速黑了下去,万籁俱寂!

“看,星星从天上掉下来了!”五十里外的一处无名山坡后,几名秣鞨族将领猛地跳了起来,朝着流星下落的方位指指点点。

“有人要死了,老天爷派了人下来接他!”篝火旁,有个幕僚打扮的家伙明显喝多了,眯缝着眼睛,嘴角涎水淌出老长。

“放你娘的狗屁,你才要死了,老子这就打死你,省得你整天给老子下咒!你们这些汉官,没一个好东西。都跟石重贵一样!让老子连个安生觉都睡不得!”几个秣鞨族将领立刻怒火中烧,转过身,来到篝火旁,冲着汉人幕僚拳打脚踢。

好不容易今年不用打仗,正琢磨着让家里的牲畜多繁衍些崽子,也趁机让婆娘再给自己生个娃。谁料数天前,外边忽然传来石重贵被郑子明救走的消息。紧跟着,大伙就被临时征召了起来,骑着战马满天下东翻西找。

若是有希望把石重贵父子两个抓到也罢,好歹皇上把赏赐颁下来,大伙多少都能分上一些。可从前天开始,大辽国泰宁王耶律察割忽然联合东路军节度使耶律底烈、南院枢密使韩匡嗣三个,发布了命令,要求其他各路契丹兵马,看到郑子明之后,只能尾随驱赶,不得动手将其当场格杀。否则,就以抗命罪论处!

这,是他娘的什么狗屁道理?敢情诛杀姓郑的爷俩的大功,早就被两位耶律将军和一位韩将军预订了,其他人累死累活都没份儿。而光是两位耶律将军也就罢了,人家好歹是太祖皇帝的后裔,根正苗红。那姓韩的又算什么狗东西?区区一个汉官,有什么资格爬到秣鞨人头上指手画脚?

肚子里憋着一股子恶气,几个秣鞨族将领下手自然就狠了些,扎眼功夫,就将汉人幕僚打得满头是血,趴在上,连哭喊声都发不出来了。

“够了,别打死他。好歹他也是六品文职,打死了,皇上那边不好交代!”篝火旁,一名敞着怀,抠着脚丫喝酒的大汉,猛地将酒袋子丢了出去,大声断喝。

“是,萧将军!您说不打,我们就留他一命!”正在施暴的几个秣鞨族将领,立刻停止了拳脚相加。转过身,讪讪地挠头,“这不是闲着也没事情干么?这小子姓韩,不是什么好东西。将来得了志,肯定跟那个韩匡嗣是一路货色!”

“胡扯,他是鲁国公的晚辈,与幽州韩匡嗣,根本不是一个韩!”萧姓将军单名一个蔷字,出于辽国皇后一族,博学多闻,算得上是个中原通,用力摆了摆手,大声回应。“行了,弄点冷水浇醒他,然后找个帐篷丢进去。明天若是有人问起,就说他喝多了,不知跟谁起了争执。你们几个找到他时,已经是这般模样!”

“是,将军英明!”众秣鞨族将领心领神会,大笑着拖起昏迷不醒的韩姓幕僚,七手八脚将此人丢进一个湿漉漉的空帐篷中。

“废物!”抠脚大汉萧蔷不屑地撇了撇嘴,又抓起一个酒袋,尽速开怀畅饮。如果不是看在鲁国公韩延徽的份上,他才懒得管韩姓幕僚的死活。读书不灵,打仗没胆,偏偏又生了幅傲慢性子,总觉得自己当不上南院大王就屈了才。这种人,要是自己的儿子,早就用大棒子敲死拖出喂狗了,才不留着他活在世上丢人现眼!

“萧将军,您说耶律大王他们,什么时候才能把郑子明逮住啊?”几名秣鞨将领又凑过来,在萧姓将军身边陪着笑脸试探。“这么热的天,草丛里到处都是蚊子……”

“急着回去干什么?想抓住女人揣崽子啊!”萧蔷将军塞了一口羊肉,又抓起皮袋子酒灌了一大口酒,满脸不屑地说道,“这才出来几天啊,系米列,也吞,拓拔宏,你们几个就这点儿出息啊!?”

“不是,不是,不是,咱们不是这个意思!”几个秣鞨将军都是耶律德光在位时,才被征服接纳的仆从,有胆子殴打汉人幕僚,在萧将军这种后族契丹人面前,却只敢弓着腰说话,“咱们,咱们不是替您老不值么?顶着大太阳天天跑来跑去,到头来,却是白忙一场!”

“白忙,谁百忙还不一定呢?”抠脚大汉萧蔷再度将酒袋子丢到一旁,撇着嘴大声冷笑,“不要光想着吃老虎肉,得小心把自己填了老虎嘴。你以为郑子明就那么好抓呢?他若是真的好抓,早就落到别人手里了。可你们看看,这七八天来,有人碰到他一根寒毛么?除了一大堆尸体之外,耶律底烈和耶律察割两个,还收到了什么?”

“那倒也是!”几个秣鞨将领听得连连点头,然而内心深处,终究有几分不甘驱之不散。犹豫了一下,又低声说道,“可,可咱们毕竟出动了十多万大军,那,那郑子明再厉害,早晚也有被累趴下的一天!”

“那又怎样?”萧姓将军撇撇嘴,满脸不屑一顾,“十万大军抓人家父子俩,你以为这是什么光彩事情么?即便最后能把姓郑的抓到,五马分尸。过后无论谁提起来,也得竖起大拇指说,姓郑的是个英雄,本事了得。而耶律底烈也好,耶律察割也罢,全都成了别人的陪衬!”

“这……”几个秣鞨将领从没想得如此之深,愣了愣,眼睛里涌起了几分茫然。

契丹铁骑天下无敌,这是他们从小就被征服者用刀子刻进骨髓深处的“真理”,从来不敢质疑。而南方的汉人有钱、胆小且懦弱,也是部族长老们从小灌输给他们的“事实”。他们从没怀疑过,并且同样没勇气去怀疑。

而今天,他们却忽然发现,“真理和事实”,好像都出现了极大的偏差。三十几个南边来的汉人,竟然将辽东搅得天翻地覆!竟然需要辽国出动十万大军!若是郑子明身边此刻的弟兄数量不是三十几个,而是三百,乃至三千……这世上怎么可能还有大辽?

“行了,去通知弟兄们,再休息一炷香时间,然后起来干活!”萧将军酒足饭饱,站了起来,拍着肚子,意兴阑珊:“吃饱了,消化消化食。拓拔宏,你带着本部人马在此守营。其他人,等会儿跟我上马去找郑子明。记住,喊声要响亮,架势要端足。”紧跟着着,他狠狠打了一个饱嗝,又快速补充,“呃!对了,把火把都给老子点上。记住,拉开架势就可以了,谁也别脱离大队,更别想着立功。立了,功劳也不是你的!一旦逼得郑子明狗急跳墙,老子可不想给你们几个收尸!”

“是!”几个秣鞨将领听得似懂非懂,大声答应着,去执行任务。

“呜呜……呜呜……”低沉的号角声忽然响了起来,瞬间响彻整个旷野。

“呼啦啦啦啦啦!”数百只食腐肉的乌鸦被号角声惊醒,拍打着翅膀逃向远方。

第四章 归来(十)

“哇哇,哇哇,哇哇……”数不清的乌鸦,拍打着翅膀从天空中飞过,将夜的宁静,搅得支离破碎。

郑子明站在星空下,一动不动。就像一棵千年古松般,挺拔且安静,对头顶上噪呱的乌鸦叫声充耳不闻。

“下去歇会儿吧!这里足够偏僻,契丹人轻易找不过来!”石重贵踩着山石缓缓而上,抬起手,给儿子披了一件羊毛披风。

夜风并不冷,羊毛披风也挡不住山间湿气。但郑子明的背上,却涌起了一丝丝暖意。侧过头,他对着自己的父亲笑了笑,低声道:“还不到换岗的时候,况且我也不累。您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人老了,睡不着!”石重贵长长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低声回应。“所以就想着上来看一看你,要不然,我总觉得自己是在做梦!”

“不是梦,我就在你眼前站着呢,不信,您可以掐掐我,或自己掐自己一把!”郑子明笑了笑,非常体贴的安慰。

“嗯,这个主意不错!”石重贵点头,真的抬起手来,在自家儿子被晒黑的脸蛋儿上轻轻捏了捏,然后又狠狠掐了下自己的大腿根儿。直到一股刺痛涌上心底,才满足咧了下嘴,低声感慨,“嗯,的确是真的!没想到,我这辈子,还能见到你,还能自由自在地陪着你看星星。二宝,有这么几天像人样的日子,爹知足啦!”

“您,您胡说什么啊,以后的日子长着呢!”郑子明被自家父亲突然流露出来的诀别之意吓了一大跳,赶紧低下头,盯着对方的眼睛说道:“后半夜咱们快点儿赶路,明天日出之前,就能到辽河与三岔河的交界处。那里拴着一艘大船,船上还有五六个弟兄在看着,绝对不会轻易被洪水给冲走!”

“我知道,我知道!”石重贵抬头看着自家儿子,满脸幸福。儿子已经长大了,长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如果平安回到中原,以其在辽东转战千里的辉煌事迹,这辈子即便不能封王拜相,轻易也不会有人再敢动他一根寒毛。前提是,他不会威胁到别人的雄图霸业。

“爹知道,你有足够把握带爹回中原!”不等郑子明继续开口安慰,石重贵快速补充,“但是,二宝,爹回去之后,你怎么办呢?这次,肯定是有人不愿意让爹回去,才故意把你的行踪泄漏给了辽国人。爹如果跟你回去了……”

“不怕,我仔细推算过了。泄漏消息的人,不应该是郭威,郭威没有那么无耻!”郑子明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坚毅。“况且您传位给刘知远的诏书,早就传得天下皆知。如果他们连您这样一个手无一兵一卒的老人都容不下,郭威君臣的心胸也就太狭窄了,他们还有什么资格重整九州?有什么资格,从契丹人手里重夺燕云?!”

“这……”没想到自家儿子说得如此霸气,石重贵愣了愣,肚子里准备了半宿的话语,立刻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对啊,如果连一个无权无兵的老人都没心胸去容纳,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做得好中原的皇帝?这样的昏君,又怎么可能驱动虎狼之士,重整九州,收复燕云?不过是鼠目寸光的跳梁小丑罢了,皇帝位置能坐几天还都不一定呢。自家儿子回去之后,要地盘有地盘儿,要声望有声望,麾下还有一群骁勇善战的弟兄,又何必畏惧于他?

如果二宝起兵争夺天下?忽然间,一个狂热的念头,从石重贵心底涌起,烧得他热血沸腾。然而,猛然又想起自己被推上皇位之后,石家儿孙对自己的刻意疏远,姑父杜重威的阵前倒戈,以及国破家亡时的重重苦难,他全身上下的热血,又迅速变得一片冰凉。

“二宝,你将来……”带着几分试探,几分畏惧,石重贵小心翼翼地询问。唯恐说错了一个字,让好不容易才找回来的父子亲情,瞬间变成细沙从十指之间的缝隙处溜走。

“我没什么大志向,做个领兵的节度使就行了。好歹自由自在。我的结义兄长柴荣,应该能做个好皇帝,我可没打算跟他兵戎相见!”郑子明又笑了笑,托起父亲的胳膊,一边往下走,一边低声回应,“况且只要有他在,就没人敢打我的主意。”

“怕是人心……”石重贵犹豫了一下,非常不忍心地提醒。“二宝,帝王家,帝王家里向来没什么亲情。寡人两个字一出口,就是孤单单一个,从此,兄弟就全都成了臣子。”

“不怕,我还有沧州,沧州东边就是大海!”郑子明的回答依旧平静而坚定,仿佛早就准备好了退路般,无忧,亦无惧。“您放心好了,我说能保住您,就一定能保住您。”

“二宝你准备……”石重贵愣了愣,正打算再问,却看到李顺急匆匆地,从山下跑了上来。

“将军,五里外,出现了一支过路的骑兵。”正在另外一个哨位负责守夜的李顺儿,跑得满头大汗,远远地向郑子明行了个军礼,迅速汇报。

“先不忙叫醒兄弟们,随我去看看。”郑子明略作沉吟,然后低声回应。

“哎,哎!”李顺连声答应着,上前替他搀扶住石重贵的胳膊,“您尽管去,伯父交给我!”

“好!”郑子明冲他点点头,拔腿就走。刚走出十几步,陶大春已经握着佩刀和皮盾快速追了上来,“怎么了?顺子发现了什么情况?”

“没事,我出谷外看看。”郑子明摇摇头,笑着回应,旋即,又轻轻拍了拍陶大春的肩膀,“你继续歇会儿。”

陶大春没有说话,缓缓舒展自家手臂,然后,继续亦步亦趋。

郑子明无奈,只好由着他跟上自己的脚步。二人一前一后,向山谷口走了大约四、五百步,然后又向南拐出了二十几步,快速爬上了两棵油松,举目向正东观望。

一条红色的灯火长龙,迅速出现在二人眼底。有数百丈长,在宽阔的旷野中,高速向前爬动。人喊声,马嘶声,还有马蹄敲打地面的轰鸣声,此起彼伏,在漆黑的夜幕下,显得格外喧嚣。

“契丹人学聪明了,不再分成小队来到处撒网!”陶大春笑了笑,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

远处的敌军,规模至少在三千以上。很显然,契丹人汲取了前些日子被打得尸横遍野的教训,把队伍都收拢在了一处,不再给大伙儿下手之机。但草原这么大,契丹人越是收拢队伍,留下的空隙也就越宽。沧州勇士们只要应对得当,肯定有机会从两支敌军的缝隙中钻过去,然后一飞冲霄。

正开心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了郑子明的声音,“回去,把弟兄们全都叫醒。跟上这群契丹人,跟在他们身后走!”

“什么?”陶大春被吓了一跳,手一松,差点从树枝上掉下去把自己摔个稀巴烂。

“灯下黑,契丹人夜里赶路,咱们刚好偷偷地跟在他身后。有他们做掩护,咱们明天用不了天亮,就能赶到藏船的地方!”郑子明伸手捞了陶大春一把,同时迅速补充。

“好主意!”陶大春如梦方醒,旋即佩服得五体投地,“我这就去,亏了这群勤快的契丹人!”

按照他们原来的打算,大家伙儿在后半夜出发,借助夜幕掩护悄悄赶路。沿途还得提防被各部契丹武士听见马蹄声,不能跑得太快。即便顺利抵达辽河畔,也得是日出时分了。而现在,有一群免费劳力头前开路,大伙至少能早到河畔一个时辰。黎明前的黑暗,将成为最好的掩护,成功上船的机会大增。

二人心里都知道机不可失,因此动作极快。只花费了小半盏茶时间,就已经回到了自家临时营地,把勇士们挨个从睡梦中叫起来,带起战马、兵器和干粮,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山谷。然后又如猎食的灵猫般,悄无声息地,缀在举着火把赶路的大队契丹兵马之后。

“奶奶的,大半夜的,连个安稳觉都不让睡,瞎折腾什么劲儿!”火把和灯球组成的长龙下,契丹北路军左厢白马营都指挥使耶律大木,一边用手驱赶着飞虫,一边骂骂咧咧地嘟囔。

与其他大部分契丹中层将领一样,他也对追捕石重贵父子的任务,不怎么感兴趣。一个做过契丹人俘虏的前前朝皇帝,一个不被自己朝廷信任的地方武将,即便平安回到中原,又能给大辽造成什么威胁?犯得着倾全国之力,去追捕这两只苍蝇么?这下好了,将来苍蝇无论能否打死,大辽铁骑的脸都丢尽了。十万人,十万人打两个唉,多威风!多厉害!石重贵父子几乎什么都没干,就都成了万人难敌的绝世猛将,转眼间名扬天下!

第四章 归来(十一)

“将军,已经走了十五六里了,是不是让弟兄们停下来歇歇!”一名亲兵举着火把上前,小心翼翼地询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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