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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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回好了,能不能将汴梁城里的家眷接上,去投奔西蜀都两说了!早知道这样……”

李冈等人,也彻底对王峻失去了敬畏,一个个撇着嘴,冷言冷语。

“当初老夫没逼着你们,是你们自己要跟着老夫干的!”王峻气得脸色铁青,梗着脖子大声反驳,“况且如今也不是穷途末路,只要能回到汴梁,老夫就还有机会逆转乾坤!”

话音未落,耳畔忽然又传来一阵低沉的画角声,“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如寒冬腊月的北风,吹得人心里一片冰凉。

“不是,不是沧州军,他们,他们用得是唢呐!”

“是咱们的人,太尉来接应咱们了!”

“肯定不是沧州军,沧州军不用号角!”

樊爱能、李冈、何徵等人,个个脸色煞白。单手抓起兵器,翘起头,望着号角来临方向,大声“祈祷”。

来得肯定不是沧州军,他们的判断没错!沧州军不用画角,用画角的,且能出现在京畿附近的,只能是大周军队。也许是殿前军,也许是其他地方诸侯!

在众人期盼的目光下,那支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楚。走在最前头的,果然是一个熟悉的身影,王峻等人联手拥立的新太子李重进!紧跟在其身后,是数排身高九尺的彪形大汉,每个人身上都穿着整齐的铠甲,手中陌刀高高举起,寒光闪烁。再往后,则则是一匹镔铁骅骝驹,马鞍上,有个大伙熟悉得无法再熟悉的老将,手持长缨,双目如电。

“啊,皇上!”禁军当中,有人眼神好,双手扶额,大声惊呼!

“皇上怎么来了?太尉,太尉和太师……”

“常思,皇上身后那个人是常思!”

“常思身边是白太师,我明白了,我全明白了。太师是皇上的人!”

“完了,全完了……”

刹那间,所有残余的禁军将士,全都乱作了一团。谁也不知道,是应该抓起武器来负隅顽抗,还是跪地请降,以免被当场斩尽杀绝!

就在这个当口,李重进忽然策马向前跑了几步,举起手臂,大声叫喊:“陛下有旨:尔等皆为他人所误,并非真心谋逆。只要主动请降,过后决不追究。切莫再负隅顽抗,自误了身家性命!钦此!”

“陛下有旨:尔等皆为他人所误,并非真心谋逆。只要主动请降,过后决不追究。切莫再负隅顽抗,自误了身家性命!钦此!”数百名大嗓门的殿前军士卒,齐声重复。唯恐王峻和他身边的众人,假装听不见。

“呛啷啷!”樊爱能手中的兵器掉在了地上,他本人却像泥塑木雕般,毫无知觉。

“呛啷啷!”“呛啷啷!”“呛啷啷!”……兵器坠地声,交替而起。众禁军将士一排接一排跪了下去,闭上眼睛,泪流满面。

“唉!”何徵丢下兵器,叹息着拜倒于地。

“时也,运也,命也!”李冈喃喃地嘀咕着,跪下双膝,闭目等死。

更多的将士丢下武器,跪了下去,没用勇气再继续抵抗。无论圣旨上所说的话,算不算数,他们都认命了。反正抵抗到底,也在劫难逃。还不如将自己交出去,好歹还不至于过后牵连家人!

转眼间,禁军当中依旧站立着的,只剩下了王峻和他身边的几百铁杆心腹,像过河的蚂蚁般,缩成了一个团。将他牢牢保护在了队伍的正中央,紧握兵器手臂,不停地颤抖!

“唉!”郭威见到此景,忍不住幽幽叹气。随即,竟然策动坐骑,穿过重重侍卫,径直朝着蚂蚁般的顽抗者们走了过去。

“陛下小心!”常思和白文珂二人看见,连忙追上去劝阻。谁料郭威却笑了笑,轻轻摇头,“有什么可小心的?前几天秀峰曾经有无数次机会杀我,他都没动我一根手指!”

说罢,也不管常思和白文珂二人是如何着急,继续策马朝王峻而行。一直走到了彼此之间相隔不到二十步处,才又缓缓拉住了坐骑,咧了下嘴,苦笑着说道:“秀峰,你我二人,这么多年来,生死与共。苦没少吃,福没多享,却没料到,这份情义,却无法有始有终!”

“我,我……”明明只要自己一声令下,就能将郭威乱刃分尸。王峻心中的恨意,却丝毫鼓不起来。喃喃半晌,终于也咧开嘴,笑了笑,大声回应:“我也没想到,会走到这一步。我没想杀你,也没想过篡位,但不知道为何,却停不了手!”

“那现在呢,秀峰,停手吧!何必让无辜的人为你我流血?”

“也罢,既然输了,你灭我九族就是!”

“连刘承佑的族人我都没动,又怎么可能对你的家人下手?”闻听此言,郭威心里一酸,再度摇头苦笑,“我不会杀你的家人,也不会杀你身边这些弟兄。他们也是大周将士,不该死在自家人刀下。放手吧!你明日自己辞了官职,从此去做一个闲云野鹤便是!”

“什么?”王峻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流着泪破口大骂,“郭家雀儿,你现在居然还心存妇人之仁。你个蠢货,王某这辈子居然跟了你!”

骂罢,忽然将手中宝剑朝地上一丢,大声喊道:“你们也都听到了,皇上连我都不想杀,更不会加害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大伙儿放下兵器,跪地请降吧!王某,王某已经认输了!”

他的心腹亲信们,虽然个个悍不畏死。然而能有一条生路,谁还愿意继续拼命?况且王峻自己都放弃了,大伙想继续坚持也没有人带头。于是乎,陆续叹息着丢下兵器,跪在地上,彻底放弃了抵抗。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苍茫暮色中,唢呐声穿云裂帛。大队的河工终于在潘美等人的带领下,追了上来。从四面八方,将残余的禁军困在了中央。

“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郑子明带头策马奔向郭威,隔着三十步远停住脚步,拱手施礼。

“末将救驾来迟,请陛下恕罪!”高怀亮、符昭序、潘美、陶大春等人,齐齐拱手挺胸,向郭威行以军礼。

“好,好!”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青的面孔,又低头看了看两鬓雪白的王峻,忽然间,郭威若有所悟。

不知不觉间,自己,常思,白文珂、王峻等人就都老了。而太子,郑子明、高怀亮等人却风华正茂!

一阵秋风吹来,树梢头的枯叶缤纷而落。

郭威抬手揉了下眼睛,在马背上尽力挺直身躯,然后笑着向众人挥动胳膊,“什么罪?今日能看到你们,朕,老夫很是欣慰!太子呢,叫上他,咱们一起回汴梁!”

第十章 宏图(八)

这,可是一道如假包换的乱命。

此地距离汴梁往少了说也有一百多里远,年青将士昼夜狂奔都得累趴下大半儿,更何况郭威、白文珂、常思这种已经年过花甲的老头子!然而,这节骨眼儿上,他又不能当众顶撞郭威,只好先大声领命,然后赶紧派人去通知柴荣。

好在柴荣从不辜负他的期待。追上来后,三言两语,就令郭威改变了主意。下令大军掉头向北,先去胙城内歇息一晚,明日一早,再拔营启程。

殿前军、禁军、沧州军、外加符、高、常三位地方诸侯麾下的兵马,总计加起来超过了十万,并且彼此之间互无统属关系,预先也没做相应准备。安置起来非常麻烦,一直忙碌到了后半夜,郑子明、赵匡胤和高怀德等人,才终于能捞到机会休息。哥仨随便找了间空房子,倒头就睡。然而,还没等他们睡踏实,耳畔却突然又传来一阵号角声响。却是附近的几个州县官员,听闻皇帝亲征,特地赶来“护驾”!

“早不来,晚不来,听说王峻兵败,就立刻来了!这群墙头草,也不怕转弯太大扭了腰!”高怀德起床气大,拍着床沿儿破口大骂。

“他们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况且有皇上在,也轮不到咱们这些武将来多嘴!”赵匡胤这几年在节度使位置上历练,深得为官之道。唯恐郑子明在高怀德怂恿下,又跑出去多事,赶紧低声出言开解。

郑子明原本就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对这年头大多数官员的操守,也从没报多大希望。所以听了赵匡胤的话,立刻笑着点头,“二哥说得对,咱们犯不着跟这群庸才一般见识。你们二位继续抓紧时间睡觉,我去让潘美在城外随便给他们安排个地方驻扎,明天早晨等着皇上处置。王峻和王殷都已经落网了,这时候,无论是谁出面,外边的人都翻不起任何风浪来!”

说罢,吩咐前来报信的亲卫,拿了自己的佩剑去找潘美,一切交给后者随意安置。自己则继续蒙头呼呼大睡,直睡到第二天天光大亮,才又去拜见了郭威,然后按照后者吩咐领军向汴梁出发。

这一回,大军便依照正常的行军规矩,每十五里一小歇,三十里一大歇,每日行军六十里便彻底停下来安营扎寨。足足走了两整天时间,才来到了汴梁城外。然后又是划定区域,分头驻防。又是抽调精锐,重新组建殿前军首守卫皇宫,直折腾了小半个月,才终于宣告风平浪静。

这期间,王峻、王殷、李重进三人的嫡系,全都被从殿前军里清除。低级军官和普通士卒解甲归田,中级和高级军官,根据其所参与叛乱的程度,或者被投入监狱服刑,或者被发配到西北折氏帐下,去防备党项各部。除了少数十几个手上沾了过多人血的家伙被斩首之外,其余大多数,都保住了性命。

太尉王殷当初曾经一心置郭威于死地,后来又力主诛杀那些试图给柴荣和常思两个的通风报信者及其家人,罪孽深重且结仇太多,连同他的弟弟王固一道,被郭威赐予了毒酒。枢密使王峻虽然为整个逼宫事件的主谋,却始终坚持不准任何害了郭威的性命,最后又是主动放弃了抵抗,没有一条路走到黑。所以郭威也投桃报李,拒绝了符彦卿和白文珂两人的提议,没有判处王峻极刑。只是将王峻本人和其弟、其子一道削职为民,全家贬去了商州。此生没有赦令,不得返回汴梁!

几乎所有参与“逼宫”者,都没落到好下场。但有三个人,却属于例外。第一,便是老将军白文珂,此人原本就是郭威刻意留在外边的“暗子”,王峻前脚带领大军离开汴梁,此人后脚就偷偷派遣心腹跟常思建立了联系。随即二人里应外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擒下了王殷,救出了郭威。所以此番平息叛乱,白文珂的功劳理所当然被列为第一。非但超过了千里来援的符彦卿和高行周,甚至把柴荣和郑子明哥俩,也远远甩在身后。

第二个例外,则有点出乎所有人预料。居然是韩重赟的父亲韩朴!原本率军抵达汴梁之后,郑子明还打算用自己的功劳,来替好朋友的父亲抵消一部分罪孽。谁料后来一打听,才发现韩朴在自家岳父常思入城的当晚,居然是出力最大的一个。硬是凭着手中酒壶,将王家的几个嫡系子弟,尽数灌得人事不省!让王殷在关键时刻,彻底变成了聋子和瞎子,连个通风报信的人都找不到!

所以,韩朴根本不需要任何人帮忙赎罪,凭着自家功劳,就平安过关。并且被连升数级,再度当上了一名都指挥使,奉命跟们自家儿子韩重赟一道,去协助老将白文珂,重组龙武禁卫军。至于韩朴是早就搭上了白文珂的线儿,还是见风使舵,果断投机成功,那就不得而知了。朝廷的封赏文告上没有细说,郑子明也不好意思刨根究底。

最后一个例外,则是试图窥探太子之位,并且跟王峻、王殷二人狼狈为奸的李重进。按照郑子明和赵匡胤、高怀德三人的想法,李重进这厮即便不会像王殷那样被一盏毒酒了结性命,至少也得被发配边关去做大头兵!先好好锻炼上几年,才有机会东山再起。

谁料,在处置完了王峻的第二天,郭威就命人把李重进从监狱提到了皇宫。先亲自拿起马鞭,劈头盖脸地将此人一堆臭揍,然后又让太监将此人推到了柴荣面前,命其当着自己的面儿,向太子跪拜请罪。至于是生是死,全在太子一句话下。

以柴荣的聪明,岂能想不到自家义父,是割舍不下舅甥之情,试图放李重进一马?于是,干脆顺水推舟,以表弟李重进年少无知,容易受到奸人蒙蔽为理由,替他求情。郭威闻听,顿时老怀大慰,先将柴荣好好夸奖了一番,接下来又用马鞭逼着李重进向柴荣跪拜谢恩。待柴荣亲手将李重进扶起来之后,才打发此人回家闭门思过去也!

“皇上这样做,虽然全了亲情,却,却也太不把国家法度放在眼里了!”高怀德跟李重进以前就有过节,见此人犯下了“谋逆”之罪,居然只挨了一顿鞭子就能蒙混过关,心里未免有些不舒服。找了个没外人的机会,跟郑子明小声嘀咕,“皇上就不怕,不怕其他人效尤,或者姓李的狗改不了吃屎?反正犯再大的错儿,也是一顿鞭子。养上十天半个月,就又能活蹦乱跳!”

“皇上身边,总计也没剩下几个家人了,他当然下不去手!”对郭威的举动,同样身边没几个亲人的郑子明,倒是非常理解,笑了笑,低声回应,“至于狗改不了吃屎,他以后得有机会才行!你没看么?这几天皇上把殿前军整个都交给太子了,即将重建的禁卫军虽然是白文珂主事,可白老已经七十多了,哪还拿得出精力?最后还不得依仗韩重赟?手握殿前军和禁卫军,汴梁城内,今后谁还能有机会动太子一根寒毛?”

“这倒是!”高怀德转了转眼珠,轻轻点头,“皇上的谋略,高深得很。咱们当初急急忙忙赶来救驾,谁成想他都落到那种地步了,居然还能倒转乾坤?”

“我也没想到,我还以为,总得先把王峻擒住,然后兵临汴梁城下,逼王殷投降呢!”郑子明又笑了笑,佩服地点头。

前一阵子那场平叛之战,有很多地方,都出乎他这个运筹帷幄者的预料之外。特别是郭威在身边没有一兵一卒的情况下,还能瞬间翻盘的事实,现在回想起来,还让他感觉难以置信。

可转念一想,郭威能从普通大头兵爬上皇位,怎么可能是个简单之辈?先前之所以被王峻和王殷等人打了个措手不及,一方面是因为忽然病重,另外一方面,则是因为对老兄弟们疏于防范而已。当他恢复了体力,并且完全抛开了旧情,王峻和王殷等人,又怎么可能是其对手?弄不好,连柴荣、自己、符彦卿和高行周等人的举动,都在郭威的算计之内。只是大伙都不知道罢了!

“不过让韩大哥主持禁卫军重建,哪如用你!”高怀德抱怨够了皇帝徇私,又忽然替郑子明打起了不平。声音不高,却把后者结结实实吓了一大跳。

“别瞎说!”迅速向四周看了看,郑子明大声喝止,“藏用,你是嫌我活得安生了不是!先前坐镇河北七州,已经把我给架火上烤过一次了。若是再加上一个禁军,我肯定会成为众矢之的!”

“怕什么,有太子呢!”高怀德撇了撇嘴,声音虽然低了些,脸上却写满了不服,“况且你这次的功劳,也是明摆着的。皇上连韩大哥他父亲,都给升了数级。怎么到现在,对你还一点儿封赏还没有?”

“可能,可能还在斟酌吧?”对于郭威迟迟没对自己论功行赏之事,郑子明心里也颇为忐忑。想了想,苦笑着回应。

时隔这么多年,前朝皇子的身份,依旧是他摆脱不了的麻烦。即便雄才伟略如郭威,恐怕也无法忽略他身上淌着后晋皇家血脉的事实。

太子是太子,皇上是皇上,二人永远不能混为一谈。太子柴荣跟他是过命的交情,知道他没有野心,对权力的欲望也不太强盛。而柴荣的义父郭威,却不知道这些,且一辈子经历了无数腥风血雨。

柴荣当年跟他义结金兰的时候,还只是节度使的养子。而他,还走在挖掘自家身世之谜路上。二人当时,恐怕谁都没想到今天。更没想到,当初在路上一起所设想的那支新军,已经彻底变成了现实。

七镇之地,数万精兵,战斗力丝毫不低于传说中的银枪效节军,规模却是银枪效节军的数倍。在郑子明的记忆中,所有碎片都早已经拼凑完整。但所有碎片也没有记录过这种情况,更没有预示过这一天的到来!

在后唐的几代皇帝中,李嗣源应该不算昏庸。可李嗣源都不放心银枪效节军的存在,宁可毁了它,也不容忍他对自己的皇位构成威胁。郭威的胸怀,比得上李嗣源么?当柴荣将河工的真正战斗力和训练经过如实告知他以后,他,他会做如何打算?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正郁郁地想着,耳畔忽然传来了一阵匆忙的脚步声。紧跟着,柴荣推门而入,抓住他的手腕,转身边走,“老三,快,快进宫。父皇,父皇刚才原本好好的,却,却突然就晕了过去。太医,太医们全都束手无策!”

第十章 宏图(九)

“啊?”郑子明大吃一惊,赶紧起身,一边跟着柴荣向外跑,一边大声吩咐,“来人,去取我的药箱和银针来,还有,还有常用的那个箱子!”

“都有,太医那边都有。刀具不要随身带,让人先送到宫门口,交侍卫检验后才能使用!”柴荣心里急得火烧火燎,却依旧没忘记提醒郑子明避嫌,扭过头,大声吩咐!

“好,也好!”郑子明迟疑了一下,用力点头。

在临回汴梁的途中,他曾经应柴荣所请,替郭威把过一次脉。当时已经感觉到了此人生机不旺。还特地开了调养和滋补的药方,请太医们过目后给郭威按时煎服。本以为凭着自己的一身绝技,至少能让郭威再多活上两三年,谁料连一个月都不到,情况就急转直下。

可现在,也不是询问郭威近期为何没有按时吃药的时候。只能跟在柴荣身后跳上了马背,然后在太子侍卫的保护下,风驰电掣般赶往皇宫。

等兄弟二人来到御书房内,郭威却已经从昏迷中醒转,正斜卧在一张临时搬来的床榻上,盖着被子,与冯道、郑仁诲二人交代近期需要处理的公事。殿前军都虞侯张永德、禁卫军都指挥使白文珂、禁卫军副都指挥使韩重赟、齐国公高行周、魏国公符彦卿,以及赵匡胤、高怀德等若干后起之秀,也系数在场,一个个分坐在床榻两旁的胡凳上,满脸焦急。

郑子明偷眼望去,只见大周皇帝郭威红光满面,目光如电,但额头上却隐隐有一股黑气盘旋不散。顿时心里就叫了一声“不好!”。匆忙行过君臣之礼后,立刻抢步上前请求给对方切脉。而郭威却果断地摆了摆手,大声拒绝道:“算了,世间哪有不死之人?朕的情况朕自己知道,回光返照而已。你又不是神仙,难道还能起死回生不成?!”

“这,陛下,末将,末将……”郑子明自打记忆渐渐恢复以来,凭借一手高明的医术,救活了至少上百人。却从来没遇到过对死亡看得如此平静,居然拒绝自己施救的患者。一时间,竟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只能将目光转向柴荣,希望“病人家属”能说服病人振作起来,切莫再耽搁抢救时间。

然而,还没等柴荣开口,郭威却又抢先说道:“你不用看他,朕今天不会听任何人的。你那方子朕找人看过了,的确可以缓解症状,让朕再拖上一年半载再死。但朕硬气了一辈子,却不想最后的日子里,像个痨病鬼一般缠绵病榻!所以,朕就让人把药汤都倒了,这些日子一口都没吃!”

“啊!”话音落下,非但郑子明大吃一惊,在场其余所有文武,也全都目瞪口呆。

很明显,是郭威自己一心求死,才导致今天的油尽灯枯。可以往寻死之人,都是因为受到的重大打击,生无可恋。而郭威却刚刚挫败了王峻和王殷两人的联手逼宫,再度确立了皇位继承的人选,并趁机重新理顺了朝廷内外的秩序,春风得意!

正茫然不知所措间,却又听郭威笑了笑,低声说道:“四年半前朕得知全家被屠的消息,就已经心如死灰。但那时大仇未报,君贵和一众兄弟也没有找到出路,所以,朕不敢立刻就死!如今,老兄弟们该安顿的,安顿好了。自己作死的,也死透了。君贵又已经站稳脚跟,在可道和大兄的辅佐下能够将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朕,朕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早点去了,也能早些跟青哥、意哥他们团聚。说不定还可以重新投胎,下辈子再全父子之谊!”

“父皇!”柴荣大喊了一声,噗通跪倒,泪如雨下。作为义子,他自问这些年来,已经竭尽全力在替义父化解心中失去亲人的痛苦,竭尽全力在用新奇事物转移义父的注意力,却没有想到,义父心中的痛苦居然依旧如此之深,深到对皇位和生命都毫不留恋。

“起来,起来,莫哭,君贵,你是个好孩子,为父,为父一直以你为荣!”郭威在床上欠了下身子,示意众人将柴荣扶起,“为父这分基业,交给你,非常放心。你日后一定会做得比为父还好,重铸九州,再现汉唐盛世!”

“父皇,孩儿不孝,孩儿担当不起,还请父皇切莫放手,还请父皇再辛苦几年!”柴荣听得心如刀割,匍匐着爬到床边,拉着郭威的一条胳膊大声求肯,“父皇,子明,子明的医术,是孩儿亲眼所见,真的能生死人而肉白骨。父皇,求您,求您就让他给您把把脉吧!来人,把郑将军的药箱和刀具,全都搬进来,还有,还有镜子和鲸油灯!”

最后一句话,他几乎是吼着向门外吩咐。众侍卫闻听,答应一声,立刻去取医疗急救用具。郭威见了,也不阻止,只是又笑了笑,伸手摸了下柴荣的头,低声道:“何必呢?生死人而肉白骨,那是因为人心未死。朕的心四年前就已经死了,你又何必平白坏了你义弟的名声?”

“子明,子明,快救人,救人!”柴荣哪里肯听,只是瞪着泪眼大声催促郑子明对自己的义父施以妙手。

冯道、郑仁诲、符彦卿和高行周等人见状,也含泪上前相劝。都建议郭威不要再固执己见,辜负了太子的一份孝心。郭威听了,心中不觉一暖,想了想,笑着道:“也罢,那就让郑将军试试他的回春妙手。赢公,大兄,魏公,齐公,你们四个听好了,无论最后能否给朕续命,都不可怪罪医者。否则,这天下,今后谁还敢给皇家治病?”

“臣等遵旨!”冯道、郑仁诲、符彦卿和高行周等人喜出望外,齐齐躬身答应。

趁着郑子明在侍卫的协助下匆忙准备药物和器具的时间,郭威冲着柴荣点点头,又笑着说道:“你目光长远,心胸开阔,且能慧眼识人,今后应该能做个有道明君。别的事情,为父就不多啰嗦了,但有一件事,你必须答应。”

“父皇尽管吩咐,甭说一件,一千件都可以,只要您能一天天好起来!”

“你这孩子,到现在还跟为父提条件!”郭威笑了笑,低声嗔怪,“好得起来,好不的起来,你都必须答应,给重进一条活路,无论他将来怎么冒犯于你。”

“这?”柴荣顿时微微一愣,然后用力点头,“儿臣可以发誓,有生之年,绝不碰重进半根指头,哪怕他罪在不赦!”

“他只是一个庸才,经过这次的教训,怎么可能再犯下不赦之罪?”仿佛看出了柴荣的不情愿,郭威又笑了笑,叹息着补充,“为父知道,你恨他。恨他利欲熏心,跟王峻等人联手逼宫。恨他让为父病成了这般模样。可等你到了为父这般年纪,就会发现,如画江山也罢,万贯家财也罢,都比不上身边还有几个血脉相连的亲人。与其让你到了老时后悔,为父还不如提前把话说明白,让你趁早熄了收拾他的念头!”

“父皇尽管放心,孩儿一定将重进高官厚禄养起来,对他的孩子也绝不另眼相看!”柴荣自己,也在四年前那场浩劫中失去了全部亲人。所以很容易就理解了郭威的想法,再度郑重点头。

“那就好,那就好!”郭威终于放了心,疲倦地笑了笑,闭上眼睛养神。不多时,又张开双目,继续说道:“想当年,刘知远、我、还有常克功,兄弟三个许下宏愿,誓要结束这七十余年混乱,重整河山,给自己,给黎民百姓都寻一条活路。只可惜,走着走着,大伙就都变了。刘大哥一心把火要当皇上,当了皇上之后还怕我跟常克功篡他的位。常克功为了自保和自污,在泽潞两州刮地三尺。为父更是不堪,干脆做了一个拥兵自重的权臣,让谁想动为父,都得掂量掂量……”

“陛下,别说这些,别说这些。那件事不怪你,真的不怪你!”没等柴荣做出反应,常思已经含着泪上前,大声祈求。“你我都是被逼无奈。你做了皇帝之后,比刘大哥当年好一百倍!”

“那又如何?”郭威看了他一眼,摇头苦笑,“兄弟三个,终究还是有始无终!”

随即,又将目光转向柴荣、赵匡胤和正在忙碌的郑子明身上,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君贵,当初为父听闻你跟元朗、子明义结金兰,就立刻想到了后汉高祖,常节度和为父。我们三个当年没完成的志向,今后要由你们哥仨儿来继承了。你们哥仨,将来一定要有始有终,切莫再重蹈我们的覆辙!”

“儿臣时刻牢记于心!”柴荣迅速扭头看了一眼赵匡胤和郑子明,大声许诺。

说话间,郑子明已经将急救需要用的药物和各种设施准备停当,随即,请冯道、郑仁诲等人都退到了屋外,只把符彦卿、柴荣和赵匡胤三个留下充当帮手,一面用烈酒洗了手,一面将郭威的身体放平,掀开胸前的衣服,先拿银针刺激穴位,再用手掌反复按摩活血。

郭威的身体,已经隐隐泛起了暗青色。心跳也时有时无。郑子明见了,立刻知道自己这次恐怕真的回天乏力了,只能先偷偷冲柴荣和符彦卿两个摇了摇头,然后尽力通过针灸和按摩两种手段相配合,拖延郭威离世的时间。

在他的全力施为之下,郭威顿时觉得身体轻松了不少。闭着眼睛休息了片刻,又笑着问道:“子明,朕这些日子,一直该犹豫如何封赏于你。按理说,你先有治河,救民之奇功,这次又冒死领兵前来救驾,将王峻打了个落花流水,朕,朕怎么封赏你都不为过。但,但你先偷偷摸摸将你父亲藏了起来,然后又偷偷摸摸替君贵打造了一支盖世精锐,分明是小瞧了朕的胸襟。朕,朕又不知道该不该罚你,所以,才一直拖延到现在。唉,朕虽然身为皇帝,但也是一个凡夫俗子。你,你切莫怪朕!”

“末将不敢!”郑子明的手,轻轻抖了下,然后继续轻轻在国外胸口附近挪动,不疾不徐。

他自己的事情,自己清楚。如果换了刘知远当政,恐怕光是将父亲藏起来不交给朝廷这个罪名,就足以招来大军的讨伐。而郭威,明知道一个前朝皇帝活在世上,会给他大周带来怎样的威胁,从三年多之前到现在,却始终选择了不闻不问。这份胸襟,气度,换了郑子明自己都未必达得到,如何不令人佩服有加。

正默默地想着,又听郭威笑了笑,继续补充道:“念在你以前受过那么多罪,难免对世人失去了信心的份上,朕就不怪你了!可道,进来替朕拟旨!冠军大将军郑子明屡立奇功,封归德郡侯,晋辅国大将军,枢密副使,天雄军节度使,移镇邺都,督办河北防务!”

“臣领旨!”冯道答应一声,入内向郭威行礼,然后又匆匆退下。

“末将,末将谢陛下鸿恩!”郑子明一边向郭威谢恩,一边用手加速在后者胸口移动,双目当中,泪水无声地流下。

天雄军节度使,这是郭威起兵清君侧之前的职位,也是大周所有地方节镇当中,权力最重的一个。从此之后,大周的半壁江山,几乎都交在了他手上。如果他心生恶念,数日之内,就挥师杀到汴梁城外,取柴荣而代之!

感觉到了落在自己胸前的泪水,郭威淡淡一笑,低声说道:“好了,你别废力气了。心死,怎么可能救得活?让朕安安生生的走吧,何必勉强拖延那一天半天,平白吃许多苦楚?”

说罢,不待柴荣等人劝,自行翻了个身,摆脱了郑子明的双手,将胸口朝向了墙壁。“君贵,为父吝啬了一辈子,死去之后,你切莫铺张浪费,违了我的本心。择吉地立墓,将我跟你姑母,还有青哥他们几个合葬就行了。墓前立一石碑,告诉世人,为父习惯于节俭,死后也不会有珍宝相伴。纸衣,瓦棺,棺旁在放一幅铠甲,一杆长矛足够。冯道和郑仁诲都是宰相之材,年纪却比为父都长,想必也辅佐不了你几天。今后,内政可用范质和王溥,武事,武事多多依仗你的两个结拜兄弟和潘美、抱一。若是能光复燕云十六州,就在朕墓前点三炷香。若是能一统九州,就给朕再多烧一幅舆图,朕即便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会大醉一场。切记,切记!”

说罢,无论柴荣等人如何苦劝,再也不肯让郑子明施救。

当夜,大头兵出身的皇帝郭威,崩于御书房。临终之前,念念不忘当初跟刘知远、常思三人发下的宏愿,收复燕云,重塑九州山河!

第十一章 三生(一)

北京(太原)乾天殿,北汉皇帝刘崇站在御书案后,双拳紧握,目光锐利如刀。

郭威死了!那个以继承皇位为由,将他儿子刘赟骗了去,又在半路上痛下杀手的恶贼,那个篡夺了大汉江山,那个弑君、逼宫、装模作样的阴险小人,居然这么快就病死了!而他,这两年一直在积蓄力量准备南下报仇,这两年一直在向辽国摇尾乞怜,只求对方能够在他出兵之时派遣一支大军前来助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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