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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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参军罗本重重地一拍惊堂木,将刘姓宿老的话头打断,“够了,本官让你说话了么?你是陪审,不是主审官,还没轮到你替本官断案!”

刘姓宿老先前和其他几个陪审接连驳了罗本几十回,都没有被罗本为难,因此心里就有了些轻慢之意。觉得淮安军不过如此,虽然骁勇了些,但今后治理地方依旧离不了自己这帮人。却没想到罗本根本不按常理出牌,说翻脸立刻翻脸。震惊之余,立刻意识到官和民之间的巨大鸿沟。赶紧做了个长揖,臊眉搭眼地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

“刘推官,她告得可否属实?”参军罗本又狠狠瞪了他一眼,然后把目光转向案犯。“你为什么要阻止江都县接这位阿婆的案子,是不是有人许了你什么好处?”

“冤枉?”刘推官闻听,也立刻跪在了地上,大声地叫起了屈来。“小人不过是一介推官,平素根本没有实权,哪敢干涉江都县如何断案。小人……”

“你胡说!”众告状的百姓异口同声地驳斥,“整个扬州城,谁不知道你刘扒皮专门吃案子发财?小案子不给你送钱,就被你办成砍头的大案。真正的江洋大盗落在官府手里,只要你收足了好处,一样能从己监狱里放出来,继续四处杀人放火!”

“你们这些刁民才胡说!”刘推官把眼睛一瞪,不怒自威。“本官,我当年好歹也是正六品,怎么会管具体问案这等琐事。本官……”

“住口!”参军罗本听他一口一个本官,心情烦躁。用力拍了一下惊堂木,大声质问,“别绕圈子,说具体的。这位阿婆告状时,你到底朝没朝县衙递过名帖!”

“这……?”刘推官原本还想抵赖,见罗本脸色不善。犹豫了一下,低声回应,“当初,当初好像,好像的确递过一个帖子。但,但说得不是具体审案之事。小人,小人只是觉得到了年根儿上了,肯定有许多刁民会和雇主起争执。而扬州城的商铺工坊有数千座,年底又是收缴商税的重要关口。所以无论如何都不能鼓励这种行为,否则,后果将非常难以预料!”

“你……”参军罗本气得咬牙切齿,恨不得跳起来,将刘推官一刀劈死。这明显是一件官商勾结,荼毒百姓的案子。刘推官也肯定从中收了贿赂。但是,这厮居然有脸将借口说得冠冕堂皇,好像不这样做,就要天下大乱一般。

正愤懑间,却又听见另外一名年青的百姓大声哭诉道:“青天大老爷,您可别被姓刘的给糊弄了。他哪是为了扬州城的安宁,他只是为了给自己贪赃枉法找个借口而已!小人当年也是买卖人家,做出的白瓷整个扬州都是头一等。就是因为去年年底不小心卷进了一件冤枉官司,被这姓刘的一次又一次敲诈。最后连整个铺面连同城外的一座瓷窑都归了他。如果为的是让大伙都过个安稳年,他为什么不肯对小人网开一面啊?按道理,小人也是店东,小人每年也定时定点儿向官府缴纳银子!”

“青天大老爷,他就是在撒谎!”其他几个苦主也纷纷开口,大声控诉刘推官的罪行。“上次粮商老钱家的奴仆在码头上打断我大哥的腿,也是他出面给平的案子。结果我大哥的腿白断了,还要倒赔给老钱家耽误粮食装船的钱!”

“他看中了小人家的宅子,要出两百贯钱买。小人的父亲不肯,他就找了个惯偷,自己去投案,攀诬家父销赃。我可怜的老父亲,清清白白一辈子,就被这杀材活活给气死了!呜呜,呜呜……”

“他想纳小人的姐姐为妾,却又不肯出彩礼钱。就勾结官府,硬说小人家跟明教有来往……”

……

众苦主边哭边说,一桩桩,一件件,每一件都令人发指。

刘推官则不停地狡辩,把自己摘了个干干净净。陪审人当中,也有几个宿老怒容满面,随时准备跳起来反驳。无奈摸不太清楚罗本罗大老爷的路数,唯恐惹对方突然发飙。只好暂且忍耐,等待合适的时机。

主审官罗本越听越气愤,越听越气愤,右手的五根手指不停地在桌案下开开合合。他今天要审理的是张明鉴等人半个多前在扬州城内所犯下的罪行,与苦主们的控诉无关。然而如果不将刘文才绳之于法的话,又着实让他觉得愧对主审官的位置。想来想去,干脆把心一横,大声喝到,“行了,本官都已经听清楚了。刘文才,你仰仗一身官皮欺压良善,强取豪夺,逼死多条人命。本官今天要不治你一个谋财害命之罪,老天爷都会觉得本官没长着眼睛。来人,将他给本官拖下去……”

“且慢!”众宿老不敢再耽搁,纷纷站起来,大声抗议。“大人,朱总管说过,今天要我等做陪审。”

“是啊,罗大人,我们这些陪审还没通过呢!”

“罗大人,您不能出尔反尔!”

……

虽然声音里明显带着哆嗦,众人却没有一个落在后面。此案无关公义,而事关今后扬州城内的规矩。他们这些人过去都是有名望的士绅,而告状的人,却不过是一群大字不识的草民。如果给一群草民开了随随便便“攀诬”士绅的头,那今后的事情岂还了得?

“你们?”听到众陪审七嘴八舌的抗议声,参军罗本脸上的怒气更浓。很显然,这些宿老当中,不少人都跟刘文才有过勾搭,此刻打定了主意要包庇于他。然而,如果让这些宿老们的图谋得了逞,朱总管最近的所有布置就都白做了。非但淮安军要大失民心,冤死死的那些百姓们,如果泉下有灵的话,恐怕也难瞑目。

猛然间,想起开审前,朱八十一的一些叮嘱。参军罗本咬着牙冷笑,“刚才苦主的哭诉中,牵扯到诸位之间很多人。按照我家朱总管的规矩,所有牵扯到的人,都必须回避。现在,请刘老丈、吴老丈、任老仗、钱老丈、徐老丈退到一边,把陪审的位置,让给与本案无关的人!”

“啊?哼!”被点到名字的五位宿老先是微微一愣,随即怒气冲冲地甩袖离席。见过糊涂官,却没见过像今天这般糊涂的。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是大宋太祖爷定下的规矩。蒙古人虽然没明着宣布会遵从,事实上,官府做什么事情离得开地方头面人物的支持?而今天,姓罗的糊涂官,却为了几个大字不识的土包子,把扬州城的宿老得罪了一小半儿。他到底是给朱总管拉拢人心来了,还是替朱总管跟地方上结仇来了?!

“请众父老推举五位,与本案无关的宿老顶替他们的位置!”参军罗本也知道自己今天可能把事情给搞砸了,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站起身,朝周围的百姓们拱了拱手,大声说道,“请众父老再推举五个人,凑足了十三位陪审,才好给这姓刘的定罪!”

人群嗡地一声,潮水般向后退去。谁也不愿意出这个头。刚才被参军罗本驱逐出陪审席的,除了原来的大盐商,就是珠宝、粮食和大船东,甚至还有牙行的行主。换句后世的话说,这就是昔日扬州城内一群有活力的民间团体。如今虽然家产也被乱兵抢光烧尽了,可每个人身后,都拥有普通百姓难以相比的关系网。真的得罪了他们,大伙将来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请众父老再推举五个人上来,凑足了十三位陪审。天色晚了,咱们得抓紧!”见底下百姓迟迟不动,参军罗本继续和颜悦色地催促。

人潮继续后退,百姓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摇着头叹气。他们的确想去替苦主讨还公道,但他们却承担不起得罪的宿老们的后果。俗话说得好,官兵是水,而士绅是石头。水势汹汹,可以轻易吞没石头。可等水退之后,石头却依旧要留在原地。依旧压着周围的草木无法出头。这道理,古今都一样。老百姓不用教就懂。

“我们兄弟来吧!”正当罗本感到为难之际,朱重八带着汤和、邓愈、吴氏兄弟,分开人群,大步走上。“我们兄弟都不是当地人。既在里边没有利益纠葛,也不认识当事双方。”

“行!”参军罗本终于盼到了救星,欣慰地点头。

“但是朱某有几句话,不吐不快!”朱重八一边继续朝陪审席上走,一边冲着所有扬州百姓喝道:“你们这群窝囊废,朱总管给了你们报仇的机会,你们居然自己往后缩。你们的卵蛋呢?你们这十几万人中,到底还有没有带把的?凡事都指望别人,你们自己是干什么吃的?一群杀肉吃的绵羊么,活该被欺负一辈子!”

众百姓被骂的额头冒汗,面红耳赤,谁也不敢开口反驳。朱重八却依旧不过瘾,转过头,冲着陪审席上和刚刚离开陪审席的宿老继续大骂,“还有你们,一个个人五人六的,装得这叫好看。什么鸟玩意啊?有本事,有本事扬州被焚的那天,跟乱兵拼命去啊。也不想想陪审的位置是怎么坐上去的,居然给点颜色就开染坊。这的这么有种,怎么当初没使到张明鉴头上去呢?王八蛋!一个个都落魄得天天等着两碗粥吊命了,还没忘记欺负乡邻!你们读得那些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去了?水能载舟也能覆舟懂不懂?一旦把老百姓逼得造了反,就凭你们这群臭鱼烂虾,谁能得到好果子吃?!你们也不是没经历过事情的人,那大火一烧起来,谁还认你钱多钱少,脸面够不够大?一样是把万贯家财烧个干干净净,一样子妻离子散,家破人亡,你们谁能保证自己下次还能逃得开?!”

第245章 神秘访客

这一通臭骂,可比刚才罗本那几句不痛不痒的指责有效得多。众宿老顿时就想起青军作乱的那天,自家所遭受的劫难,一个个低下头去,冷汗淋漓而下。

刚才光顾着趁着淮安军立足未稳,赶紧给扬州城的草民树规矩了。却忘记了,如今这刀把子,握在草民手里。那参军罗本还好,怎么着也都考过功名,算是。而这朱重八和那个朱八十一,可都是实打实的穷棒子出身,当着他们的面儿欺负他们的亲朋好友,不是寿星老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么?

“一群良心的东西,朱总管让你们来做这陪审官,是给你们脸面!如果你们自己给脸不要,就都给老子滚下去,把位置让给别人。老子就不信了,这偌大的扬州城,就找不出一个心存公道的!”朱重八仍不解气,越骂声音越高。他虽然觉得朱八十一独创这陪审制度不靠谱,但更恨当地士绅公然欺负老百姓。如果换了他来做主,根本不需要费这么大劲儿。敞开衙门口让扬州老百姓挨个进来告,然后将被指控最多的那帮王八蛋,无论以前当官的还是经商的,全推出去斩首示众,肯定冤枉不了任何一个。

后一句话,可比前面所有话对扬州宿老的打击都沉重。他们联手把持住陪审位置,好歹也算跟淮安军搭上关系,日后还有照顾自己人的机会。而一旦失去这个位置,换了那些泥腿子坐上来,那可就是鸡飞蛋打,什么都捞不到了!

想到这儿,众宿老豁然惊醒。一个个红着脸,不断作揖,“军爷,这位军爷说的极是。小老儿,小老儿们刚才一时糊涂,还请罗大人和军爷不要怪罪。毕竟,毕竟我等平素跟刘某人交往多,难免心里就会向着熟人用一些。”

解释罢了,又冲着底下的苦主们轻轻拱手,“诸位乡亲,小老儿当年驭下不严,给您招来了祸事,小老二这里给您赔罪了。那几个恶奴已经死在火场当中,尸骸无存。小老儿现在也遭了报应,被张明鉴那恶贼给害得家破人亡。您要是还觉得不解气的话,就直接过来打小老儿一顿便是。小老儿心中有愧,绝对不敢还手!”

“是啊,是啊!我等呀遭了报应,和你们一样了。咱们现在是同病相怜!”本着好汉不吃眼前亏的原则,几个盐商、粮商和珠宝商人,纷纷向苦主谢罪。

众苦主们起初还不依不饶,但听到对方也变得和自己一样,一无所有了。心中的恨意顿时就消散了大半儿。抹了几把眼泪,冷笑着回应,“你也尝到了家破人亡的滋味?活该,叫你们平素为富不仁。哈哈,老天爷,老天爷可真长着眼睛,老天爷,草民给你磕头了!”

说着话,把脑门儿对着地面,磕得“砰砰”作响。

主审官罗本看着大伙的模样,忍不住轻轻叹气。“都别吵了,赶紧给刘文才定罪吧!本官宣布,刘文才犯有谋财害命之罪,诸位陪审意下如何!”

“认可”

“有罪!”

“罪在不赦!”

留下来的八名陪审比先前乖觉了许多,立刻认为刘文才罪无可恕。再加上朱重八、汤和等人的意见,全数通过了罗本的提议,判处了疑犯绞刑。

立刻有兵士走上前,将已经吓瘫软的刘文才拖走,挂到了事先支起来的绞刑架上。片刻之后,犯人一命呜呼。

随即,陆续又有二十多名扬州路的官吏被押上了审判场。大部分都因为起火那天,与张明鉴同流合污,被斩首示众。小部分虽然没有参与杀人放火,却因为平素作恶太多,引起的民怨太大,被苦主当庭指控,而判处了极刑。到最后,只有几名通事、教谕这类文职小官,因为身在清水衙门的缘故,逃脱了死劫。但也一个个吓得脸色煞白,站都站不稳当了。

因为有朱重八这个杀神坐镇,留在陪审席上的八位父老不敢再造次。整个审判过程都加快了许多。然而,即便如此,当最后一名官吏被挂到绞架上的时候,天色也开始擦黑了。看了一天热闹的百姓带着意犹未尽的心情,缓缓散去。

“都说朱八十一慈悲,这佛子今天杀的人,可一点儿不比咱们克武昌时少!”人群中,有个看热闹的古铜脸壮汉,一边向外走,一边跟自己的同伴悄悄地嘀咕。

“可不是么?把扬州城的官吏一扫而空。从此之后,他朱屠户就是白纸上画画,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他旁边,另外一个黄褐色面孔,干瘦干瘦的汉子冷笑着附和。

从上午开审张明鉴那一刻起到现在,他们几个就在场,一眼不眨地看完了整个审判过程。包括每名罪犯最后都判了什么刑罚,都记了个清清楚楚。现在仔细一回头,讶然发现,光是被判了斩首示众的,就有七十多人。再加上被绞死留了全尸的,朱八十一麾下的罗参军,在白天足足杀了一百多人,比天完帝国拿下武昌之后,下手还要狠辣。

偏偏朱八十一这么做了,周围的百姓非但一点儿不觉得害怕,反而替他鼓掌叫好。而天完红巾攻克武昌时,非但高门大户个个吓得到处躲藏,普通小老百姓,也都缩进了院子的柴草垛和酒窖中,谁都不肯露头。害得大将军邹普胜足足花了一整个月的时间去安民,好歹才把百姓们从家中给劝了出来。

想想彼此间受到的待遇一个天上,一个地下,黄脸瘦子就肚子里犯酸。撇了撇嘴,继续冷笑着说道,“那些被宰了的家伙,当天都没少抢。这下好了,他们死了,赃物充公了。某人又平白落下了好几百万。手指头缝隙里随便洒点儿出来,开个粥棚,就会被当成万家生佛!”

“可不是么?杀人的事情,都交给当地百姓做了。自己不沾任何因果,只管闷声大发财。这位朱佛子啊,真的是一手好算盘!”古铜脸汉子也撇了撇嘴,笑着附和。

“九四,五一,你们俩的话可是有些过了!”旁边还有一名白净面孔,身材非常匀称的汉子,皱了下眉头,低声反驳。“那些家伙荼毒百姓,原本就该杀。况且他们掠夺来的钱财细软,走一路丢一路,到最后未必能剩下多少。更何况两淮原本就缺粮食,朱总管在这个关头,还能把军粮拿出来赈济百姓,也是冒了极大的险……”

“赵二哥说得极是!”黄脸和黑脸立刻改口,齐声夸白脸汉子明白事理。“在这大冬天的,他把军粮拿出来,的确是冒着险。万一明年春天外地没有粮船开过来,不用蒙古人打,他也支撑不下去了!”

“所以军师才派咱们来跟他联络!”白脸汉子想了想,低声说道,“一则好好看看他,到底是个什么人?心里是向着刘福通,还是依旧念着圣教当年的点拨之情。二来,即便他真的像传说中那样,对圣教早就起了二心。至少也希望能跟他达成一个约定,拿江南的大米,换他手中的神兵利器。”

“向着刘福通倒是未必。否则,他也不会把那个狗屁光明右使收拾得那么惨!”被唤作九四的黄脸汉子撇了撇嘴,继续冷笑着摇头,“不过,二哥你也别指望他向着咱们。自打他站了徐州起,师叔他老人家都派人给他送了多少封亲笔信了?怎么从没见他回过一封?如果他真的念咱们圣教当初的回护之恩的话,绝对不该如此!”

“可不是么,当初师父就不该装聋做哑,直接派人拆穿他那个大智堂主是冒牌货,早就把这件事了结了!”古铜脸汉子脑子里的弦显然比较直,也撇着嘴,咬牙切齿。

朱八十一那个弥勒教的大智堂主是假的,这事儿整个弥勒教上层都心知肚明。然而,现在弥勒教上下,包括教主彭莹玉在内,却谁也不愿出来拆穿。一则,朱八十一如今势力太大,弥勒教跳出来否认他的堂主身份,对自家没任何好处。二来,朱八十一所造的火炮,是天下独一份。天完帝国想不拿弟兄们的性命去垒城墙,就断然离不开淮安军的供应。

事实如此,但被唤作赵二哥的白脸汉子却不愿意承认,笑了笑,委婉地解释,“话不能这么说!普朗,普胜,普天、普略、普祥,师父收的嫡传弟子,都是普字辈。但师伯和师叔的弟子,却有很多因为没来及向总舵报备,所以没赐下名字。当初师父如果一旦把他的身份拆穿,结果他却是师伯或者叔父的弟子,岂不白白断送了他?况且有他这么一个弥勒宗的弟子在徐州,总比让白莲宗的一通天下好!”

“我师父可没收过一个排行八十一的徒弟!”黄脸汉子耸耸肩,七个不服八个不忿。

“师父当时只是无法确定,不想害他无辜惨死。可等确定下来时,他羽翼已成。拆穿不拆穿都没意义了。所以只能继续糊涂着,好歹留一份人情!”赵二哥咧了下嘴,继续替自家师父辩解。

“师叔他老人家想得就是远,只是耐不住徐统领性子急!”被唤作九四的黄脸又耸了耸肩,抨击的对象改成了另外一个人。“才打下巴掌大的地盘,就忙着登基做皇帝。弄得明教三宗刚刚合并,就立刻分崩离析。连咱们来找姓朱的,都得乔装打扮,好像见不得人一般!”

“好了,九四,你就别抱怨了!”白脸赵二哥瞪了黄脸汉子一眼,有些忍无可忍,“整个南派红巾,就你陈九四怪话最多。咱们兄弟之间无所谓,真的传到陛下耳朵里去,有你的好果子吃!”

“陛下,咱们那陛下还忙着修他的皇宫呢,哪有功夫搭理我!”黄脸汉子陈九四又撇了撇嘴,声音慢慢变小,“你说是不是,二十一兄弟!”

被唤作二十一的古铜脸汉子被问了个冷不防,想了想,讪笑着道,“徐,徐统领其实,其实别的都好。就是,就是太,太着急了。要,要我说,他哪怕再等两年,等确定了小明王的死讯,再登基做皇上,恐怕你个南北红巾,也不至于弄成现在这般模样。唉,不过这些咱们兄弟也管不了。连师父都劝阻不了他,咱们兄弟除了尽本职之事,还能干什么?”

第246章 大麻烦

“唉,还能怎么样?尽人力听天命而已!”陈九四悻然回应,穿着水牛皮靴子的脚踢在地上,将灰烬踢得四下乱溅。

这样下去肯定不是办法,至少在他眼里,看不到南派红巾有一统天下的希望。虽然在最近一年来,几路大军四处出击,打下了一座又一座繁华的城市,将战火从武昌一路烧到了杭州。但真正能牢牢控制在手里的,却只有圻州(今圻春)和黄州周围数县之地。其他要么打下之后又主动放弃了,要么被蒙元军队硬给夺了回去,根本无法长久立足。

而战火烧过之处,注定要生灵涂炭。即便红巾军再克制,丞相彭莹玉再强调军纪,对地方上的破坏都是避免不了的。特别对于那些与官府勾结,欺压良善的土豪劣绅,红巾军抄没其家产时绝不会含糊。否则,军粮从哪里来?军饷让谁来出?至于武器铠甲,更是无从谈起。

对于普通百姓,红巾军则采取了另外一种态度。能分一些粮食就分一些粮食给他们,能烧毁财主的地契,就烧得渣都不剩。但是,百姓们却很难得到更多实惠,也不会真心支持红巾军。因为很快,红巾军出于各种因素,就不得不继续向其他地区流动。红巾一走,官兵就会从四下杀过来。那些蒙元朝廷的军队,才不管你到底跟红巾有没有联系,只要找到任何借口,都会把整个村子屠成乱葬岗。

如此一来,双方反复争夺的区域,很快就变成了一块白地。即便最后又落回了红巾军手里,三到五年之内,也收不上任何赋税来。

没有普通百姓缴纳粮食赋税,大户人家中抄出来的浮财,终究有被用光的时候。万一那一天来临,号称百万的天完红巾,就只有四散而去的份儿!根本不用朝廷再派兵来剿,自己就得活活把自己饿死。这就好比当年的瓦岗军,刚刚打下兴洛仓时,何等的威风?待到粮食吃光了,就李密、王伯当等人就朝彻底成了丧家之犬。(注2)

陈九四不愿意做王伯当,也不认为有谁值得自己陪着他一起去死。乱世来临,正是英雄豪杰一展拳脚的时候,他要做一个人中之龙,毫无羁绊地实现自己胸中的抱负。

不像其他红巾军将领,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出来。陈九四读过很多书,还做过县城里的书吏,因此想得事情远比其他人深。然而,大多数时候,他一些想法,都得不到任何人的理解。包括最亲密的两个同伴,赵普胜和丁普朗,都很少对他的观点表示赞同。

这令他更显得形只影单,即便在红巾军上层的庆功宴上,也经常与周围的喧闹格格不入。好在他的师伯,天完朝的丞相彭莹玉欣赏他的聪慧多谋,并能理解他的担忧。所以一直对他委以重任。包括这次暗中联络朱八十一,都派了他跟另外两个得意弟子,赵普胜和丁普朗一道前来。(注1)

“你性子太傲,跟那朱八十一恐怕很难说到一处。所以这次去淮安,为师让普胜做主使。但他的性子,又过于敦厚。所以还需要你在一旁多多帮扶他。一定要谈出个对咱们有利的结果来。否则,万一姓朱的受了刘福通的蛊惑,跟咱们划清界限。咱们的日子,就愈发艰难了!”想起临行前彭莹玉的叮嘱,陈友谅忍不住又摇头叹气。

照自己先前观察到的情形,朱屠户受刘福通的蛊惑,恐怕不太容易。然而想让朱屠户倒向天完王朝这边,恐怕也是白日做梦。此人分明准备推行一套前所未有的东西,既不同于蒙元朝廷,也不同于刘福通,更不同于天完帝国。虽然到目前只现出了一个模糊的轮廓,但陈九四相信,前三方中任何一方,都无法接受这种改变。换句话说,朱八十一如果想坚持他自己这一套,只能自立门户。这是早晚的事情,不以任何人的意志为转移。

“又叹什么气啊,要我看,你就是心思太重!”白脸赵普胜跟过来,抱着陈友谅的肩膀安慰。“咱们都是武将,想那么多干什么?大事情上,有师父、倪太师他们把握着,咱们看得再远,还能强过师父去?行了,放轻松点儿。等会儿还得跟淮安军的人打交道呢。你这幅脸色,可是容易让人家误会!”

“这你大可放心,我陈某人再不懂事,也不会当面让此间主人下不来台!”陈九四横了赵普胜一眼,轻轻挣脱。“况且你刚才不说过了么,养活六十万张嘴,不是件简单事情。弄不好,朱屠户正盼着天上能掉粮食呢。咱们现在来,正好是雪中送炭!”

事实也正如他所料,朱八十一如今果正为扬州城的事情头大如斗。六十多万人,每人就算每天只给两碗粥喝,也得七八万斤粮食。况且如今正值会江北地区一年当中最冷的时候,长时间吃不饱肚子,肯定会有老弱捱不过这个冬天。而因为看不到希望,难民当中那些身强力壮的年青人,也会变得越来越难以控制。据张九四和王克柔俩人报告,眼下扬州城的废墟中,已经有很多游手好闲者开始从其他难民手中抢掠仅有的一些衣服和财物,并且存在愈演愈烈的趋势。如果不加以妥善解决的话,弄不好,一场规模不小的民变就会发生。

这回,他们造得可不是大元朝的反,而是直接将刀锋指向了淮安军。淮安军无论是镇压,还是让步,都会落个灰头土脸。

而妥善解决,谈何容易?把那些带头欺负人的家伙处以极刑,只能起到一时威慑效果。长时间看不到希望,就会有更多的人跳出来,铤而走险。

张明鉴等人所点起的大火,不但毁坏的是几万间木屋,几百间雕梁画栋。他一把火,烧掉扬州城中绝大部分人的活路。那些在乡间有亲戚的,还可以考虑去投奔,捱过一段时间,然后找机会东山再起。那些纯粹的城里人,根本看不到未来在何方!

不像徐州、宿州等地,城中人口少,周围还有大块大块的农田。只要把农田的原主人,蒙古和色目老爷驱逐,就可以将土地分给流民。扬州城的独特之处在于,城周围根本没有那么多的无主之地。即便全都充公,城里的百姓每家也分不到多少。并且城中的绝大多数百姓,根本就不会伺候庄稼,让他们去土里刨食儿,还不如直接把他们推河里淹死。

换句朱大鹏那个时代的话来说,元代的扬州城,就是一座超大规模的工商业城市。依靠商业、船运、瓷器、漆器和大规模的纺织作坊,就能养活起上百万人。而现在,所有店铺和作坊都被张明鉴给烧了,码头上的船只也都被两个蒙古王爷卷去了庐州。留下的只有一片废墟,自然是百业凋零,大伙想给人帮工,都找不到雇主。

“要不我现在就提兵去江南走一遭?”人被逼急了,就本能地想铤而走险。朱八十一自己也是如此。与扬州一水之隔,就是镇江。如果能杀过去,抢下一块落脚地。自然就能安置下足够的难民,也能从朝廷的官仓里抢到一些粮食应急。

“不可!”话音刚落,逯鲁曾和徐达二人同时站出来反对。“距离淮安太远,弹药供应很难跟得上!”

“江南冬天多雨!雨天与敌人交手,等于以己之短,击敌之长!”

二人说话的角度不同,却都打在了淮安军的最关键处。火器的威力虽然巨大,但缺陷也一样明显。首先,其对后勤的依赖,是原来的数倍。没有了火药和弹丸,火枪和大炮,威力都抵不上一支白蜡杆子。而火枪、火炮所用的弹药,眼下只有淮安的才能出产。距离越远,运输的难度越大。每次补给所需时间也成倍增加。

此外,沿江地区,冬天一场雨下半个月,是很常见的事情。没有了火枪火炮,淮安红巾的战斗力就至少降低一半儿。在刚刚经历了数场大战,几个月没得到有效休息的情况下,再冒险对江南发起进攻,无异于让弟兄们去送死!

“末将以为,我军眼下不宜,将战线拉得太长。首先是补给困难,其次,从前一段时间的情况看,我淮安军的火器战术,有很多问题。帖木儿不花叔侄均无拼命之心,所以我军才能势如破竹。而万一遇到一个知兵,且勇于拼命的。这场仗,未必像以前那么容易打!”没等朱八十一做出反应,刘子云迅速上前补刀。

注1:天完政权设有莲台省,相当于蒙元的中书省。彭莹玉为莲台平章政事,地位等同与丞相。

注2:李密带着王伯当投降李渊之后,因为他在瓦岗旧部中影响力太大,很快就受到了李渊的猜忌。不得已再度叛逃,被唐军追上,与王伯当二人一起杀死。

第247章 大买卖

这又是一句大实话。作为一个有过实际经验的工科宅,朱八十一从另一个时空的记忆里,接受了足够多的科学知识。所以他能够相对轻松的指导工匠,通过反复实验,将原始火铳,放大成为火炮。并且坚信火器必将取代冷兵器这一铁律,尽可能多的给自己的军队配备上火炮。然而,具体火器取代冷兵器的漫长演变过程,以及火器部队的战略战术,他却一无所知。

这就导致了眼下淮安军的所有战术,都是大伙在黑暗中摸索出来的。既从前辈的兵书中找不到借鉴模仿对象,也没人能说清楚到底那种方式更为合理。

而尽管在先前的几场野战中,火器所起到的作用非常大,但也也并没大到如大伙预先想象中般摧枯拉朽的地步。特别是火炮,四斤炮的威力惊人,万一砸中目标就是人马俱碎,万一形成跳弹,就在能在敌阵中砸出一条血肉胡同。但是,并非每一枚炮弹,落地之后还能再跳起来。其中绝大多数,只能给敌军造成一次性杀伤,甚至落在空处,起不到任何作用。特别是在敌军采取分散阵列,快步靠近的时候,实心弹的杀伤率瞬间就会降到一个令人无法接受的地步。倒是用绸布包裹的散弹,反而每每能给大伙带来出乎预料的惊喜。

此外,由于四斤炮的最大射程只有三百五六十步,滞空时间太短的缘故,依靠药线来引爆的开花弹,也变得非常鸡肋。药线往往还没燃烧完就已经落地,巨大的撞击导致药线被摔灭,哑火的概率高得出奇,杀伤力在大多数情况下连普通实心弹都不如。

换个后世的角度说,淮安军此时所大量采用的火炮,在威力上,远不能与另一个世界历史中的佛郎机炮,红衣大炮相比。在经历了这几场战斗的检验之后,迫切需要改进和提高。而新式炮兵和火铳兵的战术,以及火器和冷兵器部队的配合方面,也需要一些时间去消化最近积累下来的经验,并且想尽一切办法弥补战斗中发现的问题。

所以对于淮安军而言,眼下最佳的选择,肯定不是打过长江去,掠夺粮食。而是利用占领区四面环水的地理条件,以及敌军尚未找到有效应对火器之办法的机会,提高自己的战斗力,永远领先朝廷一步。否则,一旦朝廷那边弥补上在火器方面的短板,或者摸索出对付火炮和火铳的经验,即便眼下占领了再多的地盘,也会被人一块块重新夺走。

“你们说得我都知道!”接连受到三个人连续劝阻,朱八十一的脸色稍微一点尴尬。“也正在想办法解决。但扬州城的灾民们,却等不得!”

在他亲手打造的淮安体系里,曾有有很长一段时间,他就是个神。几乎无所不能,并且总是在最关键时候创造奇迹。大伙也习惯了把他当作神一些样崇拜,遇到麻烦都到他这里寻求最终的答案。

然而随着淮安军越来越强大,众人的自己也在不断地成长。他这个曾经的“神”,就越来越不灵光。越来越无法配得上大伙的期待。像四斤炮的射程和威力问题,他不是没想着去解决,而是自己也不知道,以目前的技术条件,该怎么去解决。

威力更大,射程高达千步的六斤炮倒是已经造出来的,配合开花弹后效果也比四斤炮有了明显的提高。但六斤炮高达两千余斤的重量,目前只能装在船上。用来陆战,还得开发出专门的马拉炮车、可对付泥泞松软路面的车轮,以及可快速让火炮复位的一系列配套产品才行。

但是,他却没时间再等。打了这么长时间仗,他在灵魂上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工科宅外加土著宅。但是也没冷酷到,可以眼睁睁看着六十余万人活活饿死的地步。如果他亲手建立起来的政权,对待百姓蒙元还冷酷,他看不出这样政权到底有什么存在的意义。

“其实也未必等不得。要我看,你的心肠还是太软了些!总不忍心下刀子,总想着所有人都是自己人,却不好好想想,那些地主老财们,谁肯真心跟你一路?”蒙城大总管毛贵见朱八十一为难,冷笑在旁边插嘴。

他是旁听了公审之后,刚刚赶回来的。被那些陪审团的宿老气得两眼冒火,因此找到机会,就想收拾对方一下,“你以为那些宿老真的是为了两碗稀粥才留在城里的么?他们城里的家业虽然毁了,谁在城外和周围的十里八乡,没有自己的产业?他们留在城里,就是为了联合起来,在你的扬州城官府里,分一杯羹。你可倒好,还吃这一套,居然还把他们请进衙门中来。”

“可不是么?那帮老王八蛋。根本就给脸不要,当着罗参军的面儿,就想勾结起来徇私 枉法。被拆穿后,居然还敢威胁罗参军不要给大总管树敌,仿佛他们才是扬州城的主人一样!”参军叶德新恰恰走进来,把审判记录朝桌上一放,气哼哼地补充。

“大总管,咱们这次可真是好心被人利用了!”

“那个不宿老,就该别张明鉴全都杀光!”

“他们根本就不能算难民。公审刚结束,就被仆人用轿子抬着走!”

……

陆续有其他文武官员走进来,个个义愤填膺。

“这……?”朱八十一微微一愣,脸上的表情愈发尴尬。陪审的宿老虽然不是他亲手找来的,但交代底下人去执行时,的确曾经说要,要找那些在地方上平素有名望者。本以为通过这些有名望的宿老的影响,能让淮安军的施政体系更深的扎入民间。却没想到被人钻了这么大一个空子,差一点适得其反。

“不信你去偷偷派人看看,那些宿老们平时住哪里,吃的是什么?”以为朱八十一不相信大伙的话,毛贵继续冷笑着补刀。“你那两碗粥,人家的仆人都不屑去吃。打回去只为了招募更多的狗腿子。要是把他们挨个全抓起来,然后带着人到城外上门去搜,再加上扬州路的那些坞堡,甭说六十万张嘴,凑出上百万人一年的口粮都不成问题。”

“城里的纺织作坊是烧了。但城外的那些瓷窑,陶器作坊,可是都好好的呢!这两天还有人放出话来,每天管一顿干饭,招人去给他们干活!还有附近的一些堡寨,几碗白米,就买半大孩子去做家奴。签生死契,连家奴生下的孩子,都是归主人所有!主家可以随意处置,犯了错打死活该!”张士诚、王克柔两个一直留在扬州,对地方上的情况下了解更仔细,说出来的真相也更惊人。

“杀光他们。杀光他们,自然就有粮食了!反正他们永远不可能跟咱们一条心!”朱重八最后一个走进来,大声鼓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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