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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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此时有后悔药可卖,他宁愿付出任何代价买上一包!姓朱的根本就是一头恶魔,吃人不吐骨头的恶魔!非但头脑精明得无以复加,对人心的把握,也准确到了极致!妄图从他手里占便宜,耶律昭啊,耶律昭,你昨夜到底喝了多少碗猪油,才能动了如此愚蠢的念头?!

“不是为了朱某采购硫磺和铜锭,而是你耶律家,跟淮扬商号做硫磺和铜锭的生意。这完全是两回事,千万不要混为一谈!”正懊恼得恨不能转世重生间,朱重九的声音却从上面再度传来,又冷又硬,不含任何感情色彩。

不同于当初对待朱重八和张士诚,此刻在朱重九的记忆里头,可是没有半点儿关于耶律家的内容。所以,跟后者交往时,他心中也不存在任何顾忌。从一开始,就完全将此人及其背后的耶律家当作了潜在的竞争对手来看待。能宰就宰,能阴就阴,绝不留情。

“是,是淮扬商号,不是,不是大总管本人!”耶律昭知道,自己已经彻底输掉了第二回合,咬了咬牙,按照朱重九的说法重申。

“那就好,朱某做事情最恨公私不分!”朱重九笑了笑,轻轻点头。好像眼下占了淮扬商号三成股份的那个“无耻之徒”,跟他素不相识一般。“耶律掌柜还有什么事情么?要是没有其他事情,朱某就不再多留耶律掌柜了!”

后半句话里头,送客的意思已经非常明显。谁料,已经输得几乎血本无归的耶律昭,却仍不肯甘心。迅速抓住了他的话头,高声说道:“启禀大总管,草民,耶律家,还有一笔大生意,准备跟大总管,跟淮扬商号做。还请大总管再给草民片刻时间!”

“说吧,只要你给出的价格合适!”朱重九丝毫没有做英雄豪杰的觉悟,立刻换了幅笑脸,洗耳恭听。

张昭闻听此言,立刻就又活跃了起来。深深一俯首,继续大声说道:“火炮,耶律家想用牛羊换大总管的火炮。耶律家知道淮扬缺粮,耶律家愿意用牛羊代替粮食,跟淮扬商号购买火炮。只要大总管肯换,草民可以直接将牛羊运到大总管指定的任何地方。”

“大胆!”没等朱重九回应,章溢已经拍案而起。“居然敢打我军火炮的主意,你莫非嫌自己活得太长么?谁知道你耶律家得到了火炮之后,会转手卖给哪个?!”

“姓张的,你到底是谁的人?赶紧给我如实招来!否则,休怪陈某下手无情!”陈基也迅速冷了脸,盯着耶律昭的眼睛威胁。

他们二人根本不懂生意经,只是本能地认为,国之利器不可轻易于人。所以争先恐后开口,以防自家大总管一时短视,为了让弟兄们吃上几口牛羊肉,就把火炮给卖了出去。

这下,可是彻底帮了倒忙。先前还满脸灰败的耶律昭闻听,反倒立刻来了精神。摇头笑了笑,大声回应,“章大人请暂熄雷霆之怒!陈大人也请听草民再说几句。草民胆子再大,如果没有听说过什么消息的话,也不敢起购买火炮的心思。而既然此物不是绝对严禁外流,别人家的生意,淮扬商号做得,我耶律家生意,为何就做不得?”

顿了顿,不待二人回答,他又继续大声质问,“莫非我耶律家的牛羊,就不能杀了果腹么?要知道,我耶律家的实力越强,对朝廷的牵制效果也就越大。大总管这边,也就越能早日积聚起足够的力量,誓师北伐!”

“这?”章溢和陈基两个人互相看了看,脸色瞬息万变。

光看到自家主公将耶律昭打得毫无还手之力了,二人先前在心里,或多或少,都对耶律昭生了几分轻视之意。谁成想,后者在朱重九面前疲于招架,对上他们俩,却轻松就将不利局面扭转了过来。

也是先前被朱重九给逼得实在太狠了,耶律昭反击得手,立刻奋起直追,“两位大人也许没听人说过,今年三月,在鸡笼岛以北五十里处,泉州蒲家从三佛齐返回来的船队,忽然遭遇了一伙海盗!七艘三千料大福船,一千多名家丁和水手,连同船上的货物,统统消失不见。”

长长地吐了口气,他又继续高声补充,“而据当时路过的其他商贩说,当时海面上晴空万里,却有雷声隆隆不断。而半个月之后,在松江、杭州等地,各色香料的价格都下跌三成。”

“嘶——!”章溢、陈基和冯国用三人,齐齐倒吸冷气。

海面上晴天打雷,显然是海盗动用了大量火炮。而松江和杭州等地的香料价格大幅走低,不用问,是海盗打劫得手之后,把蒲家船上的香料,以极低的价格倾销了出去。

正惊诧莫名间,却又听见耶律昭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那蒲家原本就来自大食,又把持泉州市舶司一百余年,可谓树大根深。损失七艘大福船,也许不会令他家伤到筋骨。然而此事仅仅过了半个多月,蒲家专门跑倭国的船队,又在海上出了事儿。十艘福船,两艘广船,全都没有按时返回。倒是广州那边的另外一伙大食人,忽然把他们的三角帆船,换成了福船。然后那些替换下来的三角帆船,就不知所踪!”(注1)

“嗯!”众参谋们愣了愣,面红过耳。

对方虽然没明说,可淮安军的战舰,此刻就停在胶州湾。那些充满了大食风格的船只,一眼看上去就知道不是淮扬地区自己所造。两厢对照,这些船从何而来,早已再清楚不过。

其中最为尴尬的是参军陈基,他奉命组建军情处已经好几个月了,至今在打探敌军消息方面,还建树缺缺。而区区一个商贩头目耶律昭,却不光探出了淮安军在秘密对外出售火炮,甚至对这些火炮的去向,也了如指掌。

此刻唯一还能保持镇定的,只有朱重九自己。在跟耶律昭交谈之初,他就没敢太小看此人。所以虽然前两个回合都大获全胜,却没敢丝毫掉以轻心。眼看着对方完全占据了第三回合的主动权,只好笑了笑,再度亲自出马,“耶律掌柜好宽的眼界!怪不得被你家主人倚作臂膀。的确,朱某向沈家卖过火炮。但那沈家,却是纯粹的海商。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他都不会对朱某造成任何威胁。而贵方,先前朱某也曾经提到过。一旦推翻了妥欢帖木儿,你我两家,如何相处还很难说!”

“我耶律家可以发誓,只取辽东一隅!”耶律昭举起右手,再度大声重申。然而,看到朱重九那充满戏虐意味的眼睛,他就明白,这话只能拿去糊弄别人,对朱大总管根本没有任何效果。

于是,狠狠吸了一口气,他又大声补充道:“即便我耶律家的族长不识好歹,胆敢冒犯大总管的天威,那,那至少也是十年后的事情。届时,淮安军也不会再是现在的淮安军!”

“终究还是狼子野心!”章溢和陈基等人对耶律家仅有的几分同情,瞬间消失了个干干净净,瞪了此人一眼,冷笑着说道。

“秦人失其鹿,天下共逐之。况且先前大总管也再三强调过了,今天你我双方在商言商!”耶律昭冲众人拱了下手,侃侃而谈。“况且那沈家,也未必真的会无意染指陆上。几位也许还不知道吧?如今三佛齐国王麾下的水师将士,清一色全是汉人。而那水师主帅梁某,则是沈万三的结拜兄弟。他们还有个结拜兄弟叫方国珍,眼下正带着麾下舰队,与董抟霄一道,窥探扬州!”

“啊?!”众参谋们闻听,又是大吃一惊。

沈万三本人如今就在扬州,以身为质。沈家与淮扬大总管府之间的关系,也极其密切。眼下从外边输入到淮扬的粮食,有六成以上,是沈家从占城一带运来的。所以以陈基为首的众参谋们,已经本能地将沈家放在了荣辱与共的伙伴位置上。谁曾经想到过,沈家在全力与淮扬大总管府交好的同时,还脚踏着这么多条船?

此时此刻,朱重九心中,也是惊雷阵阵。如果方国珍协助董抟霄攻打扬州的事情,也受到了沈家的暗中支持的话,那淮扬军所要面临的危险,无疑就增大了几十倍。稍有不慎,甚至就会落到全军覆没的下场!

但是很快,他就强迫自己重新镇定了下来。至少在耶律昭面前,依旧显得泰然自若,“沈万三家大业大,他给自己多预备几条后路,不足为怪。至少,沈家到目前为止,没有做过对我淮安军任何不利的事情。至于方国珍,虽然与沈万三有八拜之交,但他是他,沈万三是万三,岂可混为一谈?!”

“大总管说得极是。”耶律昭等得就是这句话,立刻冲着朱重九长揖及地,“沈家是沈家没做过任何对不起淮安军的事情,我耶律家,又何曾伤害过淮安军分毫?威胁同在十几年后,大总管何必厚此薄彼?”

“那不一样!”陈基红着脸站起来,大声反驳,“沈家经营得是南洋,而沈家上下,也全都是炎黄子孙。”

“耶律家经营的是塞外。耶律家乃汉高祖嫡系血裔。我整个大契丹,起源于鲜卑别部。亦是正宗的有熊氏之后!”耶律昭仰起头来,毫不客气地与陈基对视。“陈大人学富五车,应该知道草民所言绝非杜撰!”

“你,你,你……”明知道对方在胡搅蛮缠,陈基却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反驳。

大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姓刘,无论真伪,都早已记录于史册。而契丹族,乃为鲜卑的一个分支。在《晋书》上,就已经明确记载,鲜卑都督的慕容廆,“昌黎棘城鲜卑人也。其先有熊氏之苗裔,世居北夷,号曰东胡……”,从官方之口,承认了其黄帝后人的身份。

“好了,敬初,你先坐下。咱们在谈生意,没必要争论这些无关的事情!.”朱重九非常无奈地笑了笑,示意陈基稍安勿躁。

“是,微臣遵命!”陈基咬了咬牙,红着脸坐在了一旁,手臂和身体都微微颤抖。

“呵呵……”朱重九笑了笑,轻轻摇头。“耶律掌柜说得在理,火炮既然已经对外开卖了,卖给谁不一样啊?不过,光有牛羊可不行。我淮扬气候潮湿,北方的牛过来就烂蹄子,根本下不了地。草也不行,你运来的绵羊,蒙古牧人都无法养得活,朱某更没那个本事。你想买火炮的话,得再拿出些值得交换的东西来!”

他麾下这几个参谋,学问和本事都不差,却全都不是做生意的料子。以己之短,对他人之长,当然被打得节节败退。而他自己,上辈子却经历过的商业社会洗礼,这辈子又卖了十几年的猪肉,早已百炼成钢。

果然,几句讨价还价的话一出,耶律昭再度被打了个措手不及。按照他的预想,火炮乃镇国之器,淮安军无论如何,都要多拿捏一番。逼自己像前两个回合那样,做出极大让步,才肯答应交易。谁料朱重九根本不按常理出牌,很干脆地把交易着落到价格上。

不过能讨价还价,总比没得谈强。稍稍稳了稳心神,耶律昭试探着回应,“大总管不愿意要牛羊,草民可以学着沈家那样,从北方为大总管运送粮食!”

“可以倒是可以!”一回到自己擅长的方面,朱重九两只眼睛里就又开始放出咄咄的精光,“不过,我们淮人喜欢吃稻米。粟与麦,根本卖不上什么价钱。”

“无妨,粟与麦在淮安什么价钱,就按市价折算便是。”只要能得到火炮,耶律昭根本不在乎售价。况且淮扬那边粮食向来紧俏,粟与麦售价再低,价钱也超过了北方产地两倍。怎么算他都不会赔本儿。

“那就按照市面上的价格交易便是。你运粟和麦子来,我让淮扬商号用火炮交割,来一船走一船,现货现结!”朱重九笑了笑,飞快地答应。

“四斤炮的价格,与给红巾诸侯的售价相等。”耶律昭也是老商人了,全身戒备之下,头脑转得一点儿都不比朱重九慢,“六斤炮的价格,不高于沈家。是沈家装在船上的那种!可打到七八百步外,却只有区区一千多斤重的火炮。不是朝廷那边,动辄上万斤重的!”

“耶律掌柜真是一手好算盘!”朱重九丝毫不觉得对方的有什么冒犯之处,笑着回应,“四斤炮价格,你得自己跟商号去谈。谈到多少是多少,朱某这边只管准不准你们双方交易,却不管具体价格!”

“大总管卖给外边,是一千贯一门。卖给芝麻李和赵君用的,才四五百贯!”耶律昭深吸一口气,继续低声还价。

“芝麻李是我淮安军的恩人,赵君用是我淮安军的盟友。”朱重九笑了笑,非常耐心地补充,“所以,双方之间有优惠价格。而你耶律家,却要一点点慢慢来。只能先从普通客户开始,等彼此都熟悉了,有了信任,才能被视为熟客。而盟友资格,则还要等双方并肩作战之后。”

“这……”耶律昭被憋得好生难受。即便是商贩之间,也素来有生客、熟客和老客之分。按等级享受不同的待遇。对方完全依照规则来,他根本没理由反驳。

“除了粮食之外,你还可以拿其他东西来换。皮革、人参、鹿茸,甚至黄金、白银和战马。如果实在手头紧,派些弓马娴熟的武士来替朱某效力也行。朱某按每月每人五贯的标准给他们发饷。至于他们的军饷留着自己花,还是贡献给族里,朱某这边不加干涉!”朱重九笑呵呵地追加了一句,漫不经心。

章溢、陈基和冯国用等人听了,立刻将头低下去,两眼放光。太阴险了,追随自家主公这么久,还没见他待人如此阴险过。每月五贯的价格,还没淮安军中一个小伙长高。却雇来一群合格骑术教头。再加上先前换来的战马,淮安军还何愁训练不出来一支强大的骑兵?

而明明已经到了手的军饷,却要被强行收走一部分上缴族里,那些契丹武士心里岂能没有疙瘩?用不了多久,他们对耶律氏的忠诚就会被消磨殆尽。届时,淮安军只要勾勾手指头,就不愁他们不争先恐后地留下来。

身为商场上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此时此刻,耶律昭亦敏锐地感觉出朱重九话语背后必定藏着圈套。但是,以他的经验和阅历,却根本猜不出具体的圈套是哪个。皱着眉毛苦想了半天,才轻轻点头,“好,那就按照大总管说得来,我耶律氏,拿任何淮安军看得上的东西交换火炮。”

“是四斤炮,不是六斤炮!”朱重九迅速收起笑容,郑重强调。“当初沈家为了从朱某这里购买六斤炮,除了等价交换之外,还送了三十万石粮食以表达诚意。朱某不能厚此薄彼,让你耶律家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获得六斤炮的购买权。”

“嗯!”耶律昭又被憋得一口气没喘匀,差点当场晕倒。

再看陈基等人,一个个将头垂到胸口,眼观鼻,鼻观心,绝对不敢流露出任何表情……

见过会做生意的,没见过如此会做生意的。按对自己一方最有利的价格卖了货物不算,还要把交易权单独拿出来,重新卖上一次。这朱大总管,如果早生些年,陶朱公都得甘拜下风。

“在商言商。你都说过了,六斤炮是我淮扬的独门生意,别人仿造都仿造不出来!”朱重九却丝毫没有该惭愧的自觉,笑了笑,非常市侩地补充。“独门生意,自然就有独门生意的做法。况且朱某自己的船队,至今还没能将六斤炮装配全呢。拼着自己不要,也先拿出来满足你耶律家,足见待你耶律家之重视。你耶律家,当然得多拿出一些诚意来回报才行!”

话音落下,陈基等人将头垂得更低。唯恐一个按奈不住,就跳起来占到对手那边。

然而,耶律昭被逼到了墙角处,却彻底豁了出去,“情报,草民拿不出更多的钱财。但是草民手里,却有益王那边兵力部署的详细情报。从黄河北岸一直到大都,沿着运河两岸的兵力部署,草民也能探听得清清楚楚。只要大总管肯答应交易重炮,草民有一计,可令益王全军覆没!”

注1:泉州蒲家,乃大食移民之后。在1250年,蒲寿庚任提举泉州舶司,随即在泉州肆意安插大食人,把持了整个市舶司。1276年,南宋少帝逃向泉州,蒲寿庚挟持当地官员,闭门不纳。随即杀光了泉州城中支持南宋的士绅,以及所有姓赵的人,以向蒙元表达忠心。忽必烈任命蒲寿庚为福建行省中书左丞,终元代一朝,蒲寿庚家族掌控海上贸易,独霸市舶。朱元璋建立明朝后,下令将蒲氏族人全部流放,为娼为奴,永远不得登仕籍。

第353章 定计

“成交!”朱重九终于失去了冷静,从帅案之后一跃而起。

时间,他现在最缺的实就是时间。脱脱于淮安城附近陈兵三十余万,董抟霄又在方国珍的帮助下,趁机杀向了扬州。这种情况下,他在胶州这边每多耽搁一天,淮扬三地的局势就险峻一分。

而如果他能早一天解决掉益王买奴,脱脱就得早一天分兵回救济南。徐达在淮安那边,所面临的压力就会大幅降低,无论是想办法破敌,还是抽调弟兄去扬州给吴熙宇助阵,都要从容许多。

换句话说,此战的胜负关键,自打他登上海船那一刻起,就已经不在黄河两岸。而是分别着落在山东道和扬州路两地。他能在这边抢先一步干掉益王买奴,胜负的天平,就会大幅度朝淮安军倾斜。而万一被董抟霄抢得了先手,等待着淮安军的,必将是比另一个时空中李自成山海关兵败,还要险恶十倍的结局!

“益王前一阵子在诸城与贵部王宣将军交战,迟迟难分胜负。”看到朱重九高兴成了这般样子,耶律昭心中好生后悔。然而,此计若成,受益的也绝对不只是淮安军一个,他耶律家,也可以趁朝廷招架不暇的机会,迅速竖起反旗。

所以,只是犹豫了短短一瞬,耶律昭就利落地做出了决断,“而其十万大军所需粮草,皆由潍水转运。此刻全部囤积于诸城以北四十里的象州,由山东宣慰副使释嘉纳看守。那释嘉纳无勇无谋,志大才疏。大总管趁眼下胶州失守的消息尚未传开,派一员虎将率领精兵直扑象州。只要能烧掉了益王的军粮,其十万大军在数日之内,必不战自溃!”

“象州?敬初,取舆图!”朱重九闻听,心神又是一阵激荡。朝陈基用力挥了下胳膊,大声吩咐。

“是!”陈基干脆利落地答应着,与麾下的参谋们一起,在墙壁上展开刚刚由情报处绘制没多久的地图。然后拿起笔,迅速在上面标出了自家主公需要的位置。

此地名为象州,实际上只是极小的军寨。因为周遭地势地势平坦,又紧邻潍水,方便船只往来的缘故,才被益王买奴选做的囤积军粮之地。以眼下淮安军的战斗力,偷袭得手的机会相当高。唯一比较麻烦的是,象州寨距离胶州城稍微远了些,即便从舆图上估算,也有一百二十余里。万一买奴提前做出了防范,派去偷袭的兵马肯定会铩羽而归。

“象州寨大约有多少元军?还请耶律先生明确告知!”盯着舆图粗粗看了几眼,朱重九收起脸上的喜悦,沉声追问。

“大约一万五千上下。”既然已经决定不惜任何代价向淮安军示好,耶律昭索性好人做到底,“但其中真正的战兵肯定不足三千,剩余一万多,都是各地征调而来的驻屯军,平素只干些拉纤和装卸粮食的杂活,实力与民壮差不多。”

“这么少?”陈基不敢相信此人的话,皱着眉头追问。

“象州寨是大后方,在昨夜之前,谁也想不到,朱总管会亲领大军,从海上杀到胶州!”耶律昭看了他一眼,有些不高兴地解释,“不过,这是七天以前的消息。那时,草民正好去那边,从释嘉纳手里买了几船粮食。所以顺便就摸了一下其营中的实力!陈大人如果不信的话,可以再派斥候去仔细查验一番。”

等派了斥候再回来,战机早就错过去了。陈基好歹被朱重九带在身边被重点培养的一年多,这点见识还是有的。听耶律昭话里带刺,也不以为忤,笑了笑,继续低声说道,“不必了,就以先生刚才所言估算便是。请教耶律先生,眼下敌军在象州寨中存了多少军粮?先生既然能从里边买出粮食来牟利,想必跟里边掌管粮仓的人有些交情,能探听到个大概数字。”

“两个月存粮是有的。济南、益都那一带,自古就是产粮区。益王买奴性子跟其麾下的人一样贪婪,能借着打仗的名义,将本该运往大都的夏粮多截留一些,自然不会手软。”耶律昭皱了下眉,沉吟着回应。

下一个瞬间,他又突然将眼睛瞪得老大,指着陈基,大声反问,“你,你是想,你是想,把粮草全部抢过来据为己有?你,你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反正都得派兵过去,烧和抢,有太大分别么?”陈基又笑了笑,脸上露出几分傲然,“不过不是据为己有,而是抢到之后,再想办法从海路运往淮安。我淮扬有上百万灾民嗷嗷待哺,这么多粮食,一把火烧了实在可惜!”

十万大军的粮草储备,按照最低可供应两个月的标准计算,至少也得二十万石以上。如果能全部抢到手里,绝对可令眼下淮扬三地粮食紧缺的情况大幅缓解。但是,烧掉是一回事,抢到却是另外一回事。以烧粮为目的,偷袭的兵马得手之后,就可以立即原路返回胶州。而抢占的话,则至少得顶住敌军头三五天内在绝望中的反扑。

想到这儿,耶律昭更为吃惊。将目光迅速转向朱重九,大声劝阻,“不可!大总管千万不可如此冒险。那益王麾下有十万大军,分一半儿顶住王宣,至少还能派一半儿回夺象州。一旦其把军粮再抢回去,大总管必将前功尽弃!”

“二十万石粮食呢!”朱重九却像个财迷般,满脸渴望,“陈参军的话没错,烧了可惜。耶律先生能从敌营中将军粮买出来牟利,想必跟释嘉纳很熟吧?不知道能否帮我引荐一下,跟他彻底结个善缘?”

“不算熟,他那个人极贪。草民是给足了他好处,才能低价弄出些粮食来!”耶律昭闻听,立刻摇头。旋即,再度将眼睛瞪得老大,“你,你要亲自去,去攻打象州?你,你可是整个淮安军的大总管?”

“没办法,我这回没带多少兵。只能苍鹰搏兔!”朱重九摇摇头,满脸自信,“还得劳烦先生,借百十套店铺伙计的装束来,然后带着朱某也去跟释嘉纳做上一笔买卖。事成之后,无论你耶律家想买多少火炮,我淮扬商号,都敞开了供应!”

第354章 体系

“善,主公此计大善。反正守胶州是守,守象州也是守,两相比较,我军继续主动出击,反而能打益王一个措手不及!”话音刚落,冯国用立刻大声附和。

‘无耻!’陈基勃然大怒。‘主公以身犯险,你冯某人不加劝阻也就罢了,哪有在旁边推波助澜的道理?’

但是,还没等他将斥责的话说出口,冯国用的语风却抢先转了方向,“然出征之前,主公曾经当着众将的面儿亲口承诺,绝不亲临一线。眼下刚刚离开淮安,主公就要带领近卫混入敌营,岂不是失信与人?过后苏、禄两位长史追究起来,主公自然可以一笑了之,我等知错不谏,还有何面目于淮安军中立足?”

“冯参军之言甚是!”章溢立刻接过话头,义正词严的补充,“主公欲成霸业,岂能轻易食言而肥?纵使此番出入虎穴毫发无伤,事后不过落一个有勇无谋的莽夫之名。却令众将再也不敢相信主公的承诺。两相比较,孰轻孰重,还请主公仔细权衡!”

“主公之勇,两年前就早已闻名天下。没必要再用如此险招来张扬!且主公以三军之帅,为此百夫长之事,置麾下众将与何地?”陈基的目光由怒转喜,紧跟着章溢之后据理力争。

“主公既设立参谋部,便应谋定而后动,岂可凭一腔血勇,贸然行事?”其他众参谋,也团团围拢过来,争先恐后地出言劝阻。

“擒那释嘉纳,遣一裨将足矣。主公何必以牛刀杀鸡!”

……

你一言,我一语,大伙的观点竟出奇的一致。长途奔袭象州没问题,咱淮安军兵力虽少,却没把那万把敌人放在眼中。但朱大总管想亲领精锐过一把擒贼擒王的瘾,却是门儿也没有!

“这,这,这……”耶律昭在旁边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该怎么插嘴才好。他现在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将带什么兵。不是朱重九一个人心高气傲,敢情整个淮安军上下,都没把百里之外的敌军当作一回事儿!

这可与他平素在生意场上遇到的汉人大相径庭。以往那些汉人无论学富五车也好,家财万贯也罢,都带着一种发自骨髓里的谦卑。哪怕对一件事有十分把握,往往也只说一二分。留着八分在心里,当作将来的退路。谁也不曾如淮安军这样,眼睛里根本就不认识“失败”两个字!

是什么原因令他们变得如此自信?按理说,最近几个月,不光是淮安军,全天下的红巾都流年不利,他们应该变得谦虚一些才对?更何况,象州那边远离大海,他们赖以仰仗的巨舰根本开不过去。百里奔袭,也不可能携带太多火炮,他们凭什么,就觉得自己可以轻松获胜,并且还能挡住益王的疯狂反扑?

正百思不解间,却看到朱重九很没“骨气”举起胳膊,向众参谋缴械投降。“行,行,行,都别说了。我听大伙的便是。不过,你等休想让本总管留在胶州。咱们要么不打,要打就全力以赴。我留在胶州,定然会导致分兵!”

“这……,也罢,就依主公!”陈基等人略作沉吟,然后纷纷点头。

此番登陆,受兵力和运输能力的双重限制,淮安军只出动了三千多精锐。所以将兵力一分为二,绝对不是上策。而与其让自家主公仅仅带着百十名亲卫留在胶州等待,还不如让他跟着大军一道行动。至少那样,大伙还能够放心些,不至于总担忧益王在丢失粮草之后狗急跳墙,直接找他拼命!

“胶州城也不能丢,咱们可以将主公的旗号竖在这里,掩人耳目。同时让水师征募民壮,大张旗鼓地加固城防!”既然成功制止了朱重九以身犯险,参军冯国用就立刻回归自己的本来角色。皱着眉头想了想,压低了声音提议。

“可令水师派几艘船,去琅琊山附近联络王宣。从他手中悄悄运一部分兵马过来协防。益王买奴即便派出兵马来争夺胶州,我军凭着火器和海运之便,也能让来人碰个头破血流!”章溢也迅速回归本职,与冯国用一道,完善整个用兵之策。

闻听他们两个的话,陈基大受启发,走到舆图前,用手指比了比几个关键点之间的距离,低声补充道,“胶州距离诸城最近的路,也有一百五十余里。益王可能需要等到今天早晨或者中午,才会听闻胶州失守的消息。主公不妨现在就让水师派一艘空船去王宣将军那边,一则跟他借兵,二来通知他胶州已被攻克,命他伺机而动,让益王首尾不能兼顾!”

“好!陈参军此言深善!”朱重九立刻干脆地点头。然后拿起令箭来,当着一众参谋和耶律昭这个外人的面儿,开始调兵遣将。

很快,就有心腹拿着他的令箭,和陈基亲笔书写,加盖了淮安大总管印的军令,去水师那边搭船,赶往琅邪山。

朱重九轻轻喘了几口气,旋即再度将目光转向众参谋,“大伙继续,半个时辰之内,我需要一个完整的出兵方案。洪三,你去同知吴指挥使。让他立刻着手做出发准备,今日午时全前,杀奔象州!”

“是!”徐洪三上前接过令箭,快步跑出行辕之外。

众参谋则立刻在大堂中央的地面上,用沙子摆出舆图,开始制定整个作战方案。自打去年五月自立门户那一刻起,朱重九一直极力模仿记忆中数百年后的军队情形,建设和完善淮安军的参谋制度。如今参谋部经历了一年多的运转,早已渐渐走上了正轨。不需要任何人督促,就围绕着最新战斗目标,全速开始运转。

“昨夜敌将不战而逃,仓促之间,不可能清楚我军到底来了多少兵马。主公不妨命斥候向高密、莱阳、潍州等大肆出动,制造我军即将分头攻略这几个地方的假象。令周遭的敌军,谁也分辨不清楚我军的真实意图!”

“胶州的府库里,还存着许多元军旗帜和号衣。主公不妨令大伙穿在身上,装作奉买奴之命,前往象州加强粮库防守。如此,沿途即便有心向蒙元的豪强看见,仓促之间,也难辨真伪。当其弄清楚我军真实身份,再给益王去报信时,象州已经落入了主公囊中!”

“潍水虽然行不了巨舰,但我军途经下游时,不妨以益王之名,将沿途看到的小船尽数征用。一则可更好的封锁消息,二来可以用小船首尾相连,组成浮桥,将大军尽数运到河西。从敌营背后,出其不意发起进攻!”

“我军当中,如今亦有不少蒙古人和色目人。主公可令其自组一队,以为前锋。届时敌营中的驻屯军分不清哪个是他们的真正主人,必将不战而乱!”

……

众参谋你一言,我一语,在极短的时间内,就将一场仓促决定的奇袭战,谋划成型。把个耶律昭看得眼花缭乱。目瞪口呆。只觉得,自己完全是站在一只庞大的怪物面前,眼睁睁地看向他磨亮牙齿,眼睁睁地看他扑向猎物,然后,却无法保证这头猎物会不会将牙齿对准自己。

如果真的有那么一天,契丹人在淮安军面前……想到日后群雄逐鹿,耶律昭忽然不寒而栗。没任何获胜希望,耶律家上下再努力,都无法追上淮安军的脚步。那已经不再是下手早晚的问题,而是,双方根本就不属于同一物种。

再凶猛的野狼,遇到老虎,也只有成为干粮份。而耶律家,恰恰就是前者。猛然间,耶律昭的心脏就往下沉,往下沉,没完没了地往下沉。这一刻,他真的不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到底是对了还是错了。不知道未来的耶律家,出路到底在哪一方?

第355章 族群

接下来的小半个时辰里,耶律昭就像活在梦里。浑浑噩噩地在地图上标出最平坦的一条道路,浑浑噩噩地答应带领淮安军特别抽出来的一营精锐去与释嘉纳交涉购粮,浑浑噩噩地答应带人去替淮安军筹集店铺伙计穿的衣服,浑浑噩噩地从大总管临时行辕走出来,浑浑噩噩地走在胶州城充满海腥味儿的街道上,两眼一片茫然。

事实上,他比这辈子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然而,越是清醒,他越恨不得自己立刻昏迷过去,彻底变成一个白痴。蒙元朝廷是一头已经年老的狗熊,淮安军是一头刚刚长出牙齿的乳虎。老熊和乳虎争锋,作为孤狼的契丹人无论站在哪一方,最后恐怕结局都不会太好。

但是,他却又鼓不起勇气,推翻先前跟朱屠户的约定。正所谓自家人知道自家事,经历了大金、大元连续两个朝代数百年的刻意消弱,如今的契丹人,早已不是祖辈那种纵马高歌的热血男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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