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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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言之有理。”妥欢帖木儿闻听,高兴地点头,“说下去,你到底有什么办法对付朱屠户?尽管说,无论对错,朕都替你撑腰!”

“谢陛下!”桑哥失里又躬了下身子,年青的脸上露出了几分得意,“红巾群贼想争的是我大元江山。而眼下,朱屠户的实力,却远远超过了他们。所以,请恕微臣说句丧气的话,哪怕天命不归我大元,恐怕也落不到他们头上。因此,他们心中对朱屠户之恨,恐怕更超过恨我大元。”

“有理!”妥欢帖木儿听得眉飞色舞,用力抚掌,“那群扶犁者能有什么长远见识?不过是恨人有,笑人无。眼下他们心里所想,恐怕正如爱卿所言!”

“所以,微臣恳请陛下传一道圣旨给天下群贼,凡是起兵与朱贼相攻者,朝廷尽恕其前罪。并且以其所占之地封之,以其所立之功赏之。许其封茅列土,子孙世袭。如此,朝廷不必发一兵一卒,定然可令朱屠户四面受敌,转瞬步西楚霸王后尘!”

“不可,陛下,此计万万不可!”话音刚落,丞相哈麻就跳了起来,双手如车轮般用力挥动。“此乃祸国之计,灭掉一个朱屠户,则再起来一个刘屠户,张屠户,即便侥幸成功,天下亦将永无宁日!”

“臣也以为,桑哥失里此策过于莽撞!且不说群贼会不会上当,即便他们真的与朱屠户反目,陛下难道就如约封赏他们,准许他们永远为祸一方么?”太尉月阔察儿也站出来,大声反驳。

接连遭到两位老前辈的质疑,桑哥失里却丝毫不惊慌。笑了笑,继续补充道:“诸位可知西楚霸王死后,韩信、彭越之流的下场?我大元所忌,不过朱屠户一人而已。待朱屠户一死,刘福通、朱乞儿和彭和尚之流,不过砧上之鸡尔。朝廷欲割其首,何患无辞?”

第596章 等待(下)

话音落下,宛若霹雳般照亮了大殿内所有人的眼睛。

入主中原七十余年来,虽然每一任皇帝都在极力地确保蒙古人的“独特”与“高贵”,但是在事实上,整个蒙古民族在迅速被同化,却是谁也逆转不了的趋势。今夜在场众人,包括妥欢帖木儿这个皇帝,提起草原上那些古老的神怪传说,恐怕都会觉得陌生。而提起一千五百多年前楚汉争霸期间的诸多典故,却个个都如数家珍。

当年西楚雄兵威甲天下,汉高祖刘邦自觉不能力敌,就联合各方力量,一道谋楚。封远道来投的执戟郎中韩信为大将军,用王爵和领地收买支持项羽的其他诸侯,令后者不断倒向自己。最后亥下一战,终于逼死了项羽,奠定了两汉四百余年基业。

而取得江山之后,刘邦就迅速翻脸。将韩信、英布、彭越等人尽数铲除。将其他异姓诸王杀得杀,废得废,最终把当初舍弃的土地和权利都收了回来。

如今大元朝所面临的形势,与当初刘邦所在汉国的形势何其相似?朱屠户一样是兵威甲于天下却不得豪杰之心,朝廷一样是没有能力单独面对敌人,必须向外合纵连横。而其他红巾群雄,则同样是争鼎无望,惶惶不可终日。所以只要大元朝廷肯放下身段,像当初刘邦对待韩信、英布、彭越等人那样许给国土和显爵,未必就不能令红巾群雄迅速站在自己的这一边。而只要先灭掉了朱屠户这个最大的敌人,其余红巾诸侯就都不足为虑。朝廷可以徐徐图之,分而制之,早晚有将先前舍弃的东西,连本带利全都收回来的那一天!

“那,那刘福通、张士诚等辈,可,可都视我蒙古为异族!”半晌之后,丞相哈麻用力吸了口气,不甘心地提醒。

红巾贼之所以能够蔓延得这么快,在蒙元君臣看来,其中非常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就是,他们提出了“驱逐鞑虏”这一极具蛊惑性的口号。而投靠朝廷,转身去对付朱屠户,则会令许多豪杰失去道义上根基,进而受到其各自麾下将士和百姓的唾弃。

“当年许衡有云,夷狄入华夏则华夏!”桑哥失里的反应非常迅速,想都不想就给出了应对方案,“天下读书人都为孔子门生,而孔家却在四十年前,受我大元皇恩,重新得正衍圣公之位!此外,朱屠户沉迷平等之梦,重草民而轻豪杰。而我大元,却愿与豪杰名士共治天下。两相比较,支持谁更为有利,红巾诸贼理当一目了然!”

在场君臣闻听,眼睛愈发明亮,瞳孔当中,简直要冒出冰冷的寒光来!

没错,红巾贼造反的时候,的确都采用了“驱逐鞑虏”这一煽动性的口号。但口号不能当饭吃,怎么样选择对自己最为有利,最终还是要看现实。

现实中,朱屠户试图建立起来的是一个人和人之间无分高低贵贱的上古之治,一旦其获得成功,红巾群雄不仅从中捞不到足够的好处,想保住现在的地位和权力都难比登天。而大元朝,却正好与朱屠户那边相反。会尊重每一位有本事的豪杰,尊重每一位替他摇旗呐喊的士大夫,可以将皇权给他们共享,大伙一道来统治全天下的草民。

已经尝过的权力滋味的群雄,怎么可能甘心放弃。他们肯定要抗争到底,即便不在明面上争,暗地里也会全力以赴。这一点在朱屠户推出他的平等之约时,已经无法挽回。其他恩怨和冲突,都可以暂且靠后。所以,从长远来看,大元朝与红巾群贼,才该是天然的盟友。而朱屠户,则是全天下人上人的死敌!

“可,可万一朱屠户恼羞成怒,明年,明年断绝与朝廷这边的商贸往来。京畿各路今年秋天才开辟的牧场,岂不要白白荒废?各家庄园刚刚购买的纺车,岂不也要被束之高阁?”实在被逼得没办法,哈麻不得不将自己最关心,也最不便公开的问题抛了出来,以期能唤起在场同僚的警醒。

与淮扬做买卖的收益,朝中群臣或多或少都有分润。上百万斤羊毛的收购合同,大多数也被当朝重臣名下的田庄和牧场瓜分。至于由启皇后带领六指郭恕等人开发出来的新式人力纺车,如今更卖得到处都是。万一南北贸易切断,羊毛和纱线就会无人问津,数十万,甚至上百万的小家小户,就要失去生计,铤而走险。

所以惹恼了朱屠户,最可怕的不是发生战争,而是战争导致南北贸易中断。从奇皇后往下,一至到京畿附近的普通百姓,谁得利益都要蒙受损失。谁都不可能独善其身!

然而这个问题,依旧没难住胸有成竹的桑哥失里。只见他轻轻拱了下手,笑着向哈麻请教,“敢问丞相,朱屠户麾下的第二军团攻入建德路之时,南北贸易可曾断绝?”

“这,当然没有!”哈麻被问得微微一愣,旋即铁青着脸摇头。

早知道哈麻会如此回答,桑哥笑了笑,再度轻轻拱手,“那朱屠户麾下第三军团,与骠骑大将军杨完者在山区血战时。朝廷可曾封锁运河,以为杨大将军张目?”

无论年龄还是官场经验,他都远不及哈麻。然而两个问题抛出之后,却彻底掌握了场上的主动。逼得大元朝丞相哈麻额头见汗,嘴唇发黑,双手不断摇晃着后退,“没,当然也没有。朝廷这两年岁入不及支出的一半儿,这一点,想必你也非常清楚。若是切断了运河,不准商船往来,后果绝非你我所能承担得起!”

“这就对了么?”桑哥失里得意洋洋地点头,然后翘着下巴,目光扫视全场,“陛下,诸位前辈同僚,朱屠户纵兵劫掠江浙,而朝廷却不肯切断运河,切断双方贸易往来,这是为何?无他,舍不得财税之利尔!敢问光是朝廷从双方贸易中获利,朱屠户那边就一直赔本赚吆喝么?显然不可能!居晚辈所知,朱屠户那边,对商贸之利的依仗更深。所以,只要双方没再度陈兵黄河,恐怕运河上的商船往来就不会断。而晚辈先前所献之策,朝廷却只需要出一道圣旨,公然诏告天下便可。无需出一兵一卒,亦无须出任何钱粮!”

“嘶——!”在场众权臣们,除了面如土色的哈麻之外,全都一边两眼放光,一边用力吸气。

只要商路不断,他们自家利益就没有什么损失。毕竟朱屠户把羊毛买走,也是为了纺线织布,不会屯在仓库里任凭其烂掉。而只要羊毛面料继续像眼下这般热销,那商贩之国淮扬,就绝不会主动停止生产,进而拒绝从北方购买羊毛。

“善,大善!”就在大伙对桑哥失里佩服得几乎五体投地的当口,御案之后,又传来了妥欢帖木儿的拍案赞叹之声。

贸易中断不中断无所谓,作为大元天子,他可以再想其他办法来充实国库。失之桑榆,收之东篱。他更在乎的是,桑哥失里先前所说的最后一句话,朝廷无须出一兵一卒,亦无须出任何钱粮。

“若能凭一纸诏书安定天下,朕何乐而不为?桑哥失里,这道诏书就由你来拟。拟好之后,朕立刻用印,然后转付有司颁行天下。丞相、御史、太尉,你们三个不必再迟疑,反正即便此计最终失败,对朝廷来说,也没什么实际损失!”一边用手兴奋地拍打着桌案,他一边大声说道,根本不准备再听到任何反对之声。

“微臣愿为陛下捉刀!”桑哥失里立刻屈膝跪倒,欣然领命。

“臣,臣等遵命!”哈麻、汪家奴、月阔察儿等人不敢再提异议,纷纷躬身回应。

“汪家奴,你养了个好儿子!”因为长期修炼演蝶儿秘法的缘故,妥欢帖木儿一旦兴奋起来,情绪就很难恢复平静。手扶御案再度扫了几眼鬓发斑白的一干老臣,他发现站在大伙身旁的桑哥失里,是别样的年轻有为,“无论此计是否奏效,至少,朕看到了他的一片赤胆忠心。如此少年才俊,朕不能不用。朴不花,你也替朕拟旨。从明天起,桑哥失里入中书省,为中书省事参议,辅佐哈麻,掌管天下钱粮。其弟天昊,宝童,入宫为怯薛,伴太子读书习武!”

“谢陛下隆恩!”侍御史汪家奴喜出望外,先前心中因为有肯能得罪哈麻而产生的担忧,瞬间一扫而空。

参议中书省事虽然才是正四品官,远不如他这个侍御史。但位置却非常关键,非但可以随时参与朝政决策,同时还负责监督六部运转,管辖军国重事的预算。而他的另外两个儿子入宫陪太子读书习武,则等于皇帝对汪家下一代的富贵也做出了保证。可以预计,今后二十年内,只要大元朝国祚不衰,汪家就富贵绵长。

他这般喜不自胜,丞相哈麻心里,却是五味陈杂。身为百官之首,自己对于日益发展壮大的淮扬反贼,无计可施。而一个后生晚辈桑哥失里,却能将妙计信手拈来,举重若轻。今晚过后,在皇帝和诸位同僚眼里,他的小心谨慎,全成了昏庸糊涂。而汪家奴的儿子,他曾经大为推崇的桑格失里,却成了锐意进取,聪明果决的后起之秀。

有这样一个后起之秀在,恐怕自己先前预料的结局,会比原先大为提前了!而曾经与自己共同进退的汪家奴,想必也找到了更好的选择,再也不用唯自己马首是瞻。

想到这儿,哈麻的心中,不觉一阵阵发冷。两眼望着正在兴头上的妥欢帖木儿和桑哥失里二人,再也不想多说一个字。

第597章 抉择(上)

右丞相乃大元百官之首,桑哥失里和汪家奴父子的迅速崛起,主要分权对象也是哈麻。所以,既然连哈麻自己都不愿意计较,其他文武重臣,如左相定柱、太尉月阔察儿以及哈麻的妹夫秃鲁帖木儿等人,也都没必要故意跟妥欢帖木儿的对着干。于是乎,桑哥失里的“绝计”,迅速就被付诸实施。大元朝中书省、枢密院以及相关各部门迅速行动了起来,以前所未有的利落,将妥欢帖木儿的圣旨,贴遍了蒙元朝廷所控制区域内的每座城池。

“明君”和“能臣”的设想非常完美,只是圣旨被诏告天下之后,收到的结果却不太理想。妥欢帖木儿和桑哥失里两个期待中的,刘福通、朱重八、彭和尚、赵普朗等人倒戈来投的情况,迟迟没有出现。倒是流窜于中书、陕西、甘肃和云南等地的一些打着红巾军旗号的土匪草寇,都纷纷宣布“奉诏勤王”。而其中最大的一伙,规模才五万上下,其中能提刀上阵的青壮不足一万,其余全都是老弱病残。

很显然,这些人是发现自家地盘距离朱屠户很远,无论怎么叫嚣都没有危险,所以才趁机出来捡现成便宜。而只要他们接受的招安,蒙元朝廷和地方官府按照白纸黑字的诏书,就不得不捏着鼻子承认他们对各自所控制地盘的合法统治权。并且从此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内,再也不能派兵去征剿,任由他们从先前的奄奄一息的边缘上,慢慢恢复实力,死灰复燃。

“千金买马骨而已!他们既然肯奉诏,朕又何必苛求太多?搠思监,明日起,你代朕去巡视来归群雄。核实其麾下兵马的真实数量,铠甲兵器装备情况,以及这些人的具体才能,酌情授官!若有切实可用之兵,则酌情整理之,自成一军。补给、粮饷,皆照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两人旧例!”心里明白自己行事又莽撞了,但是妥欢帖木儿却不愿意着手补救。相反,他干脆将错就错,派遣枢密院知事搠思监去收编新降各路土匪流寇,以备将来之需。

“是!”枢密院知事搠思监与哈麻等人一同斗垮了脱脱之后,却没得到足够的分润,这两年日子正过得委屈。此刻听妥欢帖木儿将领兵的机会直接赐给了自己,无法不喜出望外。当即,出列跪倒,大声领命。

“桑哥失里,你从御史台中,找几个胆大忠心的汉臣,派他们去出使红巾各部。当面明示朕的求贤若渴之心!”成功地给哈麻又树立了一个劲敌,妥欢帖木儿再接再厉,继续公开表明对桑哥失里的支持。

“微臣愿意亲自前往汴梁走一遭!”桑哥失里也不甘心自己好不容易才想出来的绝杀妙计,居然变成了一个大笑话。咬着呀,躬身回应。

“这……”妥欢帖木儿心中原本对桑哥失里已经有些失望。在对方躬身下去的那一瞬间,却又再度瞪圆了眼睛,刮目相看。“爱卿,你,你又不是汉人。那刘福通狼子野心,万一他……”

要知道,眼下盘踞在汴梁的刘福通、韩林儿部,是除了朱屠户之外,第二具进攻性的势力。并且刘福通可不像朱屠户那样假道学,讲究什么两国交战不杀来使的规矩。万一哪句话说得不妥当惹恼了他,桑哥失里恐怕就没有机会再活着回来!

然而,桑哥失里却是豪气干云。根本不待妥欢帖木儿把拒绝的话说完,就再度躬下了身体,“陛下对微臣有知遇提拔之恩,臣正愁无以为报。此行若能说得刘福通来降,微臣纵然粉身碎骨,又何足惜?此行即便不能说得刘贼倒戈,微臣亦可以借助手下随从,送回汴梁那边的详实情报。若能让朝廷今后在剿贼的时候知己知彼,微臣纵死,亦死得其所!”

“这,这……”妥欢帖木儿瞪圆的眼睛里,隐隐涌起了几分泪光。这就是我大元的少年才俊,勇于担当,为国而不惜身。相比之下,脱脱、哈麻之流,哪个不是行将就木,贪生怕死?!

想到此处,他断然拍案,“也罢,你去,朕在大都城里为你祈福。若是你能成功归来,朕必不惜平章之位。若是你此番,此番舍生取义,朕,朕亦不会负你一腔热血,必让你的两个弟弟,还有你刚刚两岁的儿子,富贵终生!”

“谢陛下!微臣这就去挑选人手,持节出使,为陛下招揽群雄!”听妥欢帖木儿说得激动,桑哥失里也红着眼镜,跪倒叩头。然后站起身来,再拜,三拜,昂首出门,义无反顾。

君臣两个都悲壮到了如此地步,哈麻原本预先安排下的一些针对桑哥失里的手段,就全都成了昏招、败招,没等发出就宣告胎死腹中。而妥欢帖木儿也不准备给群臣们太多的“擎肘”机会,草草过问了几句东南方向的战事,就宣布散朝。

丞相哈麻没能报复到政敌,当然愈发地心灰意冷。出了大明殿后,连跟老朋友月阔察儿、定柱等人打招呼的精神头都提不起来,跳上坐骑,扬鞭便走。

本打算回到家中,迅速联络自己的弟弟雪雪,尽早安排整个家族的退路,免得事到临头措手不及。谁料刚刚走过一个街口,就看见工部侍郎、军械局大使、百工坊主事郭恕,笑吟吟地骑着马,从侧面朝自己的卫队贴了过来。“丞相,留步,暂且留步。下官有要事相禀!”

“吁——!”哈麻狠狠地拉了下缰绳,带住了坐骑。心中虽然憋着一肚子无名业火,他却不会发泄在无辜的人头上。特别是像郭恕这种对自己没任何威胁,却又经常能出入皇宫的“后党”头上。

“丞相,下官幸不辱命,已经揭开了燧发火铳之秘。如果丞相有空,请移步往军械局一行。”郭怒又急追了几步,抬起拥有六根手指的右掌,满脸期待地发出邀请。

“是迅雷铳,那种不用药捻儿,扣动扳机就可以击发的?”虽然对大元朝已经濒临绝望,哈麻依旧为之精神一振。

这些年,朝廷的武力之所以被淮贼越甩越远,最大问题就出在火器上面。四斤炮,六斤炮,火绳枪,燧发枪,朱贼就像鲁班转世一样,不断地造出神兵利器。而朝廷这边,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财力,却始终追赶不及。

如今,遂发枪之秘,居然被六指郭恕给破解出来了。怎能不让人喜出望外?如果真的能装备上数万支燧发枪,自己和雪雪兄弟两个,又何必仰人鼻息?!

“正是!”被哈麻热辣辣的目光看得心里发虚,六指郭恕努力将头侧开,用极低的声音补充,“太子殿下此刻也正在军械局。如果丞相现在就过去,刚好能指点他几句!”

第598章 抉择(中)

“太子殿下?”哈麻警觉地四下看了看,心中的火热迅速变凉。

太子孛儿只斤·爱猷识理答腊乃为妥欢帖木儿与奇皇后的长子,因为大皇后伯颜乎都之子真金早夭,而其母又曾经跟其父患难与共,所以甚受宠爱,于至正十三年被正式立为储君,诏告天下。

最近两年妥欢帖木儿日益沉迷修炼“演蝶儿”秘法,腾不出足够的时间来处理政务。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就当仁不让开始替父分忧。非但在中书省、御史台、枢密院内,都大肆安插自己的嫡系辅臣,必须送给大元皇帝亲自批阅的重要奏折,也要求先交给自己看上一遍,在丞相的意见之下,补充完了自己的意见之后,才准许送入皇宫。

刚刚才年满十六岁的人,即便再是天纵之才,见识和政治水平都非常有限。所以太子爱猷识理答腊的很多批示,其实都是几个东宫辅臣的代为捉刀。而那几个辅臣,其实能力也很一般,因此很多时候他们的意见,作用只限于彰显太子的存在感,其他方面都不值得一提。

但妥欢帖木儿不这样么看,他自幼丧父,登基后又因为没有任何经验和私人班底,长期受制于权臣。因此总想避免自家儿子吃同样的苦头。对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大肆安插私人,胡乱插手朝政的行为,不仅不想办法制止,反倒持默许甚至鼓励的态度。以防某一天自己受到了佛祖的召唤,太子因为经验不足,或者班底不够厚,导致皇权再度落入奸臣之手。

如此受自家父亲的信任,按理说,太子殿下应该知足才对。但事实上,好像并不是如此。这位刚刚年满十六岁的黄金家族翘楚,今天居然恰好“巡视”到了军械局,并且信心十足的等待当朝丞相哈麻前去指点自己,其真实目的,明眼人一看便知。

哈麻算不上什么惊才绝艳之辈,却也不至于昏庸糊涂。因此听到郭恕的提示,心中警觉顿生。而六指大使郭恕,显然也早就猜到了他的反应,笑了笑,将声音压得更低,“时局糜烂如斯,有志者皆痛心疾首。偏偏那桑哥失里跳脱孟浪,居然妄图以一纸诏书来涤荡天下。太子知其必不能成事,却耐于孝道,无力当面阻止。所以想跟丞相问一良策,如何才能将此等小人逐出朝中?以免其继续蛊惑圣君!”

一边说话,他的两只小眼睛一边不停地旋转。仿佛两只骰子,在赌盅里盘旋翻滚。

丞相哈麻的眼睛,倒是与平素一样安稳。内心深处,却也开始飞快地盘算。如果自己与太子爱猷识理答腊联手,斗垮汪家奴父子,重新扳回局面的机会就可能倍增。但重新扳回局面之后呢,接下来的爱猷识理答腊与妥欢帖木儿父子之间的对决,自己是否还稳操胜券?甭看眼下妥欢帖木儿对着儿子满脸慈爱,并且放心地将许多权力交给儿子来代管。那是因为他有把握将这些权力随时收回去。如果发现爱猷识理答腊试图推翻他,或者让他去做太上皇,恐怕所谓的父慈子孝,立刻就变成两把血淋淋的钢刀。

作为妥欢帖木儿的奶兄,哈麻可是深知皇宫中那位奶弟的内斗本事。从权相伯颜、太后卜答失里,再到另外一个权相脱脱,每一个曾经轻视过妥欢帖木儿的人,最后都死无葬身之地。而其余被碾压成齑粉的小鱼小虾,更是不计其数。这也是他明明察觉出妥欢帖木儿已经开始着手对付自己,却生不起任何反抗之心的一个重要原因。双方的实力根本不在一条线上,既然怎么反抗都反抗不赢,还不如找个机会断然逃之夭夭。

但是这些想法和打算,哈麻却无法跟郭恕明言,更无法直接告诉太子。沉浮宦海多年的他,清醒地知道什么叫做“翻云覆雨”。如果他敢以“毫无胜算”为理由,拒绝太子的拉拢。恐怕今天晚上,郭怒就会走入汪家奴府内,代表太子与对方结成联盟,齐心协力将自己推入万丈深渊。

“对于制器之道,某可算是一窍不通!”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反复权衡之后,大元右相哈麻,陪着笑脸做出了抉择,“所以,郭大使还是直接将此事上报给陛下,由陛下来定夺是否大肆制造为好。至于太子那边,陛下曾经指定为李好文辅导,并由秃鲁贴木儿传授弓马兵略。某虽然为大元丞相,却不便越俎代庖!”

“这……?”这回,轮到郭怒发傻了,两只小眼珠转得愈发急速。临行之前,他与太子爱猷识理答腊反复探讨了很长时间,都认为如今哈麻在疲于招架之际,绝对不会拒绝来自东宫的强力援手。谁料,哈麻却如此不识时务,宁愿被汪家奴父子踩得灰头土脸,也不肯冒险与东宫结成联盟。

“其实,还有一个人,太子理应多向她来请教!”看到郭恕满脸震惊的模样,哈麻心里,隐隐涌上一股报复的快意。常言道,有其父必有其子,你妥欢帖木儿生性凉薄,防贼一样防着相权做大,威胁到你的皇位。却万万想不到,真正试图将你从皇位上拉下来的,却是你的亲生儿子。他跟你一样,眼睛了除了皇位之外,再无其他。哪怕是自家老父拦了路,也要挥刀劈之。

这一对儿父子无论跟着哪个,哈麻都不认为自己会落到好下场。所以,他干脆选择后退一步看戏。至于如何才能不遭太子的报复,他已经想好了。父子相残的戏码还不够份量,按照自己多年看戏的经验,最好再加上一个夫妻反目,台上的悲情才会赢得台下如雷喝彩之声。

“常言道,知子莫如其母!而爱子,也莫如其母。我大元的皇后,又不比大宋,诏谕不出后宫。我大元的皇后可以指派官员,可以参与朝政,而奇后手中,又有的是能人异士。如果太子心中有惑,何必不向她请教一二。即便是三言两语,也胜过外人废话一车!”

一番话,说得郭怒呆呆发愣。大元丞相哈麻却不肯再给对方过多思考时间,抖动缰绳,策马远去。直到马蹄声都快从街尽头消失了,六指郭恕才勉强缓过神来,望着远去的烟尘喃喃骂道:“老狐狸,居然连挑拨人家夫妻反目的损招都敢出,真是奸猾透顶。不过……”

忽然间,他又哑然失笑,“倒也值得一试!若能得皇后出手相助,太子必然稳操胜券!”

笑过之后,也不再去跟哈麻纠缠。拨转坐骑,径直返回军械局,向在那里翘首以盼的太子爱猷识理答腊覆命。而后者虽然年纪轻轻,却杀伐果断。听完汇报之后,立刻低声吩咐:“这个哈麻,居然能给孤出如此阴损的主意。此计虽然可行性甚高,却白白便宜了他。想独善其身,哪那么容易?六指,你立刻派人去追赶桑哥失里,替我送他宝剑一把,烈酒三坛,以壮行色!”

第599章 抉择(下一)

宝剑只适合拿在手里把玩,战场上的作用还比不上一根短矛。烈酒在大元朝的顶级权贵圈子里,也不是什么稀罕货,远比不上大食人从海上万里迢迢运来的葡萄酿。但是太子殿下相赠的宝剑和烈酒,就完全不一样了。那意味着桑哥失里同时受到了两代帝王的赏识,个人前途不可限量。

毕竟是后起之秀,桑哥失里不像哈麻那样熟悉皇家内部的秘辛。得到太子爱猷识理答腊的赠礼之后,感动得热血澎湃。恨不得插翅飞到汴梁,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枭雄来归,以酬太子和皇帝对自己的器重。

只是这两年大元朝国库空虚,各地馆驿资金严重短缺。所以出了京畿之后没多远,他便找不到合格的坐骑供沿途更换了。凭着心中的热情硬撑着又向南走了六百余里,好不容易才赶到了顺德,耳畔忽然又传来一个噩耗,江浙行省平章政事,信州路达鲁花赤迈里古思提兵救援石抹宜孙,误中胡贼大海圈套,全军覆没。

“该死!”桑哥失里从腰间抽出太子所赠宝剑,狠狠砍在喂马的石头槽子上,火星四溅。

连续奔行多日的坐骑被吓了一大跳,抬起头,悲鸣抗议。“你这光吃草不干活的废物,别叫了!再叫,老子一剑捅了你!”桑哥失里侧转剑身,狠狠抽了坐骑两下,咬牙切齿。

围点打援,围点打援,这么简单的策略,满朝文武居然没一个人看出来,没一个人想到给迈里古思提个醒。那帮尸位素餐的老匹夫们,整天都在琢磨什么?还是他们真的像民间传言的那样,都早已被朱屠户买通了,巴不得大元朝早日亡国?!

后一种说法,最近在大都城内的茶馆酒肆中,流传甚广。桑哥失里原本觉得传言荒诞不经,但随着他越来越接近大元朝的权力中枢,他就越发觉得谣言未必全都是空穴来风。

眼下大都城内把持着南北贸易的,是哪几个家族,几乎人尽皆知。桑干河畔鳞次节比的水力作坊,都是谁出资兴建,所产的货物又都卖给了谁家,基本上也都一目了然。如果哈麻、月阔察儿、定柱、秃鲁帖木儿等人未曾与朱屠户暗通款曲的话,朱屠户怎么可能每年让他们都赚到那么多的金银。而退一万步讲,如果不是贪图羊毛、纺织以及其他南货分销所带来的巨额红利,哈麻等行将就木的老臣怎么可能会千方百计阻止朝廷向淮扬用兵?

正所谓,先定其罪,就不愁找不到证据。越是顺着某种阴暗思路琢磨,桑哥失里越发现眼下大元朝廷内站满了奸臣。而想要让朝廷重新振作,恢复蒙古人先辈们的辉煌,就必须换上新鲜血液,换上像自己这样精力充沛且对朝廷忠心耿耿的少年俊杰。

然而自己现在正奉命出使刘贼福通,肯定不能立刻回头。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效仿蜀汉丞相诸葛亮,上表陈词。想到这儿,桑哥失里小心翼翼收起宝剑,迈步走回驿站大堂,“拿笔来,本官要给陛下和太子上书!”

驿站的小吏,哪敢招惹这个看上去来历极为不凡的家伙,慌忙找来笔墨纸砚,供其采用。那桑哥失里也不在乎别人看自己的眼神怪异不怪异,借着满腔热血,泼墨挥毫,“陛下以重任托臣,臣不胜惶恐。沿途每夜,辗转反侧,所思无非如何剪除群贼,重铸九鼎,以酬陛下与太子知遇提拔之鸿恩。然臣尝闻,“欲攘外者,必先安内”,盖内疾先除,外邪自然难侵。而医者之谓内疾,乃五脏疲敝,经络凝滞,血脉不通也。是以……”

一篇文章写得情深意切,切中时局。隐隐将当朝几个权臣,都比作了五腑六脏中的沉珂,必须下猛药果断剥离。然后引入新血,革除旧弊,由内而外自强自新,然后招揽天下豪杰,将群寇逐个剪除……

写完了奏折之后,桑哥失里用皮囊封好,交给自己的心腹侍卫,命令他星夜返回大都,请求自家父亲急速入宫,面呈大元皇帝陛下。

本以为奏折被皇帝陛下预览之后,自己就会立刻奉诏还都,换一个不太重要的人来继续出使汴梁。故而接下来七八天,他都一改先前急匆匆模样,故意将脚步放得极为缓慢。谁料想期待中的诏书没有来,第九天头上,却接到了他父亲汪家奴亲笔信。拆开信囊,里边只有四个大字,“少管闲事!”

“这怎么是闲事?怎么可能是闲事?”桑哥失里一看,就知道自己一腔热血写就的奏折,被父亲汪家奴给吞没了,根本没送入皇宫。恨得牙齿紧咬,两只眼睛喷烟冒火。

“老大人说了,你要是不想让全家死于非命,就老老实实去出使汴梁。那刘福通虽然恶名在外,但既然自称为宋国丞相,就不会做得太难看。”那家将显然早有准备,迅速四下看了看,正色相告,“如果你想继续一意孤行的话,麻烦你,等回到大都之后,先把自己家搬出去,跟他父子两个恩断义绝,从此各不相干!”

“胡说,我父亲对大元忠心耿耿!”桑哥失里大怒,挥起马鞭朝着家将猛抽。后者被打得满脸是血,却不闪不避。直勾勾地看着他,大声说道:“大人您若是不信,自管再派人回去问。这些话是不是老大人亲口教小人说的。如果小人背错了一个字,愿遭天打雷劈!”

“老子不问,你就是胡说,你这奴才分明是偷懒,才自作主张扣了老子的信,来回空跑!”明知道对方说的可能是实话,桑哥失里却发了疯一般,继续挥动鞭子。如果他父亲汪家奴宁愿跟他断绝父子关系,也不肯帮他送奏折入宫,只能说明一件事,他父亲也是那群误国奸臣的同党。而他,他早晚都需要,在大元和自家父亲之间做一个抉择!

“大人,大人,您稍微省些力气吧,接下来还要赶很远的路呢!”其他几名家将见桑哥失里准备将送信人活活打死,未免有些物伤其类。纷纷围拢过来,拉胳膊的拉胳膊,扯马缰绳的扯马缰绳。

“你们,你们都是一群混账,懒鬼!尸位素餐的废物!”桑哥失里鞭子被夺走,心中余怒无处发泄。冲着众随从破口大骂,直到嗓子出了血,才吐了口鲜红色的吐沫,狠狠地策马继续前行。

这一回,他不在路上故意拖拉,走得风驰电掣。眼看就要到了黄河边上,正要找当地官府协助征调船只。却看见数名背着角旗的信使,急匆匆地从衙门里冲了出来。

桑哥失里见多识广,一看到角旗的颜色,就知道又出现了紧急军情。想都不想策马挡住对方的去路,同时嘴里大声喝问,“站住,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令你等如此慌张?!”

他知道几个信使的大致情况,几个信使却不认得他这位快速崛起的朝中新锐。见有人居然敢把马挡在官道中央,气得挥动皮鞭,兜头便抽,“哪里来的孤魂野鬼!活得不耐烦了,来,老子成全你就是!”

“找死!敢打我家大人!”众家将见了,赶紧上前护驾。无奈动作却稍慢了些,眼睁睁地看到桑哥失里被人从马上抽了下来,头破血流。

“不要打,我家大人是中书省正四品参议,你等担待不起!”情急之下,一名家将从马鞍后抽出桑哥失里的官袍,迎风抖动,“不要打,再打,老子让皇上抄你九族!”

“狗屁个正四品参议,要是没我家大人在黄河边上顶着,早让红巾贼给杀了。没事儿不在城里蹲着养膘,到老子面前抖个屁威风!”信使们知道闯了祸,却不肯服软。高举着马鞭,继续咋咋呼呼。

“好,好,你们有种!”桑哥失里打着趔趄从地上站起来,伸手抹了一把脸上的血,咬牙切齿,“有种,就报上你家大人名号,老子自己找他去问个公道!”

“报就报,怕你怎地?”那信使头目胆子也大,撇着嘴挺了下胸脯,大声回应,“我家大人就是皇上钦封的河南江北行省平章,保义军都元帅,姓李名思齐。小子,你敢拦我家大人的军情文书,罪该万死!”

“我是中书省参议,有权参与过问军国诸事!”桑哥失里气得直哆嗦,但说话的语调,却不得不先降低了几分。“你,且说到底有什么紧急军情,让你连本大人的车驾都敢冲撞。”

李思齐原本为赵君用麾下的爱将,前几年脱脱征剿红巾军时,才断然投降了朝廷。如果换做太平时节,像这种没根脚的降将,即便职位再高,桑哥失里也敢打上门去。然而,现在毕竟不同于往年,李思齐手里养着四、五万大军,驻防位置又临近黄河。万一他把对方逼急了,再度倒向红巾军。恐怕妥欢帖木儿即便再欣赏某人,也不得不借他的人头来平息众怒。

那群信使得知桑哥失里的身份之后,心中也是惴惴。听对方先松了口儿,立刻顺势下坡,“非小人们有眼无珠,而是军情实在要紧。那,那浙东宣慰使石抹大人,三天前被胡大海给阵斩了。所部兵马,再度全军覆没!如今,胡、徐二贼已经会师,并力杀进了建宁路。陈友定大人独木难支,江浙全省,岌岌可危!”

第600章 抉择(下二)

“你说什么?石抹宜孙死了?”桑哥失里打了个哆嗦,红着眼睛确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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