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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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这位大人可真有意思! 这么大的事情,谁还能骗你不成?”信使像看傻子一样看了他一眼,不耐烦地回应,“再说了,石抹大人被困樊岭都快一个月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怎么还可能坚持得下去?!”

“就是么,可惜了一条好汉子。硬是被泉州蒲家给坑死了!”其他几名信使,也撇着嘴巴补充。

“蒲家,蒲家又怎坑了他?”到了此时,桑哥失里再也顾不上在乎对方态度倨傲不倨傲了,扯住一名信使的马缰绳,继续刨根究底。

冷静下来仔细斟酌,石宜抹孙战死,实在没什么值得奇怪之处。毕竟他被困在樊岭上那么久,朝廷方面没能做出任何替他解围的动作。而数日前,自发赶去救援他的信州路达鲁花赤,契丹人迈里古思又中了胡大海的围点打援之计,全军覆没。在这种绝望的情况下,哪怕是孙吴转世,都无法指点石抹宜孙转危为安。更何况胡贼大海那边还得到了徐贼天德的增援,兵力陡然又暴涨了一倍。

但把石抹宜孙的死算在泉州蒲家的头上,就有些令人生疑了。虽然朱屠户此番南侵,打的旗号是向蒲家复仇。但事实上,谁不知道他是看中了江浙的膏腴之地,想借道伐虢?

“你这位大人一看就是刚刚从大都城下来的,根本不知道底下的弯弯绕!”信使扯了下马缰绳,没好气地回应,“若不是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跟丞相拜柱哥一道逼着他去送死,石抹宜孙犯得着把兵马拉到樊岭上去么?稍微向后躲一躲,去信州迈里古思大人汇合,胡大海难道还能追着他不放?结果石抹宜孙大人战死了,迈里古思大人也战死了,陈友定大人在庆元苦苦支撑。而他泉州蒲家,至今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连一兵一卒都没有发!”

“啊?!”桑哥失里再度听得目瞪口呆。在朝堂上,他只知道石抹宜孙忠勇无双,泉州蒲家富可敌国,却不清楚,石抹宜孙率部跟淮安军死磕,居然后面还藏着这么多玄机。而那蒲家在江浙行省一手遮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江浙行省的丞相拜柱哥大人,不是黄金家族的嫡系么?他怎么能置国事于不顾,任由蒲家操纵摆布?

一肚子疑问,都找不到答案。想再仔细了解一些详情,那李思齐麾下的信使却已经不耐烦,又用力扯了几下缰绳,低声道,“大人,这事儿你不该问我。在下面多停留即日,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不过,明白了也没卵用。胡大海都马上打到福州去了,太不花大人连我们保义军的粮饷还欠着好几个月呢!都这时候了,谁还有本事救得了江浙?”

说罢,猛地一夹马腹,带头从桑哥失里的身边急冲而过。其他几位信使迅速拍马赶上,转眼间,就将大都城里来的一行人抛在了马蹄溅起的烟尘当中。

“胡哥,胡哥,你平素谨言慎行,怎么今天跟那厮说了那么多?”直到跑出了四、五里远,信使队伍中,才有人低声向自家头目请教。

被唤作胡哥的信使头目回头看了看,确信周围已经没有了外人,冷笑着道:“说那么多干什么?我是想让他心里有个谱儿,别指望咱们保义军再去跟朱屠户拼命。都是爹娘养的,谁比谁贱多少?奶奶的,为了救一个蒲家,把多少好汉子都搭进去了?凭什么?老子们又没收蒲家的好处,谁收了,自己拎着刀子上便是!”

“那是,那是,咱们连粮饷都得自己去弄,凭什么替蒲家去卖命?”其余一众信使也撇着嘴,连连点头。

“不过这招能行么?”其中一个看似年龄稍长的信使想了想,迟疑着说道,“那小子一看就是刚出道没几天的愣头青。你跟他说这些,他除了自己叫唤两声之外,难道还能捅上天去?”

“老李,你这就错了,越是这愣头青,才越不管不顾!”被唤做胡哥的头目又撇了撇嘴,继续冷笑着摇头,“要是换了个老成持重的,反而又该考虑什么狗屁大局了。谁会把咱们的生死当一回事儿!”

“那是,那是,胡哥不愧是大人一手调教出来的,就是看得长远!”众信使纷纷点头,一边拍着自家头目的马屁,一边快速跑远。

他们几个放了一把火,就不问结果了。桑哥失里心中,却再度义愤填膺。泉州蒲家与江浙行省丞相拜柱哥沉瀣一气,陷害忠良。太不花私吞粮饷,消极避战。保义军都元帅李思齐嚣张跋扈,纵容属下。放眼大元治下各地,居然无一处不糜烂。若是哪天朱屠户从江浙拨转马头,挥师北犯。谁人能为朝廷扼守黄河防线?

指望哈麻等一干老朽是指望不上的,太不花、雪雪等悍将,恐怕也早就跟朱屠户暗通款曲。朝廷必须尽快整军备战,撤换将领,未雨绸缪。

在等待船只的间隙,桑哥失里又挥动如椽巨笔,给妥欢帖木儿上了一道奏折。不过,这回他汲取了上一次的教训,没有委托自家父亲转递。而是直接派遣心腹,命令其将奏折送给太子爱猷识理答腊。然后沐浴斋戒,换上全新的四品参议袍服,打起全套仪仗,登船向西南而去。

怀着“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逆流走了一个时辰,就来到了汴梁城外。早有红巾军的战船迎上前来,用黑洞洞的炮口指着,询问来意。待得知大元官船上坐的是鞑子皇帝的使节,便立刻调整了风帆和船舵,从两侧包夹着,护送桑哥失里登岸。

“若是那刘福通不识好歹,出言威胁。我就是立刻去死,也不能缀了天家颜面!”“若是刘福通漫天要价,我就据理力争,断不能让他得了太多便宜,却迟迟不肯出兵!”“若是他肯相待以礼,我不妨虚与委蛇一番。跟他义结金兰,慢其心志,然后……”

一路上,桑哥失里不停地设想,自己如何只身进入虎穴,不卑不亢。心中的对策,准备了成百上千。然而当双脚踏上黄河南岸的码头的瞬间,他的膝盖,却忽然软了软,差点儿一跤栽倒于地。

好在前来迎接的红巾军文官手快,迅速架住了他的胳膊,又顺势向前拖了几步,才避免了他当众出丑。但一张脸已经臊得更红布般,就差直接滴出血来!

“哈哈哈哈……”其他在码头上围观的红巾军将士们,涵养却没有将领那么好。见有个朝廷来的大官儿一下船就差点儿趴到地上,忍不住放声狂笑。

“行了,行了,没见过人摔跤么?北人善马,南人善船。人家这位大人是骑着马来的,平时没坐过船,自然不太容易适应!”红巾军文官抬起头,冲着周围的士卒低声呵斥,“要是你们第一回骑马,恐怕也一个德行!”

教训完了周围的下属,他又将目光转向桑哥失里,“在下盛文郁,敢问这位大人姓名?来我大宋何事?”

“见过盛大人,在下桑哥失里,乃大元中书省参议。奉陛下之命,有要事想与刘丞相商谈!”桑哥失里四下看了看,故意将嗓音提高了几分回应。

周围的红巾将士闻听,笑容立刻凝结在了脸上。鞑子皇帝派使者来,如此大张旗鼓地拜见刘丞相,他安的是什么心?要事?双方兵马眼下正在襄樊一带打生打死,鞑子高官与刘丞相坐在一起,能有什么要事可谈?

桑哥失里要的就是这种效果,见周围有人上当,信心陡然大增。正准备再多挑拨几句,一直搀扶着他的盛文郁却仰头大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我还以为你是来送降书呢,原来不是?你家皇帝准备跟我家刘丞相商量什么?他终于肯承认,我大宋是与蒙元并立之国了么?”

“这……”没想到区区一个盛文郁,就如此难对付,桑哥失里立刻额头见汗。大元君臣,当然永远都不可能承认,汴梁红巾建立的大宋,是与大元平起平坐的国家。但如果连这个问题都解释不清楚的话,他前来拜见刘福通,就名不正言不顺。毕竟在大元朝的官方文告里,眼下没有主动接受朝廷招安的,还都是贼寇。而汴梁红巾,就算其中规模最大,实力第二的一支。

“你家皇帝不肯承认大宋?”盛文郁却根本不给他足够的反应时间,撇了撇嘴,继续大笑着说道,“也罢!我家殿下和丞相,也从没承认过大元。双方继续战场上见真章便是,彼此都省去了许多麻烦!”

说着话,一甩袖子,就准备掉头而去。把个桑哥失里急得火烧火燎,再不敢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小伎俩,赶紧追了数步,扯着盛文郁的衣袖大声说道:“且慢,盛大人切莫着恼。咱们什么事情都可以慢慢商量。我家陛下不是派我来了么,自然是准备跟刘丞相,跟你家宋王暂罢兵戈,以让百姓恢复生息。至于名号,我家陛下曾经说过,可循周公克武庚后之旧例也!”(注1)

注1:武庚,商纣王之子。纣王死后,被周武王留在殷都,管理商朝遗民。周武王死后,武庚叛乱,被周公所杀。周成王和周公汲取教训,扩大分封诸侯,新封七十一国。

第601章 抉择(下三)

“周公伐武庚之旧例?”饶是博学多闻,盛文郁也被桑哥失里说得微微一愣。不是因为对方所引用的典故包含着多么深刻的内容,而是没想到自己眼前这个货真价值的蒙古人,居然对华夏史书比在场的大多数汉人自己都要熟悉。

昔日周代武庚叛乱,周公联合诸侯讨之。过后在原来武王分封的基础之上,又加封了七十一国。从此彻底确立了周朝的权力框架。周天子名义上为天下共主,实际上除了直辖之地外,并不干涉各国内部之事。而各国诸侯,只要定期向周天子缴纳一些供奉,就可以在自己的封地上为所欲为。关起门来,权力并不比周天子小多少。

“这妥欢帖木儿君臣,真是被朱屠户给逼急了,居然什么事情都敢答应!”在场众人,对历代典故了如指掌的不止盛文郁一个。平章政事赵君用的脸色,也是瞬息万变。

因为在刘福通和杜遵道两人的争斗中,他果断的站在了前者一边。过后论功行赏,被韩林儿加封为平章政事,一举踏入“宋国”的权力中心。然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心里却是越来越失落。因为凭借当初在扬州被“软禁”的经历,他可以轻而易举看出,汴梁红巾与淮扬系之间的差距。并且日渐坚信,随着时间的推移,双方之间差距只会越来越大,而不是慢慢缩小。

而朱重九的位置,原本该是他赵君用的。如果当初在徐州,唐子豪不装神弄鬼,说什么九九圆满的胡话。如果后来在淮安,芝麻李不打乱次序,将东路红巾的指挥权拱手想让。如果当初自己再杀伐果断一些,而不是犹豫不决。如果……,那个杀猪的小贼就不可能有今天。

现在好了,淮安军一家独大,天下群雄莫不在朱屠户面前俯首贴耳。万一哪天这个杀猪的小贼做了皇帝,新朝之中,可能有自己这些人立足之地么?甭说分茅裂土,按照小贼那吝啬性格,恐怕自己连做个百里侯都没任何可能!

所以,赵君用打心眼里头,巴不得朱屠户去死。只有朱屠户死了,他自己才有希望东山再起。只有朱屠户死了,他自己才有机会取而代之。至于行将就木的蒙元朝廷,赵君用相信,即便没有朱屠户,自己有朝一日,照样能够率部直捣黄龙。差别只是带队的人不同,时间要稍微晚上几天而已!

想到这儿,赵君用赶紧给周围的其他文官使眼色,暗示大伙想办法插手此事,至少要让桑哥失里能够见到刘福通,而不是在半路上就被盛文郁给挡了驾。

只可惜,他在“宋国”的官职虽然高,威望和影响力却远不如当年在芝麻李帐下。目光所及之处,众同僚纷纷扭头。肯果断向他表示支持者寥寥无几。

正急得百爪挠心之时,耳畔却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嗯哼!”。紧跟着,枢密院同知,定北军都指挥使关铎大步上前,冷笑着道:“你这鞑子,休要拿瞎话来忽悠人。我家丞相等打垮了答矢八都鲁,就立刻誓师北伐,直捣大都。到时候全天下都可以囊括在手,谁稀罕给你家鞑子皇帝当驴子?”

“关同知,此乃军国大事,你还是不要替丞相做主的好!”赵君用吓得心里一哆嗦,再也顾不上遮掩,侧身挡住桑哥失里,厉声驳斥。

“我跟了丞相这么多年,还不如你个外来户?”定北军都指挥使关铎瞪了他一眼,冷笑着撇嘴。“丞相平生最恨,就是鞑子将大伙当驴子。要不然,他也不会带着大伙造反!至于荣华富贵,只要赶走了鞑子皇帝,他和咱们自然有宋王来封,还用得着向这鞑子摇尾乞怜?!”

几句话虽然说得粗糙,却是掷地有声。把个赵君用憋得两腮发红,嘴唇发紫,两只三角眼眨巴了半天,竟找不出任何恰当反驳之词来。“这位将军之言差矣!”见对方群雄被自己一句话就说得各说各话,桑哥失里心里顿时就找到了感觉,向前迈了几步,笑着补充:“刘丞相固然智勇过人,但如今汴梁之武力,却远不如淮扬。即便北伐成功,也不过是昔日高祖初入长安之势。而那朱屠户,却远非项羽般豁达。他若是随后领兵赶至,岂会将权柄与诸君共享?恐怕第一件事情,就是先摆下鸿门宴,杀了你家丞相。然后再派人害了宋王,自己黄袍加身!”

“你胡说,朱重九乃为我大宋左相!”

“贼子,休要挑拨离间!”

“贼子,朱丞相义薄云天,岂是你说的那种势利小人?”

……

彭大、潘诚、沙刘二等人也纷纷开口反驳,然而,说出的话听上去却欠了许多底气。

“诸位将军才是真正的义薄云天!”桑哥失里心中暗暗冷笑,表面上却做出一幅非常尊重对方的模样,“而那朱屠户,却是人面兽心。我听说他虽然遥领左相之位,却从没来过汴梁。他淮扬富甲天下,但粮食赋税,也从没交给过宋王一分!此刻天下未定,他都做得如此明目张胆。若是哪天红巾军真的能打败我等,他岂会与诸位将军共享荣华富贵?!”

“嘶——!”众红巾将领听了,脸上齐齐变色。原本燃烧在心中的怒火,也迅速被浇熄。大伙最初造反,是因为被鞑子朝廷逼得没了活路。但现在,却已经都不再是当年。除了求一条生路之外,几乎每个人,心里都多少装了一些其他东西。诸如功名富贵,诸如娇妻美妾,诸如子孙后代的前程。而真的被朱重九得了天下,大伙却未必能够如愿!

赵君用心里,此刻立即乐开了花。然而,他却不想让周围的人看出来,他恨朱重九更甚于蒙元。又向前挤了挤,装模做样地反驳道,“非也,你这话大错特错。赵某先前阻止关将军对你无礼,是因为你远来是客。然而你此刻当着大伙的面儿挑拨我汴梁与淮扬的关系,却实在小瞧了天下英雄。且不说朱左相并非你所说的那种人。即便他将来真的做了西楚霸王,我等与他兵戎相见就是了,鹿死谁手,未必可知”

“对,我们打我们的,说不定谁笑到最后!”

“滚,快滚,我等不听你嚼舌头。有本事,咱们战场上见!”

彭大、潘诚、沙刘二等人,立刻又来了精神,再度大声喝骂。

那桑哥失里听了,愈发信心十足。轻轻摆了摆手,镇定自若地回答道,“诸位误会了。非下官有意挑拨,而是赵大人与诸君身在局中,看不清楚局势尔!诚然,我大元前些年政令有失当之处,对不起诸位甚多。但那都是奸相脱脱所为,与圣天子无关。而如今,圣天子已经诛杀权臣脱脱,重新执掌朝政,当然要给天下豪杰一个交代!”

“诸位莫急,且听我把话说完!”不待众人反驳,他深吸了一口气,随即将嗓音大幅提高,“我大元虽然崛起于塞外,然立国之后,却尊儒重礼。治国皆以汉法,文武百官之中,也有近半儿乃为汉臣。虽然祖宗遗法,汉人命价如驴。但那是针对群氓,而不是豪杰。”

“我大元自世祖之时,就曾经有令,与世间才俊共治天下。不拘他是大儒、名将、富商,还是高僧、道士,皆以高官显爵封之,厚禄待之。张弘范乃降将之子,世祖却将其视为亲子,以九拔都称之。留梦炎奉表出降,与大元无尺寸之功,依旧官拜左相,位极人臣。其他,如吕文焕、蒲寿庚,我大元亦重用之,厚待之,终身不疑。试问,上至天子下到庶民,谁人曾视他们几个为犬马?试问,自古以来,除了大周天子,哪朝哪代曾经如此礼遇英才?而诸君,如今皆威名赫赫?又怎能依旧自视为草民?”

将肚子里准备已久的话一口气说完,他傲然扫视全场。周围红巾群雄,果然如他希望的那样,几乎人人脸色大变,满眼茫然。偶尔一两个神智还清明者,如关铎、盛文郁和赵君用等,也是眉头紧锁,显然已经陷入了沉思当中。

并非群雄心志不坚定,而是桑哥失里等人,的确在华夏史册上,用足了功夫。自周代以来,无论分封制也好,郡县制也罢,无非涉及的都是权力分配问题。而从礼不下庶民,到九品中正制,再到后来的开科举士、帝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最后到大元的帝王与才俊共治天下,实际上都是由皇帝掌控少数上位者,再由少数上位者来驾驭全天下大多数人。区别只是上位者的选拔方式在逐渐改变而已。

所以蒙元取代大宋,倒霉的主要是普通百姓,也就是桑哥失里眼里的草民。大多数上位者们,无论是主动带路的张弘范父子,还是力尽而降的吕文焕,甚至还包括什么事情都没干的留梦炎,待遇改变都远不如普通百姓剧烈。甚至有的上位者还从其中捞到了不少好处,令自家门庭又往高处走了一个台阶。

因此,在各族上位者们的共同努力下,蒙古人非常容易地,就在中原站稳的脚跟。并且从“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推演出一整套上位者选拔制度,虽然不够完善,所涵盖范围,却比“与士大夫”共治天下更为广泛。只要是被选中者,无论以前是强盗头子,还是饱学鸿儒,都可以与蒙古贵胄们一道来品尝这场人肉盛宴,再也与自己原来的族群没任何关联。

而朱屠户所独创的平等之约,却试图颠覆几千年以来的传统。非但要剥夺蒙古贵胄的吃人特权,连汉家豪杰,从读书有成者到杀人有道者,从招摇撞骗的和尚到装神弄鬼的道士,一并剥夺。让他全都当不成上位者,让大伙都变得和草民一模一样。这,岂不是要与天下豪杰为敌。所以,从这一点上来说,蒙古皇帝、王公大臣们与红巾群雄,非但不是敌人,而是天生的盟友。他们必须联合起来,将朱屠户挫骨扬灰,然后让他永远遗臭万年,才能保住各自眼下的利益,而不是因为一句看似光鲜无比的口号,就自相残杀!

刹那间,黄河南岸秋风烈烈,吹动所有豪杰的头发和衣袂。令他们的心神飘飘荡荡,仿佛已经不在人间。而桑哥失里,则面带微笑,眼含慈悲,宛若一尊千年古佛,不骄不躁地等着众人苦海回头。

他有信心,因为他看到了赵君用心底的恶毒,沙刘二脸上愤懑,还有关铎、潘诚、盛文郁等人眼睛里的迷茫。

也许这些人当年都怀着满腔热血,也许这些人在提刀造反的那一瞬间,都已经将生死置之度外。但那是因为他们当初生无可恋,是因为他们还没品尝到作为人上人的美好与快意。如今,他们已经品尝过了,已经习惯了一呼百应。他们怎么可能还肯后退回原来的地方?怎么可能把用性命赌回来的权力,拱手让与他人?!

至于“驱逐鞑虏,恢复华夏”,桑哥失里相信那不过是一句漂亮的借口。也许曾经蛊惑过许多人,但现在,与群雄的切身利益相比,却是不值得一提。

正当他信心膨胀到马上就要爆炸的当口,忽然间,不远处传来了一个浑厚的声音。不高,却足以传入在场大多数人的心底,“不用废话了,老子现在就可以告诉你,老子宁愿将来死在朱屠户手里,也绝不会跟你个蒙古鞑子勾三搭四!”

声音落下,众人齐齐抬头。只见一个八尺多高的壮汉,昂首阔步而至。指着桑哥失里的鼻子,大声断喝:“老子跟朱重九之间,是兄弟分家。谁多一些,谁少一些,都可以商量,哪怕是最后商量不出结果来动了手,也是兄弟之争,与外人无关。但老子跟你们这些鞑子,却是不共戴天之仇。”

说罢,也不跟任何人商量。单手抓住桑哥失里的腰带,将其像小鸡一样拎起来,大步走回码头栈桥。

“住,住手。我是来见刘丞相的,你赶紧放手。两国,两国交兵不,不不不杀来使。”桑哥失里吓得亡魂大冒,一肚子说辞再也用不上。手和脚在半空中奋力挣扎。

壮汉闻听,哈哈大笑,“见刘丞相?老子就是刘福通!不过,老子没功夫听你放狗屁。至于两国交兵,老子谢谢你家皇帝承认我大宋国。但是,老子却不承认你家大元。在老子眼里,你们就是一群外来强盗,不把你们赶回漠北,老子,老子的兄弟,老子和子子孙孙,谁也甭想过上安生日子!你要答复,这就是老子的答复!滚!”

随即,猛地抡了一下胳膊,手指微松。将桑哥失里如同死狗般丢回了船上,“呯”地一声,摔了个头破血流!

第602章 英雄(上)

“滚!”码头上的红巾军士卒,齐声重复,每个人都笑得酣畅淋漓。

他们当中九成九以上都没读过书,所以先前根本听不明白桑哥失里到底说得是什么意思。只是觉得这个鞑子大官来汴梁,大伙不直接宰了他祭旗就已经是高抬贵手了,根本没必要听他啰嗦。而先前盛文郁也好,关铎、赵君用等人也罢,却着实有些昏庸糊涂。非但给鞑子官员大放厥词的机会,并且好像还被此贼给绕迷糊了,根本没有招架之力。

只有刘丞相,眼睛看得透彻,来了之后根本不与鞑子客气,直接一个“滚”字解决一切。这可比先前盛文郁的婆婆妈妈痛快多了,比起先前赵君用的假模假式,更强了不止一百倍!

“水师今天谁当值,给我押着他们过河!”一片酣畅的叫喊声中,刘福通抬起头,四下张望,“倘若他再敢噪呱,就直接把船击沉了。这几年死在老子手里的鞑子狗官不下一百,老子不在乎再多杀几个!”

“是!”先前“护送”桑哥失里过河的汴梁水师头目答应一声,抓起令旗,左右上下摆动。转眼间,几艘战船就对着桑哥失里的座舰露出了炮口,押着它,一步步朝黄河北岸折返。

刘福通自己,则站在岸边,亲自监督水师的行动。直到桑哥失里的座舰被押过了黄河中线,才暗暗松了口气。回过头,低声对着凑在自己身边的盛文郁等人责怪道:“你们也是糊涂,居然给他说话的机会?这些狗鞑子,眼看着战场上赢不了啦,就开始玩这些邪招歪招。大伙若是没有提防,难免会被他的花言巧语扰乱心神!”

“这……”盛文郁的脸色,顿时憋得鲜红欲滴。深深俯首下去,低声谢罪,“丞相责怪的是,下官,下官先前没考虑周全!不小心给了他可乘之机!”

“下次记住就行了。这种舌辩之徒,最好的对付办法,就是根本别给他机会开口!”刘福通和气地冲着他笑了笑,低声指点。随即,又快速将目光转向赵君用、彭大、沙刘二和关铎等人,“诸位弟兄千万别上此人的当。咱们弟兄现在手里的地盘,难道不经鞑子朝廷册封,他就有本事夺回去?鞑子手里的地盘,咱们如果想要,自己带兵去抢就是了,又何必看狗皇帝的脸色?他不同意,难道咱们就不去抢了么?或是咱们接受了他的册封,他就会再多白送几个州郡给咱们?显然不可能!那么,鞑子朝廷到底打的什么鬼主意,不就很清楚了么?无非是怂恿咱们跟朱重九拼个两败俱伤,然后他好养精蓄锐,找机会把咱们两家全收拾掉。这种早就用烂了的伎俩,傻子才会上当!”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众红巾将领们听了,纷纷红着脸讪笑。对各自先前心里的愚蠢想法,都惭愧莫名。

唯独赵君用,心里头对刘福通的说法不屑一顾。然而他又不敢当面跟对方硬顶,略作沉吟之后,满脸堆笑地拱手,“丞相慧眼如炬,我等望尘莫及!不过那鞑子狗官刚才虽然没安好心,但有句话,他却说得未必全错。朱重九重草民而慢豪杰,真的让他得了江山,未必肯将荣华富贵,与大伙共!”

“这话说得有趣!”刘福通迅速瞪圆了眼睛,目光仿佛两道明亮的闪电,直接射进人内心深处,“咱们这些人,当年谁不是草民?咱们这些人,当年举兵的初心,有哪个是为了荣华富贵?!况且天下十省,淮安军至今不过才占了半个多一点儿,你怎么就认定了朱重九必然会得江山?退一万步讲,即便今后天下果然姓了朱,他既不尊宋王,亦不给与大伙共富贵。难道大伙手里的刀子是吃素的么?那个时候据理力争,就不信他敢继续一意孤行!哪怕最后争不过,也是英雄了一世。总好过现在贴上前去给鞑子当刀子使,最后除了千古骂名之外,什么都剩不下!”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把个赵君用羞得再度低下头,脖颈、耳朵、脸皮等处,俱是一片黑紫。

彭大,潘诚等人在一边听得虽然心里头痛快,然而毕竟曾经跟赵君用做过难兄难弟。不忍让后者继续当众出丑。互相看了看,同时朝着刘福通拱手,“丞相此言甚是,赵兄弟的眼界的确窄了。但他先前也是为了大家伙着想,其实没多少私心!”

“我知道他没有多少私心!”刘福通扫了彭大和潘诚二人一眼,笑着点头。这二人都跟赵君用一样,手中握着一股嫡系精锐,所以他不能一点儿面子也不给三人留。“我也不是针对他,而是想借着这个机会把话说开。只要我刘福通活着一日,就绝不准许汴梁与淮扬同室操戈。那样只会便宜了鞑子朝廷,徐寿辉那边,就是前车之鉴!”

“丞相说得是!我等跟朱重九争,也不急在此时!”

“丞相放心,我等跟朱兄弟又没什么冤仇!”

“丞相说得好,咱们不能便宜了鞑子!”

……

众文武听了,再度大声表态。至于其中有多少是真心拜服,有多少是迫于压力,就很难预料了。

“这事就到此为止,以后鞑子再派使者过来,直接给我在半路上宰了,免得大伙听了他的花言巧语闹心!”刘福通用力摆了摆手,宣布话题永远结束。随即,目光再度从大伙脸上扫过,大声吩咐:“四品以上文武,立刻跟我回昆玉殿。我有要事和大伙商议!”

“这……?是!”众人愣了愣,迟疑着答应。

到了此刻,大伙才忽然想起来,刘福通丞相原本不该出现在汴梁,而是应该在荆州前线指挥战斗。他突然急放下十几万大军不顾,急匆匆赶回来,肯定是遇到了天大的难题。一时独木难支,需要整个宋国上下的齐心协力。

“荆襄最近不会有恶战发生。”知道自己回来得太突然,刘福通一边翻身往战马上跨,一边低声向盛文郁等人解释,“老夫听闻狗鞑子向天下豪杰下了诏书,怕有人上当受骗,去影响主公的判断,所以才急匆匆地赶了回来。此外,朱元璋与赵普胜二人前日突然联手南下,自水路直扑南康。若是让他们两个在江西站住了脚儿,恐怕天下形势,又将面临一场大变!”

第603章 英雄(中)

“什么?赵普胜怎么会跟朱重八联手?他,他可是彭和尚的弟子?”众人闻听,齐齐大惊失色,疑问的话脱口而出。

但是下一个瞬间,他们脸上的惊诧就迅速变成了感慨。赵普胜如何不能跟朱重八联手?按道理,朱重九还是韩林儿的下属呢,谁又曾经看到淮安军将汴梁这边的命令当过一回事儿来?这年头,谁都兵马强壮谁说话的底气就足,至于表面上的统属关系,不过是一个遮羞布而已。

况且按照朱重九自己给他自己做的茧,凤阳小子朱重八与赵普胜二人眼下所做所为非但没有违反高邮之约,并且还可以冠冕堂皇地说是在极力配合淮安军。毕竟江西行省与江浙行省紧邻,朱、赵二人联手杀进了江西,无形中也避免了江西元军再跨界给江浙提供支持。

“怪不得朱重九这些年来一直在努力打压他,这凤阳小子,果然非池中之物!”此时此刻,刘福通自己,也是感慨万千。摇了摇头,叹息着点评。

早在数年之前,天下谁人认得朱重八?即便当初淮安军与和州军的江上之争,刘福通也认为是朱重九小题大作了,过于把凤阳小子当成了人物。而如今,那姓朱的凤阳小子,居然在朱重九和彭莹玉二人的两面包夹之中,硬是又瞅准机会,杀出了一条通道来。

他是在感慨朱重八的本事,然而这句话听在众人耳朵里,却让大的伙脸色愈发惭愧。先前听闻桑哥失里代表蒙元朝廷开出的条件之时,大伙或多或少都有些心动。如果不是被刘福通强行将那些歪念头从心里驱逐出去,接下来,众人恐怕就是要跟蒙元朝廷方面开始讨价还价。而同样的诱惑面前,朱重八却半分都没有耽搁,直接将和州军开进了江西。在摆明了不会与蒙元朝廷合作的同时,还替他自己捞取了巨大的好处!

如此眼力、魄力和纵横捭阖能力,又如何不令大伙自惭形秽?也就是那凤阳小子起步太晚了,若是能早上一时半刻,恐怕在赶走了蒙古人之后,这天下是楚汉相争,还是三国鼎立,还未必可知。

一边惭愧地想着心事,大伙一边纵马前行。很快,就回到了汴梁红巾的权力中心,延福宫。下了马后却不是去拜见韩林儿,而是径直来到专供丞相处理政务的昆玉殿里。

早有刘福通的心腹幕僚,在殿内挂起了巨幅舆图,虽然略显粗略,却也将南方几大行省各路各府轮廓,以及山川河流,险要所在,大体勾画了出来。

刘福通先让人给大伙都倒了一盏茶解渴,然后定了定神,沉声说道:“那朱重八麾下大批将领,都是巢湖水贼出身。此番跨江南下,第一目标又是鄱阳湖。老夫估计,他在江南早有内应。南康、龙兴、瑞州诸路的那些元兵,也肯定不是他麾下和州军的对手。但是其拿下瑞、袁、南康数路之地后,是继续向南,还是掉头向西,却未必可知!”

“掉头向西,他放着吉安、赣州等地不去,为何要掉头向西。那湖广等地的元军,可是比江西强大得多!”赵君用兀自沉浸在不能趁机抄朱重九后路的懊恼中,闻听此言,尖着嗓子叫嚷。

“老赵,你别走神儿!”彭大被赵君用的举止弄得脸红,轻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袖,低声提醒。

同样是被朱重九在东路红巾中排挤得无法立足才负气投了汴梁,他却远比赵君用看得开。从没起过这辈子拼着自己粉身碎骨,也要让朱重九不得安生的念头。相反,仔细比较过 汴梁与淮扬两方的长短之后,他还悄悄的把自己的一个儿子派回朱重九手下。以期待能两头下注,给彭家多寻一条出路来。

“我没走神儿,我说得都是实话!”明明彭大是一番好意,赵君用却根本不领情。迅速集中起精神,大声狡辩,“江西行省除了广东道宣慰司何真所部尚有一战之力,其他各路元军,有哪家当年没被彭和尚收拾过?怎么可能挡得住朱重八的锋樱?”

话是大实话,江西行省的蒙元兵力的确非常单薄。朱元璋无论是打着南下抢地盘的心思,还是真的如他自己所说,想兴兵替宋国左丞相朱重九报仇,都应该继续挥师向南。然而,此刻任何有理智的豪杰与朱重八易位而处,恐怕都不会那样做。否则,他的地盘就又要跟朱重九紧邻,日后的发展难免又要受到影响。

“你还是小瞧了朱重八,我要是他,就继续向东突进,攻取天临、宝庆和辰州三路。”彭大被逼得没办法,只好承担地本该由刘福通承担的角色,直接点明朱重八此行最大的战略可能。

“的确,只要这一步走出,他就龙翔在天。至少在高邮之约结束之前,谁也甭想再限制他!”连彭大都能看得出来的战略形势,当然也难不住其他人。众文武纷纷开口,接过这个话题。

“这凤阳小子,当真了得!”

“趁着咱们在襄樊跟答矢八都鲁拼死拼活,他绕过去捡现成便宜。”

……

听到周围热烈的议论声,赵君用终于没脸继续胡搅蛮缠了。撇了撇嘴,低下头去看自己的靴子尖儿。

而其他汴梁诸文武,则继续你一言,我一语,脸上写满了羡慕与不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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