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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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重八在江西行省取得立足之地后,继续向南,肯定不是最佳选择。那样做的话,一旦彭和尚也在淮扬的支持下突然发力,依旧可以想办法将其包夹在淮安和池州两家势力之间,失去继续向外扩装的可能。而如果他像彭大所说的那样,挥师东进,杀入湖广,就可以彻底海阔天空。

一方面,他可以打出旗号,说是支抄答矢八都鲁的后路,在道义上占据上风。另外一方面,他还可以名正言顺地把兵力相对空虚的益阳、邵阳、辰州等地拿在手里,进而席卷整个湖广。

如果能将此战略达成,他甚至可把自己在江北的地盘,都抛弃掉。抢在其他红巾诸侯能腾出出来之前,全力经营湖广。反正有高邮之约在前面挡着,朱重九又是出了名的妇人之仁。

他甚至还可以进而图谋四川,将基业全部放进天府之国。像汉高祖刘邦那样,彻底避开楚霸王的兵锋,然后寻找恰当机会,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第604章 英雄(下)

凤阳小子的真正目标,是天府之国!

有些秘密就像封在坛子里的老酒,只要不小心被打开一条缝隙,就彻底暴露无遗。

究极其暴露的原因,却并非汴梁诸公目光敏锐,而是千余年前,西蜀丞相诸葛亮献给刘备的对策过于有名。

在座当中凡是多少粗通笔墨者,几乎都拜读过陈寿在三国志中对此的记述。即便没怎么读过书,平素在街头的折子戏里头,也被其中的千古名句将耳朵磨出了茧子。

“益州险塞,沃野千里,天府之土,高祖因之以成帝业……”。当年蜀汉昭烈帝刘备,就是因为采纳了诸葛亮的谋划,才摆脱了丧家犬般四处依附状态,得以鼎足三分天下。虽然其最终也没能如愿重新振兴大汉,一统中原。但是在他和诸葛亮相继去世后,举世闻名的蠢货阿斗,却依旧能凭借父辈们的余泽,将蜀国继续维持了近三十年。

有刘邦和刘备这两个帝王珠玉在前,试问天下英雄,还有谁敢忽略掉四川?只是先前总觉得距离太远,羁绊太多,谁也没顾得上动手罢了。而今天,忽然看到了朱重八那奋不顾身的举动,才忽然发现,原来重重阻碍,真的其实都不算什么大麻烦。

比起汴梁方面,和州军距离四川更远。单论两家实力,眼下汴梁方面也丝毫不输于和州。唯独输的,只是那股子可以舍弃一切的狠劲儿而已。毕竟朱重八眼下所占据的地盘,全加起来都凑不够两个路。而汴梁红巾却坐拥大半个河南江北行省,并且已经早早地宣布汴梁为国都!

想到彼此之间的差别,众人又相顾叹气。正所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朱重八家底儿薄,把和州丢了也无所谓。而汴梁红巾,明知道蜀中对未来发展的重要性,眼下也不可能舍了汴梁、洛阳、南阳、汝宁这些形胜之地,千里迢迢去争夺四川!

“呵呵呵,不愧也姓朱,他倒是敢想!”正当大伙感慨万千之时,先前好不容易才闭上嘴巴的赵君用,突然又开始大声冷笑。“不过天下谁都不是傻子,既然他那么着急入川,大伙帮一帮他又如何?把襄樊的弟兄们后撤五十里,我就不信,答矢八都鲁会容忍有人窥探他的老巢!”

“嘶——!啊!”众人闻听,齐齐倒吸冷气。

朱重八千里入川的壮举,是建立在眼下答矢八都鲁和倪文俊两个,都被汴梁红巾吸引在襄樊的基础之上。如果刘福通下令前线汴梁将士果断后撤,答矢八都鲁就可以立刻腾出手来,回师救援湖广。届时,朱重八的如意算盘,恐怕立刻就成了好梦一场。

“后撤,丞相,末将建议您立刻下令后撤。咱们汴梁红巾,不能总是为他人做嫁衣!”看到自己一句话就点醒了大伙,赵君用拱起手,急切地向刘福通进谏。

“末将附议!”

“微臣附议!”

“末将觉得赵平章之言有道理!”

“微臣以为……”

……

转眼间,彭大、罗文素、沙刘二等人就迅速跟上,一起劝说刘福通早做决断。

然而在一片附议声中,原本不是很擅长与人争论的关铎却忽然皱了皱眉头,哑着嗓子质问道,“如果答矢八都鲁不肯回援湖广呢?或者说,朱重八原本就没打算奔袭四川?即便他们二人的举动都如大伙先前所料,诸位又怎么可以确定,咱们撤下来后,淮安第八军团不趁机夺取荆襄?”

“这……”众人原本热切的心脏上,立刻就被浇了一大瓢冰凉的井水。如果朱重八的本意不是去争夺四川,汴梁红巾一旦北撤,有可能就会永远失去染指荆襄的机会。毕竟以倪文俊一己之力,未必挡得住已经脱胎换骨的淮扬第八军团。而届时答矢八都鲁在湖广跟朱重八、赵普胜二人打生打死,也未必还有余力给倪文俊提供支援。

“你怎么又确定那淮贼,那王克柔会带着第八军团趁势出击?那朱重九哪来的胆子,两线作战?”唯独不肯服气的依然是赵君用,瞪起通红的眼睛看着关铎,低声咆哮。

当年他手握重兵,坐拥归德的时候,说出来的话即便没有任何道理,谁人敢不耐着性子听上一听?而今天,区区一介武夫关铎,居然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当众跟他争执。如果他再忍让下去,今后在汴梁红巾军中,岂会还有立足之地?

“关某不确定淮安军下一步会做什么?关某也不敢确定答矢八都鲁与朱重八准备干什么?”好个关铎,面对着气势汹汹的逼过来的赵君用,脸色和声音没有丝毫变化。笑了笑,淡然补充道,“但是关某却觉得,我大宋,不能总等着看别人干什么,然后自己跟着转。他朱重八都知道趁机抢夺湖广或者四川,我宋王嫡系,总不能对送上门的机会视而不见!”

话音落地,在场众文武如梦方醒。对啊?如今蒙元气数将尽,群雄竞相逐鹿,身为其中力量数一数二的汴梁红巾,凭什么要跟着别人的步伐走?!大伙先前总想着别人做这儿做那,然后才出招应对。原本就落了下乘。

“这,这,哪里,哪里来的机会?你,你……”赵君用面红耳赤,绞尽脑汁想着如何将关铎驳倒,却发现,自己此时此刻,无论说什么都无济于事。自己的思维始终局限在几家红巾军的互相倾轧上,而关铎,却已经将目光放在了红巾军之外的广阔天地。

“关将军所言甚是!”不愿意听赵君用再胡搅蛮缠下去,刘福通断然决定采纳关铎的建议。“老夫先前的格局,的确太窄了。那四川又不是咱们的囊中之物,朱重八抢与不抢,与咱们有何关系?倒是眼下……”

顿了顿,他大声说道,“如果把握住机会,就有可能将答矢八都鲁、倪文俊二贼一并干掉。从此彻底解决家门口的大患!”

“末将以为,丞相还可以遣一支奇兵,西进经略关中。此乃“四塞之地”,自古便有“田肥美,民殷富,战车万乘,沃野千里”之说。而此刻在蒙元朝廷,连江浙都无力去救,更甭说抽出兵马来,驰援陕甘。”受到关铎的启发,盛文郁走上前,大声提议。

坐等别人如何行动,终究落了下乘。而主动出击,却能令前方海阔天空。关中比西蜀被称为“天府之国”的年代更早。汉高祖刘邦也是先夺下了关中,才有机会积蓄下足够的实力,跟项羽一决雌雄。

退一步讲,哪怕朱重八真的如愿夺下了四川,汴梁方面如果抢先一步将陕甘握在手里,依旧是天下数一数二的大势力,依旧有希望跟两个姓朱的将天下鼎足三分!

“末将愿带本部兵马,替丞相开路!”不待刘福通权衡清楚利弊,关铎深施一礼,大声请缨。

“末将愿与关将军并肩而战!”沙刘二也不甘落后,紧跟着上前施礼。留守黄河南岸养精蓄锐的日子,他可是过腻了。更何况还要天天对着赵君用、罗文素这类鸟人,屁大的小事儿都要扯上几个时辰的皮?

“末将愿意同往!”

“杀鸡焉需牛刀,关大人且坐,末将愿替诸位开路搭桥!”

“末将来,末将家在长安,熟悉那边的地形!”

……

刹那间,众人的情绪全都被调动了起来,争相向刘福通请战。其中不乏像盛文郁一样,看出了陕西对汴梁红巾的重要意义者。但是也有不少将领,纯粹是厌倦了如今汴梁城内越来越重的暮气,想要出去更自由地呼吸。

“也罢!”见周围群情激烈,刘福通决定因势利导。“连朱重八都知道趁机奔袭四川,本相岂能再畏首畏脚,坐失良机?!定北军都指挥使关铎、许州总管沙刘二,从今天起,你二人合兵一处。更名为安西军,分任都指挥使,副都指挥使。西出潼关,经略陕西。近卫军指挥使冯长舅,你任安西军长史,携带两个炮兵千人队随行。务必在三个月内攻破潼关天险,进入渭南。”

“是!”关铎、沙刘二、冯长舅三人大喜,齐齐躬身领命。

刘福通冲着三人点点头,然后用威严的目光迅速扫过全场,“盛文郁,你负责坐镇汴梁,替安西军督办粮草辎重。各级衙门若有人敢拖延耽搁,先给我杀了再说!”

“卑职必不负丞相所托!”平章政事盛文郁整顿袍服,冲着刘福通长揖及地。

“白不信,李武、崔德,你们三人合兵一处,过河攻打解州。无论胜败,能拖住临近各地的元军,令他们无法驰援潼关就行!”

“彭大,赵君用,你二人集合所部兵马,前往陈留。做出不日北进之态,威胁对岸元军,令其无法判断我方真正意图!”

“王完者、李蛤蝲,你们两个提兵……”

“赵能,张进……”

……

刘福通趁热打铁,将汴梁附近能调动的兵马,全都撒了出去。只为迷惑蒙元方面的判断,给定西军创造战机。

“我宋国将来是否能席卷天下,在此一举。诸君,请尽全力。他日驱逐了鞑子,刘某再与诸君把盏庆功!”分派完了任务,他深吸一口气,仰起头,豪情万丈地说道。

一时间,目光穿越了延福宫内的雕梁画栋,穿越了重重暮霭,落在长江之南。那里,分别有两个豪杰,在看着他的作为。刘福通相信,自己比起这二人,不逊色分毫!

“主公,吴越相争,勾践若不是趁着吴王夫差北上会盟诸侯,果断发兵苏州。不可能东南千里之国!”江南,鄱阳湖内的一艘战舰上,和州军长史,宋庐州路同知朱升,躬着身子向朱重八苦劝。

“恩师不必再多言!”朱重八持矛在手,任凭猎猎秋风扫过自己的满是疲惫的面孔。“学生当然知道吴越之旧事,学生还知道,始皇二十五年,诸越俯首入秦,勾践子孙俱为臣虏!”

“呃!”朱升被自己的学生噎得无言以对,半晌,才叹息着摇了摇头,蹒跚走入船舱。

朱重八翅膀硬了,不再是当年那个三顾茅庐,跪请自己出山,以师徒之礼相事的凤阳小子了!在得到了“礼贤下士”和“尊儒重道”的美名后,他终于慢慢露出了自己的真实面孔。多谋、善断、很辣、果决,认定了的道路便不会被任何人左右。

放在一个开国帝王身上,这些品质都必不可少。然而,作为和州军的首席智囊,半个天下读书人的目光所在,老儒朱升却渐渐发现,自己距离“君王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梦想,越拉越远!

“恩师小心脚下!台阶上有露水,切莫走得太急!汤和,你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上前搀扶一下!”朱重八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带着如假包换的关切。即便不肯采纳臣子的计谋,他却依旧没有失掉应有的礼数,没有忘记做样子给其他人看。

有双大手从腋下托过来,扶住朱升颤抖的身体。温暖,有力,且坚定无比。下一个瞬间,朱升心里的遗憾迅速衰退,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片欣然。

得弟子如此,自己作为老师,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凤阳小子虽然注定会辜负全天下读书人的期盼,可是,他却越来越像一个合格帝王了。气度不输于秦皇汉武,眼光比起唐宗宋祖来,也不逊多让!

“恩师,那个人比夫差机敏得多!!”仿佛要与朱升的解脱相印证,朱重八的声音,再度从甲板上响起,不高,但字字清晰。“我与他,也不是吴越之争。吴越相争,输赢死的不过是夫差、勾践之辈。而一旦再让蒙元得了势,恐怕河南江北,又要白骨嬴野。千载之后,你我的后人,也会自愧姓朱!!”

“呃!”朱升的身体,又踉跄了一下,多亏了汤和扶得用力,才勉强没有跌坐于地。

“你,你的话固然道理。可是,可是,若那朱屠户如愿把江浙囊括在手,你可想过如何自处?!”回头头,望着朱重八那挺拔的腰杆,他喘息着说道。

“自然是一决雌雄!”朱重八没有回头,望着鄱阳湖沿岸那如画江山,大笑着回应。“届时鹿死谁手,未必可知!”

笑着笑着,他眼前就又浮现了那个伟岸的身影。厚重、沉稳,让他一见之后,就从此视为毕生之友,同时也是毕生之敌。

“落帆,下桨,准备抢滩!”千里之外的海上,朱重九看了看眼前不远处的陆地,大声命令。

陆地上,福州港像一个多情的少女,向远道而来的情人张开了怀抱!

第六卷 沁园春

第605章 大潮(上)

“十月二十二日酉时三刻半,淮贼乘巨舟忽至。适逢闽江潮涨,其船无帆自行,竞相登岸。福州精锐皆从福建路宣慰使陈友定往庆元抗贼,城中仅余老弱三百。达鲁花赤燕赤不花不忍让陈宣慰腹背受敌,拍马出城送信。臣家世受皇恩,不敢临难苟免。乃领家将、老弱及差役上城御贼。不敢求天佑福州,贼师不战自退。但求陛下闻臣之死,知东南忠良未尽,遗民翘首……”(注1)

“行了,别念了,别念了!”妥欢帖木儿双手捂住自己的耳朵,额头上大汗淋漓。

三日之前,便有从江西行省送来的密报,说福州已经被朱屠户拿下,达鲁花赤燕只不花、万户宝金、知事天宝奴不战而逃,同知王章、判官刘治、县令许叔远等人跳城而死。但是他总觉得这份密报过于荒诞,至少是弄错了殉国者和逃走者的名姓。而今天,忽然通过奇皇后的族人之手,得到了同知王章的临终遗奏,才知道江西行省那边送来的不是传闻,而是冰冷无奈的事实。

平素被朝廷倚重的蒙古武将纷纷逃走,平素被当作摆设的汉官们,却将大元当成了他们的父母之邦,宁愿与城据殉。朱重九已经渡江两个多月,朝文武,至今还没能拿出任何应对方案来,还在小心谋划如何才能保证不中断与淮贼的生意情况下,适度地予对方惩罚。而刘福通和朱乞儿两人,又分头率部攻入了山西和湖广……

如此惨重的打击,一桩接一桩接踵而来,纵使妥欢帖木儿心志再坚韧,也有些承受不下了。福州路同知王章临终遗奏,则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里边期盼王师早日南下的字字句句,非但没能起到激励大元皇帝振作的效果,反而变成了一股从天而降的重压。令妥欢帖木儿觉得自己的呼吸越来越艰难,越来越艰难,眼前世界不停地旋转……

“陛下,陛下节哀!”朴不花见势不妙,赶紧将福州路同知王章的遗折放下,跪倒在地上抱住妥欢帖木儿的双腿,一边拍打一边低声安慰。“王大人虽然死节,其忠烈之举,却可以令天下义民前仆后继。只待要朝廷腾出手来,派遣大军南下,夺回……”

“大军?行了,你别拿好话糊弄朕了,朕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妥欢帖木儿用力摇头,苍白了脸上,写满了凄苦。

大军?眼下除了驻守在山东的太不花部,朝廷哪里还有其他兵马可用?陕西行省的告急文书一封接一封地往大都送,湖广那边哀鸿遍野。福州路一丢,闽南规模最庞大的一支官军,福建道宣慰司麾下的兵马,也被朱屠户手下的傅友德给切断了后路。而其正前方,则是胡大海、徐达所帅的两路淮贼精锐,腹背受敌的情况下,如果本月底还有传来陈友定全军覆没的消息,恐怕已经算是奇迹一桩!

事到如今,恐怕唯一还能指望得上的,就是泉州蒲家所掌控的亦思巴奚军。但据从海上送来的传闻,泉州蒲家在听说福州路被朱屠户拿下之后,竟然没有派遣一兵一卒去争。相反,蒲家的女婿,亦思巴奚军万户那兀纳立刻派遣心腹,驱逐了兴化和漳州的朝廷官员,将这两路之地完全控制在了自己手里。眼下据说蒲家的使者已经与朱屠户在福州城内把盏言欢,双方彻底澄清了因为刺杀案所产生的“误会”,准备联手平分南洋诸国的海贸之利。有这么一笔高达每年上千万贯的大买卖可做,蒲家若是还能跟朱屠户打得起来,才怪!

无可用之兵,无能战之将,无忠义之臣,这,就是眼下大元朝所面临的现状。如果时光可以倒转,妥欢帖木儿宁愿回到两年前,回到脱脱还担任丞相的那会儿。虽然脱脱专横跋扈,屡屡令他这个皇帝头疼。至少脱脱还有本事召集兵马跟朱屠户一战,不至于让他这个当皇帝的枯坐在深宫里一个人面对所有麻烦!

“陛下,要不老奴去宣哈麻大人入宫?”正当妥欢帖木儿想起脱脱的诸多好处之际,朴不花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顿时,让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就从惨白转成了青黑,瞪圆了一双怒目,大声喝骂,“你这个狗东西,到底是何居心?那哈麻到底给了你多少好处,让你念念不忘替他说话?莫非你以为,朕就真的控制不住朝廷,真的要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了吗?!”

“陛下,老奴冤枉!”没想到自己一番好心,居然换了个这么一个结果。朴不花立刻俯首于地,心中一片凄冷,“老奴冤枉,老奴从小就跟着陛下和皇后,眼里根本不认第三个人。老奴以残缺之躯出任荣禄大夫,资政院使,位列内宫太监之首。换了别人,谁还能给老奴更多?”

最后一句话说出,他已经泪流满面。妥欢帖木儿听在耳朵里,刚刚窜起来的无名业火迅速熄灭。是啊,朴不花已经是太监之首了,即便换了别人来当皇帝,也拿不出更高的官职给他。更何况哈麻只是个丞相,除了篡位之外,无论如何都管不到内宫?如果连朴不花都不可信的话,普天之下,自己还能再信任谁?

想到这儿,妥欢帖木儿禁不住幽幽叹气,“唉!算了,你先起来,朕不是针对你。谁叫你不长眼色呢!你应该知道,朕,朕现在对哈麻极为失望!”

“老,老奴知错了,陛下,陛下如果还生气,就踢老奴几脚,千万别憋坏了身子!”朴不花闻听,赶紧又磕了个头,缓缓站起。

“踢你作甚,踢你就能拿出办法来么?”脱欢铁木看了他一眼,疲惫地摇头。“有关哈麻的话,你必须烂在心里。朕,朕现在,朕现在很难!”

“陛下放心,老奴当年可是陪您一起对付过伯颜的人!”朴不花用力点了点头,低声保证。

“朕知道,朕知道你靠得住!”想到这么多年来的相伴之情,妥欢帖木儿心中微暖,继续疲惫地点头。“可是朕不知道,眼下满朝文武中,如你一般能靠得住的,还剩下几个?朕不知道啊,他们眼里除了钱之外,还有没有朕这个皇上!”

“陛下,陛下您可能,可能是多虑了。其实,其实哈麻只是个庸才而已!”见妥欢帖木儿颓废成如此模样,朴不花硬着头皮,又低声劝解了一句。“您想收拾他,一道圣旨就能解决,根本用不了太多手段!”

“嗯?”妥欢帖木儿的眉头又快速竖起,眼睛里头寒光四射。

“陛下莫急,且听老奴把话说完!”朴不花这回心里早有准备,再度跪倒,先重重磕了个头,然后低声说道:“当年伯颜、脱脱等人手中有兵有将,陛下尚能轻松杀之。如今又何必畏惧一个哈麻?雪雪虽然手握重兵,可毕竟远在千里之外。底下的将领又多是朝中大臣子侄,跟他一块混日子没问题,一起造反,却未必会肯。而眼下大都城内,成建制的兵马,只有您的五万怯薛,和太子的六千东宫侍卫。真正能跟着哈麻走的,连两千人恐怕都凑不够!”

“你说得倒是简单,但朕拿什么罪名杀他?况且你又怎么知道,月阔察儿等人跟他不是一个鼻孔出气?”妥欢帖木儿狠狠瞪了朴不花一眼,低声质问。语气虽然依旧冰冷,但脸上的愁容,毕竟还是舒缓了不少。

“老奴曾闻,以利相聚者,不可共患难!”朴不花笑了笑,非常自信地给出答案,“月阔察儿等人之所以平素与哈麻往来甚密,乃是因为哈麻将与南方贸易的红利,大部分都分给了他们。而陛下只要给不动他们各自碗里的好处,只动一个哈麻,他们虽然有资格调动禁军,却也犯不着跟哈麻一道冒抄家灭族之险!至于罪名,哈麻爱财,家资百万……”

“你是建议朕以贪赃之罪杀了他,抄没了他的家产?!你这老狗,下嘴真够阴毒!”妥欢帖木儿的脸色瞬间又是一变,瞪着朴不花,低声骂道。

骂过之后,心里却又轻松了许多。给百官发俸禄要钱,打仗要钱,招兵买马要钱,给寺庙布施要钱,这大元朝廷,一日没钱,就一日无法安稳。而当年自己下令抄了脱脱的家,就用所得之财解了燃眉之急。那脱脱还素有清廉之名,不像哈麻这般贪到了骨子里头……

“皇后和老奴,这几年从族人里头,培养了许多忠诚可靠的孩子,足以接掌哈麻名下的各项产业和商号,使得其最快恢复运作。”朴不花没有直接回应妥欢帖木儿的话,而是从另一个角度,又狠狠捅了哈麻一刀。

这一刀,基本上等同于戳破了哈麻的心脏。妥欢帖木儿听了,心中的烦恼瞬间又减轻了许多。叹了口气,低声道:“也好,有皇后和你替朕看着,总比便宜了外边那些庸碌之辈强。唉,只是朕这样做,顶多是能给天下忠义之士一个交代。对时局而言,依旧没任何作用!”

‘老子只是不想看你这幅如丧考妣模样!哪管什么时局不时局?’朴不花偷偷看了妥欢帖木儿一眼,同时在心中暗暗腹诽。

他当然知道,哈麻就是传说中那种替罪羊!杀了哈麻,顶多让妥欢帖木儿本人面子上好看一点儿,解决不了任何实质问题。但是实话,却不能如实说。斟酌了一下,继续顺嘴瞎编道:“陛下请恕罪!老奴倒是觉得,舍了一个哈麻,可以让很多麻烦迎刃而解。至少,至少能让朝中诸公明白,陛下非可欺之君。此外,此外平白多出一笔钱粮来,陛下就可以用来再养一支大军。老奴,老奴觉得,把军队交给谁,都不如陛下和太子亲自掌控。而这么大一笔钱……”

说着说着,他的眼前就是一亮,“这么大一笔钱,至少可供十万大军两年之需。老奴听闻,察罕贴木儿和李思齐两个,素来受太不花和雪雪的刁难,连军饷都发不出。而若是陛下以对付朱屠户为名,招他们二人各带一批亲信入大都问对。想要拿下哈麻时,连甚至禁军都不必动,更不必在乎什么月阔察儿和秃鲁帖木儿等人的态度!”

第606章 大潮(下)

“此言甚善!想不到,想不到你这老东西,还真有几分急智!”妥欢帖木儿从书案后一跃而起,脸上写满了不健康的潮红。自打朱屠户渡江那天起,这是他第一次觉得眼前不再是一片黑暗。虽然朴不花的这个主意距离实现,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老奴智短,只是懂得没有陛下,就没老奴而已!”朴不花被妥欢帖木儿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连忙红着脸表示谦虚。

事实上,他刚才只是在满嘴跑舌头,根本就没想着去解决问题。但是既然一不小心歪打正着,当然也不能放着现成功劳不捡。

“你这老东西,的确是难得的忠心耿耿!”妥欢帖木儿也是坐困愁城太久了,抓着跟稻草就想当大船,“另组新军,朕亲自掌兵。的确,朕早就该亲自掌兵了。朕若是亲自领兵,又怎会受权臣之制?!嗯,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是吧,古语有云,朝无能臣,求贤于野。他们两个恰恰合适。哈麻、月阔察儿等人负朕,但福州同知王章却未曾负朕。察罕贴木儿与李思齐在朝中无根无基,情况与王章相类,朕为何不重用他二人?”

一番话,逻辑上混乱不堪。但想抛开满朝文武另起炉灶的急切心思,却暴漏无疑。朴不花听了,不觉额头冒汗。赶紧又躬下身体,附在妥欢帖木儿耳边说道,“陛下,谋事不可操之过急。哈麻是哈麻,月阔察儿是月阔察儿,陛下千万不要逼着他们两个联手!”

“朕知道,朕知道!”拖缓帖木儿正在兴奋当中,毫不介意地连连点头。“朕当然不能让他们联合起来对付朕。朕一个一个收拾他们,然后再去收拾朱屠户,重整河山!”

想到满朝文武忠诚度皆不可靠,他脸上的笑容又以令人无法适应的速度变冷,“调他们入朝奏对容易,但他们怎么能猜到朕有重任要委托他们二人?!朕,朕的意思是,谁去替朕传递密旨?老东西,恐怕就得你亲自跑一趟了。嘶——!不行,你太显眼,哈麻肯定会有所提防!”

“谢天谢地!”朴不花偷偷在胸前画了个十字,额头上冷汗淋漓。眼前这个人没担当,他打小儿就非常清楚。自己替他去传一次密旨没问题,替他整顿兵马准备入大都清君侧也没问题。但是万一中间出了疏漏,就甭指望他肯认账。结果肯定是第一时间拿自己脑袋安抚群臣,然后继续去做他的“圣明天子”。

正庆幸间,耳畔却又传来妥欢帖木儿的声音,每一个字里头透着浓烈的焦躁,“你夹袋里头就没有合适的人了么?难道朕,朕还得派太子乔装出大都?!万一太子在路上有个闪失,朕,朕,朕如何向列祖列宗交代?!这,这满朝文武,竟,竟找不出一个可用之人,朕,朕这个皇帝,当得也忒地窝囊!”

‘脱脱当年是奉你的命令去剿贼,哈麻也是奉你的命令休生养息!’朴不花心中继续嘀咕,却不得不绞尽脑汁替自家主人分忧。出面挑大梁的事情他是不会去干的,有脱脱与哈麻这两个前车之鉴在,他才不想步人后辙。不光是他,其余任何文武大臣,只要头脑足够清醒,发现妥欢帖木儿是准备对哈麻下手后,估计也不愿意揽这个差事。若找一个对妥欢帖木儿忠心,但同时脑子又不那么清醒的,还真挺难。不过……

猛然间,朴不花再度福灵心至。拱了下手,满脸堆笑着回应,“陛下,其实你根本不用找老臣要人。你的夹袋里,就有一个非常合适的人选。”

“哪个?”妥欢帖木儿被说得满头雾水,皱着眉毛四下扫视。

他近年来,的确破格提拔了一些新锐。但这些新锐要么身后的家族与哈麻关系太密,要么碌碌不堪大用。猛然间委以重任,恐怕连大都城都没等走出去,就已经逼得哈麻狗急跳墙。

“陛下莫非忘了桑哥失里,他前几天还曾入宫负荆请罪!”朴不花四下看了看,以极低的声音提醒。

“桑哥失里?那个蠢货,你居然还敢跟朕提起他?!”妥欢帖木儿再度勃然变色,瞪圆了通红的眼睛质问。

当初桑哥失里献计合纵红巾群豪,共同对付朱屠户,的确让他眼前一亮。后来此人又主动请缨去游说刘福通,更是令他在心中充满的期待和赞赏。然而,事实却证明,此人根本就是个过江盗书的蒋干。非但不能成事,反倒给朝廷带来了更多的麻烦!

“陛下勿急,老奴并非得了桑哥失里的好处,才替他说话!”被妥欢帖木儿用刀子一般的眼神瞪着,朴不花反倒变得冷静了起来。抬手在自己额头上抹了一把,然后继续舌灿莲花,“昔秦公三用败将,最终才洗雪崤山兵败之辱。桑哥失里虽然上次辜负了陛下的期待,但他毕竟年少,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知耻而后勇。况且桑哥失里在过黄河之前,曾经派人送信给太子和陛下,替李思齐和察罕二人鸣不平,与二将早就结下了善缘。此番出使刘福通受辱而归,陛下还没来得及予其以处分。如果贬其去李思齐军中效力,同时暗中带一道密旨过去,肯定是神不知鬼不觉!”

“嗯……!”妥欢帖木儿闻听,不觉再度意动。桑哥失里的能力有限,但忠心却如假包换。而去向李思齐和察罕帖木儿两个传密旨,的确也不需要什么能力,只需要此人忠诚可靠就好。所以这个角度上看,桑哥失里也的确是个非常恰当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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