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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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省钦之得以连年放为考官,实由于奉有考查士风、搜索违碍著述的密命。太上皇有许多绝不能为臣民所知的隐私,流言藉藉,传播人口,如果仅是口耳相传,事过境迁,自然归于消灭,他深悟《易经》”吉人之辞寡,躁人之辞多”的道理,认为先帝一生最大的错误,就是御制《大义觉迷录》,颁行天下,自辨得位绝非不正,所以一即位便降严旨,收缴《大义觉迷录》,加以销毁。但这些流言,如果有人私下作了记录,一时虽不敢印行,而抄本流传后世,岂不可忧?因而除了赋予吴省钦等少数可信任的官员秘访密查以外,更进一步开《四库全书》馆,通饬各省督抚,搜集包括抄本在内的私人诗文集,并先查阅内容,作成节略进呈,以备采择。这一下,又给吴省钦带来了另一番机遇。

其时和珅正在走红,因为太上皇的许多不能交给内务府办的私事,需要有人替他料理,原来所信任的是乾隆二年的状元于敏中,自翰林”开坊”后,官符如火,一直当到文华殿大学士,且以文臣而图像紫光阁,可惜晚年口舌不谨,常会在无意间泄漏了太上皇的隐私,因而渐渐失宠,同时要找个人来替代他,终于看中了和珅。

和珅性情极为机敏,凡事只要太上皇微露口风,他即会办得妥妥贴贴,而且记性特佳,守口如瓶,但他知道,如果能得太上皇重用,并且宠信不衰,对于文墨一道,尚须痛下功夫,因此请了一个举人出身的国子监助教,供养在家,奉之为师,此人就是吴省钦的胞弟吴省兰。

《四库全书》开馆后,吴省兰由于胞兄的保荐,充任”分校官”专门审查各省所呈进的诗文集,凡有违碍之语,逐一签出,当差勤奋无比,深得太上皇的赏识。乾隆三十九年甲午科乡试,北闱的房考官,向例由礼部开列翰林院编修检讨,及进士出身的部员与”中行评博”——中书科中书,行人司行人,大理寺评事,国子监博士的合称——的名单,奏请圈派,吴省兰未成进士,不在名单上,特旨派充,以举人而为北闱房考,亦是异数。

官员考绩,三年一举,外官名为”大计”,京官名为”京察”。吴省兰这年京察一等;四十二年又是一等,下一年戊戌会试,吴省兰名落孙山,又蒙特旨:”国子监助教吴省兰学问尚优,且在四库馆校勘群书,颇为出力,着加恩准与本科中式举人一体殿试。”榜发二甲,且点了翰林。

其时和珅已经很得意了,由三等侍卫一跃而为直干清门的御前侍卫,兼副都统,下一年改授户部侍郎,兼内务府大臣,派在军机大臣上行走,而于敏中则在太上皇眼中,成了个厌物,要去之而后快了。

于敏中所受的宠信,一下子由九霄降至九渊,是因为太上皇托付给他的一件大事,搞得糟不可言——。

福寿全归—三

太上皇有个”外室”,就是孝贤皇后之弟傅恒的夫人,傅恒的第三子福康安实为”龙种”,从小养在太后宫中。

在太上皇第二次南巡途中,傅恒夫人又生了个女儿,这给太上皇带来了一个很大的难题,因为傅恒与夫人久不同房,至少在傅家上下都知道的,夫人如今忽然生了个女儿,带在身边,岂不难堪?其次,清朝选秀女的制度,除皇族以外,八旗人家无分贵贱,皆不能豁免,这位异姓的”公主”,到了十二岁,亦必得报名候选,如果选上,或者”指婚”给某宗室,岂不成了乱伦?

因此,当傅恒夫人怀孕证实,被安排到一处极秘密的地方待产时,太上皇即已顾虑到此,跟于敏中密商决定,倘或生男,作为傅恒妾侍所出;若是生女,就作为于敏中的女儿,一生下来便抱至于家,由于敏中的姨太太张氏抚养,身分是”于二小姐”。

到得”于二小姐”及笄之年,太上皇自然要择一贵婿;汉人身分最尊贵者,莫如衍圣公,恰好七十二世衍圣公孔昭焕的长子孔宪培,年纪与”于二小姐”相仿,在乾隆二十七年第三次南巡时,太上皇亲自出面做媒,孔昭焕自然一诺无辞。

乾隆三十七年冬天,”于二小姐”嫁到曲阜,嫁妆丰厚无比,衍圣公府并大兴土木,扩建题名”铁山园”的后花园,及期,孔宪培亲自入都迎娶,太上皇及老太后皆曾召见,各有厚赐,这都不足以启人疑窦,因为男家是圣裔,女家是宰相,两宫格外加恩,是在情理之中。此外太上皇还特颁上谕,封于敏中侧室张氏为”三品淑人”,当然,上谕中有冠冕堂皇的理由,看不出真正的理由是为了酬庸张氏的养育之劳。

但是在山东,尤其是曲阜,却都沸沸扬扬地在传说:孔家娶的是位公主。最后连衍圣公府也不得不承认了,因为”于二小姐”跟婆婆处得很不好,几近不孝;第二是由于”于二小姐”的坚持,张氏搬进了连衍圣公胞弟都不能居住的公府,称为”于官亲”。这两件事都是孔家传统所不许的,如果孔家不承认这位”于二小姐”来历不凡,就无法解释其事了。

那知这一来疑问更多,特别是公主怎么成了”于二小姐”?问到这一点,孔家总是支吾其词、零零碎碎的片言只语,久而久之为人拼凑出一套完整的说法,说这位公主是孝贤皇后所出,生来脸上有一粒黑色大痣,照看相的说,此痣主灾,除非嫁到比王公大臣还阔的人家,不能幸免。

然则那家最阔呢?当然是曲阜孔家了,衍圣公世世代代正一品,得与天子并行于御道,驾临阙里祭孔时,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实在是阔极了。因此太上皇早就跟孔昭焕说定了亲事,但满汉不能通婚,所以将这位公主寄养在于敏中家,以”于二小姐”的身分,嫁到孔家。

这套说法,表面言之成理,但细加考究,漏洞百出,首先是这位公主出生时,孝贤皇后已崩逝了十年之久;其次是依照大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女从无改姓之例。再说,如真是公主,何以未见有她的兄弟姊妹来喝喜酒?可知其中大有蹊跷;但这位”于二小姐”确是公主的派头,孔家亦尊之如公主,那又是怎么回事呢?寻根问柢到此,就很难往下说了。

这些情况传到了太上皇耳朵里,大为气恼,于敏中应该想到,将金枝玉叶送给他做女儿,本意就在彻底隐瞒她的身分,这并不是很难的一件事,而居然办不到,此人还能信任吗?

由此下决心要找人来替代他,但不大容易,因为于敏中除了办理政务以外,还有一项很特殊的差使。太上皇好做诗,廿五岁以前居藩时,就出过诗集;即位以后无日无诗,有时就用批章奏的朱笔写在白纸上,交军机处誊正,其名为”诗片”。

所谓”誊正”,其实即是润色,因此军机处奉交的诗片,一向归翰林出身的该军机大臣掌管,最早是汪由敦;后来就归于敏中,他既是状元、记性又特别好,所以太上皇干脆就在召见时,念给他听,缮写进呈,无不称旨。这项差使先得找人接手。

想来想去,想到乾隆十六年的状元,浙江绍兴人梁国治,由湖南巡抚内召,派署礼部侍郎,在军机大臣上学习行走,接掌了管理”诗片”的任务。

接下来便是看中了和珅,他与于敏中相较,除了讲学问之外,其他皆有过之无不及,而年力正壮、勇于任事,又胜于于敏中。太上皇认为梁国治加上和珅,应抵于敏中有余,可以动他的手了。

不过这也是很难的一件事。于敏中在军机为领班;在内阁为首辅,除非有重大过错,不能”罢相”,而年纪又只得六十多岁,即令再过十年,只要他觉得精力不是过于衰颓,无意告退,朝廷不但不能强迫他”休致”,反而以为”白头宰相”为太平盛世的表征,要加以种种优礼,所以一时无计可施,只能拖着再说。

可是身兼步军统领,并已派充御前大臣的和珅,却非除掉他不可。在军机处,他位列第六,在前的第五是梁国治,忠厚谨慎,且只管诗片,不管政务,可以不理;第四是刑部尚书袁守侗,军机章京出身,久任外官,且常奉派查案,对山川道路非常熟悉,和珅建议,将他外放山东河道总督,排出军机;第三是傅恒的幼子、兵部尚书福隆安,已为和珅所笼络,言听计从,结成死党,自然要留他在军机处相助;第二是武英殿大学士阿桂,善于用兵遣将,每次紫光阁图功臣像,不但总有他,而且必在前列,是太上皇最信任的满洲大臣,但常奉派勘查河工、考察吏治,不常在京,在和珅并不觉得他碍事。碍事的是于敏中,军机进见,照例只由领班发言,和珅不能越次陈奏,便无法操纵一切了。

因此,和珅除了多方打听到于敏中及其亲属门下许多揽权纳贿,口舌不谨的事实,不断进谗以外,想除掉他还是不易,不过他亦深知太上皇跟他一样无奈,只要能想出一条巧妙的釜底抽薪之计,一定会为太上皇所嘉纳。

乾隆四十四年冬天,于敏中因病请假在家休养,和珅奉太上皇之命去探病,复命时本想奏报:只是感冒,休养数日即可销假。但在军机处看到江宁织造衙门,解送各项”上用”,”宫用”的缎匹绣件,其中”杂件”项内,列有陀罗经被一百条,触动灵机,说法就不一样了。

“于敏中说,只怕要蒙皇上赏陀罗经被了。”

“你是说,他病得势将不起?”

“照奴才看,未必尽然;年内就会销假。”

“那末,他怎么会提到赏陀罗经被的话呢?”

“大概是不放心的意思,担心恩礼不终。”和珅等了一会,看太上皇沉吟不语,若有所思的神情,便又说道:”皇上何不就先赏他一条陀罗经被,好让他放心。”

太上皇想了好一会,点点头说:”好吧!你好好儿去办。”

所谓”陀罗经被”又名”陀罗尼衾”是一块长方形的缎子,上面满织梵文金字;凡是一二品大臣,在京病殁者,在入殓以前照例得赏此物,无足为奇。但未死先赏,就是前所未见的奇事了。

不过于敏中心里很明白,这条陀罗经被就是赐死的诏书,当即召集家人,交代后事;而且亲自动笔写了”遗奏”,然后仰药而死。身后恤典颇为优渥,入祀贤良祠,派皇八子带领侍卫十员,往奠荣酒,并赐祭葬,谥文襄;文臣而有武功者方得谥”襄”,自是美谥。

从此,和珅得以把持军机处,只有当阿桂差满回京时,稍有忌惮;吴省钦兄弟连带亦越发得意,嘉庆三年三月,吴省钦由吏部侍郎升为左都御史,为和珅箝制言路,如今送来这道诏求直言的上谕,在”九卿科道”及”用人行政”这八个字旁打了圈,明明是提醒和珅,皇帝在暗示九卿科道,不妨发动对和珅的攻击。

有人参劾是免不了的,和珅在想,自己跟皇帝的关系并不坏,加以有和孝公主在,不会有甚么祸事,像那天念治丧大员名单,故意漏掉自己的名字,皇帝不就马上指了出来?于此可见皇帝并没有罢黜他的意思。不过要像从前那样大权独掌,恐怕办不到了。

正月初六,有两道”封奏”,上达御前,都是参和珅的,这两道封奏,是吏科给事中王念孙与刑科给事中广兴所上,这两名言官,都有来头,王念孙为吏部尚书王安国之子,八岁就会做文章;十岁读完了十三经,号为神童。乾隆四十年点了翰林,散馆后授职工部主事,精研水利,着有《导河议》上下篇,并奉旨纂修《河源纪略》,学问渊博,久为皇帝所赏识,这道封奏并非专劾和珅,是奏陈”剿贼六事”,不过第一事就是责备和珅,于各路军报任意压搁,欺蔽太上皇,以致川楚教匪如此猖獗,这与皇帝的看法,完全相同。

广兴本姓高,大学士高晋的幼子,也是慧贤皇贵妃高佳氏的堂弟,虽是旗人,笔下却很来得,他的封奏兼劾大学士苏凌阿、礼部侍郎吴省兰、兵部侍郎李潢、太仆寺正卿李光云,说和珅在蓟州的坟茔、设享堂、置隧道,当地居民称之为”和陵”。

这两道封奏并未发交军机处,和珅心知不妙;但内廷的线索都断了,养心殿、干清宫的管事太监都已换人,无从打听消息,不过皇帝亦别无举动,他心口相问地自我商量,王念孙跟广兴的奏折,如果是参他,罪名一定不轻;皇帝不办他的罪便罢,要办,必然是查抄,那就得先召见刑部尚书及步军统领,当面交代。但这两个衙门的堂官,都未曾进宫。

他未曾想到,皇帝将对付和珅一事,完全当做家务来处理,只跟三个人商量,一个是仪亲王,一个是成亲王,还有一个是皇帝的女婿,新派在御前行走的科尔沁郡王额驸索特纳木多布齐。当时密商决定,由仪亲王及成亲王宣旨收捕,额驸带同他的贴身护卫,蒙古有名的勇士阿兰保随行保护;同时另付朱笔密谕两道,一道给署理刑部尚书董诰;一道给管理步军统领衙门的定亲王绵恩——皇帝长兄定安亲王永璜的次子;命他照仪亲王的指示办事。

经过一天的部署,正月初八一早,和珅刚到军机处,便有苏拉来报:”仪亲王驾到。”

亲贵是从来不到军机处的,此事显得有些突兀,和珅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处置,刚想发问时,一名侍卫已掀起门帘,仪亲王昂然直入,开口问道:”福长安呢?”

坐在另一头的福长安便即起立应声:”在这里。”

“有上谕。”

说着,仪亲王已走到屋子中间,面南而立;这是正式宣旨,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朝北跪了下来。

于是仪亲王将一直握在手中的朱谕展开,郎声念道:”科道列款纠参大学士和珅、户部尚书福长安,情罪甚重,着即革职,拿交刑部,并派仪亲王永璇、成亲王永瑆、大学士王杰、刘墉、前任大学士署刑部尚书董诰、兵部尚书庆桂,公同会审,议罪具奏。钦此!”

宣旨完毕,照例还要”谢恩”,但魂飞魄散的和珅、福长安那里还想得到此,仪亲王当然也不会去计较,只向带来的四名干清门侍卫作个手势,管自己先走了。

“和中堂,请吧!”

四名侍卫扶起和珅与福长安,两人都像瘫痪了似地,无法举步,半扶半拽地弄到内务府前面,有两部蓝呢后档车等着,坐上车出了西华门,一直到刑部,送入”火房”安置。

与此同时,定亲王绵恩,带领五百兵丁,团团包围三转桥和珅的府第;和家上下,准入不准出;下人报到上房,长二姑吓得瑟瑟发抖,吴卿怜曾经沧海,知道是怎么回事。

“来抄家了!”她对彩霞说:”多带点东西在身上,等一撵出去,你就别想再回来了。”

其时刑部侍郎熊枚带着六名司官也赶到了,跟和珅的总管刘全说:”请你家主母出来。”

和珅的正室已经亡故,如今是长二姑当家,刘全称之为”二太太”;等她到得大厅,熊枚很客气地作了一个揖,道明来意。

“和中堂已经拿交刑部了、奉旨查抄,请你通知女眷,找个宽敝的地方集中在一起;我们好封房子。”

长二姑不答他的话,只问:”我家大人是犯了甚么罪名?”

“是言官参他,皇上派仪亲王宣旨,革职拿交刑部。”熊枚又说:”是住在’火房’,地方很宽敝,不会吃苦。”

“可是铺盖呢?这么冷的天!”长二姑问道:”熊大人,我们能不能送铺盖跟日常动用的东西进去?”

熊枚略一沉吟,随即点点头说:”你赶快收拾好了,我派人替你送去。”

“我家大人这几天腿上的毛病又犯了,不能没有一个人伺候——。”

“不!”熊枚打断她的话说:”和中堂带进宫的四个听差,如今都跟到火房里去了;不愁没有人伺候。”

“可是那四个人是跟着出门的,不知道怎么照料他的起居。熊大人,我只派一个跑上房的小厮进去,你老开恩吧!”

“言重、言重!”熊枚慨然允许,不过提醒她说:”去了,可不准再回来了。”

长二姑知道,熊枚是怕派去的人,来回传递信息;即忙答说:”去了,自然不必再回来。熊大人你请略坐一坐,我进去料理一下。”

这一套说词,都是吴卿怜教好了的,在长二姑跟熊枚打交道时,她在上房中亦已准备好了,除了一个大铺盖卷皮一只装动用什物的大网篮以外,另有一个帽笼,亲自交了给跑上房的小厮,也是吴卿怜心腹的彭华,悄悄嘱咐道:”帽笼下面有东西,你交给张四官,别让人知道。”

这张四官是个义饯,年轻时流落在西安,投身一个”秦腔”的戏班,秦腔高亢激越,张四官的昆腔是”水磨调”,夹在中间,格格不入,不但很少上场的机会,而且常遭白眼,几次相辞班他去,只以缺乏一笔盘缠,就只好受委屈了。

乾隆三十九年,浙江藩司王亶望调甘肃藩司,经过西安时,陕西巡抚设宴款待;王亶望听不惯秦腔,便即问道:”有会昆腔的没有?”

张四官恰好在侍席,应声答道:”有。”

于是张四官当筵奏技,刚一发声,王亶望便欣然色喜,但秦腔班子中的鼓板笛子,工尺不合;王亶望问他:”你愿意不愿意跟我到甘肃去?”

“愿!愿!大人栽培,怎么不愿?”

这王亶望声色犬马、无一不好;弄钱的本事亦很大,甘肃虽然地瘠民贫,但他到了兰州任上,还是想出来一条生财之道,甘肃旧例,百姓捐输豆麦,成为国子监的监生,便可应试做官,这些豆麦称为”盐粮”。捐输的地区,本祇限于肃州、安西两直隶州;王亶望陈请上司出奏,说内地仓储空虚,请准所有州余,皆得收捐。甘肃不设巡抚,他的上司便是陕甘总督勒尔谨,吃喝玩乐,与王亶望同好,自是言听计从。

奏请照准以后,王亶望又请勒尔谨下令,改收折价,但奏报朝廷,仍为豆麦。再接下来,便是命兰州知府蒋全迪示意各州县虚报旱灾,奏准以”盐粮”放赈,其实是子虚乌有之事,但经此一番手续,折价所收的银子,便可饱入私囊,从勒尔谨到州县官,人人有分,当然,王亶望所得的大份。

因此,王亶望得以在藩司衙门养一个戏班子,张四官在王亶望的策励之下,技艺大进。如是一年,王亶望对张四官说:”以你现在的本事,在这里实在是委屈了;你到京城里去,一定可以大红特红。”

王亶望资助他一笔丰厚的盘缠,又为他写信给京中的大老与知交,切实拜托照应。张四官果如所言,一下子红了,贵人宴集,几于非张四官在座,不能尽欢。

其时王亶望已调升浙江巡抚,除了身任封疆以外,另有一桩得意之事,便是由他的好友苏州府常熟县的蒋赐棨经手,以三千两银子赚得年方十五的吴卿怜为妾,特为在西湖胜处筑一座”十二楼”安置宠姬。

那知好景不长,就在乾隆四十五年春天,太上皇五度南巡赴浙江海宁去看海塘时,接到山西平阳老家的消息,老母去世。

丁忧便得开缺回籍,他的姬妾甚多,且有十一个儿子,年长的三个尚未出仕;其余八个自五六岁至一两岁不等,家累如此之重,实在不容他在家乡赋闲,于是又找到蒋赐棨来商量。

这蒋赐棨字戟门,大学士蒋溥之子,现任云南楚雄知府,此时亦以丁忧在家守制,为王亶望派专差将他自常熟接到杭州,了解了他的难处以后,便为他画策,”皇上对海塘最在意,现在有两段要改筑石塘,你是经手的人,不妨自请在治丧百日后,自备资斧,在海塘专办工程,以报国恩。”蒋赐棨又说:”等百日期满,公差到云南的和致斋也回来了,那时再想办法。”

“是,是,到时候还要仰仗大力。”

“义不容辞,何消说得。”蒋赐棨想了一下说:”自请效力一事,最好请军机代奏。军机大臣六员,汉大臣居二,都是浙江人。”

“是啊,皇上待浙江人格外宽厚。”

“那因为浙江是皇上的姥姥家。”蒋赐棨说:”事不宜迟,你赶紧动手吧!”

于是王亶望当夜就去拜访军机大臣梁国治及董诰。这两个人的籍贯,一个是绍兴、一个是杭州府属的富阳,虽然官阶都比王亶望来得高,但却是王亶望的”部民”,所以彼此都很客气;满口应承,第二天就为他代奏。

事情出乎意料的圆满,第二天午前就有一道口谕:”本日据军机大臣代王亶望奏称:’海塘工程紧要,奉旨督办,今已丁母忧,自应解任回籍。但世受国恩,荷蒙重任,恳恩于治丧百日后,自备资斧,在塘专办工程,稍尽犬马之忱’等语,所奏甚属可嘉,着加恩驰驿回籍,料理葬事,百日后即赴浙江办理塘工。”

父母之丧,守制三年;百日后便即居官视事,谓之”夺情”,只有遇到大征伐,身负重任,方可从权,否则便是所谓”贪位忘亲”,为清议所不容。因此,太上皇对此还有一段解释,否则便不符”以孝治天下”的宗旨。

太上皇的解释是:”朕念切民生,不惜数十万帑金,建筑石塘,以资捍卫,必得工程坚固,以垂永久,庶浙民得沾实惠。今王亶望恳请在工专心督办,于工程更为有益,此非王亶望有恋缺之心,亦非朕在任守制之例,实属伊具有天良,能以公事为急,大臣居心,自应如此,君臣之间均可以令天下共晓。至新任浙江巡抚李质颖到任后,专理一切巡抚应办之事,所有海塘工程,伊初到浙江,未能深悉,不必办理,庶彼此不致掣肘也。”

但话虽如此,李质颖毕竟是浙江巡抚,想过问海塘工程,王亶望无法拒绝;事实上,王亶望要采办材料、征用民夫,亦必须透过巡抚衙门办理,自然而然使得李质颖想置身事外亦不可得。于是两人的意见发生了严重的冲突。李质颖根本反对建筑石塘,因为原来用木柴构筑的”柴塘”及最里面的”土塘”,为捍卫海潮的第二重保障,每年仍须花费大笔经费维护修理,既然如此,费数十万帑金建筑石塘,岂非多此一举?

由于所持的理由颇为充分,而且内务府包衣出身的李质颖,由安徽巡抚调广东、再由广东调浙江,办事的才具,素为太上皇所欣赏,因此保留柴塘虽为太上皇的意思,到此亦觉得不便再坚持原意,特召李质颖进京,当面质疑。

召见时少不得要问到王亶望的情形,李质颖面奏,王亶望的家属仍旧住在杭州。这一下坏了,太上皇在指派大学士阿桂与李质颖回浙江,与闽浙总督富勒浑将王、李所见不同之处”秉公确勘,据实奏覆”的上谕后面,痛斥王亶望说:”至王亶望实丁忧之人,朕因一时不得其人,是以令其驰驿回籍,治丧事毕,即至浙办理塘工,原为公务起见,其家属自应即回本籍守制,以尽私情,乃据李质颖奏,伊家属仍住杭州,安然聚处。朕闻之为之心动,王亶望并非无力令眷属回籍之人,似此忘亲越礼,实于大节有亏,为大臣者如此,何以表率属员,维持风教?”

接下来提到王亶望的父亲,曾任江苏巡抚的王师,说他”品行甚正,无负读书,不应有此等忘亲越礼之子。养心殿暖阁恭悬皇祖圣训:有’孝为百行之首,不孝之人断不可用’。朕每日敬仰天语煌煌,实为万世准则;王亶望着革职,仍留塘工,自备资斧,效力赎罪,若再不知自咎,心怀怨望,不肯实心自效,图赎前愆,朕必重治其罪。”

上谕虽然严厉,但看得出来,太上皇仍旧看重王亶望的才干,认为构筑石塘,非他不可。因此,阿桂在浙江虽严劾杭嘉湖道王燧”骄纵不法,行同市侩,民怨沸腾”,奉旨革职拿问,抄出家财值二十余万银子之多,但并未牵连到王亶望;他亦深信,已由蒋赐棨为他设法,钩连上和珅的关系,只要石塘完工,自会开复一切处分,官复原职,甚至回任浙江巡抚,亦不算意外。

那知太上皇在另一件事上又”心动”了,原来这年春天,甘肃回子因新旧派之争,发生动乱,省城兰州,亦几有不保之势;遇到这种情况,太上皇一定用阿桂去平乱,为了扶植和珅,让他有个立功的机会,上谕派和珅带同名将海兰察率领健锐营、火器营精兵各二千人,先入陕甘,等阿桂随后到达甘肃,和珅交卸军务,回京供职。

和珅领兵出京以后,沿路皆有军报,自西安经宝鸡,一入甘肃省境,便遇大雨;太上皇心中便已一动,及至阿桂入甘,复有”连日大雨,行军受阻”之奏,太上皇心头疑云大起,何以甘肃年年都报旱荒,独独今年多雨?降旨命阿桂彻查,王亶望的把戏完全拆穿,于是缧绁龙道,被解到刑部下狱,杭州及平阳原籍的家,亦都被抄了。家属随同进京,住在一家小客栈中,生活困窘,境况十分凄惨。

忽然有一天,有个老苍头到小客栈来求见王太太,道明来意:”我家主人,已经替夫人备好房子,就请搬过去吧!”

王太太愕然相问:”你家主人是谁?”

“夫人搬过去就知道了。”

及至迁入新居,食用诸物,无不具备,还留下五十两银子,告辞而去。此家主人,始终未曾出现;王亶望的长子王裘去探监时,问他父亲才知道就是张四官。

张四官不仅照应了王亶望的家属,对王亶望本人更为周到,每天在刑部”火房”伺候,有如孝子;只是他无法为王亶望打点脱罪减刑,因为案情太重大了。七月初流火烁金的日子,王亶望斩决于菜市口;年长的三个儿子,充军伊犁当苦差,六岁以下的八个幼子,交山西巡抚监管,至年满十二岁,次第发遣。甘肃冒赈案,无一州县官不牵涉入内,为太上皇形容为”奇贪”,凡冒赈银数在二万两以上者共二十二人,一律斩立决,太上皇认为此二十二人都死在王亶望手中,因而又下一道严旨,将王亶望的八个小儿子,移至刑部监狱监禁,及岁发遣,遇赦不赦。

当然王亶望的身后,包括送眷属回平阳,都由张四官一肩挑起这副重任。不过王亶望的眷属亦并未全数回老家,姬妾星散;吴卿怜仍旧是由蒋赐棨经手,转入另一豪门,成为刚由甘肃回京,兼署兵部尚书的和珅的宠姬。

由于张四官的义行,所以吴卿怜不但将他引入和珅府第,而且深得信任;吴卿怜的私房,都交给他经理,张四官为她放债生利,二十年来利上滚利,总数已达八十万两,借据及支取利息的折子与图章,原都由吴卿怜自己保管,如今总算找到机会,可以偷运出去交给张四官处理了。

福寿全归—四

和珅家有十五座库房,逐库清点,非两三个月不能完事,两位亲王跟大学士王杰、刘墉,及署理刑部尚书董诰、兵部尚书庆桂商量,应该如何处理?

“皇上急于要宣布和珅的罪状,查抄如此费事,各位看,咱们该怎么办?”仪亲王指名问道:”蔗林,你是刑部尚书,你倒出个主意看。”

“贪黩只是罪状的一端,现在封了十五座库房,我想拣要紧库房,大致先点一点,再加上账簿上的记载,就可以覆奏了。”

大家都同意他的见解,于是决定先点珠宝库,因为除了珠宝本身的价值以外,必定还有非臣下所能使用的器物在内。果然,光是桂圆大的”东珠”便有十粒之多,还有重达数十斤,连大内都没有的大红宝石。

“即此一端,便是死罪。不过,”一向以识大体为太上皇所称赏的王杰说道:”宣布罪状,不宜着重于此,总以不守臣节之处,按照情节轻重、分别先后为宜。”

“说得是。”仪亲王接口:”大家先列举和珅的罪状,烦蔗林拿笔记下来,再来区分先后如何?”

于是各就所知,纷纷列举,经董诰整理以后,拟定十九款大罪,上呈御前,皇帝亲笔添上一条:”朕于乾隆六十九年九月初三日,蒙皇考册封皇太子,尚未宣布谕旨,而和珅于初二日,即在朕前先递如意,漏泄机密,居然以拥戴为功。”

这一来便成了二十款大罪,接下来是:”圆明园骑马直入中左门,过正大光明殿至寿山口,大罪二;肩舆出入神武门,坐椅轿直进大内,大罪三;娶出宫女子为次妻,大罪四;川楚教匪滋事,各路军营文报任意延搁不递,大罪五;太上皇圣躬不豫时,毫无忧戚之容,逢人谈笑自若,大罪六。”

“太上皇力疾批章,间有未真之字,辄口称不如撕去另拟,大罪七;管理吏户刑三部,将户部事务一人把持,变更成法,不许部臣参议一字,大罪八;西宁贼番聚众抢劫杀伤,疆臣奏报,擅将原折驳回,隐匿不办,大罪九;国服曾有中旨,令蒙古王公未出痘者不必来京,乃故违谕旨,无论已未出痘俱不令来,大罪十;大学士苏凌阿以姻亲,匿其重听衰惫之状,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卿李光云,以曾在其家教读,俱保列卿阶,兼任学政,大罪十一;军机处记名人员,随意撤去,大罪十二;私盖楠木房屋,僭侈逾制,其多宝阁槅段,仿照宁寿宫式样,大罪十三;其坟茔设立飨殿,开置隧道,致居民有和陵之称,大罪十四。”

以下才提到和珅的财产:”所藏珍珠手串二百余串,较宫中多至数倍,并有大珠较御用冠顶尤大,大罪十五;真宝石顶非所应戴,乃藏数十余颗,并有整块大宝石为御府所无者,不计其数,大罪十六;家内银两衣饰等物数逾千万,大罪十七;夹墙藏赤金二万六千余两、私库赤金六千余两、地窖埋银百余万,大罪十八;通蓟地方当铺钱铺资本十余万,与民争利,大罪十九。”最后一款是”家人刘全资产亦二十余万,且有大珠及珍珠手串,大罪二十。”

和珅该当何罪,上谕令大学士、九卿、翰詹科道”悉心妥议具奏”。对于福安长皇帝另有一番指责。

皇帝说他的这位表兄福长安,祖父兄弟世受厚恩,尤非他人可比,”伊受皇考重恩,常有独对之时,若果将和珅种种不法,据实直陈,尤为确凿有据,皇考必早将和珅从重治罪正法。”

退一步言,”即谓皇考高年,不敢仰烦圣虑,亦应在朕前据实直陈,乃三年中并未将和珅罪迹奏及,是其扶同徇隐,情弊显然。如果福长安曾在朕前有一字提及,朕断不肯将伊一并革职拿问。现在查抄伊家资物,虽不及和珅之金银珠宝数逾千万,但已非伊家之所应有,其贪黩昧良,仅居和珅之次,并着一并议罪。”

这道上谕抄传到刑部火房,正是元宵佳节。和珅倒是早想通了,必死无疑,绝无侥幸求免之心,但看到抄送进来的上谕,却不免惊惧,因为照罪状来说,必照”大逆律”来议罪,应该”凌迟处死”,即便皇帝开恩减一等,亦是”斩立决”。这身首异处的一刀之罪,如何消受?再想到绑赴菜市口,百姓围观笑骂的光景,更有不寒而栗之感。

“怎么办?”他绕屋彷徨,不断自问;心里一直在想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雍正朝的年羹尧,一个乾隆朝的讷亲,都曾位极人臣,宠衰被诛,前者赐令自尽,后者封刀交侍卫,斩于军前。如今皇帝对他,会照那个例子处置?

一直想到半夜里,和珅终于作了一个决定,自己上奏,乞恩赐帛。于是唤醒已经入梦的彭华,安排笔砚,动起手来,刚写得”罪臣和珅”四字,听得门上剥啄作响,接着”呀”地一声,房门被推了开来,出现了管火房的差役。

“中堂!”那差役打个扦说:”三更天了,上头交代,请中堂熄灯安置吧!”

监狱中,入夜只有甬道中豆大的数盏油灯,勉强照明,囚房中一片漆黑;火房虽与囚房不同,但到半夜还不熄灯,也是件说不过去的事。和珅很明白,如今的身分与正月初八以前,有天渊之别,能受差役这一声”中堂”的尊称,已很难得,若不知趣,便要自取其辱了。

“好,好,”他连声答说:”我马上就睡。”

一熄了灯,只见窗外一丸冷月,才想起这天是元宵佳节。回忆去年今日,陪着皇帝在圆明园”山高水长”奉侍太上皇观赏烟火,当时皇帝做了一首诗,命他和韵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谁想得到今年此日是这般光景?

万千感慨之余,忽然灵机一动,乞恩的奏折,未见得能上达御前,倒不如做两首诗,自陈悔恨,不该负恩,交给和孝公主去向皇帝求情,应该可望落个全尸。

主意一定,凝神静思,总算做成了两首五律,唤醒彭华说道:”我做了两首诗,怕明天记不全。你替我记住。”

“是。老爷念吧!”

“夜月明如水,嗟予困已深。一生原是梦,卅载枉劳神。屋暗难挨晓,墙高不见春,星辰和冷月,缧绁泣孤臣。”和珅慢慢念完,问一句:”听明白了没有?”

“听明白了。不过,老爷,’月’字犯重了。”

“回头再改,我念第二首;今夕是何夕,元宵又一春,可怜此夜月,分外照愁人;对景伤前事,怀才误此身,余生料无几,辜负九重恩。”

“老爷,”彭华又挑毛病了,”‘恩’字十三元,出韵了,要改。”

“没有关系,这个恩字万不能改。”和珅又说:”你明天把这两首诗写出来,交给十公主。你说,我请她代为向皇上求恩,赏我一个全尸。”说完才想起不妥,绞决亦是全尸,便又说道:”你跟十公主说清楚,我求皇上开恩,让我在这里上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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