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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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彭华说道:”出去一趟不容易,老爷还有甚么交代?”

和珅想了一下说:”事情太多,不知道从那里说起?你只跟十公主说: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死而无怨;事到如今,也没有什么放不下的心思了,就只一件,但望公主早早有喜信,能为我留下一株根苗。”

正月十八日一早,熊枚到了刑部衙门,立即吩咐差役:”请提牢厅张老爷来。”

管理监狱的提牢厅主事张远帆应召谒见,行完了礼,开口问道:”昨天内阁已经具奏,和中堂是凌迟处死;福尚书是斩立决。凌迟处死照例’扎八刀’,只有一个刽子手会这项功夫,如今病得不能起床,司里正要来回大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不会’扎八刀’。听说和孝公主替她公公在皇上面前求恩,赐令自尽;福尚书大概改为斩监候。”熊枚问道:”赐令自尽是怎么个规矩,你知道不知道?”

“知道。”

“好!那你就去预备吧。等董大人一回来,大概就要动手了。”熊枚又问:”要不要通知家属?”

“这要看大人的意思。”

“照规矩应如何?”

“没有准规矩。”张远帆答说:”像这种赐大臣自尽的情形,多年不曾有过了。”

“照绞刑的规矩呢?”

绞刑只在监狱中行刑,照例事后通知家属领尸;但也有家属事先花了钱,得知信息,在刑部后面找一座庙,预备棺木盛殓的。张远帆将这些情形说明以后,熊枚即时作了决定,通知丰绅殷德。

到得巳牌时分,董诰从宫中回衙门,也带来了一道上谕,说是”就和珅罪状而论,其压拦军报,有心欺隐,各路军营,听其意指,虚报首级,坐冒军粮,以致军务日久未竣,贻误军国,情罪尤为重大,即不照大逆律凌迟,亦应照讷亲之例,立正典刑,此事若于一二年后办理,断难宽其一线,惟现当皇考大事之时,即将和珅处决,在伊固为情真罪当,而朕心究有所不忍,姑念其曾任首辅大臣,于万无可货之中,免其肆市,和珅着加恩赐令自尽。

接下来是对福长安的处置:”和珅既已从宽赐令自尽,福长安亦着从宽改为应斩监候,秋后处决。并着监提福长安前往和珅监所,跪视和珅自尽后,再押回本狱监禁。”

看到这里,熊枚说道:”福尚书的命保住了;这等于’陪斩’,向’陪斩’必蒙恩赦。”

“原是警惕他的意思。”董诰说道:”十额驸已经知道了,正在准备后事,应该给他一点工夫,我看不必马上宣旨吧!”

“可是,也不宜晚过午时;不然今天无法复命了。”

“请你先交代司里,把复命的奏折先预备好。”董诰想了一下说:”不妨先告诉和中堂,看他临终以前,有甚么话说,酌量叙在复命的折子里。你看如何?”

熊枚是极谨慎的人,认为预先宣旨,等于泄漏机密;亦须顾虑到和珅或许暗藏着甚么毒药,万一为了逃避刑诛,先行服毒自杀,那一来无法覆旨,后果不堪设想。董诰听他说得有理,连连点头,表示同意。

“十额驸呢?”熊枚问道:”和中堂革职拿问,当然革爵,十额驸无爵可袭,是不是加恩另封呢?”

“不,和中堂只革公爵,留他原来的伯爵,由十额驸承袭。”

“其余一案的人呢?如何处分?”

“喏,”董诰拿出一张纸来,”我抄了个上谕的底稿在这里。”

这道上谕,斥革”和党”,第一个是大学士苏凌阿,说他”年老龙钟,和珅因伊系其弟和琳姻亲,且利昏愦充位,难显己才,伊年逾八十,跪起维艰,岂能胜纶扉重任?着即以原品休致。侍郎吴省兰、李潢,太仆寺卿李光云皆系和珅引用之人,李光云现患痰疾,着以原品休致。吴省兰、李潢虽无人列款参劾,但未便幸列卿贰,俱着降为编修;吴省兰着撤回学政,不必在南书房行走。”

除此之外,别无株连,上谕中特别申明:”和珅任事日久,专擅蒙蔽,以致下情不能上达,若不立除元恶,无以肃清庶政,整饬官常。今已明正其罪,此案业经办结,因思和珅所管衙门甚多,由其保举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员,奔走和珅门下,逢迎馈赂、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连及多人,亦非罚不及众之义。朕之本意,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究既往,凡小大臣工,无庸心存疑惧,况臣工内中材居多,若能迁善改过,皆可为国家出力之人,即有从前热中躁进,一时失足,但能洗心涤虑,痛改前非,仍可勉为端士,不致修身误陷匪人,特此明白宣谕,各宜凛遵砥砺,以副朕咸共维新之治。”

“真是皇恩浩荡!”熊枚很兴奋地说:”我这几天一直在担心,彼此攻击检举,甲说乙是’和党’,丙说丁曾行贿,由此启告讦报复之渐,举朝将无宁日,刑部亦将不胜其烦,如今有此一道口谕,澄清一切;’惟在儆戒将来,不复追究既往’,大哉王言!太好了。”

正在谈着,张远帆来回事,说福长安已经提到,请示行刑的时刻。

熊枚看一看表说:”刚交午时,就动手吧!”

“不!”董诰吩咐:”先去看一看,也许和中堂正在吃饭,别打扰他这最后的一顿。”

“回大人的话,”张远帆答说:”已经吃过了。”

“既然如此,那就动手吧。”董诰向熊枚说道:”我宣旨;你监视。”

其实不用交代,熊枚也知道,因为临刑一向是刑部侍郎的职掌。当下由张远帆前导,董熊二人一起到了火房。

火房共占三个院落,和珅占的是中间的一座,一共三间房,宣旨自然是在居中间的堂屋。这里本来作饭厅之用,事先由差役将一张方桌抬了出去,和珅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在东间卧室中向彭华说:”时候大概到了!”说着流下泪来,但立即用白布棉袍的袖子拭干,鼻子里悉索悉索几下,将双眼睁得很大,作出生死并不萦心的神态。

“来了,来了!”

彭华的声音犹在,只听外面高唱:”宣旨!”

接着门帘被掀开,张远帆进门打个扞说:”请和中堂领旨。”

和珅点点头问:”预备了香案没有?”

“只预备了拜垫。”

“呃,对!这不是值得庆贺的恩旨,用不着设香案。”

说着,走出门去,只见董诰面南而立,熊枚及数名司官,在西面雁行站班。宣旨之前,不叙私礼,和珅径自走到拜垫前面跪了下来。

董诰便朗声宣道:”大学士和珅种种悖妄专擅、罪大恶极,大学士九卿文武大员翰詹科道等,奏请将和珅照大逆律凌迟处死,着加恩赐令自尽。钦此!”

熊枚在一旁接口唱道:”谢恩!”

于是董诰避到一旁,和珅很吃力地爬了起来,由彭华扶掖着,重新又行三跪九叩的大礼,望阙谢恩。

“和中堂,请先稍息。”董诰作个揖说;”如果有甚么话,我可以代奏。”

“承情,承情!”和珅还以一揖:”两位请里面坐。”

揖客入西图书室,权当客座;董诰、熊枚抬眼一看,都不免惊异,火房原是为有罪入狱,而尚未定谳的犯官所准备,等于在”诏狱”中的一个”下处”,自己可以开火,故名”火房”,只要把差役敷衍好了,将姬妾送进去侍寝,都是瞒上不瞒下的事。

但那都是案情牵连甚广,非数月不能了结,才会布置成一个”下处”,倘或案情明确,牵涉不深,只要住个七、八天,过堂两三回,那便有如投宿逆旅,行李太多,徒然费事。和珅下狱,决无生理,而且交付廷议定罪,由大学士召集,定例三天之内,必须覆奏,取旨遵行,前后不出十天,和珅的火房,只是通往黄泉路上小作逗留的客舍,不道布置得如此富丽,雅木桌子上铺的簇新细竹布,一个通身碧绿的四格翡翠笔格,上搁大小不等牙管与湘竹管笔各二;一方大号端砚;白玉水盂;水晶镇纸;下面押着一迭木刻水印”嘉乐堂”字样的笺纸;另有一个置于桌上的小楠木书架,放着五六部书,看样子是诗文集之类。

那张书桌是方桌,临窗而设,三面设座,和珅摆一摆手,管自己在进门的那张蒙着白羊皮椅套的骨牌上坐了下来。

“刚才叫我’和中堂’,实在受之有愧。今日之下,该我称两位为’大人’才是。”

“那里、那里!”董诰说道:”此刻只叙私礼,不及其他。”

“是极,是极,我称你蔗林,你叫我致斋。”说到这里,和珅停了下来,面色一时凝重、一时忧伤、一时又像有些愤懑,最后说道:”蔗林,你问我甚么话可以代奏,请你面奏皇上,和珅悔之已晚,尤其是最后一着之错、满盘皆输。蔗林,我晚死了半个月,早死十五天,我不但不会家破人亡,或许还会优诏褒奖,不,”他紧接着自我修正:”这么说,未免言之过甚;但以今上之仁厚,对我既往不咎,是不算奢望。”

“喔,”董诰极好奇地问:”你是说最后错了那一着?”

“太上皇大殓之后,我在初三晚上,应该服毒殉主。那一来,你想呢?”

董诰一楞,朝中虽都知和珅必败,也设想过他如何求免,一般的看法,都倾向于和珅将会以报效川楚军费为名,献出巨额家财,加上和孝公主的求情,或可得免死罪,却谁都没有想到他曾有此打算,所以董诰一时亦未能评估他的想法的得失。

但稍为多想一想,不由得便为和珅深惜,他想到了一条无上善策,竟不能毅然而行,莫非真是昔人所说的:”千古艰难唯一死,伤心岂独息夫人?”

“和中堂,”他仍用尊称:”我真为公扼腕,一念犹豫,致有今日。正月初三那天,我公以受上皇逾分深恩,愿侍上皇于天上为名,仰药自裁,大臣殉主,事所罕见,则以皇上之纯孝,决不会再念前恶。”说到这里,董诰有些激动了,”和中堂当时若能就商于下走,我必力赞其成,尽心为和中堂拟一通遗折,自信纵无’优诏’,亦必有’温谕’。”

董诰还有些话没有说出来,如今廷议照大逆律拟罪,皆因二十款大罪,已为和珅自认,如果此身不在,死无对证,皇帝决不会先行宣示罪状;因为他与戴衢亨在上书房的”苫块”上承旨时,皇帝一再忧叹:”这一款恐怕有伤先帝的知人之明。”皇帝要去和珅,主要的是非此不足以整饬军务,澄清吏治。至于民间有一句流口辙:”和珅跌倒,嘉庆吃饱”,并非皇帝所看重之处;如在遗折中陈明捐献家财,报效军需,以及请将赐第缴还,得遂庆郡王之愿,那就更易博得皇帝的有心包容了。

而且由于死无对证的缘故,和珅便有许多不当的举措,可诿之于太上皇的授意,只以奉行不善,或误会了太上皇的意旨致生咎戾,为此自辩,较能博人同情。同时太上皇宾天,亦是”死无对证”,所以有些错失,只要言之成理,不怕拆穿谎言,如皇帝最痛恨和坤任意积压军报,”报喜不报忧”,便可以太上皇高年,不敢忧烦圣虑之论,论太上皇指授方略,万里咫尺,有如明见,必能得胜,诸将偶有一时之挫,兵家常事,故而暂时搁置,俟捷报到后,方始奏陈,先忧后喜,终归于喜,非粉饰可比。

而皇帝亦就得以据此训诫带兵大员,当初军机大臣报喜不报忧,纯为仰念太上皇高年,不渎陈拂逆之事,决非包庇前方将领,自今以后信赏必罚、实事求是,一样能收整饬之效。

“唉!”和坤懊丧欲绝地重重顿足:”‘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自作孽,自作孽,自作孽!”

他念的两句诗,是吴梅村在顺治十年,以江南总督马国柱的举荐、苦辞不获,被迫就道,北上出仕清朝,”过淮阴有感”作七律两首,其第二首的结句,一般的解释是,”淮王”指明思宗,”旧鸡犬”则为自况,意味悔不早从旧主于天上,以致有今日的失节。董诰想不到和珅竟还能引喻吴梅村的诗,便不假思索地念了其上两句:”浮生所欠只余死,尘世无由识九还?”这是说,尘世从无九转还魂的仙丹,人总是要死的。当死不死,自贻伊戚。这是解释”不随仙去落人间”的缘故,自悔之意,十分明显。

话一出口,董诰才想到,拿和珅与吴梅村相提并论,未免可笑;除了自悔”不随仙去”以外,无一相似,即便是不死的原因,亦大不相同,当甲申之变,吴梅村正在江苏太仓原籍,明思宗煤山殉国的消息,到达江南,吴梅村攀髯无从,号恸欲自缢,为家人所觉,其母朱太淑人抱持泣曰:”儿死其如老人何?”不死亦有迫不得已之故,与和珅的为了贪恋富贵,能”攀髯”而不攀,岂可同日而语?

转念到此,董诰颇为失悔,人已将死,而犹责其何不早死,未免有欠厚道。谁知和珅的反应截然不同。”蔗林,”他轻拍一下桌子,”你这话正是搔着了痒处,我欠太上皇跟皇上的,只是一死;早死没事,不死就甚么罪名都加到头上来了,要不然怎么杀一个大学士呢?”

这话不免令董诰反感,彷佛是说”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以他刑部尚书的身分,尤其不能接受,但此地此时,又何可与辩,只报之苦笑而已。

“蔗林,如果皇上问起我最后说了甚么话,你就说’我欠太上皇跟皇上一死’这句话好了。”

“和中堂,”董诰仍用尊称,”我留熊侍郎在这里伺候,我可要告辞了。”

等他站起身来时,和珅已握住了他的手,”蔗林,我跟你辞行。”说着,已跪了下去。

董诰亦急忙屈膝,生离死别,判此顷刻,对拜起身,四目凄然;董诰强自笑道:”和中堂见了太上皇,为董诰代请圣安。”

这是无可慰藉之中想出来的一句话,但居然真的发生了慰藉的作用,和珅脸上的表情,忽然变得很微妙了,可以说它是孙儿渴望一亲祖父的孺慕;也可以说它是受屈者渴望获得抚慰的期待,总之,在此一刻,可猜想到他的视死的心境,浩然如远游之还乡。

“蔗林,”和珅再次握着董诰的手,平静地说:”咱们来世再见,但愿仍能共事一主。”

“但愿,但愿!”

和珅还想再说甚么时,张远帆掀帘探头,大声说道:”和中堂,吉时到了!”

“好,好!”

董诰知道迁延得太久了,趁他松手时,一闪而出;和珅却表现得更从容了,但徐步踏出门槛,只见屋梁正中悬着一条白绸带——这便是所谓”赐帛”;但使得他变色的是,看到了跪在一侧的福长安,双手撑地,闭目垂首,和珅显得有些踌躇,彷佛打不定主意,是不是应该打个招呼作为诀别。

“和中堂,”张远帆打个扦说:”早升天界。”说完,向一个差役使个眼色,两人掖着他,踏上一张骨牌凳,差役扶住他的身体,身材极高的张远帆,一伸手将白绸圈套,套入和珅的颔下,直抵咽喉,看看妥当了,伸出右足,踢掉凳子,那差役将手一松,和珅的身子微微晃了几下,静止不动。

“哇——。”窗外的彭华噭然一声,彷佛为和珅在黄泉路上喝道。

白云深处—一

皇帝为了不愿担负刻薄的名声,本乎”罪不及妻孥”之义,指示对于和珅的家属从宽处理,虽由刑部会同顺天府暂加管押,但只要有家属具领,并经切实查明,并非冒名,皆可释放;和珅的宠姬美婢,半个月中散去了一大半,有的回家、有的改嫁、有的先搬了出去,徐作别图,都可以照自己的意思行事,只有长二姑与吴卿怜不能。

因为当和珅被逮,料其必死时,便有人在议论他的身后,最受人瞩目的,便是他的爱姬长二姑与吴卿怜的动向,大多数的看法,这两个人应该追随故主于地下。

然而持此论调的人,各有各的理由,亲近和珅的人,认为他的下场如此之惨,如果生前得宠的长、吴二人,还有点良心,应该殉主,稍慰故主于泉台;有的则是为她们本身设想,翰苑中人颇有似白居易者——唐朝尚书张建封殁后,归葬洛阳,他的爱妾关盼盼,仍住徐州张尚书旧第中的燕子楼,十五年未嫁,而白居易认为他应如绿珠之殉石崇,作了两首诗说:”今春有客洛阳回,曾到尚书墓上来,见说白杨堪作柱,争教红粉不成灰。”第二首讥刺的意味更重:”黄金不惜买娥眉,拣得如花四五枝,歌舞教成心力尽,一朝身去不相随。”关盼盼得诗,怏怏数日,绝粒而死。

还有种人,纯为自己的安危祸福打算,这些人都曾以不光明的手段,从和珅那里得到过非分的好处。

虽然曾有煌煌上谕:”和珅所管衙门本多,由其保举升擢者,自必不少;而外省官员,奔走和珅门下,逢迎馈赂,皆所不免,若一一根究,连及多人,亦非罚不及众之义”,一概不复追究既往。但有深知内幕的长二姑与吴卿怜两名活口在,总是件不能叫人放心的事,即令无身家之祸,丑闻传播,亦觉难堪,所以到处鼓吹,长、吴二人宜殉主报恩。

这股压力越来越沈重,逼得长二姑与吴卿怜有非死不可之势。长二姑倒还想得开,表示”如果大家都觉得我应该死,死了也就算了。”

但吴卿怜却不这么想,第一,王亶望比和珅待她更好,不殉王而殉和,有欠公平;第二,不殉于前而殉于后,毫无意义,犹之乎世间没有为再醮之妇建贞节牌坊之理;第三,她是真的不想死,后半生衣食无忧,又无羁绊,大可自由自在,好好享点清福,庶几不负才貌。

在坐困愁城之中,吴卿怜亦有托诸吟咏,以为排遣,想到就写,想不下去就搁笔,有时半首,有时一句,并不刻意成吟,十天以来,陆陆续续也做了好几首七绝,第一首是惊闻查抄之信:”晓妆惊落玉搔头,苑在西湖十二楼,魂定暗伤楼外景,池中无水不东流。”

回忆在王亶望所筑十二楼中,查抄之时,恰在中饭时分:”香稻入唇惊吐日,海珍列鼎压尝时,蛾眉屈指年多少,到处沧桑知不知?”不过由往及今,二十一年恩宠不衰,毕竟还是和珅情重;富贵亦是新胜于旧:”缓歌慢舞画难图,月下楼台冷绣襦,终夜相公看不足,朝天懒去倩人扶。”懒是因为腿软,她还记得有一回简直扶都扶不住,后来有人说了一个单方,活杀一条黄狗,硬生生将狗皮剥了下来,裹在腿上,才能勉强进宫。

“村姬欢笑不知贫。”第四首只写得一句,便搁下了;这天是正月十六,她只听彭华说:前一天元宵,和珅在狱中做了两首诗,请十公主拿进宫去,代为向皇帝求情,赐令自尽。到了下午十公主府的郭嬷嬷来了,她猜想必与此事有关。

这郭嬷嬷是和孝公主的乳母,现在是公主府中的总管嬷嬷,权威甚大;吴卿怜自然以礼相待,奉之上座,献茶以后,先问公主安好,然后很委婉地动问来意。

“唉!”郭嬷嬷未曾开口,先重重地叹了口气:”会有好事儿吗?吴姨太,说真个的,我真不想来,可是十公主交代的话——,唉!”

“是。”吴卿怜怯怯地问说:”十公主有甚么吩咐?”

郭嬷嬷不答她的话,只说:”吴姨太,我先给你一个信儿,皇上开恩,赏了中堂一个全尸。”

“喔!”这在意中,而且也算好事,但吴卿怜不能不作出悲伤不胜的神情,擦一擦眼睛怔怔地望着她,等候下文。

“大概就是这一两天的事。吴姨太,”郭嬷嬷急转直下地问:”十公主让我来问你,中堂过去了,你有甚么打算?”

“我——,”吴卿怜说:”这半个月,乱糟糟的,那里有工夫来替自己打算?”

“十公主倒替你打算过了。”郭嬷嬷沈吟了一会,毅然决然地,”嗐,我也不必花说柳说了,干脆把十公主跟额驸的意思告诉你吧,你跟二太太两位,得为中堂留个体面。”

吴卿怜的一颗心蓦地里往下一沈,这不就是要她殉节吗?但她很沈着,定定神装作不解地问:”十公主跟额驸的意思是——?”

“吴姨太,你这么聪明的人,难道还想不明白。”

“我确是不明白。”她掌握机会又说:”郭嬷嬷,你刚才说,十公主问我有甚么打算,我一直没有想过,这会儿倒想到了,我打算长斋绣佛,黄卷青灯,了此残生。”

郭嬷嬷听得一楞一楞地直翻眼,”吴姨太!”她问:”你倒是说的甚么呀?”

“喔,”吴卿怜说:”我是说,我以后只是念经拜佛,修修来世。”

“原来吴姨太是打算绞了头发作姑子。是吗?”

“也不一定要绞头发,带发修行也是有的。”

“喔,”郭嬷嬷仔细打量着吴卿怜,神情很怪;好一会才问:”吴姨太今年三十刚到吧?”

“郭嬷嬷说笑了,我在这里就待了廿一年了。我今年三十七。”

“看上去最多三十岁,头发还是那么黑;皮肤还是那么白。吴姨太,”郭嬷嬷停了一下问:”妳到底是甚么打算呢?”

这是不相信她会长斋供佛;吴卿怜微感不悦,因而默然不答。

“吴姨太,你如果真的是这么打算,我敢说,你一天都不得安宁。这么个大美人,手里总也有不少私房,谁不想人财两得?媒婆会把门都踹烂了。”

“我不理她们就是了。”

“由不得你不理。”郭嬷嬷说:”我老实说一说十公主的意思,你要走,就是空身一个人,甚么也不能带,若是你替中堂留个体面呢,那就甚么都好说!”

吴卿怜不作声,要她亲口说一句愿意殉节,无论如何于心不甘;若说照和孝公主的意思,孑然一身、飘然远引,又觉得近乎绝情,所以心头千回百折,无法委决得下。

“我话传到了。”郭嬷嬷站起身来说:”我先去看一看二太太,明天再来听信儿吧。”

等她一走,吴卿怜将彭华找了来说:”你赶紧去找张四官,把我的情形说一说。看他有甚么好主意,马上回来告诉我。”复又加了一句:”事情很急,一定得有准主意。”

彭华这一去,久无回报,到得二更时分,丫头来报,彭华回来了。

“叫他来。”

“他在沧浪山房,说请姨太过去,”丫头答说:”那里讲话方便。”

“也好。”

沧浪山房是和珅特为吴卿怜建造的一座院落,专供她苏州的乡亲上京探望住宿之用,在府第的西北角,自成一区,另外开门出大街,在内的通路,只有一条,便是通到吴卿怜后院的角门。

两名丫头掌灯,开了角门,经过长长的甬道,到了沧浪山房,月色极好,照出西边之楹厢房的窗棂中,清清楚楚的两条人影,那是谁?张四官?

不错,是张四官,相顾凄然,但没有工夫去感叹这半个月来的剧变:”法子倒想到一个。”他说:”不过——。”

看他迟疑的神气,吴卿怜知道他是顾忌着下人,便指着南面那间屋子问道:”里面生了火没有?”

“有火盆。”

“咱们到里面谈去。”

围着火盆低声密语,张四官首先告诉她,放出去的款子,大部分都接头好了,陆续在苏州跟扬州两地偿还。至于和孝公主传来的讯息,在他并不觉得意外,因为大家早都在这样谈论了。

“当时我心里在想,你决不能死,你一死,大部分的款子都收不回了,白白便宜了人家,连我都不甘心。可是,你如果不死,回到苏州,亦未必能安安稳稳过日子;除非,你另外再嫁一家有势力的人家——。”

“不!”吴卿怜打断他的话,语气很决绝,”我决不会再嫁。”

“我想也是,’曾经沧海难为水’;那里还有你看得上眼、过得惯日子的人家?”张四官略停一下又说:”不能死,又不能不死,怎么办呢?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办法:假死!”

“假死!”吴卿怜精神一振,”怎么叫假死?”

“那还不明白?看起来死了,其实没有死,不就是假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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