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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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个土财主,很讲义气的,我们有甚么为难的事,找到他一定有办法。”

“是这样一位人物,我倒非见见他不可了。”

张四官沈吟了一会,慨然说道:”好!我先跟他去说一声。”说着,站起身来,就待离去。

“张四官,”吴卿怜拦住他问:”初次见面,又承他好大的情,我该有两样见面礼,表表意思。你说是不是?”

“你有甚么东西送他?”

“我只带了一个首饰箱,拣两样首饰,送他太太,你看如何?”

“他太太死掉了,只有一个十三岁的女儿。”

“那就送他的小姐。”

十三岁的小姑娘,要送甚么首饰才合适?吴卿怜面对着宝光闪闪、五色缤纷的首饰,颇费踌躇,便找了彩霞来商议。

“管她十三岁、十四岁,将来总用得着的。”

说着,彩霞代为拣挑了一支三镶的玉簪、一只珠花、一只蓝宝石戒指,正待再挑一样,凑成四色时,吴卿怜自己看中了一样东西。

“十三岁不也肖羊吗?”

原来肖羊的吴卿怜,有只玉镯,是养心殿造办处的司员特为琢制了送她的生日礼物,上有不同形态的三头羊,寓意”三阳开泰”,选材既精、雕镂尤为精致,她觉得拿来送居停家的女儿,非常合适。

四样首饰选定,彩霞找几张绵纸一一裹好,然后再取一方红缎绣花的包袱包好,拿在手里,随着吴卿怜一起去见主人家。

“这位是刘三爷;这位,就叫吴大姑吧!”张四官这样为他们引见。

刘三爷约莫五十开外,穿一身青布薄棉袍,外套青布卧龙袋;由长衣下襬中看过去,内着一条裹腿的夹袴,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衣服穿得这么少,而且腰板挺直,毫无瑟缩之容,可想而知是个会武的。

“多蒙刘三爷收容,”吴卿怜深深万福,”感激不尽,今天特为来向刘三爷当面道谢。”

“好说,好说!都是一家人,不必客气,请坐。”刘三转脸向张四官说道:”老四,只怕吴大姑过不来这里的苦日子?”

“那里,那里!”吴卿怜接口:”我也是苦出身;再说,这里清静自在,一点也不苦。”

“觉得清静自在就好;尽管住下去,一年半载,住多少日子都行。”

“三哥,我打算让吴大姑挪个地方。”说着,他拉一拉他的凳子,挨近刘三,促膝低语,是一篇长长的话,但第三者只字不可闻。

吴卿怜便趁此时机,打量四周,只见堂屋正中,悬一幅达摩一苇渡江图;两旁一副颜字对联:”因火成烟,若不撇开便是苦;三酉为酒,入能回首方成人。”初看不解所谓,细想一想,方知是劝人摒除烟酒的规箴,”若”字那一撇不往左撇开,便成”苦”字:”入”字第一笔由左往右扭过来,才是个”人”字,吴卿怜心想虽是浅近的拆字格,倒也要点巧思。再看下款署的是:”东鲁刘协之撰语自警”,想来就是刘三了。

“刘三爷贵处是,”吴卿怜等他们谈完了,插嘴问说:”山东?”

“是,我是诸城。”

“好地方。”吴卿怜问:”刘三爷是刘文正一家?”

“我们同族,刘中堂算是我五服之内的弟兄,不过从未见过。”

刘文正便是太上皇早年最赏识的汉大臣刘统勋,官至极品;他的儿子刘墉,是当朝的大学士,便是刘三所说的”刘中堂”。

“怪不得刘三爷一笔好颜字,原来渊源有自。”

刘墉字石庵,写颜字为当代大家,所以吴卿怜顺口恭维了一句;但刘协之却惶恐地说:”不敢,不敢!我跟刘中堂分隔云泥,岂敢高攀?若说颜字,不过临过几天’麻姑仙坛记’,离好字十万八千里都不止。”

接下来闲聊家常,刘三说他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难产去世,但留下一个女儿,小名”阿难”。

“这个名字好!”吴卿怜脱口称赞:”佛经上说,阿难是释迦的堂兄弟,也是他的十大弟子之一。阿难是喜度的意思,你这位小姐,将来一定是有福气的。”

刘三大为惊异,而且出现了肃然起敬的神色,”替她起这个小名,原是为了让她记住,她娘是为她难产而死的;不想暗合着佛经上的故事。”他转脸向张四官说:”吴大姑真了不起,肚子里不知道装了多少墨水!”

“这要问她自己了。”张四官笑着回答。

“那里有甚么墨水?”吴卿怜向彩霞使个眼色,”刘三爷,阿难小姐在那里?”

“小姐是让她姥姥接到山东去了;不然,我早就该让她去见吴大姑了。”

“喔,我带了几样小东西,送阿难小姐玩,现在就交给刘三爷!”接着喊一声:”彩霞。”

等彩霞恭恭敬敬地将小包袱递上去时,刘三不肯接,看着张四官问道:”不知道是甚么东西?”

“反正总是女孩子用得着的东西。”

“不,不!如果是首饰,可万不敢受。”说着,双手飞摇,把彩霞僵在那里,缩不回手去,一脸的尴尬。

于是吴卿怜就只好用眼色向张四官乞情了,”三哥!”他从彩霞手里接过小包,放在刘三身旁的茶几上,”人家是给孩子的见面礼,你就不必多管了。”

“正是。刘三爷这么见外,就不是一家人了。”

“都是一家人”是刘三自己说的话,正好堵住他的嘴,”长者赐,不敢辞。”他说:”等小女回来了,再叫她给吴大姑去磕头。”

“磕头不敢当,不过我倒真的想看看她。”

“吴大姑有几位少爷、小姐?”

“没有。”吴卿怜面色凄凉地又加了一句:”一个都没有。”

刘三没有再说甚么,沈默了一会,看看没有话可说了,吴卿怜便起身告辞;张四官另有事要谈,仍旧留在原处。

不一会他回来了,手中持着那个小包袱,转述刘三的意思,饰物过于珍贵,不敢收受。经张四官相劝,只收了那只”三阳开泰”的镯子。

“这还是见外。”吴卿怜不悦地说,”他不肯轻易受人之惠,我亦是如此。张四哥,我不想欠他一个人情,你看应该怎么谢他。”

“吴大姑,你别误会!他为人外冷内热,极有血性;不然,我亦不能把你安顿在这里。他在这通州,有呼风唤雨的能耐;通州又是南来北往的大码头,将来说不定还有倚靠他的时候,你心里对他存了意见,事情就不好办了。”张四官沈吟了一会说:”我倒有个主意,可不知道嫌不嫌冒昧?”

“张四哥,你怎么说这话?你不管冒昧不冒昧,说出来商量。”

“我在想,你跟刘三不妨结个干亲家,阿难生得聪明饯俐,挺可爱的。”

“喔,”吴卿怜怦然心动,”你是说,让阿难给我做女儿?”

“是。”

“他有几个儿女?”

“三个。大女儿已经出阁了,儿子在沧州是北五省有名的镖头’金鎗牛春山’的徒弟。”

吴卿怜点点头,沈默不语,但看得出来,她是很认真地在考虑这件事。

“吴大姑,”张四官怕她为难,特意表白:”我是随便一说,你别以为是我出的主意,怕驳了我不好意思。你要不愿意,咱们那儿提头那儿了,就当我没有说。”

“不,张四哥,正好相反,我很愿意。”吴卿怜停了一下说,”我为什么问他有几个儿女呢?如果只有阿难一个,我是一种打算;既然阿难有哥哥、姊姊,我又是一样打算。不过,就是你说的那句话,可不知道嫌不嫌冒昧?”

“你说,你是甚么打算?”

“他肯把阿难给我,索性让阿难姓我的姓。张四哥,你看这是不是过分了?”

“不算!江湖上这种情形也多得很。我可以跟他去谈;就作为我的意思好了。”

张四官非常热心,立即又去看刘三,到得起更时分,复来叩门;应门的是彩霞,非常意外地发现,彭华跟在张四官身后,两人都是红光满面、神情愉悦,可想而知的,在刘三那里喝了一顿很痛快的酒。

“吴大姑安睡了没有?”张四官问说:”如果睡了,就不打搅了。”

“请进来!”吴卿怜在屋子里应声,先出堂屋迎接,看见彭华便问:”你是甚么时候来的?”

“傍晚。一进门遇见刘三爷,拉在一起喝酒。”彭华紧接着说:”吴大姑,恭喜你啊!”

显然的,他也知道了她收义女的事了;先不答他的话,只含笑问张四官:”怎么样?”

“刘三说:这是意外之喜。不过,他要你看了人再说;已经派人连夜动身到诸城去接阿难了。”

“这个小姑娘我见过,人品,没有话说,吴大姑一定中意。”

“咦!”彩霞插嘴问说:”你怎么会见过?莫非您跟刘三爷早就认识?我们怎么不知道?”

这种语气,倒像疑心彭华隐瞒着甚么,故而质问;事实上她确有此意,因为她觉得刘三形迹诡秘,尤其是在谈到吴卿怜将移居济南时,张四官跟他低声密语;透着有不足为外人道的隐情在内。如今听出彭华似乎早跟刘三有往来,自不免多心了。

“我也是这回才认识刘三爷。”彭华的态度却很从容,”吴大姑决定暂住通州,我自然要请张四爷先陪我来看看地方;那个小姑娘,就是那天看见的,长得很俊,一脸的聪明相。”

“刘三说,”张四官言归正传,”如果吴大姑看得中意,正好了掉他一件心事,将来不但改姓,而且不管海角天涯,跟着你走。他说:有吴大姑这么大的学问,一定能把阿难造就出来。”

这两句话,又激起了吴卿怜无限的兴奋与憧憬。她之不愿从和珅于地下,原以不殉王而殉和,死得无名;但虽说青灯黄卷,忏悔宿业,那种凄凉岁月,能不能捱得过去,自己亦并无把握;如今好了,有个聪明饯俐的”女儿”在膝下,不但日子不难打发,而且也有了希望与寄托,真是可遇不可求的一桩喜事。

一眼看到彭华,不免想起另一桩喜事,”张四哥,”她问:”你预备甚么时候回京?”

“我这回是特地来跟你商量,挪到徐州、还是济南,既然已经决定挪济南,我就得赶紧回京去部署。不过,阿难的事——”

“是啊!阿难的事,你必得在场。诸城到这里要几天?”

“要十天。”

“那就请你十天以后再回京。”吴卿怜紧接着又说:”在这十天之中,我另外还有件事,亦非你帮着我办不可。”

“喔,甚么事?”

“明天跟你详细谈。”吴卿怜转脸问:”这两天有甚么新闻?”

“很多。”彭华答说:”听内务府的人说,府里赏给庆亲王了;十笏园东面赏给成亲王,西面归十公主。”

“喔!”吴卿怜颇感安慰,因为十笏园的胜处,大部分在西面。

“从前跟老爷作对的两位都老爷,如今都得意了——”

这两位”都老爷”,一个是原任陕西道监察御史曹锡宝,上海县人,因为刘全恃势营私,起居服饰无不僭妄非分,曹锡宝决定严劾和珅纵仆为恶;那知事机不密,为他的小同乡吴省钦所知,密告扈从在热河的和珅,得以事先弥缝,刘全将踰制的住宅、车马、衣服,或毁或藏,毫无形迹。

及至曹锡宝的弹章到达御前,诘问和珅,他很坦然地奏请”严察重惩”,因而降底旨命留京办事的王大臣,召曹锡宝面询详情,然后派步军统领带着曹锡宝到刘全家,曹锡宝一看,目瞪口呆,只好自承”冒昧”,部议降官,太上皇知道事出有因,不过查无实据而已,因而加恩,改为革职留任,殁于乾隆五十七年。

这回和珅被诛,刘全亦被抄了家,皇帝想起曹锡宝,特降手诏:”故御史曹锡宝,尝劾和珅奴刘全倚势营私,家赀丰厚,彼时和珅声势熏灼,举朝无一人敢于纠劾,而锡宝独能抗辞执奏,不愧诤臣。今和珅治罪后,并籍全家,赀产至二十余万,是锡宝所劾不虚,宜加优奖,以旌直言。锡宝赠副都御史,其子曹江赠荫生。”

另一个叫谢振定,河南湘乡人,由江南道监察御史,转为兵科给事中,巡视东城,见有一辆蓝呢后档车,在大街上绝尘而驰;心想蓝呢后档车中,坐的必是大臣,上了年岁,自以安稳为重,何以在通衢飚车?于是拦车查看,车中是一个举止轻佻的华服少年,原来是长二姑的弟弟。

问话的时候,长二姑的弟弟,出言不逊,谢振定一怒之下,当街痛责,举火将那辆蓝呢后档车烧掉了。不久,和珅嗾使另一名言官王钟健弹劾谢振定行为乖张;谢振定具奏申覆,但车子已经烧掉了,事无佐证,竟因而革职。不过”烧车御史”的名声,已经传遍京城了。

和珅既败,”烧车御史”特诏复起,调任礼部主事。彭华又谈了好些当年不附和珅,如今都蒙拔擢的故事,其中有个人是吴卿怜所熟悉的,便是由从四品的侍读学士,超擢为从二品内阁学士的英和。

白云深处—四

英和字煦斋,他家是内务府正白旗的包衣,汉姓为石。其父德保,乾隆二年的翰林,他由闽浙总督内调礼部尚书时,正是和珅刚蒙大用之时。及至和珅扶摇直上,德保却很倒楣,因为他以礼部尚书兼署左都御史,管理乐部及鸿胪等,朝会祭典,乐部奏乐不协律,或者百官失仪,御史失于纠参,处分往往落到德保头上。不是申饬便是罚俸,最严重的一次是,”常雩大典”所挂的”天灯”不足数;更衣的黄幄中,所设的坐褥亦欠整齐,奉旨革去顶戴、花翎,革职留任,十年无过,方准开复,而大过不犯,小过不断,以致开复不知何年何月。

不过他有一件很值得安慰的事,独子英和,在京师的贵公子数第一,年少多才,而且是个美男子,为和珅看中了。

和珅有个嫡出的女儿,正室去世,便由吴卿怜照看,有一天和珅对她说:”明天我要请客,客人都是八旗佳子弟;你们在屏风后面看,看得谁好,记在心里,随后告诉我。”

原来和珅是为女择婿;第二天的午宴,是个文酒之会,分韵赋诗,复又联句,至晚方罢。吴卿怜与长二姑一直在槅扇后面细看;到晚来和珅问她们的观感,一致认为穿一件紫缎卧龙袋,戴一顶貂帽的美少年,人材无双。

和珅大感安慰,原来此人正是他所看中的英和,第二天托人到德保家去试探,德保不等来客吐露本意,便即表示,他的独子将来只愿结姻寒族,高门闺秀,不敢仰望。

但也有人劝德保应该结这头亲事;有了和珅这么一个阔亲家,何愁不能开复原官,赏还花翎?至于英和目前虽只是一名举人,但成进士、点翰林,金马玉堂,指顾间事。这些话,德保那里听得进去;只答一句:”人各有志,不能相强。”

这话传到和珅耳朵里,越发生了志在必得之心,他心里盘算,请出天子来做媒人,便是”指婚”,德保不允,便是抗旨,谅他不敢。

谁知德保是内务府出身,当过总管内务府大臣多年,宫中的耳目亦很广,得知和珅出此一着,威力非凡;但亦不是没有解救之法。原来德保夫妇早看中了一位八旗贤媛,是他同年的女儿;但女家表示,非英和中了进士,不谈亲事;到此事急,老夫妇双双登门,见了他的同年,一起下跪求亲,要求即日下聘,他的同年亦知他有此难处,慨然相许。

于是第二天就下了聘礼,而且选定了合卺的吉期。但和珅要请天子作媒人,却不能这么快;一天找到机会,婉转陈请,得蒙允许,召见德保问道:”你有几个儿子?”

“奴才只生一子,名叫英和。”

“娶亲了没有?”

“已聘定一女,是——。”

德保将他亲家的姓名职衔,以及选定完婚的日期,详细奏陈,作媒的天子自然开不得口;这一下,和珅跟德保的冤家,算是做定了。

下一年是乾隆五十四年,元旦朝贺时,有人越班至甬道上行礼,降旨查办,鸿胪寺堂官奏请将排班的引赞官交部议处,并自请处分;纠仪的御史道是蒙古的王公行礼错误,请交理藩院查明议处。上谕痛斥御史不能即时纠仪、诿过于人。德保过去兼署左都御史时,亦曾遇见过类似的情形,结果连带处分,罚俸一年;而这回左都御史无事,反是他这个革职留任的礼部尚书,”系管理鸿胪寺大臣,咎实难辞”而交部严加议处。德保心知是和珅捣鬼,气愤难平,加以忧虑不知何日复遭暗算,更有身家之祸,因而中风不起。身后除蒙赏还花翎、顶戴外,别无恤典。

但和珅却并不因为德保去世而解消仇怨,对人表示:”我不能禁止英和不中进士,但他要想点翰林,叫他趁早死心吧!”因此,这年己酉正科会试;下一年庚戌皇帝八十万寿恩科会试,英和都不下场,以示退避。

到了乾隆五十八年癸丑正科,英和跃跃欲试,但又顾虑和珅未忘前嫌,有意作梗,因而踌躇不决,便有人劝道:”和相的红人吴白华,是令尊在乾隆二十八年主持会试取中的门生,你们是师兄弟,他不会不念师门之恩的,请他跟和相说一声,不就甚么事都没有了吗?”

吴白华便是吴省钦,当初和珅派来作媒的人就是他;进言的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英和亦不愿细言其事,含糊以应。不过这倒提醒了他,德保当过会试总裁五次之多,门生满朝,不妨找一两个交情深厚,而又不附和珅的”师兄弟”去问计。

英和先想找吏部尚书军机大臣董诰,他亦是乾隆二十八年的进士,殿试是二甲一名的传胪。

但和珅耳目众多,董诰的一举一动,亦在他监视之中,以不惊动为宜。想来想去,想到了一个人;此人名气很大,但这几年形同蛰伏,去找他商量,决不致为和珅所知。

这个人名叫钱棨,籍隶苏州,是明朝浙江的商辂以后三百三十六年来又一名”三元及第”,胪唱之日,御制五言排律一首:”龙虎传胪唱,太和晓日暾;国朝经百载,春榜得三元;文运风云壮,清时礼乐藩;载咨申四义,数奏近千言;讵止求端楷,所期进谠论;王曾如可继,达弼我心存。”

这是乾隆四十六年的事,那年辛丑会试正科,德保在”四总裁”中居首,照例会元由他取中,所以钱棨对这位会试的座主,特别有知遇之感。但钱棨的遭遇,与恩师相似,乾隆五十四年在上书房为皇孙、皇曾孙、皇元孙授读时,因为连日不到书房,奉旨革职留任,八年无过,方准开复。这一来不特升迁无望,而且这八年之中,连番正科、恩科,本来以他状元授职翰林院修撰的身分,每一科都可望放主考、收贽敬;这一下,所有的考差都落空,举债度日,生活拮据,英和常有接济,交情特厚。

听他道明来意以后,钱棨略一沈吟,开口答说:”向例覆试、殿试、朝考,三试皆在上等,才能点庶吉士,朝考一关是最要紧的,不过你的情况不同,我以为根本还是在殿试,如果你在鼎甲之列,授职修撰或是编修,朝考就毫无关系了。”

“鼎甲非所敢望,能在’进呈十本’之内,已符所愿。”

“进呈十本,中馆选的亦常在十之七、八之间。只怕他要暗算你,还不在名次高下,而是粘两张黄签子,那就永远跟翰林院绝缘了。”

听得这话,英和不免心惊,原来殿试的阅卷官,名为”读卷大臣”,因为临轩发策,天子亲试,读卷大臣不能在卷子上加任何批语,如果文字不妥,或者违犯功令,如应避讳而未避;写了白字等等,另用黄纸签出,浮贴卷面,以候钦裁。但殿试的大卷子,如果被贴上黄签,视作极大的瑕疵,不独馆选无望,连分发为部员都没分,通常以知县归班候补,要等好几年才能分省补缺。

“和相这几科都奉派为读卷大臣,想来这一科亦不会例外;如果——”钱棨停了一下,忽然问道:”赵云崧的故事,你知道不知道?”

赵云崧就是赵翼,诗名极盛,英和当然知道这个人,但不知道他有甚么故事,可供谈论。

“状元得而复失的故事。”

“喔,”英和答说:”听先公谈过,不知其详,你再谈一谈。”

“是这样的──”

乾隆二十六年,皇太后七旬万寿,又以平定西域、武功告成,特举恩科。这年初春,皇帝奉太后巡幸五台山,启銮以前,私下告诉两名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刘统勋及户部侍郎于敏中,主持三月初的恩科会试。

及至试期将近,在山西接到任军机章京的陕西道御史眭朝栋一道封奏,建议本科应行回避的举子,另派考官加以考试。定制,凡是奉派为考官,不论主考、房考,其亲属包括叔侄在内,均不得入围应试。皇帝先疑心眭朝栋有子弟应本科会试,而又怕他自己得了考差,耽误了子弟的功名;因而特点眭朝栋为房考,并命他开列应该回避的亲族的姓名。

谁知眭朝栋并无子弟应试,倒是查出刘统勋有胞弟、胞侄各一人;于敏中有堂侄一人,必须回避。皇帝恍然大悟,作为军机章京的眭朝栋,完全是为了逢迎长官而有此奏,于是降旨切责,”说刘统勋、于敏中既系军机大臣,而眭朝栋现系军机处行走之员,此次刘统勋、于敏中二人不令随驾,外间已揣测其与典试事,而军机处之人,固不待言矣。况朕向刘统勋等曾面谕及之,眭朝栋岂有不知之理?则其所奏,显属迎合上官,此风断不可长。”

接下来引喻前明师生堂属、党援门户之弊,痛斥为”言路恶习”,将眭朝栋拿交刑部治罪。

对刘统勋及于敏中之是否授意,虽”姑不深究”,但有一段话却是”指着和尚骂贼秃”,上谕中说:”今岁恩科会试,已属格外旷典,臣工得与文衡,已可云宠荣逾分,而更欲为宗戚幸中,是于不知足之中,又加甚焉。号称读书者,宜如是乎?”言外之意,认定了眭朝栋之奏,为刘、于所指使;而免于深究之外,仍有薄惩,刘、于两家应该回避的弟侄,罚停乡会试一次,亦就是下一科亦不准入闱,真是欲速则不达了。

不过,刘统勋的人品,皇帝是信得过的,所以会试以后的殿试,仍派”读卷”;军机大臣中奉派此一差使的,还有个乾隆元年举”博学鸿词”制科,取中一等第一的左都御史刘纶。

命下之日军机领班将二刘找了去说:”自从眭朝栋的案子以后,外面流言很多,去年的状元、榜眼,都是军机章京,就说历科鼎甲,都让军机章京占尽了。今年格外要留意,避免嫌疑。”

“今年赵云崧中了,”刘纶答说:”以他的才气,鼎甲可期,要留意的,也只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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