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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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云崧志不在小,岂但鼎甲,还想大魁天下。”傅恒又说:”我已经跟他说过了,早早死心吧,反正赵云崧的笔路,两公是看惯了的,想来决不会让他漏网的。”

到得殿试以后,照例以前十卷进呈;其中只有一卷,独得九圈。钱棨谈到这里,为英和插嘴打断了。

“慢慢!”他说:”读卷大臣例派八员,怎会出来九圈?”

原来殿试阅卷的规矩是,收掌官以收卷先后,分为若干束,每束十卷,以次分配给读卷大臣;阅卷后,用”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区别高下。然后将卷子留置原处,去看另一桌上的卷子,名为”转桌”,直到转完八桌为止,所以最好的卷子,至多亦只能有八圈,何以多出一圈,岂非怪事。

“这有个缘故,皇上因为这一科是为平定西域而开的恩科,所以加派凯旋班师的将军兆惠为读卷大臣。兆惠面奏,汉文程度极浅,难当衡文之任。皇上告诉他说,你只看圈多的就是好卷子。兆惠’照方吃炒肉’,别人画圈,他亦画圈,别人加一尖三角,他加一尖三角,因此而有个九圈的卷子。”

“这一卷是不是赵云崧的呢?”

“你别打岔,听我往下说——”

当时刘纶特别谨慎,将这本应列为第一的压卷之作,左看右看,端详了好半天,跟刘统勋说:”只怕是赵云崧的卷子。”

刘统勋看完大笑,”你太多疑了。”他说:”赵云崧的字迹,烧了灰亦认得出来。你别忘了,他曾在我家坐过两年馆,他的字我看得太多了。”

“可是,”刘纶又说:”一共两百零七卷,我每一卷都细看了,没有赵云崧的笔迹,那自然是变体了。”

“这话倒也有理。”刘统勋将这一卷细看了一遍说:”赵云崧的文字,一向跅��不羁,才气横溢;不能像这一卷的严谨。”

由于刘统勋的坚持,仍照原次序进呈。向来皇帝先阅卷再拆弥封;这一回亦由于流言甚多,有御史奏请改变制度,先拆弥封再阅卷。拆开一看,”赵翼”之名,赫然在目。

皇帝亦是熟悉赵翼的笔迹的,当时派侍卫向刘统勋传旨诘问:”赵翼拟旨,写的是颜字,何以试卷变了率更体?”

刘统勋只好去问明了赵翼自己再行回奏:”赵翼曾在臣家为西席,爱臣子刘墉的书法,弃率更体而习颜字。这回恩科,臣等为避免物议,相约不以军机章京列入前十卷;赵翼志在鼎甲,深恐见摈,故用变体。臣不识赵翼原习率更体,蒙旨诘问,转询赵翼,始知真相。”

“此卷写作俱佳,你们看得不错,不过。”皇帝问道:”本朝曾有陕西的状元没有?”

“据臣所知前朝有康海,在本朝,陕西尚未出过状元。”

皇帝将第一本赵翼的卷子,与第三本陕西韩城王杰的卷子,反复比较,最后将两本卷子换了位置,第一变成第三;第三变成第一,原应大魁天下的赵翼,一下贬落为探花郎。

“江浙多状元,无足为奇。”皇帝为读卷大臣宣示:”王杰的卷子,已列第三,就给他一个状元,亦不为过。如今西域平定,把陕西人中了状元,是彰偃武修文之义;我的这番不得已的苦心,你们要体谅。”

听完这段赵翼的状元得而复失的故事,英和自然懂了钱棨的意思,”你是要我另学一路字,瞒过和相?”他踌躇着说:”这怕不容易,时不我予;另学一路字,要写得象样,起码也得半年工夫。”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今天是花朝,到四月廿四殿试,还有两个多月工夫,何患不成?”钱棨打开抽斗,取出一封英和写给他的信,凝视了好一会说:”你这笔赵字,实在漂亮,不妨改写苏字,化柔媚为厚重,笔路相近,而面目不同,一定瞒得过人。”

“好吧!我试试看。只怕仍旧会露马脚。”

“万一自己觉得会露马脚,你可记住,卷子千万不能早交,如果是在第一束之内,你会落入三甲。”

英和想了一会,懂了其中的道理。原来为防止读卷大臣各凭好恶任意去取,以及高下其手之弊,所以评等时不准相去悬绝,所谓”圈不见点,尖不见直”,便是评定优劣,只准有一等之差;譬如”尖”为第二等,首阅者位后,以后诸人,高则加”圈”,低则加”点”,如果加”直”,评为第四等,则两等之差即是故意贬低,便有私心。

因此,英和卷子交得太早,而和珅如果奉派读卷,位居首列,第一束的十本分给他以后,识出是英和的卷子,只要加上一”直”,定为第四等,以后诸人就受了限制,至多只能加上一”点”,无”圈”无”尖”的卷子,一定列为三甲,想点翰林就很难了。

如钱棨之教,英和会试获隽以后,殿试大卷子的笔迹,果然瞒过了奉派为读卷大臣的和珅,榜发列名二甲第二十五名;名次虽不算高,占了”旗卷”忒少的便宜,仍能点为庶吉士。

其时和珅是翰林院掌院学士,庶吉士”散馆”能否”留馆”任编修,需经一番考试,掌院学士又可以操纵其间;因此英和是否始终能居清要之地,仍在未定之天。

幸好,掌院学士有满汉二人,汉缺的掌院学士嵇璜,亦是汉大臣的领班,与乾隆皇帝同年,而生日早两个月,嵇璜本于”臣不敢居君之先”,奏请将生日改在八月十三万寿以后。皇帝嘉许他知礼,代定为八月十九日,正好在”花衣期”之后,八十岁那年,皇帝万寿,宰相千秋,而又适逢成进士花甲一周,重赴礼部的”恩荣宴”,热闹极了。

嵇璜是苏州人,清操绝俗,嫉恶如仇,但立身处世,自有苏州人那一套迂回平和的巧妙手法;有一回和珅请他写一副对联,他欣然相许,带了宣纸回宣武门外烂面胡同府第。

第二天嵇璜请了好几个翰林来喝酒,酒到一半,他的书僮来报,墨已经磨好了,嵇璜很不高兴地申斥,正有客在,何以不识进退?客人询问动怒的缘故,听嵇璜说明以后,大家都说:”正要看中堂如何用笔,好偷一点诀窍。”

于是,抬来条案,铺好和珅所备的宣纸,嵇璜卷起袖子,对客挥毫,写好上联写下联,书僮牵纸不小心,将一砚池的墨泼翻在纸上;嵇璜震怒,痛斥不已,直到客人都觉得不好意思,代为求情,嵇璜方始息怒。第二天特地到军机处向和珅道歉,糟蹋了他的好纸。和珅只能付之一笑。

其实书僮泼墨,是嵇璜的授意;所请的翰林,亦都是跟和珅常有往来的,用意在让他们目睹其事,作个见证。嵇璜深知不附和珅,必遭排斥,是件不易坚持的事,所以对英和格外爱护,加意提携,很快地造就了他的名翰林的地位;见此光景,和珅反过来想笼络以为己用,但英和落落寡合,毫不理会。

嘉庆三年二月底举行翰詹大考。这是对翰林是否勤于进修的一大考验,规定翰林院侍讲、侍读学士以下;詹事府少詹以下,凡是官阶未升至三品的翰林,都得应考,不准回避,因此成翰林已久,年龄较长、学殖荒落的,一听翰詹大考,无不发愁;相反地,新进而有自信的后进,则视作喜讯,因为大考亦是三年”京察”以外,另外为翰林加一次考绩。大考名次分为五等,即是一、二、三、四等以外,另列一类”不入等”。一等至多三名,立即超擢;二等亦是高等,通常可升一级,或赏给文玩缎匹等物;三等无荣无辱;四等降调休致;不入等便须革职,不过这种情形极罕见。

由于大考是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举行,和珅在翰林院特为将英和找了去问道:”你在海甸找好了下处没有?”

由于圆明园在西郊,所以凡是官员奉召赴园,都是前一天在海甸觅妥住处,以便第二天一大早进宫;英和觉得为时尚早,不必亟亟,便老实答说:”还没有找,反正只是一晚上的工夫,那里都可以想法子。”

“不然,虽是一晚上的工夫,也很要紧,吃得香、睡得足,养精蓄锐,文思才会泉涌。煦斋,你不妨到我园子里去住;应试期那天,我带你进园,一切方便。”

“是,多谢中堂!”英和请了个安,作为道谢。

“我们世交,无须客气。”和珅又说:”你要早搬来呢,我那里杏花开得正盛,很可以看看。如果为了用功,前一天搬来亦随你便。”

“是。”英和不置可否。

“到底甚么时候搬,此刻说定了它。”

“我,”英和迟疑着说:”前一天去打搅吧!”

“好!到时候我派人来接你。”

英和越想越不妥,回家以后,立即修书一封,专人送到和珅府中,大意是说,原来与同僚约定,在海甸同住,未便爽约,改日专诚到他园子去瞻仰,谢谢和珅的盛意。

英和自忖,这一下冤家结得更深了,谁知不然;大考那天,和珅派了他的听差在大宫门迎接,领着他过了金水桥及”出入贤良门”,在正大光明殿内找了个避风而又透光的角落,代他支好了活腿的考桌,方始离去。

大考照例作赋一篇,五言八韵试帖诗一首,等题纸发了下来,英和先凝神构思,等一篇赋有了大意,然后动手作试帖诗,起了草稿,细细检查韵脚,出韵失粘、诗再好亦将列为四等,丝毫马虎不得。

检点无误,开始作赋,起草到一半,侍卫来发食物,照唐朝”红绫饼”的遗制,发御膳房所制的”大八件”一盒。

应试的翰林都自备干粮;当然是冷食,但和珅却命听差送来一个食盒,里面是热腾腾的一盘”门钉馒头”,一碟酱羊肉;另外有一把已盛了茶叶的瓷壶,听差在设在大殿右廊的茶炉中沏上热茶。在料峭春寒中,只有英和的这顿饭吃得最舒服。

饭后继续动手,起完赋稿,开始誊正,试帖诗刚刚写完,奉派监试的和珅来巡视考场,走到英和案前,含笑问道:”一诗、一赋都脱稿了吧?”

英和抬眼一看是和珅,欲待起身行礼,却让和珅拦住了,顺手拿起他的试帖诗稿细看,看到一半,有个侍卫走到他身边,低声说道:”成亲王请和中堂去谈事。”

“好!”和珅略为迟疑了一下,将诗稿捏紧了对英和说:”我带去细细拜读。”

等他走了,英和突然省悟,和珅此举可能是善意,也可能是恶意,善则是阅卷时看到这首诗,取在一等或二等;恶则以诗为验,有意点落。善意不愿接受,恶意更是不甘被欺,然则唯一的处置之道,就是另拟一首试帖诗。

因为这一耽误,文卷便很迟了,殿廷试士,向不给烛,二月底的天气,白天黑得早,暮霭四合,而他的卷子,还有三行未曾誊清,正在着急时,救星来了。

救星正是和珅,他捧着一管水烟袋踱了过来问道:”完卷了吧?”

“还有三行。”

“别急!”和珅”噗”地一声,吹旺了纸媒,为英和照明,”你的诗很好,这回一定取在前列。”

英和顾不得道谢,聚精会神地写卷子;和珅便一支续一支点燃了纸媒,续到第四支,英和方才完卷。偌大殿廷,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第二天名次揭晓,英和考在二等前列。由侍读升为侍读学士,及至和珅事败,搜检他的在朝房中的文件,开单奏报,皇帝看到了单子上列有”英和大考试帖诗稿一件”,不免奇怪,当年德保拒婚的经过,他是听人说过的,莫非英和不能成父之志,倚附和珅,所以上年大考,先送试帖诗稿,企求拔擢。

为此,皇帝特地召见英和,登下试帖诗稿问道:”是你的原稿不是?”

“是。”

“怎么会在和珅那里?”

“去年二月底,在圆明园正大光明殿大考,和珅奉派监试,对奴才颇为照应,取阅奴才的诗稿,适以成亲王派人邀和珅前往谈事,和珅顺手将诗稿带走。奴才以和珅近年来颇假词色,取走奴才的诗稿,或有凭以为验,取在上列之意;奴才之父,素来不齿和珅的所作所为,奴才岂能受其笼络,因而废原稿不用,另作一首。请皇上调取原卷察看;倘或奴才所言不实,请治以欺罔之罪。”

皇帝果然派人到内阁调取英和的原卷,果然是另一首诗,对英和始终不附和珅,大为赞赏,特旨升英和为内阁学士,原职四品,一下升为二品,是个异数。

白云深处—五

由于吴卿怜曾看见过英和,事隔十年,他那种玉树临风的神采,仍是恍然在目,因此听他的故事,特感亲切,而且也很替他高兴。时已三更,但兴致依旧很好;”还有甚么新闻?”她说,”是该吃消夜的时候了,咱们一面吃,一面谈。”

听得这话,彩霞跟阿莺相互看了一眼,双双出屋,去准备消夜的酒食,彭华想了一下,突然大声说道:”吴大姑,你做的诗,把蒋侍郎的纱帽掀掉了。”

“蒋侍郎?”吴卿怜急急问道:”是蒋戟门?”

“是啊!”

蒋戟门便是蒋赐棨。蒋家是江苏常熟的大族,蒋赐棨的伯父蒋陈锡,以科第起家,官至云贵总督;陈锡之弟廷锡,亦就是蒋赐棨的祖父,为雍正皇帝的宠臣之一,宦途得意,别有因缘。

原来蒋廷锡工诗善画,当圣祖初次南巡时,蒋廷锡以举人被荐,供奉内廷。其时圣祖笼络士林,江南文人召置左右的很多;有的借此招摇,怙权弄势,如高士奇等人;有的为诸王所延揽,如陈梦雷之入诚亲王府。何焯之为皇八子允禩所礼遇。只有蒋廷锡本性安静,循分供职,规规矩矩做个文学侍从之臣。康熙四十二年奉旨与何焯赐进士一体殿试,点了翰林,第二年未曾散馆,即授职为编修。

其时太子被废,诸王暗中较量,觊觎大位;当时被封为雍亲王的雍正皇帝,亦有野心,但心机特深,表面丝毫不露,他的秘诀是独辟蹊径,暗中布置。由于圣祖好西洋天算之学,天主教士,极受优遇,所以诸王皆与西洋教士交往,皇九子允禟的门客,甚至有俄国东正教士。

雍亲王独崇佛教,除了喇嘛以外,府中有一个和尚,苏州人,为东林巨头文震孟之后,法号文觉,恰如明初另一个苏州和尚,本名姚广孝的道衍之于明成祖,”夺嫡”的谋略,都是他一手所策画,雍亲王府不蓄名士,便是他的主张,一则示无大志;再则免得泄密。

另一方面,他劝雍亲王在圣祖左右,密置耳目。蒋廷锡便是很得力的一名”坐探”,因此,雍正即位以后,即蒙大用,他亦谨慎小心,守口如瓶,故能始终获得雍正的恩礼。蒋陈锡于康熙六十年病殁后,查出他在山东巡抚任内,侵蚀公款两百多万银子,部议督追,亦由于蒋廷锡的陈情,减偿一半,别无处分。

蒋廷锡由雍正元年的内阁学士,六年工夫便入阁拜相,授为文华殿大学士,加宫衔太子太傅,雍正七年更赐世职一等都尉,雍正十年病殁,赐谥文肃,恤典极厚,连棺木亦出自内府所颁。

蒋廷锡有两个儿子,长子叫蒋溥,十三岁即蒙雍正召见,雍正七年钦赐进士,下一年中进士、成翰林,入值南书房。及至乾隆即位,亦是一帆风顺,乾隆十年就在军机大臣上行走;十八年当到协办大学士,不久遭遇了一件拂逆之事,胞弟以罪被诛。

蒋溥的胞弟叫蒋洲,乾隆二十二年由山西巡抚调山东,为他在山西的后任严劾,在任贪纵,亏空库款巨万,赴山东之前,命藩司及太原知府,勒派所属,代为弥补;朝廷派大学士刘统勋查办属实,蒋洲正法,但仍须追赃。

蒋溥遭此家门之祸,不能庇护胞弟,心情之恶,可以想见。乾隆亦觉得办得过分了些,因而除了宽免蒋洲完赃以外,特拜蒋溥为东阁学士、兼管户部,又派他主持会试,藉以慰藉,但蒋溥郁郁寡欢,终于一病不起,年纪不过五十刚刚出头。

在蒋溥病重时,乾隆亲临视疾,殁后优加抚恤,最难得的是入祀贤良祠。他有六个儿子,其中有一个叫蒋元枢,据说在台湾发了一笔大财;他在台湾当县官时,与本地一个大丛林的住持,结为莫逆之交,不想有一天接到闽浙总督送来一道极机密的文书,命他立即捉拿这个住持,星夜解送福建省城,倘有疏虞,厥罪甚重。蒋元枢与幕友多方研究,查察旧案,判定这个住持便是多年前横行闽海的江洋大盗,遁入空门,虽未再作案,但一旦被捕,死罪决不可免。

于是蒋元枢邀此住持到衙门里,盘桓数日,始终无法下手,几次欲言又止,始终不敢说破真相;这个住持自然看出来了。

“蒋老爷,”他说:”我看你心事重重。大丈夫做事,落落大方,小家巴气就不对了。”

既然他先提到,蒋元枢便正好吐露心事,”大师,”他说:”有件事,我要做了,于你大不利;不做,于我又不利,所以为难。”说完,出示总督的密札。

住持看完,面色凝重地沈吟了好半天的工夫,方始开口:”蒋老爷,我跟你是前世的缘分,如今亦容不得我退缩了。蒋老爷,如果你不株连大家,我把我这条命交给你。否则,我为了大家,不能不做违反我本心的事;不过,我老实告诉蒋老爷,你手下这点人马,不够看的。”

“当然!当然!”蒋元枢急忙答说:”省里只要你一个人,其他不问,你请放心好了。”

“好!我明天来报到,蒋老爷你如果信不过,我今天就不走。”

“那里,那里,我怎么信不过。你尽管请,明天我等你来喝酒。”

住持告辞而去,召集他手下的头目,俵分财物,劝大家卖刀买犊,从此做个安分良民。第二天下午到了蒋元枢那里,豪饮交谈,一如往日。酒到半酣,有话交代。

“蒋老爷,我从前杀人如麻,如今偿命,也是应该的,不过,你要买一口楠木棺材盛殓我。我已经告诉我寺里的知客了,我住的三间禅房归你处置,禅房的墙壁是银子打的。’千里做官只为财’,我劝蒋老爷赶紧辞了官,回江南去享福;夜长梦多,只怕有人会对你不利。”

“是!”蒋元枢离座一揖:”谨受教。”

第二天启程,坐官船直航福建,一路卧起相共,尊如长辈。到了福州,总督是他的世交,深夜求见,除了”赠金”一事以外,其余据实而陈,请求总督速审速决,勿事株连。

总督倒想照他的意思办,但钦命要犯,必须明正典刑,以昭烱戒。草率从事,对朝廷无法交代,所以仍旧大张旗鼓,亲自审问,但除了直认本人的罪行以外,若问同党,始终只有两个字的回答:”没有。”

不招就得动刑,虽说”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亦真有能熬刑的狠人,上了夹棍,神色自若,夹得太紧,昏死过去,不能不松下来,因为重囚而无口供,当堂刑毙,问官会有极重的处分。

于是闽浙总督召集福建巡抚及臬司来商量,说军机处的”廷寄”中指明,在本省审问明白后,须将此犯护解至京,尚有其他要案究问。如今只有派重兵押解进京,不必再审了。

臬司反对,福州至京城六千里,路上要走两个月,随时随地可以出走,钦命要犯被劫,这个责任太重,不如”请王命”就地处决方为上策。巡抚亦以为是。

所谓”请王命”,便是封疆大吏运用”先斩后奏”之权。本来人命至重,即便皇帝诛囚,亦须经过”秋审勾决”的程序,但有时情况紧急特殊,不能不因时制宜,因而授权地方大员得有杀人之权。授权的凭证,在明朝是”尚方剑”,只授代天子巡方的巡按御史;在清朝用”王命旗牌”,凡是总督、巡抚、掌一省绿营的提督,及统兵驻守要地的总兵,都由兵部颁发”王命旗牌”,旗用二尺六寸见方的一块蓝绸,悬于八尺长的一支朱漆木杆,上有满汉合璧的一个金色”令”字,加盖兵部大印;牌用制枷的椴木,亦就是柚木所制,是直径七寸五分的一块圆牌,亦镌满汉文的”令”字,钉在八尺长的一支榆木杆身铁枪上。旗与牌上都由兵部编了字号,督抚提镇异动移交,除了大印以外,最要紧的便是”王命旗牌”。

这一旗一牌平时供在大堂暖阁的公案后面,请用时,设公案,行大礼,辕门鸣炮,然后决囚,亦是明正典刑。所以此住持毕命之期,阁城皆已前知,法场上人山人海,都是来看热闹的。

其中有一个人,黑面长髯,面对监斩的福州知府,怒目而视;住持一眼发现,扬脸注目,大声喊道:”你过来!”等黑面大汉乖乖地走到他面前,他说:”昨天在监狱里面,我是怎么劝你的?再三叮嘱,回心向善,不准轻举妄动;现在你想干甚么?赶紧走!你别以为我现在就不能杀你!”

黑面大汉跪下来磕头诀别,默默离去、消失在人丛中。须臾辕门炮响,监斩官下令开刀;刽子手身手俐落地完成了”行差”,人头落地,颈项上标起丈把高的血雨,只听四面八方如春雷乍动地一声暴喝。监斩官明知这是老百姓看杀头惯有的习俗,要喊这么一嗓子,才能免晦气上身,却仍吓得心惊肉跳,以为是那住持的徒众鼓噪暴动。

看看事情是过去了,不道住持告诫黑面大汉的那番话,传到了总督耳朵里,下令追究,何以钦命要犯能在狱中与徒众会面?层层下饬,最后由福州府的司狱,带同”牢头禁子”去见臬司,接受质询。

“回大人的话,这个和尚,武功了得,脚镣手铐,对他不管用,有一回,小人拿一条牛筋将他捆住,照样制不住他。小人几个只有哀求他,不要连累大家。”

“那么,你怎么放人进去跟他见面呢?”

“小人那里敢!”牢头禁子没口分辨,”他的徒弟都会飞檐走壁,来无踪,去无影,不知道他们是甚么时候来的。”

“大人,”司狱磕个头说:”卑职查过,他们的话不假。卑职求大人不必再追究,不然,只怕另外会惹出很大的麻烦。”

臬司听出言外之意,不敢多事,悄悄劝总督说:”无事是福,这一案既已出奏,就算结案了,让蒋元枢销差回去吧!”

“这蒋元枢的差使办得很漂亮,应该从优奖叙。”总督说道:”你告诉他,销差回去以后,预备办移交吧,我打算把他调到省里来,另有重用。”

当然,蒋元枢不但不想升官,而且还要求辞官,”多谢制台跟大人的提拔。不过卑职另有私衷,要请列位大人,格外体谅。”他从从容容地说:”那住持平时热心公益,地方上凡有兴作,或者水旱灾荒,劝捐赈济,无不踊跃输将,卑职跟他由公务而建私谊,交称莫逆。这回公事上虽有了圆满的交代,可是愧对故人,良心不安,唯有辞官归田,才能略表疚歉。如果因此而受奖励,岂非卖友求荣?想来列位大人亦必不取。再说,即令卑职腼颜居官,他的徒众也一定饶不过卑职。那一来爱之适足以害之,列位大人亦总于心不忍吧?”

臬司听他说得情词恳切,十分同情;总督认为蒋元枢是个难得的能员,还想坚留,臬司劝道:”‘爱之适足以害之’这句话值得警惕;万一出事,还不止于是他个人的祸福,’戕官’的案情极重,会累及大人的前程。”

“啊,啊!”总督被提醒了,”照此说来,还得派兵保护,等他回到苏州府,才能放心。”

因此,蒋元枢发的这笔横财,是由福建水师护送到了江苏松江府属的浏河海口,复有闽浙总督衙门的公事,咨请江苏巡抚派绿营兵丁,循陆路到达常熟。由于辎重过多,道路侧目,一个小小的地方官,辞官归里,何来如许行李,且劳官军护送?因而流言四起,有各种揣测之词,蒋元枢怕惹是非,就不敢求田问舍了。

不久,蒋赐棨由云南楚雄知府调为京官,回籍扫墓,兄弟俩闭门密议决定,由蒋赐棨出面,买下一座园林,作为蒋溥将来娱老之计,藉以遮人耳目。

这座园林在苏州娄齐二门之间,颇有来历,初建于明朝嘉靖年间,名为”拙政园”,主人是当过御史,在浙江发了财的王献臣;有子不肖,豪赌大输,将它卖了给同里姓徐的富翁。

入清后,拙政园归吴梅村的亲家大学士陈之遴所有;陈之遴获罪充军,家产籍没;其时吴三桂势力方盛,自公家买下此园,给他的女婿王永宁住。三藩之乱,吴三桂亦被抄了家,拙政园改为苏松常道公署,以后苏松常改为苏松太道,道员移驻松江府上海县,拙政园散为民居,逐渐荒凉。蒋赐棨出面买得以后,由蒋元枢经营,改名”复园”,复成苏州有名的园林,春秋佳日,游人如织,吴卿怜就是在逛复园,为蒋赐棨所见,因而归于王亶望。

害得蒋赐棨丢纱帽的是,在进呈御览的吴卿怜诗笺中有这样一首诗:”最不分明月夜魂,何曾芳草念王孙,梁间紫燕来还去,害杀儿家是戟门。”皇帝查问”戟门是谁?”有人说是户部侍郎蒋赐棨,将他引吴卿怜为和珅之妾的经过,和盘托出。皇帝骂一声”无耻”,降旨革职。

“看来倒真是我害了他了!”吴卿怜不胜歉然;复又关切地问:”不知道他以后有甚么打算?”

“蒋侍郎也够了。”张四官接口,”他很会弄钱,和中堂提拔他当’崇文门副监督’去收税,是个日进斗金的差使;他又喜欢玩,正好带着他的四个’线量美人’,回苏州复园去享清福。”

原来蒋赐棨对声色犬马,无一不好;选色好长身玉立的女人,所以买妾时,先用一根线量身高,要够了高度,再论其他,所以他的姬妾,称之为”线量美人”。

“没有那么便宜!”彭华连连摇头,”他的侍郎革掉了,云骑尉的世职还在,皇上已经交代了,等太上皇奉安’裕陵’派他去守陵。当到这个差使,别说唱曲演戏,连朋友都不能上门的。”

“是啊,陵寝重地!”吴卿怜叹口气:”怎么会派了他这么个差使?”

“是内务府的人捣鬼,有意跟他过不去。”彭华又说:”墙倒众人推,京里现在是非很多,最好赶紧离开。”

谈到这里,阿莺来请消夜,山蔬野果,居然也料理出来五、六个下酒的碟子。但张四官却望着三副杯筷,踌躇着不肯落座。

“坐啊!”吴卿怜摆一摆手说。

“咱们,”张四官看着彭华,用商量的语气说:”换个地方去吃吧!”

吴卿怜明白他的心意,是因为身分不侔,不敢跟她同桌,”现在是甚么时候了?还讲那些!”她趁机表明:”我如今是吴大姑,而且是在逃难避世,以后不论在那里,你们都当我是一家人,不光是不论身分,而且也不必讲男女之别的回避。”说着,她自己先坐了下来。

彭华比较放得开,坦然坐下;张四官却还怯怯地有些拘束,直到几杯酒下喉,神态才恢复正常。

“我倒想起来了,”只喝了一碗粥的吴卿怜,放下筷子,问道:”照刘三爷自己写的那副对子,好像烟酒不沾,怎么又陪你们喝丁一顿呢?”

“他是打算戒烟、戒酒。”张四官答说:”烟戒掉了,酒还丢不开。”

“张四爷,”彭华突然问道:”我听人说,刘三爷劝人戒烟戒酒,是打算传甚么教。你知道不知道这回事?”

听这一说,张四官的脸色都变了,”那有这回事?”他连连摇手:”你别听人胡说;自己也别提甚么教不教的话。”

他这种心虚情急,讳言其事的神态,使得吴卿怜大惑不解,而且也很不安,等张四官与彭华辞回客房归寝后,她悄悄问彩霞:”你刚才看到了张四官的情形,为甚么彭华一提传教,他那样子气急败坏?倒是甚么教呀?”

“不就是白莲教吗?”

“啊!”吴卿怜吓得一哆嗦,急不择言地说:”那,刘三爷不就成了’教匪’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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