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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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勒保特保刘清,说他连年从贼营中拔出胁从的良民两万多人,遣散归农,保他有功请加道衔,已得部文、奉旨照准。勒保向他道贺以后,随即派他随副都御史广兴驻达州大营,治理军粮;同时将彭华交刘清差遣。

原来广兴因首劾和珅,而为皇帝所赏识,由给事中超擢为副都御史,他熟于案例、勇于任事;由于皇帝不断听到四川军饷过于糜费的传闻,所以特派他入川整顿,此刻尚在途中。

“彭兄,”刘清说道:”今天我另外得到一个消息,勒大人恐怕要调动了。”

“怎么?勒大人不是打得很好吗?”

“好是好,无奈有人为求自保,不能不先下手为强。”

“这个人是谁呢?”

“前任四川总督福大人——。”

刘清所说的”福大人”,名叫福宁,原任湖广总督,已经调任两江,因为教匪起事,命他仍留湖广剿匪。嘉庆元年四川总督孙士毅病殁军中,诏命福宁接任,以剿贼不力,先夺去他的”太子少保”的宫衔;接下来是革职,并罚银四万两充军饷,另予”副都统”衔,驻达州治理四川军需。

如今听说广兴将入川整顿军饷,这表示皇帝对他深为不满,怕广兴一到,他会革职拿问,因而先下手为强,奏劾勒保大营,月饷十二万,比其他各路多得多,而诸将奢靡无度,兵勇口粮反而时有不继,以致所办之贼,有增无减。这样将责任推在主帅勒保头上,他办粮台的,责任便可减轻,甚至不须负责。

“那末,如果勒大人有调动,谁会接他呢?”彭华猜测着说:”自然是明大人明亮。”

这猜测是合理的,因为他不独是勒保的首席参赞,而且家世贵盛,既为孝贤皇后与傅恒的侄子,又是多罗额驸,也就是皇帝的堂姊夫,无论从那方面来看,都应该是他接经略大臣。

“很难说。”刘清答道:”明大人跟我说过,他生在乾隆元年,今年六十四岁了,打仗到底不宜于上了年纪的人。”

“但愿皇上调他回京去享福。如果是明大人接经略,只怕我要悔此一行了。”

“为甚么?”刘清愕然相问。

“明大人带兵带了一生,如说打个胜仗,都是别人看他是皇亲国戚,帮衬着他。为人颟顸糊涂、易受蒙蔽;他这一生,封爵、革爵;赏花翎、拔花翎;革职降调,乃至于下狱、判斩监候,不知道多少回,只为命好,摔了跟斗总能爬起来。不过,要他来剿匪,决不会成功;跟他的人,也会连带倒楣。我岂不是要悔此一行?””彭老弟,”刘清改了称呼,”你也不必灰心,事在人为,你就不在大营,也可以到别处,立功的机会,随时随地都有。而且接经略的,也不一定是明大人;皇上如果为了剿匪军务,早日收功着想,多半会派额大人来接手。”

勒保之下有两名参赞,明亮以外,另一个便是”额大人”额勒登保。两人的名字相近,但出身、性情大不相同。勒保是满州贵族,他的父亲温福,乾隆三十六年以理藩院尚书,授为定边右副将军,随大学士阿桂讨伐大小金川,本不知兵,又喜欢刚愎自用。部下有个武进士出身的四川提督董天弼,是个人才,但温福轻视汉人,不能重用;进军至木杲木时,命董天弼守后路要隘底木达,只给他两百人,小金川的土司煽动已投降的土番叛乱,半夜由兵力最弱的底木达进攻,董天弼率两百人血战,力竭阵亡,后路震动,官军万余人,运粮的夫子数千人,争相避入大营;温福慌了手脚,竟封锁各处入大营的通路,拒而不纳。土番夺得官军的大炮,对准大营直轰,军心益发涣散,守碉卡的官兵,望风而溃,小金川复又沦陷,温福亦在乱军中,中枪阵亡。

是故短小精悍、善于用智的勒保带兵,深以其父的刚愎为戒,一反所为,寄心腹于将帅,优礼僚属,将士乐为所用,但亦因此在军纪上不免宽弛。

额勒登保的身世不能跟勒保比,他虽姓满洲”八大贵族”的瓜尔佳,但世代都是吉林下松花江采”东珠”的珠户;直到额勒登保,方始从军,以战功彪炳,赐封威勇侯。额勒登保初隶名将海兰察麾下,海兰察跟他说:”你是将材,应该略知兵法。”于是给了他一部书,叫他去读。

这部书不是《孙子兵法》,而是一部满文的《三国演义》,这是太宗特命满洲”儒臣”所翻译的,他自己运用得极其纯熟,尤其是对”蒋干盗书”那一段,周瑜所用的反间计,更有心得。八旗名将,亦多从满文《三国演义》中,学到了用兵御将,力敌智取的要诀。额勒登保自从读此书后,果然成了将材,以正守奇攻为临阵的要领,而且确是从”空城计”中,学到了诸葛亮临危不乱的镇静工夫,矢石从身际飞过,不为稍动。

额勒登保也学像了”诸葛丞相”的威严及重法,所以部下诸将有所陈述,都是躬腰俯首,不敢仰视。不过有功必赏,而且是重赏,所以部下都乐为所用。

“照这样看,”彭华兴味盎然地插嘴:”额大人似乎比勒大人还强些。”

“是的,至少操守过于勒大人。旗营的带兵官都发了财,像额大人那样,每次移防,只有几箱行李的,真正绝无仅有。”刘清挥一挥手,表示结束了这个话题,”闲话少说,彭老弟,广大人还在入川途中,我既然奉命帮他办事,要等他来了再说;目前暂回忠州,你呢?”

“你帮广大人,我帮你,自然跟你一起走。”彭华突然问道:”刘大人,酆都离忠州近不近?”

“酆都是我属下,在州城西南一百里。怎么,你想去逛一逛酆都?”

“是啊!”彭华笑道:”阳世有地狱,不可不去瞻仰一番。”

“好!你到了忠州,我派人陪你去。”

“预备甚么时候动身?”

“鲜大川的事,还没有谈好;明天还要去见勒大人,谈出结果,就可以走了。”

白云深处—八

第二天,刘清去见勒保,谈得并无结果,因为勒保奉到一道严旨说:”太上皇父武功十全,开疆拓土,从未似此次用兵,迟延逗留至三年之久未能成功,当龙驭上宾时,频望西南,似有遗憾。尔等皆满洲世家,上忘祖父旧勋,不思尽忠报国,惟知苟延岁月,军中宴乐,总不尽心;朕若不继成先志,则大不孝矣!使朕有不孝之名,尔等能当罪乎?”词气甚厉,所以福宁的弹章一到御前,祸在不测,调职是一定免不了的,甚么事都要等灰尘落地再谈。

“没有结果,也是结果,等小尤儿一到,咱们就动身。”

“说得是。”

于是等彭华去见勒保辞了行,顺便禀明随刘清先回忠州,等待广兴入川,随即启程南下;由于刘清要顺道视察属县的乡勇,取径与来时不同,所以给鲜文炳的回音,只是写了一封信给邵仲琛,托他转告。彭华亦有信给赵士奇,细叙近况,交由刘清所派的专差,顺便带去。

到了负山面河的忠州,彭华才知道忠州与石砫直隶厅接壤,只隔一条山涧;这又使得他大为兴奋,原来彭华从小住在京师宣武门外的”四川营”,因而习闻秦良玉的故事,仰慕不已,不想无意之中到了秦良玉起兵之地,自然要去瞻仰一番。

“这容易。”刘清答说:”我原就要去拜石砫厅的同知,商量防务,我陪你去。”

石砫厅的同知叫黄德标,以军功起家,赳赳武夫,人极豪爽,一见面便向刘清作个揖,口称:”刘大人!”

“黄大哥,你别骂人了!甚么大人、小人的?”

知州与同知品级相同,所以平时见面,称兄道弟,但黄德标别有说法:”从前加了府衔,还可以打马虎眼,如今加了道衔;三品大员,照规矩一定要称大人的。”

“好了,好了,我先来见一位远客。”

时已正午,引见了彭华,主人置酒款客,席间自然要谈秦良玉;黄德标笑道:”谈到这位英雌,我跟刘大人就好比’会亲’了。”

“这话,”彭华问道:”怎么说?”

“我是秦良玉夫家的地方官;刘大人是秦良玉娘家的地方官,岂非’会亲’?”

“我只知道秦良玉是石砫的女土司,倒不知道她是忠州人。”

“她的父亲叫秦葵,”刘清接口,”是忠州的一个秀才——”

秀才的女儿嫁了石砫宣抚使马千乘。早在明朝万历二十七年,秦良玉就曾随夫出征。以后马千乘为部民控告下狱,竟致瘐死。秦良玉便接领马千乘那个世袭的宣抚司职位,成了四川独一无二的女土司。

这个女土司真是”巾帼英雄”,善于骑射,智勇双全,行军发令,队伍肃然,所部号”白杆兵”。兵器的棍棒中,有一种”白腊杆子”;彭华听人谈过,”白杆”取义在此。

秦良玉不仅智勇双全,而且也是才貌双全,仪容娴雅,兼通词翰,”上马杀贼,下马草檄”,多少儒将,自愧不如,但亦因此,竟没有一个人敢向这个正当盛年的女土司示爱,不是自惭形秽,就是怕她的粉拳绣腿。

“喔,”彭华插嘴,”我听说秦良玉置了好些男妾,有这话没有?”

“我也听说过,只不过听说而已。”

“彭老弟,”刘清发话了,”事涉巾帼,而况又是英雄,这件事不宜深谈,稍留口德。”

“是,是!”彭华赶紧答应着,”请黄大哥言归正传。”

“你知道的,明朝凡是——”

明朝凡是有大征伐,常征召”土兵”助战,泰昌、天启年间,都曾征秦良玉所部援辽。秦良玉一兄秦邦屏,一弟秦民屏,及她的儿子马祥麟都曾随征,秦邦屏且在辽东渡浑河时阵亡。

其时流寇渐起,秦良玉奉旨回川援救,解成都之围,又克复重庆,因而得封”夫人”,授为都督佥事充总兵官;土司的世职,由他的儿子继任。接着又奉旨赴援贵州,她的胞弟秦良屏复又战死,不过她的四个侄子,秦邦屏之子翼明、拱明,秦民屏之子佐明、祚明,都已授职武官,而且官阶不小;明朝待秦良玉不薄,秦良玉感恩图报,亦真个”老当益壮”了。

崇祯二年,也就是清太宗天聪三年十一月,清太宗初次征明,入山海关后,直逼京城;宁远巡抚袁崇焕,率锦州总兵,吴三桂的舅舅祖大寿,率师入关回救,清太宗师法《三国演义》中”蒋干盗书”的故事,使了一条反间计,竟使得崇祯将召入禁城,面议军情的袁崇焕,交付诏狱治罪;祖大寿得报大惊,是夜率所部出关,奔往锦州。

于是,年逾五十的秦良玉奉诏勤王,与她的侄儿秦翼明,率领”白杆兵”两万人,由陆路出”铁马秋风大散关”,粮饷皆出家财自备,一路秋毫无犯,浩浩荡荡直奔京师,驻兵宣武门外。

其时清太宗已退出山海关,京师解围,只京东永平、滦州、迁安、遵化四城尚未收复。崇祯皇帝特为在中海紫光阁原址的”平台”召见秦良玉,慰劳备至,大发羊酒犒劳白杆兵,复为秦良玉写了一首诗:”蜀锦征袍手制成,桃花马上请长缨;世间不少奇男子,谁肯沙场万里行?”

不过这回秦良玉未到沙场,因为奉清太宗之命守永平四城的”二贝勒”阿敏,由于明朝经略孙承宗督师反攻,先后收复迁安、滦州,截击清军,死伤四百余人;阿敏看看形势不妙,不等关外的援军到达,先就在永平屠城,大掠财帛牲畜,由长城的一个名叫”冷口”的关隘,破边墙,遁回辽东了。

崇祯皇帝命秦良玉先回四川,但他的白杆兵还不能撤回,由秦翼明率领。秦良玉的部队都是自己养自己,但在京师,不比边疆,尽有空地可以”屯垦”。

秦良玉为了自筹军费,定了个纺棉花的计画,因为四川的棉花,出在涪江及嘉陵江一带的盆地,白杆兵都会纺棉。

“啊,”彭华又插嘴了,”我明白了,怪不得’四川营’旁边有棉花胡同;棉花头条到九条,其中二条到七条,各有上、下之分,一共有十五条胡同之多,占的地面极大,原来都是当年白杆兵纺棉花的地方。再有一处,为甚么成为凶宅,我也明白了。”

“甚么凶宅?”

“这座凶宅在棉花头条东口路北第一家,离我家不远,听人说,那里从前杀过好些人,所以成了凶宅;想来一定是白杆兵违犯军纪,被砍脑袋的地方。”彭华问道:”秦良玉回到四川以后怎么样?”

“秦良玉入川以后,就没有再出川,明朝要他专门剿四川的流寇。”

“那不是跟张献忠要交手了吗?”

“那是后来的事,先是跟罗汝才交手——”

明末流寇,李自成、张献忠以外,就要数到罗汝才了。崇祯十三年五月,罗汝才会同其他七股流寇,由湖北经三峡入四川,蜀军葛元吉守夔州,飞檄向秦良玉求援,等秦良玉率领已班师回川的白杆兵赶到,汝寇已由巫山登陆,间道占领巫山以北的大昌;罗汝才听说秦良玉在夔州,不敢轻犯,在万山丛中四处掳掠,秦良玉熟悉地形,在流寇西进必经之路的马家塞设下埋伏,一仗杀了他七百人,后又乘胜追击,阵斩流寇头目之一的”东山虎”,生擒罗汝才的副手”副塌天”,而且夺了罗汝才的大纛旗。时逢炎暑,七股流寇无法在深箐密林中扎营帐,只能露宿,不但毒蛇蚊蚋,搅得人无法休息;而且马粪遍地,臭了几十里地,以致人马皆病,可是官军无法歼灭他们。

“这,”这一回是刘清打断黄德标话问:”其故安在?如果官军是由罗思举率领,他一定用火攻,放起一把火;再用强弓硬弩,守住要路,流寇那里还有生路?”

“坏在主帅无知,自己造成部下大将不和。”

“那时是杨嗣昌督师?”

这杨嗣昌是湖南人,他的父亲叫杨鹤,曾总督陕西三边军务,父子二人都负清望,亦都不知兵。崇祯十年三月,丁忧在籍的杨嗣昌奉召入京,崇祯皇帝在平台召见,咨询时事,杨嗣昌书读得极好,口才更佳,大为崇祯赞赏,召见数次,每次都是个把时辰,有所建议,无不见听;自道:”我用你太晚了。”

崇祯用杨嗣昌为兵部尚书,明朝的制度,兵部尚书既掌军政,亦掌军令,其权极重,杨嗣昌又勇于任事,奏请大举平贼,定下”四正六奇”的”十面罗网”之策,四正是陕西、河南、湖广、江北,四处巡抚专防分剿;六辅是延绥、山西、山东、江南、江西、四川,六处巡抚分防协剿,须增兵十二万、增饷二百八十万。其时民穷财尽,军饷都靠”加派”,即是就田赋上附加多少税,因此有田的人,受害无穷,相率逃亡;有人以田为题,用拆字格体裁作了一首五言诗说:”昔为富之基,今为累字头。”还有人将田契丢在路上,如果有路人捡起来看,田主马上上前捉住他的手臂:”好!我的田就是你的了,田契在你手里。”

因为如此,每年要再增饷银二百八十万两,崇祯亦知是一大难事,但他确信杨嗣昌的策略,一定很快地就会见效,所以硬着头皮,下了一道诏书说:”流寇延蔓、生民涂炭,不集兵无以平寇;不增赋无以饷兵,勉从廷议,暂累吾民一年。”

一年以后,杨嗣昌不谈他的”十面之网”了,原因是他错用了一个人;此人叫熊文灿,原籍贵州,移家湖北,在当福建巡抚时,招抚了海盗郑芝龙,得郑芝龙之力,剿平了其他海盗,得以总督两广军务、兼广东巡抚;而且走私发了大财,结交京师权贵及掌权的太监,所以都在崇祯面前说他的好话。

但崇祯不知其人,而且怀疑他夸张战功,因而遣派一个叫何忠的太监,托词往广西采办,去看看熊文灿究竟如何?

到了广州,熊文灿自然送了极重的一笔程仪,而且留他多住几日,天天以盛宴款待。有一天谈起中原流寇四起,天子寝食不安,已有酒意的熊文灿,拍着桌子骂道:”都是一班误国的饭桶!如果是我督师,怎能让鼠辈猖狂?”

何忠一听这话,当即站起身来说道:”老实奉告,我不是往广西采办,而是奉旨来看熊大人的为人,熊大人真是稀世之才;非熊大人不能剿灭流寇。”

熊文灿大悔失言,酒也吓醒了,想把话拉回来,说要多少兵、多少饷;兵部、户部一定不许,兵饷两缺,何能办贼?

“没有关系。”何忠答说:”我见了皇上,代熊大人请求。皇上如果准了,熊大人就不能辞了。”

熊文灿词穷,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何忠回京,恰好杨嗣昌正在物色人材;他有一个至交,詹事府正姚明恭,是熊文灿的儿女亲家,听说熊文灿有意出任艰巨,便向杨嗣昌推荐,而且说他有”内援”,一经奏请,决无不准之理。

杨嗣昌大喜,即日举荐;崇祯有何忠先入之言,拜熊文灿为兵部尚书兼右副都御史,总理河南、山西、陕西、湖广、四川五省军务,”三正两辅”都托付给他了。

熊文灿受命后,上奏请将公认为精锐的左良玉一军六千人,归他指挥,又在广东招募了两千人,带到河南。路过庐山时,去看他的一个法名”空隐”的方外之交;空隐一见面就说:”熊公,你大错特错了!”

“喔,请教。”

“熊公,你自己估量,你的兵能不能制贼死命?”

“不能。”

“你的部下有可以信任,不必你指挥,就能独当一面的没有?”

“那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两件都是没有把握的事。”空隐说道:”朝廷因为你的名气大,才重用你;既然重用,期望必高,爬得高,跌得重,你如果不能平贼,只怕首领不保。”

熊文灿楞住了,崇祯杀大臣是有名的,空隐的话不是吓人。想了好半天问道:”招抚如何?”

“我料到熊公一定会用’抚’之一策。不过流寇不比海盗,你要慎重!”

因此,熊文灿取道安徽入河南,刚到安庆,即派人招抚张献忠;他愿意受抚,但所部在与河南交界的湖广襄阳府谷城县,只有一万人,而要十万人的饷,熊文灿居然亦给他了。以后又招抚盘踞在南阳一带的罗汝才等共十三家,编为九营,集中在襄阳以西的郑县、均州等地。

原来为了剿灭流寇而加派的民脂民膏,反而养肥了流寇;到得崇祯十二年五月,张献忠复又反叛,于是九营皆反,四处流窜。

崇祯得报大惊,一面下诏逮捕熊文灿;一面特旨派杨嗣昌督师,赐尚方宝剑,诛赏皆得便宜行事。

崇祯于杨嗣昌九月初出京以前,赐宴、赐帛、赐御制”赠行”诗。九月底到了襄阳,立即逮捕熊文灿派兵押解进京;熊文灿应了空隐和尚的预言,”首领不保”;他的至亲姚明恭已经入阁拜相,千方百计想救他,未能成功,第二年九月绑赴菜市口,一刀斩讫。

其时杨嗣昌的境遇比他也好不了多少。他从逮捕熊文灿以后,召集诸将及”四公子”之一方以智的父亲、湖广巡抚方孔照等,在襄阳誓师,并用永州推官万元吉监军;起初打得很好,张献忠复又请求招抚,杨嗣昌不许,张献忠只好从王昭君的家乡秭归一带的万山丛中,遁入四川,左良玉乘胜追击。杨嗣昌的原意,将流寇撵到四川,封锁”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任其自生自灭,怕左良玉一追,反将张献忠逼回湖广,所以下令勿追,但左良玉不听,追到川东达州境界,大破张献忠于玛瑙山,斩贼将十六人,流寇死在涧谷中的,不计其数,张献忠的妻妾,亦皆被擒。

这一场大胜仗,破坏了杨嗣昌的计画。他初到湖广时,重用左良玉,奏请授为”平贼将军”,但左良玉跋扈难制,便私下许了战功次于左良玉的陕西总兵贺人龙,代左良玉佩”平贼将军”印。那知左良玉以玛瑙山之役,反加了太子少保的宫衔,何能夺他的将军印?所以杨嗣昌对贺人龙说:”这件事一时办不成了,以后再说吧!”

由于杨嗣昌的失信,贺人龙大为怀恨,将经过情形告诉了左良玉;可想而知的,左良玉对杨嗣昌越发不满了。

其时张献忠率残部逃回湖广边界,在乱山中被困,补给不继,苦恼万分,后来有人献计,用掳掠来的珍宝,贿赂左良玉,当然还有一番说词。

这番说词是:杨嗣昌看重你是因为有张献忠在,你的部下军纪不佳,倘或没有张献忠,以杨嗣昌的作风性情,你就岌岌可危了。

养寇自重,本就是明朝将帅的惯技,左良玉觉得这话有道理,因此连营百里,围而不攻。张献忠得以复由湖广入川,与罗汝才合流。杨嗣昌因为流寇已汇聚在川,因而由襄阳沿水路往西,亲自督师,但诸将既难约束,而京营及云贵湖广的士兵屯聚山谷,为炎暑瘴毒所侵,病死的十之二、三,”开小差”的亦复不少。同时山河残破,关塞萧条,大旱缺粮,易子而食,无足为奇,饥民亦成了流寇,到处告警,驻扎重庆的杨嗣昌迫不得已,下令赦免罗汝才的叛乱罪;如果投降则奏请授予官职。不过张献忠不赦,如果有人能持张献忠首级来献者,赏银一万,并奏请封为侯爵。

那知第二天早晨起来一看,自大堂至厕所,到处题着这么一行字:”有斩督帅来献者,赉白金三钱。”

这个玩笑开得杨嗣昌面无人色,紧急檄调贺人龙一军入卫。贺人龙置之不理,而且传说他的部下都不愿在川,纷纷要求回陕西去保卫自己的家乡;杨嗣昌便跟他的督军万元吉商量,该如何处置当前棘手的局面?

“我看猛如虎骁勇善战,而且赋性纯朴,极负责任,大可重用。”

这猛如虎是蒙古人,积功升为蓟州镇总兵,因案革职;杨嗣昌奉旨督师时,听人谈起猛如虎是一员勇将,便将他带到四川。如今听万元吉保荐他,当然要重用,擢升他为”正总统”,也就是说临阵以他为前敌总指挥。

于是万元吉与猛如虎商定进取的方略。其时张献忠所部屯聚在四川中部迤南的安岳一带,由猛如虎指挥左良玉的部卒,守住绵州各地的要害;而万元吉在绵州与安岳之间的射洪、蓬溪两地设伏,绵阳的正兵无非虚张声势,以守为主;万元吉这一支奇兵,才是歼敌的主力。

那知张献忠不上当,往南逃向川南的内江,官军由北南进,张献忠又攻陷了川南重镇的泸州,但也是陷入了绝地。

原来泸州的长江,兼众水之流,浩瀚洋溢,三面皆水,流寇没有舟船、无法渡越;唯有北面名为立石站的一条陆路,是唯一的孔道。万元吉决定派遣大军进攻,逼他沿江北走,设伏在永川地方,打算一鼓作气聚而歼之。

那知永川知县已经逃走了,猛如虎兵到,觅向导不得,在城内住了一夜;而就在这一夜中,张献忠沿江西去,渡过南溪往成都,贺人龙的部队坐视不击,张献忠找得了一条生路。

其时坐镇云阳的杨嗣昌下令,各军均须追贼,不得距贼过远,以致逃逸,所以猛如虎带领改归他指挥的左良玉所部,一路穷追,自成都、汉川、德阳,渡绵河到巴州。时逢冬月,雨雪载途,左良玉的部队怨声不绝,多想归还建制,因为左良玉守而不攻,舒服得很;军中流行两句口号:”想杀我左镇,跑杀我猛镇。”镇是总兵的简称。

这一跑由川西而川北,兜了个大圈子,复又回到川东,一路又烧又杀,六、七百里不见人烟,四川到湖北、陕西的驿道不通,消息亦隔绝了。

崇祯十四年元宵节那天,猛如虎追贼追到达州以西、万县以东的开县,天色将暮且又下雨,营将都向猛如虎要求休息一夜,到第二天再攻。但有个守备刘士杰奋然而起,”追贼追了四十天才追到,”他说:”追到了又不攻,我办不到。”说完,领兵先攻;猛如虎以重赏激励其他诸军,一起行动,由于刘士杰的奋勇,打得很好。

于是张献忠登高瞭望,发现猛如虎只是一支孤军,并无后继的官兵,这就不足为惧了,当即选拔精壮部下,跨马自高处疾呼直冲。左良玉的部队,人困马乏,斗志不坚,经这突出不意的一冲,不战而溃,刘士杰与猛如虎的儿子猛先捷相继阵亡,猛如虎由亲兵保护着,血战突围,但旗纛军符完全失去了。

这一下,张献忠、罗汝才脱困了,东走巫山、大昌,自万山丛中疾驰不停,窜至湖北当阳。

此地东去武汉、南入湖南,都是港汊纵横的沼泽,向为流寇所忌;唯有向北先取襄阳,再入河南,与李自成合流是善策,因此自当阳沿大路北上。其时郧阳巡抚袁继咸,本来屯兵在竹山、房县一带,得报贼至当阳,星夜赶来迎击;同时张献忠打听到,襄阳并无戒备,这是个大好机会,决不可错过。

于是,张献忠派罗汝才向西,阻挡袁继咸的部队。他自己率轻骑,一昼夜疾驰三百余里,在入襄阳的必经之路上,截住了杨嗣昌经常往来川楚的专差,取得了入城的军符,用二十八人假扮官军去叫城,守夜的校尉,看符节相合,放他们进城了。

到得半夜里,这二十八人找到原为”同袍”的一百多人,放起火来,这是个信号,张献忠带大队赶到,城门洞开,全数入城,杨嗣昌大营的幕僚及知府以下的文武官员逃的逃、死的死,张献忠轻易占领了楚北名城的襄阳。

襄阳是藩封之地,仁宗第五子封襄王,采邑先为长沙,后移襄阳;此时襄王名叫翊铭,算辈分是崇祯皇帝的叔祖,张献忠决定借刀杀人,要借襄王翊铭的人头一用。

侵入襄王府后,张献忠高坐堂皇,襄王坐于堂下,张献忠亲自为他斟了一杯酒说:”我要砍杨嗣昌的脑袋,不过他人在四川;如今只有借你的人头一用,杨嗣昌’失陷藩封’是死罪,由他来给你偿命。”

说完,杀了襄王、放火烧府,襄王的妃妾侍女,死者四十三人。

杨嗣昌得报,惊悸莫名,星夜出三峡入湖北,经过荆门时,去朝见神宗第六子惠王常润;常润不见,叫人告诉杨嗣昌说:”你应该先到襄阳。”言外之意,襄阳失陷,其罪在杨。

杨嗣昌心想,在此以前,李自成破洛阳,捉住逃出城外的福王常洵;在”庆功宴”上,李自成将福王斩成肉块,杂以鹿肉,煮成一锅,名为”福禄酒”。这是一个多月之前的事,连陷亲藩、罪在不赦,因而绝食而死。

水龙吟第三册

白云深处—九

衣锦归娶—一

衣锦归娶—二

衣锦归娶—三

衣锦归娶—四

衣锦归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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