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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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云深处—九

朝中闻襄阳、洛阳之变,纷纷上奏严劾,但杨嗣昌虽已死,廷臣仍请以失陷城案律,定为斩罪。但崇祯皇帝另有看法,他说:”故辅杨嗣昌奉命督剿,无城守专责,乃夜袭之檄,严饬再三,地方置若罔闻。及违制陷城,专罪督辅,殊非通论,且临戎二载,屡着捷功,尽瘁殒身,勤劳难泯。”因而昭雪杨嗣昌的罪名,赐祭葬。

杨嗣昌是葬在他湖南老家武陵,后来张献忠攻陷武陵,前恨未消,发掘杨家七世祖坟,杨嗣昌夫妇的棺木烧毁,杨嗣昌的尸首取出来砍脑袋,居然还有血流出来,可惜此血并非”碧血”。

“张献忠掘了杨嗣昌的祖坟以后,不敢北上,因为左良玉在武昌;玛瑙山一役使得张献忠在官军中独惧左良玉,因而率众南下,到得道州,”黄德标满引一杯,”又遇见了一位巾帼英雄。”

刘清陪他干了酒问:”是沈云英不是?”

“是。沈云英的父亲叫沈至绪,官居道州守备,迎战张献忠阵亡;沈云英挺矛出战,居然夺还她父亲的尸体,也保全了道州,张献忠竟因为她这么一挡,转而东趋,攻入江西——。”

“慢慢!”彭华打断了他的话问:”沈云英后来如何?”

这可把黄德标问住了,幸而刘清读过《小腆纪年》、《续表忠记》这些明末逸史,可为彭华解答:”她是浙江萧山人,文武双全。以保全道州之功,授为游击将军。她的丈夫叫贾万策,亦是武官,在荆州阵亡;沈云英便辞了官,扶了父、夫两口灵柩,回萧山隐居,以设帐授徒维生,三十八岁就去世了。”

“她不如秦良玉老寿。”黄德标重拾中断的话题:”张献忠攻陷了吉安、袁州、抚州、安福、万载、南丰,以至于广东大起恐惧,南安、韶州两府的官员百姓都逃空了。这时便有人献议,说应该取东南膏腴之地,但是张献忠怕秦良玉,不听。这一下,四川便又大遭其殃了。”

“那末”彭华问道:”秦良玉又要出山了?”

“是的。可惜巡抚陈士奇不听她的话——。”

秦良玉熟悉全蜀形势,画了一张地图,指出十三处要隘,能增兵防守,可拒贼于境外。但陈士奇不能理会,他是福建人,颇有文名,先到四川提督学政,好集合一班秀才,大谈兵法,朝廷误以为知兵,因而改任为四川巡抚,其实他是纸上谈兵,与秦良玉格格不入。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他要调任了。

“新任巡抚龙文光,快要来了。”他说:”你跟新任商量吧!”

龙文光还未到任,京师却传来一个不幸的消息,李自成在西安称王,僭称国号为”大顺”,改元”永昌”,大封功臣,起步兵四十万,马兵六十万,攻入山西后,诸道并进,直指京师,他自己由大同、宣化、阳和进逼,破居庸关后,于三月十五日到明朝陵寝所在的昌平。兵部派出探子去打听军情,或则被杀,或则投降,没有一个回去的,因此李自成的先锋,到了平则门外,在深宫中的崇祯皇帝还不知道。

三月十七日,李自成大队拥到,环攻九门,深宫方知已是兵临城下,急召群臣问计,都是默默无语,崇祯皇帝说了句:”我不是亡国之君,你们都是亡国之臣。”推案而起。

第二天攻势越发猛烈。李自成驻马彰义门外,对着城门设座,被俘的晋王、代王左右席地而坐。李自成派投降的宣化镇守太监杜勋,向城上喊话,要进城去见皇帝。守城的司礼监王承恩,将他用绳子吊了上去,一起入宫,杜勋说道:”大势已去,皇上不如让位。”崇祯皇帝大怒,左右有人打算留住杜勋不放,但他已早算到有此一着:”晋王、代王在那里当人质,你们不放我走,两王性命不保。”于是只好仍旧放他回去。

到得到黄昏,有个太监曹化淳,开门献城,李自成的部下一拥而入,大杀大抢,四处放火;崇祯皇帝出宫登煤山遥望,只见火光烛天;徘徊叹息,复又回宫,以朱笔”谕内阁、命成国公朱纯臣提督内外军事,夹辅东宫。”然后又派太监将皇三子定王、皇四子永王,送到皇后之父周奎及田贵妃之父田宏遇家;皇后大哭一场,闭门自缢。

皇后所生的女儿,封号为”长平公主”,年已十六,已选定了驸马,尚未出降;崇祯皇帝怕她受辱,召唤入殿,恨声说道:”你为甚么要生在我家。”接着左手以袖障面,右手挥剑力砍,长平公主举起左臂一挡,臂断人未死,做父亲的手软砍不下去了。

到得天色将曙,崇祯皇帝命钟鼓司撞钟,召集百官上朝,等到天明,没有一个应命的。崇祯皇帝长叹不止,换了前一天预备下的蓝袍朱履,带着王承恩复又上了煤山,脱去左足的鞋袜,表示仓皇蒙尘之意,然后在新建预备观操阅兵之用的寿皇殿旁,一株”歪脖树”上,系上帛带,打成圈套,引领自缢,王承恩亦是如此。天子殉国,太监殉生,由太祖洪武元年壬申,到崇祯十七年甲申,”树倒猢狲散”,大明两百七十六年天下,就此完了。

到了正午,李自成跨马自西长安门入宫,大加搜索,不见崇祯;搜出神武门外,方知崇祯已经殉国,蓝袍前面,留下一道遗诏:”朕自登极十七年,逆贼直逼京师,虽朕薄德,上干天咎,然皆诸臣之误朕也。朕也无面目见祖宗于地下,去朕冠冕,以发覆面,任贼分裂朕尸,勿伤百姓一人。此谕。”另书一行:”百官俱赴东宫朝行在。”

原来他以为成国公朱纯臣,已经将太子安顿好了,其实,成国公既未从逃得空空的内阁中,接到任何通知;而太子则为太监献之于李自成,被封为”宋王”,太子不受,但亦未曾被害,李自成将他留在身边。到得吴三桂请清兵,李自成迎战于山海关前的”一片石”,大败而回后,太子就不知所终了。

其时,新任巡抚龙文光,亦已到了四川,但陈士奇反而不走了,因为他自负知兵,要报国仇,驻扎重庆,调兵遣将,征调秦良玉,却无回音。原来她特地到成都去见巡按御史刘之勃,细陈守十三隘口的策略,刘之勃深为赞许,但兵呢?无兵可调,归于空谈。

及至辗转接到陈士奇的檄文,星夜东归,而势已经不可为,因为张献忠到了万县,正逢水涨,一直逗留至六月里,方能西进,陈士奇派兵邀击于忠州,倒是打了一个胜仗,但接下来就不行了,张献忠沿长江两岸,左步右骑,两支兵夹护舟师而下,先陷涪州,再夺佛图关,进围重庆,攻守都很激烈,但只守得四日,终于为张献忠掘地道用火药炸开城墙而沦陷。

逃难在重庆的瑞王,阖宫殉难,陈士奇及知府、知县,尽皆被俘;陈士奇誓死不降,张献忠决定杀他,缚在教场上正要开刀时,突然雷电交加、晦冥如夜、咫尺不辨面目。张献忠大怒,仰面骂天:”我杀人,干你老天甚么事?”下令向空开炮轰天。

在教场上还聚集着被缴了械的官兵及士兵共三万多人,张献忠将他们砍断一条手臂,驱散至各州县,又发了许多传单,凡”兵”至不降,都照此榜样,成为残废;但如能杀王府官吏,封存公库,以待接收,便可秋毫不犯。因此各府各州各县,几乎”传檄而定”;土司亦复如此,只有秦良玉保存石砫一片干净土。

她说:”我一兄一弟,皆死于王事,我蒙受国恩二十年,不幸到此地步,余生无几,何敢事贼。”召集部下相约:”有敢投降张献忠者,全家皆诛!”分兵部署、日夜防守,张献忠的部下都说:”这个婆娘惹不起。”竟没有人敢到石砫的。

“莫非张献忠真的奈何她不得?”彭华问说:”张献忠不是有一百万人吗?把石砫踩都踩平了!”

“来不及踩,他就恶贯满盈,死在肃亲王手里。”

“他是怎么死的?”

“这倒说不上来了。”

“要问我。”刘清接口,”他死在顺治三年——。”

顺治三年正月,肃亲王豪格受任为靖远大将军征四川、兵屯南郑,准备循栈道入川;其时张献忠屠蜀,四川人被杀的,不知凡几,以致几百里地无人烟,无足为奇,那里去找向导?

正在一筹莫展时,不道来了救星,此人名叫刘进忠,是张献忠所封的”都督”,他跟他的部下,都是四川人。张献忠无人可杀,想杀他的部下;刘进忠得到消息,决定反正,往北出川,投诚了肃亲王。

于是肃亲王派麾下大将鳌拜为先锋,在刘进忠向导之下,由川北南下,经巴州到保宁府的南部县接到谍报,张献忠夷平了成都府,打算由川东流窜到湖北,带的队伍不多,因为他认为当初起事时,只有五百人,纵横无敌,人多反而碍事,所以这回出川,亦只带了千把人。

鳌拜得报,领兵向西迎击,走到南台与三台县中途的盐亭驿,忽起大雾;哨探报来,张献忠便在盐亭驿之西的凤凰坡息兵。鳌拜下令”放箭”!浓雾中飞矢如雨,张献忠的一千人,不知箭从何来?呼啸着四处溃散;张献忠亦在仓皇中,避在一个柴垛下面,那知一支流矢,钻穴而入,正中张献忠胸前,雾散清理战场,发现了犹在呻吟的张献忠,即时被斩。

“南部离南充不远,关于张献忠的传说很多,据说张献忠刚到成都时,毁了一座塔,塔下掘出来一块石碑,上面刻一面五言诗:’修塔于一龙,毁塔张献忠,吹箫不用竹,一箭贯当胸。’第三句隐一个’肃’字,他要死在肃亲王手里,是命中注定的事。”

“原来如此!”彭华感叹着说:”八旗入关之初,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如今怎么那样子的不经打呢?”

“这一半也要靠运气。”黄德标说:”像杨时斋真是福将,大小数十战,连根寒毛都没有伤过。”

“杨时斋?”彭华问道:”是额大人的翼长杨遇春吗?”

“对了。”

“我见过他,一貌堂堂,确是有股福相。”

“咦!”黄德标奇怪,”你怎么会见过他?”

“我不但见过杨时斋,我还见过额大人的另一位翼长穆克登布;这话说来就长了。”

原来杨遇春是四川崇庆人,武举人出身,在四川总督标下当个小武官。福康安督川时,很赏识他;福康安征甘肃、征台湾、征廓尔喀,他都立了功劳,官升到守备。

乾隆六十年贵州、湖南苗乱,福康安受命东征,请调两员大将,一个是额勒登保,一个是德楞泰;杨遇春亦被调至苗疆,救过额勒登保,擒过湖南苗乱首脑吴半生,立一次功升一次官,由守备而游击,由游击而参将,由参将而副将,赐花翎、赐”劲勇巴图鲁”称号。福康安死于瘴气,改隶额勒登保,在湖北、陕西、四川平教匪、升总兵、升提督,还获得了一个云骑尉的世职。

“我是他跟额大人一起进京,来拜和中堂时见过他。”彭华又说,”至于穆克登布,见过好多次,因为他跟和中堂不但同旗,而且同族。”

穆克登布跟和珅同为正红旗,同姓钮祜禄氏。他的父亲叫成德,是乾隆专为征金川而练新阵法的”健锐营”出身,曾两次图形紫光阁,官至荆州将军。穆克登布亦曾从征金川,因而授为蓝翎侍卫,外放后,逐渐升到游击,嘉庆二年随额勒登保剿匪,立功升为总兵,与杨遇春为额勒登保的左右翼长。

但这两个人的性情作风不同,杨遇春善于训练,士气不振的疲卒,一归入他的部下,都变成精壮可用;用兵步伐从容,即使仓卒之间遇到埋伏,亦不致张皇失措。还有一项长处是,善用降卒。俘虏了教匪,亲自审问,老稚赦免。精壮必须投匪三个月以上而又无悔意者,方始处决。而且操守廉洁;一弟杨逢春,一子杨国佐,皆在军中,从不敢违法乱纪。

穆克登布就不同了,性子很急,好大喜功,军纪亦不甚在意。因此,额勒登保召集左右翼长讨论军情时,常常发生争执;争不过杨遇春时,往往自以为是,擅自行动,有一回终于吃了大亏。

有一回协议会剿保宁府苍溪县一处名叫猫儿垭地方的教匪,议定兵分三路,杨遇春、穆克登布分左右进攻;额勒登保自领索伦骑兵居中路。穆克登布不守约定,领兵先发,不道中了埋伏,腹背受敌,伤亡副将以下二十四人,士兵上千。连带额勒登保的中军亦有不支之势。

亏得杨遇春及时赶到,占领了一处山头,时已入夜,杨遇春命士兵割取干草,结成火炬点燃了掷向山下,会合索伦骑兵,激战彻夜,终于反败为胜。

“穆克登布年纪比和中堂小,不过辈分比和中堂大,每回来看和中堂,都是老气横秋,直呼直令地喊和中堂的号;和中堂很讨厌他。”

正在谈着,传进来一个公文封,黄德标拆开一看,是一道”宫门抄”——由内阁抄出来的上谕:”勒保自任经略以来,于剿办贼匪机宜,总未通盘筹画,惟知安坐达州,毫无调度,仅将各路军营所报情形,敷衍入奏。前据湖广总督倭什布奏,川省贼匪,阑入楚省边界,系前月二十四日拜发,至今已二十余日,并未据勒保奏及此事;兹又据倭什布奏,入楚之匪,为数不下二万,现经飞咨勒保,速派官兵,赴楚协剿,可见楚省并无川省派往之兵。勒保于事先既未能预为防范,纵令群贼扰及楚境,迨贼已入楚,又不星速派兵前往会击,竟置楚省之贼于不问,又安用此经略为耶?现在蓝号、白号贼匪,俱已窜入川北地界,亦未闻勒保派兵堵截,是勒保竟系择一无贼处所,扎营株守,直与木偶无异,不料勒保辜负委任,一至于此!上负皇考及朕简用之恩,此而不加惩治,军纪安在?勒保着革职拿问。”

“糟了!”黄德标说:”勒大人恐怕还有牢狱之灾。”

刘清与彭华都吃一惊,”怎么?”刘清想了一下问道:”勒大人是革职拿问?”

“是。”

“那么,谁来代他呢?”

“明参赞挂经略大臣印;总督放了吏部尚书魁伦。”黄德标问道:”这位长官,不知道好不好伺候?”

“不太好伺候。”彭华答说:”脾气很坏。”

于是彭华谈魁伦的生平——此人姓完颜氏,是金兀朮之后;乾隆末年授为福州将军,性好声色,以将军之尊,常常夜宿娼家,闽浙总督伍拉纳赋性严厉,打算奏劾魁伦;不想事机不密,魁伦得以先发制人。

伍拉纳是皇族疏宗,称为”觉罗”,俗称”红带子”,兼以与和珅是姻亲,所以在福建贿赂公行,官声不佳。魁伦便抢先严劾,奏稿出于福州名士林乔荫之手,文笔雄健,敷奏详明,高宗勃然震怒,即命两广总督长麟署闽督;福建巡抚浦霖亦革职,藩司伊辙布、臬司钱受椿并皆革职,由魁伦署理巡抚。此案即交长麟、魁伦严审。

命下之日,藩司伊辙布惊悸而死;臬司钱受椿已升陕西藩司,中道追回,并案审办。长麟主张从宽,为高宗不满,改派魁伦为总督,审理全案。

于是魁伦命新任藩司田凤仪,设立”清理局”,清查各州的亏空,这田凤仪天性峻刻,一味从严,州县亏空,各有原因,侵吞入己的固然不少,但亦有因公垫付,可以扣抵的,但田凤仪概以库存现银为凭,亏空一万以上者,一概处斩,州县官死了十几个。

伍拉纳、浦霖、钱受椿还解至京师受审,廷讯之日,动用大刑,浦霖的右腿被夹棍夹断。由于抄家抄到赃款皆有数十万之多,罪无可逭。伍拉纳、浦霖被斩于菜市口。钱受椿则还受了活罪,送福建,上夹棍两次;重笞四十,才与州县官骈首伏法。

听完彭华的叙述,黄德标吐吐舌头说:”这样的长官,可真得好好小心了。”

“闲话少说,”刘清说道:”政局既有这样的变动,我应该辞差;别挡了人家的财路。”

到得达州,刘清去见勒保,当面请辞”随副都御史广兴治饷”的差使。他当然不能用”别挡了人家的财路”这种措词,只说”也许明经略另有属意的人;卑职为大人计,似宜收回成命,免得明经略为难,对大人或许会生芥蒂。”

“他对我之心存芥蒂,已非一日。他自负老将,金川之役,曾经跟先公共事,耻居我下,所以一直不肯入川。我如果能给他方便,亦是修好之道,何乐不为。不过,天一,你的差使已经奉了上谕了,朝命发内帑二百万两,由广副宪带来,特别指定,要你襄理治饷;你如果不愿意干,跟明经略去辞吧!”

既有上谕,就不必多说甚么了。刘清便即起身告辞;身子刚动得一动,就为勒保的一个”稍安勿躁”的手势止住了。

“刘大哥,今天没有事,我陪你喝酒。”

刘清这才发觉到,偌大官厅,就只他们两个人;心里不免讶异,以经略大臣兼总督,平时官厅上文武两途的官员,求谒候见,推排不可,如今都到那里去了呢?

“也不是没有事。”勒保从容说道:”不过有事不找我而已。我现在说的话不作数了,何不拖一拖,请新经略来裁决。有的倒是想我放一个’起身炮’,有个不能用的人想用;有件不能了的案子想了,只望我笔下超生。可是,我也不能那么傻,胡里胡涂替他们担责任,所以辕门上有我亲笔的一张单子;单子上有名字的,一概’挡驾’。这一来,自然就没有人来了。”

“是。”刘清答道,”卑职只有点感慨而已。”

“你感慨世态炎凉是不是?这,我经得太多了。”勒保忽然掀眉:”刘大哥,你知道不知道,我廿几岁就在四川?”

“尚未有闻。”

“我廿四岁外放到成都府当通判,当差很老实,所以常碰知府的钉子,同僚因此看不起我,每逢衙参,在官厅上没有一个人理我的。内心不平,几次想辞官,可是我穷,不能不忍。抑郁两三年,终于来了个机会,新任总督是我的世交——。”

他的这个世交叫阿尔泰,是个能员,兼且官运亨通,一路扶摇直上,当初同是笔帖式,勒保沈滞下僚,而阿尔泰由山东巡抚升任四川总督了。

勒保自然很高兴,但不敢向人透露;打听到阿尔泰到达成都的行程,头一天就迎了上去,递手本求见,那知阿尔泰不念旧情,命巡捕出来告诉他:”大人事情忙,没有工夫见你。”

勒保无奈,只有回来随班迎接,跟到行辕,照例都递手本求见,大小各官,都见到了新任总督,只有勒保向隅。但手本并未发下,只有等待。时逢溽暑,汗流浃背,痛苦不堪;正在自怨自艾,不知何以自处时,只听里面巡捕传呼:”请勒三爷!”

不称其官,而称行辈,便显得交非泛泛了。勒保当时的心情,如久羁之囚,忽闻恩赦,顿觉遍体清凉,精神一振,当下整一整衣寇,捧着履历,疾趋而进,只见阿尔泰光着头,穿一件缺领的夏布”半截衫”,手摇羽扇,站在二堂檐下等候,一见勒保,便笑着骂道:”你真不要脸,居然这副装束来见我!”

阿尔泰亲惬地在开玩笑,勒保却不敢忘记自己的身分,站住脚说:”成都府通判勒保,禀请’庭参’。”

“庭参”是照《大清会典》上的规定,属下正式参见长官之谓,官阶相去悬殊,须一磕三叩,只阿尔泰大声答道:”不要你磕狗头!”接着吩咐听差:”把勒三爷的狗皮剥掉,到后院喝酒去。”

听差动手,为勒保除冠卸袍,拥至后院凉亭,把杯话旧,”刘大哥,”勒保说道:”实不相瞒,那时我飘飘然、如登仙境;以后封侯开府,还没有当时的得意。记得这天喝到三更天才回家,首府还在那里等我,含笑相问:大帅说些甚么?从此以后,每逢三、八上院衙参,都争着跟我寒暄。我自封疆以来,对属官接之以礼,从不敢骄恣自大,就因为有感于当年的炎凉世态之故;不过属官的贤愚不肖,我胸中自有区别。刘大哥,你是可以共事的人,此番我被逮入京,祸福难料;雷霆雨露,都是皇恩,我亦没有话说,不过办贼不能竟其功,觉得不甘心而已,所以,今天我们好好谈一谈,我把我的心得告诉你,将来你襄赞新任经略,能够适时进言,成功不必自我。你说是不是呢?”

“大人此言,可质天日,可对君父。”刘清答说:”八旗将士,不免骄纵,大人稍加裁抑,难免蜚语上闻;天子圣明,不久真相终当大白。”

“‘蜚语上闻’这四个字,实在可怕!”勒保说道:”当年阿制军,就死在这四个字上。”

阿尔泰到四川不久,高宗为了在天坛立灯竿,降旨命四川采购楠木;灯竿极长,采购、运输,都很费钱,阿尔泰在奏折中说:自捐养廉报效。但私底下跟人说:为此搞了一大笔亏空,将来只怕会受拖累。这话不知怎么传到了高宗耳朵里,大为不悦;以后阿尔泰因赃私获罪,诏命继任总督严审,赐令自尽。

时已入暮,掌灯命酒,脱略形迹,把杯快谈;刘清将与黄德标所谈的,明末流寇窜扰湖北、四川、陕西的情形,用来印证当前教匪之难以剿灭,颇有相合之处。其间最大的关键,即在善良百姓,为不肖官吏所逼迫,求生无路,致为贼匪所裹胁;所以剿匪以安民为第一;这一点勒保与刘清的见解,完全相同。

“刘大哥,听你谈张献忠的情形,我越觉得扎寨自保一法,确宜推广。我一日未卸经略,即一日仍有建言之责。你的笔下很来得,替我拟个奏折,明天一早拜发。”看刘清面有难色,勒保便又说道:”如今幕友星散,要找也不容易,事不宜迟,你就勉为其难吧!”

刘清无法推辞,即席起草,大意是:”近来被胁良民,逃出不少,自应详求绥辑之道。惟贼匪未平,往来无定,凡乡村场市,屡遭焚掠,田野难以耕作,房屋悉为灰烬,如官为授粮,则日久恐其不继;官为修屋,则贼来又为焚烧,迨至无食无居,复为贼掳,所办仍属无益。是以臣曾通饬川东川北各州县,令百姓依山附险,构筑寨堡,将粮食器具,移贮其中,贼去则下寨而耕,贼来则守寨以避,此不但为百姓全身保家之计,兼可绝贼匪掳人劫食之谋。嗣后凡裹胁良民除能反正立功,另请加恩外,其余或潜行散出,或临阵投降,即由各路随营粮员及地方官讯明所隶州县,按道路远近,酌给银米回籍,归入附近民寨,仍给搭盖草棚之费,俾资栖止。”

写到这里,刘清暂时搁笔,将稿子递了过去;勒保看完说道:”很好。该作个收束了。”

于是刘清提笔又写:”如此安插,则从贼之民,知解散可得生全,必生反正之心;既散之后,有寨可居,不致再为贼掳,于绥辑大有裨益。数月以来,川省已行之有效,敢请降旨通饬湖北、陕西、河南等省,一体遵办。”

“大人,”刘清忽有所感,”福大人的弹章,说大人所办各股贼匪,有增无减,而上谕又责备大人坚执不必添兵之说。此层如果不作辩解,则’数月以来,川省已行之有效’的话,便成虚罔。大人倒想呢?”

“说得不错。”勒保深深点头,”福宁说有增无减,我相信有减无增,贼股虽多,化整为零,还是旧有之贼,并非新起。”

“是。此所以不至添兵。”

“是啊!添兵要饷、饷在那里?”勒保微显激动,”我最气愤不平的是,不必添兵一节,我跟福宁谈过,他亦深以为然,而竟不为我一辩。”

“大人跟他谈这件事的时候,有没有旁人在?”

“有。幕僚都在。”

“既然如此,亦不妨一辩。”

于是,刘清又拟了一个”附片”的稿,专辩贼股虽增,人数反减这件事。连做带写,一直搞到半夜方回驿馆;黎明时分,从梦中惊醒,是大营放炮拜折,心中寻思,不知道这一折一片,能不能为勒保免去牢狱之灾?

衣锦归娶—一

勒保不但身受牢狱之灾,而且几乎首领不保,但终于又回到了四川。

嘉庆皇帝驾驭将帅有一套特殊的手法,先以重典恫吓,使其生悔悟警惕之心;然后给他一个戴罪图功的机会,果然成功,不但官复原职,且另有赏,对勒保就是如此。

勒保是由魁伦受命审讯,对于军饷支出及贼匪有增无减一节,很替他说了好话;但迎合帝意,关于接到倭什布咨会,未曾派兵援楚及部下不听调度,未能据实参办,说他”昏愦错谬、疲软瞻徇”,依照”统兵将帅,玩视军务,贻误国事”律,拟”斩立决”。

嘉庆不是崇祯,何肯轻杀大将?诏命改为”斩监侯”,解送进京监禁。其时经略大臣已改派了额勒登保。并以德楞泰为参赞;额勒登保的策略是,将各路贼匪,逼至川北,大举歼灭,只是川北自广元至太平,与陕西接壤的一千多里,随处可通,从明末的流寇到如今的教匪,向来”川攻急则入陕,陕攻急则入川”,川北自额勒登保的部将杨遇春、朱射斗打了好几个胜仗以后,大股教匪窜入陕西城固、南郑,先头部队且已西窜入甘肃。

于是额勒登保上奏,说四川余匪未几,军事由总督魁伦及参赞德楞泰负责,他自己带兵入陕甘追剿,但德楞泰已经先带兵追了下去,不及回军,因此,额勒登保将部下精锐的朱射斗一军交给魁伦指挥。

这朱射斗跟刘清同乡,贵州人,投笔从戎以后,曾从征缅甸、金川,果敢善战,为阿桂所激赏,从军三十余年,凡朝廷用兵于西南时,几乎无役不与,战功彪炳,赐号”干勇巴图鲁”,授骑都尉世职。教匪很怕他,称之为”朱虎”。

“朱虎”虽然威名远播,可惜部下只得两千人,而四川残匪犹有数万之众,其中”蓝号”冉天元,狡谲善谋,长于设埋伏重创官兵,眼看额勒登保、德楞泰皆已离川,而魁伦对军事外行,既不能鼓舞士气,亦不能谋画周详,因而以川东大竹一带的”老林”为根据地,陆续将各处残匪集结在一起。魁伦得报,因循坐视,毫无作为,于是冉天元率众西攻,强渡嘉陵江,等朱射斗赶到达州,已自不及,因而亦急急渡江,在西充地方攻贼后路,乘胜追击至蓬溪,冉天元踞山下扑,官军被围,而魁伦原已相约亲自领兵后援,那知竟爽约了。朱射斗的两千人为数万贼匪冲成几段;朱射斗奋勇力战,手刃数十人之多,不幸马失前蹄而阵亡,魁伦退屯潼川府的盐亭县。

军报到京,朝廷大震,魁伦降为三品顶戴、诏命严守潼江,说是”此尔生死关头也!”原来自盐亭往北,有一条江,名为”梓潼水”,一名”潼江”。这条江虽不大,但下接涪江,为川东、川西的分界之处。四川之富,在于西南;川西从未被兵,才能供应川东、川北的军需民食。如果潼江不守,越江而西,便是一片锦锈平原,倘遭蹂躏,饷无所出,关系全局不轻。

除此以外,朝廷又采取了两项措施,一是命德楞泰自陕甘回军保川西;再就是特起勒保于”诏狱”,给以蓝翎侍卫的职衔,驰驿赴川,襄助魁伦。

等勒保赶到,冉天元已经渡过潼江,此江南北约三百里,多属浅滩,非置重兵防守不可,但魁伦命已升任建昌道的刘清,率领民团守江,刘清力争,魁伦仍旧将他的兵撤而往西,去保成都。结果冉天元在上游一处名为王家嘴的地方,偷偷渡过潼江,魁伦委罪于刘清,由道员降为知县,留营效力。

冉天元渡江以后,因为德楞泰自陕西回军,已屯扎在潼江以西江油县的马蹄冈,不敢轻犯,转而往北,打算窜入陕西,德楞泰首尾不能兼顾,大感踌躇,便找了罗思举来问计。

“不要紧!想办法把他逼回来,中大帅的圈套。”

当下定计而行,罗思举回到自己营中,将自愿派到他营里的彭华找了来,有所征询。

“彭老弟,你常说想跟我立一件奇功,如今有个机会,不知道你胆子够不够大?”

“够!”彭华毫不迟疑地答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我是要深入冉天元的营盘,你考虑一下看。”

“不必考虑,不过怎么样深入冉天元营盘,要请游击给我详细讲解。”

“那当然。”

罗思举取出来一幅川北的地图,详详细细指点了一番,又选了两名健卒相随,一行四众,在黄昏时分悄悄出发,马蹄都用棉絮包裹,万山丛中,行走无声,到得四更时分,来到一处山顶,向北遥望,山下微有灯火,罗思举勒住马缰,随行的人也都停了下来。

“你看,”他指着山下说:”他们扎营在这里。”

彭华游目四顾,估量着说:”大概总有四、五千人。”

“不管他多少人,你先把出路看清楚。”

“是。”彭华又仔细观察,在微茫的星月之下,看出南面、西面各有一条路,大路是在南面,点点头说:”我看清楚了。”

“好!下去。”罗思举说:”你记住,一定要天亮,看得清楚了,才能丢包!”

“我明白。”

于是相偕下山,罗思举下了马,将马藏在西路暗处,马缰用一块大石头压住,只身闯营;彭华在南路驻马等候,关照那两名士兵说:”你们可以往回慢慢走回去,我的马快,回头怕你们跟不上。”

等他们一走,彭华也下了马休息,第一回上战场,心里不免七上八下,尤其担心的是罗思举深入虎穴,不知能否全身而退。

好不容易守到天色已曙,只见罗思举从贼寨中飞奔而出,转向西路而去;这表示将有人追出来了,彭华紧张得打了个寒噤,不断在心里对自己说:”稳住,稳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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