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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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杨芳与杨遇春秘密商议,由他亲自去劝蒲大芳来投降;杨遇春复又转陈德楞泰,取得同意后,杨芳单骑直入敌阵,一见蒲大芳抱住了痛哭。

“我跟你们相处几年,共患难、同生死,如今竟成了仇敌。朝廷征调大军进剿,我不忍看你们自召灭门之祸,不如你们先杀了我。”

一半真情,一半做作,声泪俱下,叛众们亦都哭了。当天晚上,杨芳与蒲大芳通宵密议,谈定了条件,牺牲首先起事的陈达顺、陈先伦,其余概不追究,仍归原来的建制。

回到德楞泰的大营,杨芳报告了谈判的结果,德楞泰征询部将的意见,罗思举首先反对,他说:”兵变而杀将、陷城,大破官军,造反到这种地步,而竟无事,这不等于鼓励造反吗?”

但这种义正辞严的态度,竟无人响应,德楞泰决定接受蒲大芳的条件,但奏折上又是一番说词:”贼匪见大兵云集,四面环攻,贼首蒲大芳、王文龙等环跪痛哭乞命,将首先谋逆之陈达顺等二人捆缚送出,其逃赴留坝等处贼匪一千余人,又经该逆随同官兵截回。其滋事兵丁共二百二十四名,拟遴选将弁,分别管带,暂归原营约束。”

结果是奉严旨申饬,说他”所为错谬已极!贼匪罪在不赦,即因其畏罪乞降,亦不过货其一死,已属法外施恩,岂有仍令各归原营,充当兵丁之理?德楞泰胆大专擅,出乎情理之外,姑念其在川陕带兵剿贼,曾着微劳,不加严谴,传旨严行申饬,交部议处。乞降叛贼二百余名,应即定拟应得罪名,具奏请旨。”

这道上谕到达陕西,德楞泰深恐激出意外,秘而不宣,但风声已经外泄,尽管杨芳尽力安抚,而蒲大芳已大感不安,深悔不该投诚,为了试探,他向杨芳自告奋勇,到兴安去接杨夫人回宁陕。

这试探有好几层深意在内,如果朝廷要治罪杀降,他是罪魁祸首,开刀的第一个就是他,杨芳怕他风闻逃走,就不会准他到兴安;或者预料会有兵变,宁陕成了危地,杨夫人仍宜避居兴安,又何必接她回来?如果怀疑他包藏祸心,要防他劫持杨夫人就更不会准他到兴安;或者将信将疑,则必另外派人同行,以为监视。总之,当此情势暧昧之际,可能会有怎么样的变化,都可从杨芳的反应中,窥知端倪。

杨芳当然亦要防到蒲大芳有不测之心,但要人输诚,自己先要示之以诚,而且他亦深信妻子必能应变保身,所以泰然答说:”好!你去接她回来过年。”此外别无表示。

到得兴安,正值大风雪,龙燮堂劝她不要走,先将蒲大芳打发回去,等天气好了,另外派人送她回宁陕。杨夫人不肯,抱着襁褓之子,泰然登程;龙燮堂要派亲兵护送,亦为她婉言辞谢了。

冒雪西行,第一站是汉阴厅;这里驻有一名参将,姓谢,”公馆”就打在他家。第二天杨夫人刚刚起身,听得人声喧哗,叫丫头出去一问,才知道是蒲大芳跟同行一个卫士王奉打架,谢参将出来排解,王奉倒住手了,蒲大芳还是扭住了不放。

卫士等于家丁,杨夫人是可以管的,当下叫进蒲大芳跟王奉进来,细问曲直,错在蒲大芳;杨夫人指责他说,在谢参将家作客,何可无礼?吩咐先打军棍四十,绑起来带回宁陕,再以军法处治。

其实这也是蒲大芳与王奉串通好了,来试探杨夫人,看她处置一如平时,仍旧拿他们当家丁看待,心里就踏实了。快回到宁陕时,王奉带了几个同伴来为蒲大芳求情松绑;亦不必告诉杨芳,免得治以军法。杨夫人先是不允,禁不住王奉等人苦求,终于点头答应。

夫妻相见,悲喜交集,细诉离衷,纤悉不遗,杨夫人独独不说蒲大芳、王奉打架之事。过了几天,谢参将来见杨芳,屏入密谈后,杨芳回到上房问他妻子:”你知道谢参将来干甚么?”

“我怎么知道?”

“他是不放心我们特为来探望的。”杨芳问道:”你在汉阴厅打了蒲大芳的军棍?”

“是的。”

“你回来甚么事都谈了,何以这件事没有告诉我?”

“你不知道反而好。”杨夫人答说:”你知道了不办,是废弛军法;办了,是我失信。”

“这话也是。”杨芳又说:”当时我准蒲大芳去接你,很有些人在担心,我说你向来料事如神,一定会托辞不走。不想我料错了。”

“我看得不透彻,当然不敢走;敢走,就一定有把握能够驾驭蒲大芳。”杨夫人又说:”不过到底如何处置,以速为宜,愈快愈好。”

“快了。”杨芳答说:”全制军已经到了。”

他口中的”全制军”,指湖广总督全保,奉旨驰驿到陕西,会同德楞泰处理宁陕新兵叛乱已平之后的善后事宜,新到的一道上谕中,指示极其明确,为首的蒲大芳等二百二十四人,死罪改为充军,但如何发遣,是一件很棘手的事,稍有不当就会激起第二次的叛变。

由全保召集德楞泰、方维甸、杨遇春、杨芳等四人,经过一整天的密议,定了一条调虎离山之计,以调防新疆为名,将降众二百余人,搭配其他新兵三百余,共计六百人,分批开拔。

为首的蒲大芳、马友元等人,排在最后一批,找个适当的地点宣布罪状、定拟罪名,或斩或绞,请旨办理。至于其他抵达新疆的叛众,则发配十处”回城”,分给回子为奴,以示惩罚。

议定以”六百里加紧”飞奏;旋即奉到上谕:”降贼二百余人,本应拘传到案,明白宣谕,远配新疆,今全保等恐复生反侧,拟借换防为名,遣令随从远戍,到彼后再分给回子为奴。

为此权宜之法,细思究未妥协,降贼等均系罪犯极刑,此时货其一死,并未能明白定罪发遣,但以换防为名,于国法仍属未伸。且甫经宣旨派赴换防,迨至到达后,又复传旨将伊等拨给为奴,忽为防兵,忽为罪隶,岂有如此不信之诏旨乎?”

然则应如何处置呢?上谕中倒有个比较明快且宽大的办法:”今既以换防为名,莫若径行加恩,即令分赴新疆各回城,充当戍兵,永不换回。此时止传令换防,不必宣露此意,既稍示惩创,而办理仍不失为正大。”

不过”专派新兵,犹恐该兵丁等心存疑虑,自应将旧兵搀入,一同派往。”此外还有好些琐碎的指示,诸如口粮一体照发,不得有差异的待遇;曾经因立功而赏给军功顶戴者,仍准戴用。至于”将降贼内著名头目,作为末起,俟出山行抵平原,相机拿解,定拟斩绞,请旨办理,尤可不必。此时无论首逆,总着归并一体办理,无庸再分等差,转生枝节。”总之,朝廷务求平安无事,将此二百二十四人送到新疆,永远隔离的谨小慎微之心,在上谕中表露得非常透彻。

因此,主事将帅,对于施行这条调虎离山之计,慎重非凡,关防尤其严密,全保将军机处”廷寄”的上谕传示德楞泰、方维甸、杨遇春、杨芳诸人以后,随即亲自装入信封,扬一扬说:”这道上谕,我日夜不离身,要等尹犁将军奏报防兵全部到达新疆接收以后,才会归档。当然,上谕内容,我决不会泄漏一个字,但愿各位都是如此。我此行已有结果,不宜再作逗留,决定明天动身回湖北,就此跟各位辞行吧!”说着,起身拱拱手,往外就走。

这一下将作主人的方维甸搞得手足无措,只好示意戈什哈高唱一声:”送客!”开正门将他送出巡抚衙门。

客不送客,其余四人仍在花厅,等方维甸送客回来,德楞泰说道:”全制军躲避麻烦,唯恐不速,他一定会单衔出奏,撇清责任;我们如果出了岔子,不但不能期待他帮忙,说不定还会落井下石,所以换防一事,愈快愈好。我们亦不必谈甚么’责成’,就事论事,边境换防,每年照例的军务,无须张皇,我看就交给诚斋一手料理好了。诚斋既不必请示,我们亦不宜过问,各位以为如何?”

“是!”方维甸答说:”声色不动,以平常心对之最妙。”

“不错。”德楞泰看着杨芳说:”你赶紧回宁陕吧!”

“是。”

“请示大帅。”杨遇春问道:”卑职是不是照常入觐?”

“慢慢!”德楞泰说:”这两天必有后命,看看再说。”

果然,十天之内,一连接到三道上谕,第一道是湖广总督全保调任陕甘总督。第二道是德楞泰授为西安将军。第三道于二杨都有关系:”宁陕镇兵叛,各镇兵临阵逃散,固原提督杨遇春、宁陕镇总兵官杨芳、河州镇总兵官游栋云均解任,交西安将军、陕甘总督全保查明参奏。”

德楞泰对这第三道上谕,秘而不宣,因为解任听勘,即须另外派人代理职务,杨芳正在办理换防分批发遣事宜,关系重大,岂可换手。但尽管如此,消息还是外泄了,传到宁陕以后,留在最后一批发遣,而仍在杨芳左右担任卫士的蒲大芳,到中门上跟管家婆说,要见杨夫人。

“太太,”他说:”外面传说,固原杨大人跟我们大人,都要拿问治罪了。可有这话?”

“我不知道。”杨夫人答说:”不过即使有这样的事,亦不足为奇。朝廷自有纪纲,他治军不严,亦是罪有应得。”

“这么说,岂不是弟兄们害了大人?”

“都怪杨之震。他不怪你们,你们亦不必觉得不安。”杨夫人很恳切地说:”大芳,我同你们将军,都希望你们能够改过,好好当差,新疆是边防重地,立功的机会很多,只要肯上进,不愁没有出息。”

“太太是金玉良言,大家都会记在心里。不过弟兄们都有点怕,大人治军不严如果有罪,犯罪的弟兄怎么能没有事。大家怕的是,”一到新疆算老帐,与其在那里做游魂野鬼,倒还不如死在家乡好些。”

“没有的事!”杨夫人说:”你们相信我的话,决不会跟你们算账,不过你们在路上闹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太太的话,我们自然相信。不过听说管新疆的松大人,一向独断独行,不大讲道理的。”

“他独断独行,不讲道理,总也不敢跟皇上作对吧?你们已经皇恩大赦了,怕甚么?”杨夫人略停一下又说:”你们如果觉得害夫人受累,心里过意不去,那就应该格外守法,不然的话,旁人就有话说了:你们看,杨某人不是治军不严?”

“是。”蒲大芳心悦诚服,”我告诉弟兄们,一定格外小心。”

即因有此蒲大芳输诚的表示,所以营官一直在担心的,最后发遣的两批人,一定会借故闹事,而竟服服贴贴,一切遵令而行,顺顺利利地出关而去。

任务告成,杨芳正待赴西安复命时,德楞泰已派专差,送来一个包封,内有上谕抄本两件;德楞泰私函一封。第一道上谕是:”杨遇春着降为宁陕镇总兵官;固原提督着由直隶提督薛大烈调任,未到任前,仍由杨遇春署理。”

第二道上谕专为杨芳而发:”杨芳系营伍出身,洊膺恩擢,乃身为专阃大臣,平日驭兵,不能严明训练,一味姑息,以博宽厚之名,致令兵丁不知军纪,桀骜者纠众倡乱;怯懦者临阵溃逃,其咎实难宽宥,着即革职;其应得何罪之处,仍着德楞泰会同全保悉心详议,具奏请旨。”

德楞泰的信中说:全保不日可到西安;薛大烈亦已驰驿来陕。杨芳要先将署理固原提督的印信,交还杨遇春,再交宁陕总兵的印;杨遇春则先交提督,再接总兵,两人都要办理两次移交,而固原宁陕相去千里,太不方便,所以他想了一个变通的办法,不妨派中军将提督、总兵的印信,都送到西安,等薛大烈一到,三方面分别交接,最为便捷。

“信中没有提到议罪的话,不过,这道上谕跟以前的那道有一点不同。”杨夫人问说:”不知道你发现没有?”

“以前是’解任’,这回是革职。”

“还有!”

“还有?是那一点?”

“有’会同’二字表示以西安将军为主,似乎上面还有保全之意。不过革职已经定局了,我从没有去过贵州,看来只有暂时回娘家。”

“先到了西安再说吧!”

于是先派人到西安赁房作公馆;随后杨芳亲自携带印信与妻子进省。一到先去见德楞泰,谈到夜深方始回来,神色颇为忧郁。

“你说得不错,上面确有保全之意,德将军跟我说,他原来的意思,想定一个降三级调用的处分,可是已经革职了,革职以外再定罪,罪名就轻不了;他为我的事,愁得晚上睡不着觉。”

“‘轻不了’,会是怎么样的重呢?”

“至少也是充军。”

杨夫人不作声,沈吟了好一会说:”你自请充军新疆好了。那是个保全大家、立功赎罪的机会。”

杨芳为妻子那句”保全大家”的话提醒了,细细思量,愈想愈有道理;第二天一早去见德楞泰,开口问道:”大帅跟松将军很熟?”

“你是说松筠松湘浦,怎么不熟?我们从小就在一起玩的。”

德楞泰与松筠都是蒙古人,虽不同旗,却是三代的世交,听说他们从小就是玩伴,杨芳便问:”照大帅看,松将军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大好人一个。不过不拘细节,有时到了胡涂的地步;他的笑话很多。大家都说你驭下太宽,不过比起松湘浦来,你也要自愧不如。有一回——”

有一回松筠宴客,有人遣急足来送信,要立等回音,松筠传他到宴客之处,来人好奇,踮起脚看他请客用些甚么菜?松筠一眼望见,便即说道:”你中意我的菜,是不是?”立即命听差撤下两碗赏来人。在他的身后的小书僮,从未见过这样新鲜的事,不自觉地伸探头注视,松筠又发觉了,”莫非你也欢喜?”又撤两肴赏书僮。座客为之啼笑皆非。

又有一回,松筠奉召入觐,有几个相熟的喇嘛,有事求他,赶到涿州等候,松筠得知皇帝驻跸圆明园,便借了喇嘛的马,间道直奔圆明园进见,等在长辛店的家人都扑了个空。第二天他长子由海甸接他回家,行至中门,遇见一个中年妇人,松筠问道:”这是那家的亲戚?”

长子答说:”这是姨娘啊!”松筠是个大近视,他的姨太太脸上有几粒细白麻子,松筠纳之十年没有看出来。

在办教匪时,松筠总说教匪都是胁从,可以谕降。但事实并非如此。

松筠从陕甘总督调任伊犁将军时,自请入觐面陈军事,他说:”贼不患不平,而患在将平之时,既平之后,请弛私盐、私铸之禁,俾散匪余勇,有所谋生。”当今皇帝认为他的见解过于荒唐,没有睬他。松筠复又上疏,重申前请,这下恼了皇帝,降职为副都统,照例不能再当将军,贬为伊犁领队大臣,最近方以办理对俄罗斯交涉得力,复升为都统衔的伊犁将军。

“乡勇出身的新军,身经百战,机诈百出,善用则为劲旅,不善用必成祸害。君子可欺之以方,我怕蒲大芳见了松将军这样的长官,一定会出花样。”

所谓”出花样”,自然是制造事端、相机叛乱,如果再勾结回部官员,那情形的严重,就比宁陕新兵的叛乱,不知超过多少倍?到那时失职诸臣的处分,就不是降革充军所能了事的。

转念到此,德楞泰的一颗心,猛然往下一沈,”诚斋,”他说,”亏得你及早提醒,还来得及防备,我想赶紧给松湘浦去一封公事,请他格外小心。”

“这么怕未见得有用,而且见诸公事,也不大合适;如果泄漏了,反而引起他们的猜忌,有害无益。”

“那末,”德楞泰踌躇着问:”该怎么办才好?”

“只有我到新疆去一趟。祸由我起,我不能不尽责任。”杨芳慨然说道:”大帅想成全我的德意,我很感激,不过上谕既责我治事不严,把我发往新疆军台效力,亦是罪有应得。请大人跟全制军就照此出奏好了。”

听得这话,德楞泰喜出望外,而且感动万分。”诚斋,”他说:”你这么顾大局,这么讲义气,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说实话,这是内人的主意。”

德楞泰一听楞住了,好一会站起身来,理一理袖子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杨芳猝不及防,避之不可,只有跪下来还礼。

“不必,不必!”德楞泰赶紧扶起他来,”诚斋,我是请你代嫂夫人受我一拜。夫人真正是巾帼英雄,将略胆识,你我不及。来、来,请坐下来,我们从长计议。”

当下议定了一个”便宜行事”的办法,即是一面与全保会奏,议定杨芳遣戍新疆,交松筠差遣,并说明为了约束发遣至新疆的降卒,已先遣杨芳就道。本来大员定罪,须奏准方能执行,如今先办后奏,即是便宜行事。此外,由德楞泰具一封致松筠的私函,细叙一切,特别要求,关于降卒的处理,请他充分尊重杨芳的意见。

“至于嫂夫人亦不必回华阳,就住在西安,我会叫人安排,好在龙燮堂亦在本省,往来走动,不致寂寞。”德楞泰又说:”你到新疆看情形给我写信,只要降卒安置妥当,不会闹事;我马上会上折子力保,早则三月、迟则半年,一定能让你跟嫂夫人团圆。”

杨芳请安道谢,站起身来,正打算告辞时;戈什哈来报:”罗副将求见。”

罗副将便是罗思举,原是德楞泰的爱将,连声道”请”。接着向杨芳说道:”罗天鹏来了,你别走,回头一块儿喝酒。”

等罗思举进来行了礼;由于官阶之差,他也向杨芳打了个扦,杨芳以平礼相还,略作寒暄,不再开口,好让罗思举跟德楞泰谈事。

“大师,”罗思举从口袋中掏出一张发绉的纸,稍微抹一抹递了过去,”这道上谕,不知大师接到没有?”

在文官,读上谕是要站起来的;罗思举拿上谕抄本视如废纸,更是不敬之至,但武夫不能绳以礼数,德楞泰亦就马虎了,将上谕摆置在匟几上,细细抹平,戴上老花眼镜默念。

衣锦归娶—二十一

上谕是为湖北陕西两省,嘉庆四年以后的报销,开头就说:”国家设兵卫民,本不应有乡勇名目,前此邪匪仓卒滋事,各该省或因一时征调不及,暂时雇募乡勇,就近征剿,是亦情事所有,而军需报销之弊,大半即以乡勇为名,恣其浮冒,总缘乡勇本无定数,可以任意增添,非如各省官兵,有名粮册籍可考,而其招募裁撤,又无一定月日,或久或远,一听地方官任意捏报,无从详悉稽查,因之百弊丛生,凡有军营内浮支滥应之款,其无可报销者,无不归之于应付乡勇之项。”

念到此处,德楞泰失声说道:”麻烦来了!”

“是!思举就是为此来见大师。我的麻烦很大,刘清更不得了。”

“刘清不得了,我亦不得了。”德楞泰看了看末尾,喊一声:”来啊!”

唤来戈什哈,吩咐持他的名片去请巡抚方维甸,说有要事商议,务请即刻命驾。然后再看上谕;看完以后,双眉深锁,久久不语。

终于他开口了,”这件事只怕很难了。”德楞泰这回将上谕大声念了出来:”户部此次所奏,湖北省题列报销乡勇如案,祇在嘉庆三年以前,已开有乡勇三十六万六千七百余人,其盐粮口食,开销有四百七十余万,米亦有二十三万余石,浮冒显然!试思嘉庆三年以前,湖北邪匪祇不过聂杰人、张正谟等数犯,首先起事,其裹胁附从者,亦尚有限;若彼时果实有乡勇三十六万余人,加以本省及征调邻省兵数万人,势已百倍于贼,又何难立时扑灭净尽?何至贼匪鸱张,蔓延滋扰?”

念到此处,德楞泰停下来喝口茶润喉,杨芳忍不住插嘴说道:”这是算太上皇生前的老帐,毕制军嘉庆二年死在任上;今上即位责备他教匪初起,失察贻误;又责备他滥用军需,以致死后抄家。毕制军的靠山和相国,亦已罪有应得。怎么到今天,又来算老帐?”

“可忧者在此!”

“毕制军”是指三任湖广总督的毕沅,此人是高宗特地识拔的状元,一向圣眷优隆,从乾隆三十一年外放甘肃后,扶摇直上,任封疆大吏二十年之久。生性爱才,一时名士为门下食客者,不知凡几;开销太大,不免由亏空而贪污,但高宗每每曲予优容,甘肃冒赈案,他难逃徇庇之嫌,但王亶望身首异处,毕沅只降为三品顶戴,不久复又赏还。

乾隆五十一年,毕沅由陕甘总督,调任湖广,其时和珅用事,深相结纳。和珅做四十岁生日,各省大吏皆有重礼馈赠。毕沅的礼比较风雅,古玩书画之类,但另外做了十首诗,写成寿屏相送;他门客中的名士钱泳便说:”这十首诗,将来会入《天水冰山录》。”明朝嘉靖年间严嵩父子抄家后,有一本籍没的目录,即名《天水冰山录》。钱泳的意思是和珅将来会成为严嵩第二,抄家的目录中,有毕沅所送的寿屏,岂能免祸。

毕沅大悟,可是已悔之莫及。他生性懦弱,不敢违背和珅的意旨,教匪初起,和珅说”太上皇年事已高,只能报喜,不能报忧”,毕沅听他的话,冲淡其事,以致酿成大乱。毕沅在嘉庆二年中风殁于任上,追赠”太子太保”;但嘉庆四年,上皇驾崩。当今皇帝因和珅而追论毕沅贻误之罪。和珅赐死,毕沅抄家,罪有攸归,应该一笔勾销了,但如今忽又追究太上皇在世之时的”浮冒”之罪,自然是难以令人心服的,所以杨芳有此不满的议论。

“可忧者,正在算老帐。”德楞泰指着上谕最后一段说:”‘所有湖北、陕西省未经题销之案,着交该督抚等,各发天良、大加删减,核实具题。陕西巡抚方维甸等,均非当日承办军务之人,无所用其回护。俟各该省题销全到,该部再行核覆具奏。’湖北、陕西如此,四川当然亦不例外;钱已经花出去了,我不知道如何’大加删减’?且等方中丞来了再商量。”

“大帅,”罗思举说:”这里面有许多安抚投诚教匪的款子,没有钱只好向绅粮暂借,讲明白等报销准了归还。我倒还好,借钱的时候就先看一看彼此的交情,真的没法子归还,人家也不会硬逼我。刘清可不同,他欠了十七、八万,有的是卖田卖地,或者拿做买卖的本钱借给他的,不还怎么行?”

“别急!方中丞才具不减乃公,我相信他一定会找出办法来。”

就在这枯坐鹄候之际,谈起方维甸的父亲方观承;罗思举、杨芳年纪都还轻,而且从未到过北方,只知道从大清朝入关以来,有个当了二十年直隶总督的”方大人”,不知其他;德楞泰却很清楚,原来这方观承是安徽桐城人,桐城有两方,从明朝以来,就是有名的世家,两家代有名人,明末四公子之一的方以智是一方;曾为”朱三太子”师傅的方拱干是另一方,方观承便是方拱干的曾孙,康熙末年,由于戴名世的《南山集》文字狱,方观承的祖父方登峄、生父方式济牵连入内,都充军到极边之地的宁古塔。

方观承曾七次出关省亲,往来南北,万里之遥,皆是徒步;这七次的万里之行,使得方观承不但对海内的山川险要,了如指掌,也结交了许多隐名的奇才异能之士,这就是他能督直二十年,无人可以替代的本钱。

雍正初年,穷愁潦倒的方观承,为平郡王福彭所识拔,荐之于世宗,授为内阁中书、军机章京。高宗即位后,更得重用,乾隆十四年授为直隶总督,兼河道总督,乾隆十六年、二十二年、二十七年、三十年等四次南巡,京畿根本之地,都放心托付给方观承。南巡是沿运河乘船南下,高宗不怕有人暗算,半夜里遣”水鬼”潜入水下,凿破御船,使之沈没者,就因为方观承与俗称”清帮”的”漕帮”,有非常密切的关系,在北遥控,便可保驾之故。

方观承于乾隆三十六年,殁于任上。据说他五十岁时,尚未有子,家人为他置妾,问起来是故人的孙女,方观承即日遣还,并助奁资为她择人而嫁;因此,在他六十一岁,续弦的吴夫人生子时,都说是他积了阴德之报。

他的这个儿子,就是方维甸。高宗听说他晚年得子,亦为他高兴,命他抱进宫来,亲自抱置膝上,解了所带的荷包相赐。到了乾隆四十一年,高宗东巡时,方维甸以贡生迎驾,授职内阁中书,充军机章京,入仕经历与他父亲完全一样,所不同的是,方维甸在乾隆四十六年中了进士,成了正途出身。

正在谈着,只听戈什哈在垂花门外高唱:”方大人到!”

是方维甸来了,杨芳与罗思举随即趋出厅外,垂手肃立,这是下属迎上官的礼节,名为”站班”;巡抚从二品,总兵正二品,但因巡抚照例挂兵部右侍郎衔,是所谓”堂官”,所以即令从一品的提督,见巡抚亦须”堂参”,正式执属下的礼节。

身材矮小步履安详的方维甸,先跟杨芳招呼过了,然后指着罗思举问道:”这位是?”

“太平协副将罗思举?”

“啊!原来就是罗天鹏!”方维甸很高兴地说:”幸会,幸会。”

其时德楞泰亦已出厅迎接,方维甸趋前见了礼,戈什哈说一声:”请方大人升匟!”与德楞泰左右坐定,杨芳与罗思举坐在东面的椅子上相陪。

“葆岩兄!”德楞泰称方维甸的别号说:”今天有一喜一忧两件事奉告,喜事是诚斋兄自请赴新疆军台效力,襄助松湘浦安置降卒新兵,有他在,蒲大芳不致为患,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事。”

“此是国家之福。诚斋不为个人计,钦佩莫名。”

“不敢!”杨芳站起来答说:”杨芳是罪有应得。”

“将功赎罪,辛苦个一年半载,必有恩旨赐环。”

“我也是这么说。”德楞泰接口,”杨嫂夫人原籍华阳,我想亦不必回了。不妨就在西安定居,以待好音。葆岩兄,这件事要拜托你费心了。”

“应该!应该!我交代首府来办,一定妥贴。”方维甸问道:”忧的那件呢?”

“喏!就是这道上谕。”

方维甸将德楞泰递过来的上谕,只略看了几行,便即放下,”我接到好几天了。”他说:”还在筹思善策,所以没有抄送惇帅。”德楞泰字惇堂,所以方维甸称他”惇帅”。

“上谕说要大加删减,钱已经花出去了,如果删减,在座的人,就都要赔累;赔不出来,如之奈何?”

“弥补的办法多得很,各官各做,最方便的办法,莫如征派,不过,我决不会这么做。”方维甸略停一下说:”说老实话,那样做,就是官逼民反。”

“着!”德楞泰拍着匟几说:”可忧者就在此。葆岩兄,你打算如何应付严旨?”

方维甸想了一下说:”我先谈一件往事,我在乾隆四十六年殿试后,派到史部当主事,四十九年、五十二年、五十六年,三次在福文襄戎幕——。”

乾隆五十六年,廓尔喀侵后藏,朝命福康安为将军督师讨伐;五十七年师出青海、六月入廓尔喀境界,六战皆捷,廓尔喀遣使讲和,归还自后藏所掳掠金瓦宝器,并进贡骏马白象,是为乾隆”十大战功”的最后一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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