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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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一鹏想了想说:“你们先去医院,看着付斌别让他出事。我给参谋长打电话。”

“别告诉参谋长啊!”刘伟急了,这事捅出去他们还能动手吗?

“老参让你去不让我去,是觉得你稳当,结果搞得你比我还热血。你以为老参是菩萨?他待过的地方多,面儿广。”两个人对一团伙?邵一鹏怕他们吃亏。“有信儿了我跟你联系,千万看住老付。”

“知道。”

刘伟没想到,下了火车在出站口迎接他们的,是参谋长的司机小田。这小子真是飞车过来的,刘伟心想他在高速上得开一小时两百公里吧,敢坐这车的也不是一般人。

小田把他们带到车边,参谋长在里面坐着,看了他们一眼,“上车!”

付斌往副驾驶上蹭,被刘伟拽过来塞进后座,他自己坐到副驾驶。开门的时候其实犹豫了一下,这可是“死亡座位”。他瞄了小田一眼,心想这条命就系在你脚上了。

后座也不是乐园,甚至死得更快。参谋长突然出手给了付斌一拳,要不是有车门拦着,老付就飞出去了。他“砰”地一下撞在门上,脑袋磕到车窗。猎豹的玻璃果然不一般,纹丝未损,要知道老付的脑袋是可以碎砖头的。

揍完这拳出了气,老参收回手直视前方:“带路,去医院!”

“是!”挨揍的那位老老实实答。

医院里,谁看到病床上付斌妹妹的样子还能坐得住,那他就不是人。

上次老付住院,他妈和妹妹来看他时,刘伟见过他妹妹。老付长得精神,他妹妹也漂亮,虽然没有高级化妆品,也没有时髦的衣服,但就是由内而外透着健康淳朴的美,一双眼睛好像能说话。

可是现在,那双眼睛里已经没了光泽,脸上的伤口缝合后像几道蜈蚣,狰狞地趴着。身上用纱布包起来,在地上爬时伤口感染化脓了。

付斌的妈抱着儿子哭:“都是我做的孽啊,让你们兄妹俩从小受欺负!”

付斌站在床前看着妹妹,一句话都没说,眼泪掉下来。

他把母亲扶到椅子上,突然转身朝门口走。老参挡着门,付斌在他面前直挺挺地跪下去,膝盖磕到水泥地上发出声响。

“参谋长,我死过一次,什么都不怕,但是我怕我家人受伤,我怕她们受伤了我什么都做不了。我不是一个合格的兵,也不是一个合格的儿子和哥哥。我妹妹遇上畜生,当哥的不管就没人管了!等我回来,枪毙也好,劳改也好,我认了!”

老参的熊掌收紧了,刘伟在旁边看着,真担心他给付斌一拳。但是老参没有,他揪住付斌的脖领,把他从地上拎起来。

“我的兵,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跪!”

老参出人意料地没有发火,他看着付斌,一字一顿地说:“天天拼死拼活的训练、出任务,抛家舍业为国效力,你们的亲人出事了,你觉得就没人管了?老子不信天也不信地,只信一条——同袍战友!”

刘伟不知道付斌此刻什么想法,老参的几句话说到他心里。老参是在战场上,冒着敌人的火力封锁,把战友的遗体一块不落捡回来的人。在他心里战友的地位,比家人更重。他不是那种把手下当成棋子往上爬的人,他把他们当成并肩的战友,也许这就是为什么他到现在还只是一个团参谋长。有时候当头儿的并不需要多高明的领导手腕,你肯替你的人出头,你的人就会死心塌地为你卖命。那些吸着手下人的血,踩着他们肩膀往上爬的人,不知道会不会时刻担心背后的冷枪。

“刘伟!”

“到!”

参谋长指着付斌:“把这兔崽子给我看好,他跨出医院一步,先办了你!”

“是!”

参谋长带着小田出去了。

邵一鹏说,老参的面儿广。买他面子的人,都是他的同袍战友。

当天夜里,一辆车牌被遮起来、盖着篷布的解放开到郊外某个小院。从指挥车上下来一个人,一个手势,解放上涌下来一批穿迷彩的人,没有肩章,手里都握着防暴棍。侦察的人回来报告了屋里人员情况。一队人趁着夜幕潜进院子里,没有人出声。

领头的人做了一个行动的手势…

那天晚上没出人命,行动前接到的命令是:打废。同时在市区里一个涉嫌黄赌毒的歌舞厅也被砸了,砸到连一块完好的墙砖都没剩下。第二天的新闻里报,当地端掉了一个恶性欺诈团伙窝点,所有犯案成员全部落网。

有人说以暴制暴是文明的倒退。但文明保护不了我们的时候,我们还剩什么?司马穰苴说“杀人安人,以战止战”,战争机器也可以为了和平而启动。

付斌妹妹的医药费有着落了,具体是哪出的钱不知道,保密守则上写着不该问的不能问。

老参要回去了,他为他的兵做了所有能做的,还有不该做的,现在他得把他的兵带回去。

刘伟不知道付斌走不走得掉,看着妹妹了无生气的眼神,悲痛欲绝的母亲,无论把那伙人怎么处置,对她们的伤害已经造成了,还有对老付的。

付斌没有要求再留几天,跟着参谋长的车上路了,因为老参说:“我对你讲的话,我做到了。你的呢?”

回去,不知道等待付斌的是什么。就像他自己说的,他的眼神里只有两个字,认了。刘伟想替他求情,毕竟他离营才两天而已,而且确实有特殊情况。

老参摆摆手:“自己做的事,就得承担。”

他们走的时候,有好几个人来送行,有人穿军装有人穿便装,穿军装的人里有大校,还有一个将军。

看着这一群五十上下的老男人抱在一起,刘伟想,他们是生死之交。

车开了一天,中途没有休息。车里带着自热单兵口粮。这种口粮分三种型号,A是压缩饼干加炒饭,B是面条加炒饭,C是炒饭加炒饭。老参随手拿了一份是A型,刘伟看见了,把自己的跟他换过来。常吃这鬼东西的人都知道,压缩饼干贼硬,得在嘴里含老半天才能咽得下去。谁要是出野外连续两天拿到A型,那简直就是极品倒霉蛋了。

吃完饭老参靠着椅背睡着了,呼噜打得震天。毕竟岁数大了,精力不如年轻人。

老参就像一支老五六,战争年代冲锋陷阵,即使到现在仍然装配部队,然而部队已经是八一,甚至是九五的天下,于是人们渐渐忘记了五六在战场上的披靡。

回到驻地,天已经黑了。

付斌从车上下来,过来两个战士把他带走,去往禁闭室的方向。

刘伟想说什么,看看老参的表情,没说出口。

这是老付该得的,他是个儿子,是个哥哥,但是穿上军装他首先是一个军人。

第三十八章

初四晚上回来,刘伟被叫到团部汇报事情经过。团长和政委听完没发表什么意见,只说对付斌的处理结果会下达到连里。

“付斌现在关在纠察连的禁闭室。”刘伟看着老娄。

那可不是信佛的地方,一间小储物室似的屋子,吃喝拉撒都要在里面解决。屋里没有窗户,只有一个黑洞洞的通风口,通到哪不知道。禁闭室里只有两种状态,黑暗,反省错误,或者亮着灯,写检查。至于黑灯还是亮灯,不是关在里面的人能选择的。试想一天24小时,一连好几天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不知晨昏,人要憋出毛病。对于当兵的人来说,犯了错误最可怕的不是体能上的惩罚,而是被拉去关禁闭。

刘伟告诉一二号首长的意思,是想替付斌求情。老娄没说话,看看政委,政委摆摆手,“带回你们自己连关着,什么时候解禁等通知。”

“是!”

政委的意思就是团长的意思,团长的意思自然就是团里的意思。在连里关禁闭,条件当然比纠察连那鬼地方舒服多了,吃喝也不会亏着。一听这话,刘伟就知道团里不想为这事大动干戈,老付家里出了那样的事,处分大了是要寒人心的,而且不是一个人的心。何况他离营也没有超过三天,算不上逃兵。

刘伟敬个礼转身要走,老娄喊住他,让他去办公室等。

参谋给他开了团长办公室的门,刘伟站在屋里等着。老娄的桌上摆着一份文件,上面似乎有他的名字。他瞥了一眼,没上去动。过了大概二十分钟,老娄回来了,看他立在屋当中,让他坐。

“明天考核准备的怎么样了?”

刘伟怔了一下,这两天为付斌的事,他压根儿忘了初五就是考核的日子。老娄一说,他才想起来。要不是昨天参谋长去了付斌老家,他们现在还不一定在哪呢。

“报告,准备好了。”

老娄看看他,“底气不足,都忘脑后去了吧?”

刘伟傻笑两声,说:“工夫用在平时。”

老娄喝了口水,放下杯子的时候,手按了一下桌上的文件,对他说:“知道这是什么吧?”

刘伟猜到了,点点头,“知道。”

“没看看?”

“听组织安排。”

“又是这话!你呀,你比你那搭档油,邵一鹏那小子太轴,跟他爹当年一个德行。”

刘伟看看老娄,老娄没再往下说,把手头的文件递给他,“自己看。”

那是一份任命书,刘伟扫了一眼,调任侦察参谋,仍然是正连级。看完,他把文件放回桌上。

“考核结果出来,这个任命就会下达。”

刘伟点头,一年多的指导员快要做到头了。只是短时间内一连的连长和指导员都要更换,对于继任者来说可能会有些吃力。但是部队就是这样,没有时间让你去慢慢适应。

老娄说:“侦察参谋的位子空了一阵了,团里懂这个专业的不多,你是一个,而且以前干过侦察排长。咱们团侦察连的张连长刚转业了,现在副连是代理连长。他们之前的指导员是机关去的干部,现在又申请调回来了。团部的意思,是你接任这个职务后,先去侦察连待三个月,一是熟悉业务,二是代理指导员。”

刘伟心想,原来是换了个地方当临时指导员。他忽然想起那天跟他比爬楼那主儿,陈恪,他说他是侦察连副连,看来这个代理连长就是他了。

“别觉得换个地方还是干指导员那摊事。你的职务是侦察参谋,侦察连的训练计划、考核比武、任务安排,都是你的职责范围之内。想混,容易,但是想都别想,要干好,这个担子可不轻。”

刘伟说:“我知道,保证不让团里失望。”

老娄一笑:“主要不能让政委失望,铁公鸡拔毛可不容易,这代理指导员算是附加条件。”

原来自己是铁公鸡身上的一根毛。刘伟猜到代理指导员这个事,老娄说是团部的意思,估计是政委的主意。这一年的指导员生涯还是学到不少东西,一开始工作没经验,连发展党员团员的程序都搞不明白,政治教育也不知道该给战士讲什么。后来被送去参加了两次培训班,工作才渐渐上手了。很多人觉得这些东西都是虚的,每天大会小会,开得人昏昏欲睡。其实政治工作本身就有作战的功能,这是新政工条例里特别强调的,是构成战力的一部分,而不仅仅是提升战力的一个辅助角色,这包括三战:舆论战、心理战、还有法律战。老美出兵伊拉克的时候为什么搞个核武器的幌子,而不直接说我要去你们家挖石油?当然是为了出师有名,这就是舆论战。

老娄把文件收到抽屉里,闲话家常地问他:“当初把你调到这当指导员,心里有想法吧?别跟我说听组织安排,组织能安排你工作,安排不了你的想法。”

刘伟说:“是有想法,怕自己干不了。”

“现在呢?”

刘伟知道机关楼里很多“案头参谋”的工作方式,接电话送文件倒开水,跟秘书没两样。团里想整顿,却不是一朝一夕之功。高素质的参谋是司令部的灵魂,更是一支部队的灵魂。

“当人物,不当宠物。”

他说得很直白,甚至太直白,他知道老娄明白这话什么意思。

老娄站起来走到窗口,背着手看着外面。从机关楼前笔直的大路通下去,那里有他一个团的官兵,充足的武器装备,还有现代化的营房训练场。

“这有施展的空间,有能力有想法的人不会被埋没,至少在我的团里不会。把你调来当指导员,你的能力不只是一个政工干部。我们这一批人都有退的一天,把位子交给你们,你们得能让我们放心。”

刘伟看着团长的背影,老娄比参谋长大两岁。他们这一期的人上过战场,经历过大阵仗,知道真正的战争是怎么回事,而不是计算机和沙盘推演的虚拟战争。这批人现在是部队的中坚力量,等他们退了以后呢?这些七零后八零后成长起来的人,甚至军营里都有了九零后的身影,接力棒迟早要传到他们的手中。

初五的考核进行了一天,上午在电脑室里进行,网上制定作战计划、标图、战术计算、军事英语等科目。下午是野外作业,以及体能和射击考核。作训股是司令部主力业务第一处,股长本身也是参谋人员。现代战争里,短兵相接已经不是战场的主旋律,有勇无谋不讲技术,仗还没打就已经输了。新时期的军人,仅仅做到身先士卒、带兵往前冲,已经远远不够了。

刘伟没什么压力,轻装上阵,发挥不错。邵一鹏也是信心满满的样子。考核一结束,两人一起回到连里。

路过食堂去操作间转了一圈,炊事班正在包饺子。破五吃饺子,这是中国年的传统。

朱班长问指导员:“用不用先煮一碗,给你家属送去?”

刘伟想想,“不用了,带她来跟大伙一起吃。”

邵一鹏笑他,“舍得把弟妹带出来啦?”

“怕掉你们眼里拔不出来。”刘伟说完去家属院接叶领导去了。

前天在火车上,他给叶小迪打电话说临时有任务出去三天,怕她自己无聊,让她回家陪父母,她却要留下来等他。这两天一直是邵连长派战士给指导员家属送饭。

昨天晚上刘伟回来就去了团部,等回到连里已经熄灯了。自从出了付斌的事,团里查得严,他也没去成家属院。她来了几天,他陪她的时间全加起来也不够半天。

连长和指导员走之后,朱班长在灶台上寻摸,“我搁这那把韭菜花上哪去了?”

小战士说:“让指导员顺走了。”

朱班长瞪着眼,“他拿韭菜花干什么?”

“不知道。”

“你看见了还让他拿!”

小战士嘟囔:“指导员说我要敢说,就让我去‘提精神’。”所谓“提精神”就是五公里跑的换一种说法。

叶小迪在屋里写节目计划,听见敲门声,看一眼时间还不到五点,今天怎么这么早就来送饭了?她起身到外屋开门,才开了一道缝,一把草梗突然伸到面前,顶上带着一簇簇没来得及盛开的小白花骨朵,一股韭菜味扑鼻而来。跟在后面探进来的是一张黑脸,笑起来一口白牙跟韭菜花有一拼。

“情人节快乐!”黑脸笑嘻嘻说。

叶小迪本来一肚子埋怨,这下也没法绷着脸假装生气了,一把把他拉进屋。

“哪天是情人节啊?”

黑脸挠挠头,“就这几天吧?”陪付斌在医院的时候,看见有个花店门口挂着招牌:情人节鲜花预定,这才想起来还有情人节这回事。大冬天的营地里也没有花,刚才在炊事班看灶台上有把小花,看着挺清爽,就顺手牵羊了。

她找了个喝剩的矿泉水瓶子,接了半瓶自来水,把韭菜花小心地放进去,摆在窗台上。离远了看还有几分水仙的感觉,就是味道比较提神。情人节送把韭菜花,也就是他这种想浪漫又浪漫不起来的人才干得出来吧。

“任务完了?”她靠在他怀里问。

“嗯。”他贴在她脸边闻闻,“还是把花扔了吧,怎么到处都有股韭菜味。”

她笑着说:“不扔,这可是你送我的第一束花,怎么也得把它带回家栽起来,回头包韭菜饺子吃。”

这味实在受不了,他打开窗户连瓶子一起放在外面,又透了会儿气才关上窗子,屋里的味儿小多了。

叶小迪问她:“你给小欧介绍的那个排长,他是不是出事了?”

刘伟给她讲了老付妹妹的事,没提付斌是私自离营。叶小迪虽然没亲眼看到,听他的描述也觉得揪心,好好一个姑娘就这么毁容了。

“做整容手术应该能恢复吧?要不她以后怎么嫁人啊?”

刘伟想起付妹妹空洞的眼神,外表的伤即使能复原,心里的伤呢?

“老付家那边的医院大概做不了整容,远的地方让老太太带着闺女跑也不容易。回头看看北京这边有没有这方面技术好的,把她们接到这来,老付也方便照顾。”

叶小迪说:“我问问小欧吧,她打听过整形医院的事。”

“她那脸不是原装的?”刘伟有点惊讶,可别给老付介绍一个人工美女。

“她之前想垫鼻子,但是怕疼又怕变形,最后就没做。”

“还是别做的好,回头亲着亲着歪一边去了,多有阴影啊。”

“你想什么呢!”她捶他一下,“再说又不让你亲。”

刘伟笑着说:“我替别人想呢。”

“挣卖白菜的钱操卖白粉的心,你管的还真宽。”

看着她的笑脸,让他觉得心里又暖了。这两天看到的悲剧,让他都开始怀疑,他们到底是为了保卫什么而存在。此刻回到这里,在她身边,他知道这就是他想要保护的,还有千千万万这样的笑脸和家庭,这就是他们存在的意义。

看他突然盯着自己不说话,她抬头问:“怎么了?”

他收紧手臂搂住她,贴近了,炙热的鼻息扫过她的脸颊。她脸有点红,低下头。他的唇轻轻印上她的,揉和在一起。

她伸手勾住他的脖子,回应他的吻。

有那么一刻,他抱起她,她不知道他去向哪里,只想跟随他一起。他却突然停下脚步,放开她转身去了卫生间。

她坐在床上,还没有从刚才的天旋地转中恢复过来。过了好一会儿,听见他在里面尴尬地咳了一声,隔着门板对她说:“上次你说买房的事…”

“嗯?”

“合适就定了吧。”

第三十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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