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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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见到张之洞那一刻起,冯子材的脑子里就一直在想:他到荔枝湾来做什么,是因为视察到了廉州而就近看看我这个老头子,还是专门为了一件事来的?听了这话后,他明白了,原来因初掌军权不懂军事而来当面讨教的。冯子材颇为感动。这几年的两广总督,从曾国荃到张树声,仗着自己昔日的战功,从来不将他这个绿营宿将放在眼里,用兵打仗的事,没有一次咨询过,他也索性不过问。现在张之洞亲来荔枝湾讨教,给他一个很大的脸面。与所有久任要职的致仕官员一样,冯子材也是十分看重在位者对自己的态度的。他思索了一下,郑重回答:“依我看,这是敲山震虎。”

“敲山震虎”这四个字同时在张之洞和桑治平的心中震荡,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盯住这位年虽迈气犹雄的前绿营提督。

“四年前,我率兵在镇南关外住了三个月,对法国与越南之间的关系比较了解。越南君臣既昏庸又懦弱,法国控制它不需要多大的力气,这中间主要是防着我们中国这一层。我们中国不想把北圻交给法国,也不希望法国通过红河进入云南,所以这几年一直有军营驻扎在那里。在陆地上,法国人虽然枪弹也比我们好,但我们还是可以和他们拼一拼的,中法之间有胜有负。但在海上,法国则占绝对便宜。上次打谅山不利,他们便想利用自己的长处,用海战来迫使朝廷让步,所以有了基隆和马尾之战。法国的目标还是在越南。”

冯子材这一席话,使得张之洞和桑治平大受启发。是的,打基隆,打马尾,都只是手段,目的是要逼中国军队退出越南。不愧是老于军事的将领,一眼便看穿了法国人的鬼蜮伎俩。

“老将军说得很好,使我们茅塞顿开。”张之洞望着冯子材说,“老将军多年为广西提督,又在越南驻扎过,依您之见,如果我们齐心合力,同仇敌忾,是否可以在越南打赢一场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

“当然可以。”冯子材不假思索一口咬定下来。“不瞒大帅说,当年在镇南关,我就想过,我们中国所有在越南的人马联合起来,打它一场大仗,狠狠地杀一杀那些洋鬼子的威风。但一来当时朝廷没有向法国宣战,二来我也不具备联合其他人马的地位,所以也只是空想而已。”

张之洞听了这话很高兴,立即接话:“老将军,现在朝廷已公开向法国宣战,可谓天时已备,假如给您一个地位,让您有统帅所有在越各路军队的权力,您是否还愿意将您当年的设想变为现实?”

“这个嘛。”冯子材这时才真的明白了:原来张之洞是想请我出山!他心里一阵惊喜。人们常说老骥伏枥志在千里,冯子材就是这样一位志在千里的老骥。过去的辉煌,既是他生命中的亮光,也是他生命的支柱。在回首往事的时候,他常有按捺不住的再创辉煌的雄心,只是时过境迁,今不如昔,许多该具备的条件都不具备。在新总督这番热切的心情面前,面对着这个重大的问题,冯子材犹豫起来。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摸着干瘦的尖下巴,沉吟良久才开口,“不瞒大帅说,光绪七年轩帅也曾派人来过荔枝湾,请我出山带一支人马再进越南,我以年迈力衰为由推辞了。我其实并不年迈力衰,而是不愿领这个命。”

“为什么?”想不到在关键的时候,冯子材退缩了,张之洞略感失望。他急切地想知道,这位老将军推辞张树声的理由。

“这最主要的原因,也就是我刚才说的,那年轩帅来找我时,条件仍不具备,一则朝廷未宣战,二则轩帅也只是叫我带一支人马入越,并未赋予全权指挥的权力。另外,在对待洋人的态度上,我与轩帅也有很大的不同。我这老头子是倔犟的,宁折不弯。洋人欺压我们,我宁愿死,也要痛痛快快跟他们干一场。轩帅不是这样,他与李少荃一鼻孔出气,只是忍呀忍呀的,我也不愿在他手下做事。”

张之洞心里舒了一口气,说:“这些顾虑现在都可不必有了,老将军还有别的什么难处吗?”

“轩帅虽然不做总督了,但在越南的军队主要还是淮军的势力,广西巡抚潘鼎新坐镇北圻。潘这个人还不如张,不好相处,我去越南的话,如何与他共事,彼此的位置又如何摆?”

这倒真是一个大难题!潘鼎新身为广西巡抚,按朝廷的制度,他并不是张之洞的下属,张之洞无权将他从北圻调回,更无权罢他的巡抚之职;何况潘是淮军宿将,资格比起张之洞来要老得多。有潘在北圻,冯就不可能做统帅,这也是明摆着的事情。张之洞双手轻轻地来回搓着,手心沁出热汗来,一时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桑治平也在为此思索着,他也一样想不出一个好主意,见张之洞颇为为难,不能不插一句话来为总督解围:“老将军,此事容张制台与朝廷再商量,除此外还有别的难处吗?”

冯子材望了桑治平一眼后说:“除开淮军外,北圻的最主要的军队便是黑旗军。刘永福是中国人,却领了个越南的提督职。此人是个枭雄,不服管束,什么人都不在他的眼睛里。我在北圻三个月,没有与此人见过面。听人说早年投过长毛,与我的军队交过手,若叫我去指挥他,怕不行。”

张之洞听到这里,心里大为舒畅起来,忙说:“老将军,你知道这次是谁卖力推举你吗?仲子,你对老将军说说。”

桑治平笑了笑,将前向在宣光与刘永福会面的情形简略地说了说后,强调指出:“刘永福一再讲,越南战事,只有老将军您出来,才能压得住台面,潘鼎新究其实不是一个带兵打仗的料。他的黑旗军一定配合老将军,为中国人争一口气。”

冯子材快活地笑了起来,说:“没料到,刘二这个人看人还有眼光,不计前嫌,气量也不错。不过,他手下那班子人马我不称心,不怕大帅说我老头子背后嚼人,他率的黑旗军里强盗毒贩子、乌龟王八蛋,什么都有,不能指望那些人做大事。”

张之洞忙说:“老将军知道他有个帮手唐景崧吗?”

“听说过,据说也是广西出的进士,在朝廷官做得好好的,却主动请缨来越南,给刘二当参军。”

桑治平说:“我在宣光跟唐景崧相处过三天,此人有才有识,张制台已答应由唐景崧亲自回广西招募四营子弟兵。这四营子弟兵可以作为配合老将军的一支兵力。”

冯子材点点头,没有做声。

张之洞将冯子材的每句话、每个动作都看在眼里。他看出冯子材虽有顾虑,但率兵出关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他决定对这位当年叱咤风云的老将军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务必要使他丢开顾虑,重上沙场。

“冯老将军,”张之洞敛容凝望着冯子材,声调厚实而沉重,“我虽没有明说,大概你也听出来了,我这次来荔枝湾,就是专程来请您出山,请您率子弟兵再赴关外。促使我作出这个决定的,一是老将军您本人几十年来的战功,二是桑先生和雷琼道王道台此次去越南后当面听的刘永福的推荐,来到荔枝湾,亲眼见到您精力旺盛,气概不减昔日,更使我欣慰。”

“岁月不饶人,精力、气概都不如从前了。”冯子材忍不住插了一句话。桑治平发现,自从见到冯子材以来大半天了,这好像是他说的第一句叹老的话。

张之洞笑着说:“赵王问廉颇老矣,尚能饭否。我看中午餐桌上,您大块吃肉,大口喝酒,知廉颇未老!”

冯子材又开怀大笑起来,依然是满脸的灿烂。

“自从道光二十年,我们与洋人在南海上开仗以来,四十多年间,直到最近的基隆、马尾之役,我们与洋人打过多次大仗,但每次都是我们吃亏,尤其是法国人更可恨,不仅用武力,而且还利用传教士欺侮我们。这个令人恼火的法国,是与我们结下深仇大恨的了。这次基隆、马尾之役更是猖獗至极。”

“这两次海战,真把中国军人的脸丢光了。”冯子材狠狠地插话。

“是的。”张之洞赶忙抓住这个话头。“凡有点血性的中国军人,莫不为这两次的失败而痛心疾首。所以我们想趁着朝廷与法人宣战的机会,请老将军出马,大家全力支持,周密计划,在越南北圻打一个大仗,杀下法国人的威风,为中国百姓,更为中国军人争这一口气。”

这几句话说得冯子材胸腔里的热血开始加速流动起来,他在心里频频点头,两只眼睛紧紧地盯着满身书生气的制军大人,聚精会神地听他说下去。

“来荔枝湾之前,我和彭大司马、张轩帅以及桑先生都仔细计议过,海战,我们的船炮的确不如法国人,取胜的把握不大;但陆战,我们的武器差不了多少,至于地理、民情、军需供应等方面,我们更要胜过法国。所以,只要冯将军出马,我们对在越南打一场大胜仗是很有信心的。”

“大帅分析得好,海战或许不如人,陆战并不弱得太多。”做了几十年陆军将领的冯子材,深为赞许张之洞的这番中肯之言。

桑治平插话:“老将军过去打长毛、打捻子,战功虽多,但终究只是朝廷的忠臣,若这次在越南打赢了法国,那就是我们堂堂华夏的英雄。”

这两句话的背后,其实还藏着许多话,诸如打赢长毛、捻子,究其实还是在替满人卖力,悠悠史册对此事的评价究竟如何还很难说;但若打赢法国,那就是建的岳飞、戚继光的功业,千秋万代都会长受敬重,久享祭祀。但这种话,不是至亲深交,岂能随便说出,只可点到为止,能不能意会得到,就只能看这位老军人的悟性了。

不料,冯子材两眼突然放出一束亮光来,兴奋地望着桑治平,许久,才长长地吐出一句话:“桑先生这话,说到冯某的心坎里去了。冯某从军数十年,近十几年来,常为此事感到遗憾。桑先生此话,给我指明了一条光明大道。冯某愿赴越南,只是手中无兵无饷,如何打仗?”

“你需要多少兵?”张之洞问。

“大约要六七千人。”冯子材胸有成竹。

“两广各镇绿营,随你挑选好了。”

“哼哼。”冯子材冷笑两声,“不怕大帅你笑话我不自量,在冯某看来,两广绿营,无一兵可挑。”

张之洞尚在惊愕之中,桑治平插话:“如此说来,请老将军自募子弟兵如何?”

“要打胜仗,也只能如此了。”冯子材断然回答。“只需三个月,我冯家子弟兵就可以出关,只是这笔军饷如何办?”

张之洞摸了摸下巴上浓密的长须,思索了一下说:“我回广州后,即刻给你拨五万银子,供你招募,以及在国内训练之用。三个月若出关,我按过去湘军的规矩,每名陆勇月发四两二钱,按月发足。你看如何?”

冯子材当然知道,当年曾国藩给湘军陆勇每月发四两二钱银子,是有点重赏之下招勇夫的味道,远比绿营的待遇要高。湘军战斗力强,这是一个重要的原因。他于此看出张之洞的诚意,忙说:“这当然很好了,关键是今后不要欠饷。”

“这你放心。只要我张之洞做两广总督,就不会欠冯老将军的饷,要不要我给你立个字据?”

“那倒不必。”冯子材有点不好意思地笑起来。

“那就这样定了。”张之洞起身走到冯子材的身边,握住冯子材的双手。“那我即刻上奏朝廷,请朝廷委任老将军帮办广东军务之职。老将军奉旨后便可在广东招募子弟兵,三个月出关。今后仗怎么打,我们再随时互通声气,相机行事。”

冯子材也站起来,略带激动地说:“冯某本不想再过问国事了,只为大帅亲临荔枝湾的情义不能负,故答应大帅之请,组建冯家军,再进镇南关。不过,冯某最后还有一点请求。”

“老将军尽管说。”虽然话说得爽快,但张之洞的心里却冒出一丝凉意,他不知道这位暮年烈士出山时还有什么特别的要求,万一答应不了,又如何办呢?总不能让前功尽弃吧!

“潘鼎新现在是以广西巡抚的身分帮办关外军务,按常规当节制所有驻越南北圻的军队,但此人虽为淮军头领二十余年,其实不懂打仗。我只希望大帅给我一个答复:冯某在越南,不归潘鼎新指挥,遇事直接与大帅商量;紧急关头,要给冯某以调度指挥其他在越军队的权力,若这点权没有,即便出山也可能无功而回。”

冯子材的这个最后请求,实际上又回到先前所说的在越南的地位问题。张之洞不能不佩服冯子材的老辣,转来转去,还是转到这个重要的事上来了。看来,冯子材所募的子弟兵不能从藩库里开支。若从自筹而来,则属团勇一类的军队,可仿湘勇前例,不按朝廷经制之师对待;不是经制之师,自然可以不受制度所限,不归潘鼎新指挥可以行得通。至于紧急关头,指挥全越清军,到时再说。想到这里,张之洞斩钉截铁地说:“可以,老将军的子弟兵只听老将军您一人的将令,不但潘抚不能约束,即便本督,也不遥制,相信老将军当会以国家为重,以朝廷为重,以老将军数十年来所成就的英名为重,善自处理。”

冯子材感到了一种全权的信任感。他紧握张之洞的手说:“那就这样说定了,走,我们一道吃熊掌去。”

第二天上午,冯子材正要陪同张之洞一行到荔枝湾四处走走的时候,廉州府快马赶来的衙役报告一个不幸的消息:张树声已于三天前病逝广州。张之洞大吃一惊,急忙告别冯子材,匆匆回奔五羊城。

四 来了个精通十国语言的奇才

张之洞匆匆赶回广州,先不回衙门,径直来到高隆街张树声在穗的寓所。这里已经是白花如雪,挽幛如林了。李鸿章送的挽联贴在丈八白绫上,高高地悬挂在灵堂正大门的两侧楹柱上,十分引人注目,其余映入眼帘的尽皆淮军系统的高级文武官员的挽联。他们挑尽字典中的最好词语,不惜破格逾等吹捧曾与他们一道平发平捻,而今无官无职的那个皖北强梁。在踏人张府的那一刻,张之洞直觉这是驻粤淮军集团在着意为之。他们近在给广东粤军以威胁,远在向朝廷施加压力,其用意则很明显:淮军团结一致,力量强大,不可轻慢。

清流出身的张之洞本能上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压抑之感。张树声的长子张华奎,见张之洞一身平常装扮,也不见祭礼奠仪等等,心中老大不快,前去码头迎接的兵备道李必中悄悄对张华奎说明了原由。张华奎见张之洞家门都没进便来吊唁父亲,又感动了。他赶忙以孝子之礼跪着接待,将张之洞引到张树声的灵柩前。

张之洞对着灵牌凝思着。想当年这位淮军统领指挥千军万马,搏击沙场,是何等威风凛凛叱咤风云,而今说走就走了,生前的战功、袍泽一样也带不去。做过统帅,做过巡抚,做过总督,不料到了最后却一官半职都没有,灵牌上的头衔空空荡荡的。此’刻的祭堂尽管热热闹闹风风光光,但那位长眠者的心境,一定冷落寂寥,有苦难言。想到这些,一丝人生无常的感叹,不由自主地在张之洞的脑中涌起。他跪在张树声的灵柩前,满怀哀悯地磕了三个头。

张华奎恭恭敬敬地扶起张之洞,将他带到书房坐下后,将张树声的遗折捧了出来,请张之洞代为转奏朝廷。张之洞打开前总督的遗折,认真地看着。前一段文字依旧是为自己辩护,只是语气较往日低沉,遗折的最后,张树声以一个深受厚恩的三朝旧臣的身分,郑重敦请朝廷变法自强:

“西人立国之本体,在育才于学堂,论政于议院,轮船大炮电线铁路皆其用,中国遗其体而求其用,常不相及,纵令铁舰成行,铁路四达,犹不足恃也。宜采西人之体以引其用,则奠国家长久之业矣。”

张之洞虽不能完全赞同这个意见,但张树声临死仍念念不忘国家的忠心却强烈地震动了他。何况此刻战火已经点燃,厮杀在即,借张树声的身后之事安抚淮军,让湘淮粤三军精诚团结一致对外,乃眼下的头等大事。张之洞站起来,诚恳地对张华奎说:“请大公子放心,本督将亲自拟折为轩帅请恤。”

第二天,张之洞尽心尽力地为张树声拟了一道请恤折,以继任者的身分,历叙张树声在两广任上的政绩,再一次为张树声洗刷这几年来所受的指摘。又追叙张三十余年来的战功,请求朝廷将其任上的处分予以开除,生平事迹交国史馆立传,并在原籍和立功省份建祠享祭,荫子庇孙。又换上素服,带着一班高级官员再次亲临祭奠,在张树声的灵前亲自宣读这道请恤折,请前总督在天之灵安息。张华奎和守灵的淮军将士无不感激,郑重表示:朝廷已发出对法宣战的指令,淮军将士听从制台调遣,同仇敌忾,坚守大清南大门。

料理完前总督的丧事后,张之洞全力以赴办理另一件大事:筹饷。

眼下当务之急是要拿出一大批银子出来,这批银子的主要用途:一是从洋人军火商手里买二十座克虏伯钢炮及一万颗炮弹,二为唐景崧新募的景字营及冯子材即将招募的子弟兵发放

饷银,三为湘淮粤三军因备战而必添的急用军需和赏银,这几项款子加起来,将在百万两左右。

这可是一笔庞大的数字,要是在先前的山西,如同上天摘星揽月,是想都不敢想的事,广东富裕,或许可以四处腾挪挤压,凑起这百万银子出来。他将巡抚倪文蔚、布政使龚易图、按察使沈镕经等人找来商量,孰料这几位熟知钱粮底细的人听后大为犯难。倪文蔚告诉张之洞,早在去年,便因海防吃重,经费不敷,张树声不得不奏请朝廷同意,向香港汇丰银行借高息银二百万两,去年八月提取一百万,今年三月又因库款紧绌提取一百万,向汇丰银行所借的二百万银子已全部提尽。

张之洞还不知有这件事,心里也焦急起来,顿时有一种“空存抱负却无法展布”之感。他想起二十年前胡林翼对他说过的一番话来。

那是在武昌抚台衙门里,身在安徽前方的湘军首领曾国藩给胡林翼来了一封十万火急的信。信上只写了几句话:请在十天内速筹八万两银子,不然将人心溃散,无法维系。胡林翼拿着这封信对侍立一旁的张之洞说:“现在正是春荒时节,湖北农人行乞啃树皮度荒,道路上只见难民,没有商人,厘卡收不到厘金,街市萧条,也收不上税,而四处要钱要粮的信函不断前来,藩库一洗再洗,几乎淘空。我现在到哪里去弄八万两银子。但没有饷银,军队随时都会哗变,又怎么能指望他们打仗,这也是实情,真难办呀!”

看着恩师满脸忧愁一筹莫展的样子,张之洞也觉得心头茫然。他绞尽脑汁,想为恩师分忧:“奏请朝廷,让户部拨下银两呢?”

胡林翼摇摇头说:“朝廷这些年来也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了,才要各省自筹饷银。向朝廷要银是一句空话,再说,即使能给你一点银子,十天之内也到不了安徽呀。”

“可不可以请江苏、河南、山东就近接济呢?”

“别省接济?”胡林翼冷笑道,“谁会接济你?别说他们也一样地拿不出银子,就是拿得出,他会拿银子来让你成事,让你立功出风头?也就是我胡林翼,才和曾涤生患难与共,急他之急,别的省巴不得你湘军全军覆没,他在一旁看火色哩!”

张之洞听了这话,心里惊道:“这国家难道就是湘军的,与他们无关?各省官吏原来都存这种心,怪不得长毛能得逞。”

“香涛呀,”胡林翼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对着他说,“读书做文章毕竟是容易的事,治理天下,真正的硬功夫在于经济二字。是否社稷之臣,就看这经济二字做得如何。至于经济中,理财又是头一项,你今后要在这方面积累些实学。晓得理财,才可谈事业。”

张之洞重重地点了点头,将恩师这几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前几年在山西,因为来不及大兴作,银钱一事尚不太突出,现在这百万银子的大事硬邦邦地摆在面前,张之洞似乎突然深刻理解了恩师二十年前的教导:经济、理财,真正是治天下的第一桩大事。

他双眉紧拧地问龚易图:“你可以挤出多少银子出来?”

布政使哭丧着脸,摸着脑袋想了半天说:“顶多二十万,这还得担风险,准备挨骂。”

张之洞听了很不高兴:“堂堂广东省藩库,就这样窘迫!这话怎么讲?”

龚易图解释:“藩库账面上是有些银子,但一项项都有安排,挪动不得。能挪动的银子,今年春上都动用了。现在只能在上缴朝廷的银子里扣除一点,这就要担风险。给广州商人加重税收,就得准备挨骂。”

二十万两解决不了大问题,怎么办呢?张之洞望着众人:“就不能有别的法子了?”

龚易图咬了咬嘴唇,说:“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再向香港汇丰银行去借商银。”

对呀,张树声可以借,我为什么不可以借!张之洞立即作了决定:“就按龚方伯意见,再向汇丰去借二百万两。”

“太多了,太多了!”老迈的巡抚忙摇手,“张大人您不知道,英国人的息太重了,我们还不起。”

“多少息?”这是第一次与外国商人打交道,张之洞不清楚洋人的行情。

“五五的息钱。”倪文蔚的神情很是愤慨。“轩帅去年八月借二百万,借据写好按五五还息,到今年八月我们就要还息十一万,我们至今一钱息银未还。到明年八月还的话,息上再生息,就不只二十二万了。如果再借二百万,光息钱就会把我们拖垮!”

山西的钱庄老板若放四分的息,便会被骂为黑心。洋人竟然收五分五的息钱,岂不贪婪太甚!

“不能低一点?”张之洞问倪巡抚。

“洋人从不讨价还价。”龚易图俨然一个与洋人办交易的老手。

“那就借一百五十万吧!”

“张大人,我看先借一百万吧。”倪文蔚说,“以后要用的钱再想办法,先把这个难关过了再说。”

“好,就依倪抚台的意见,先借一百万。”张之洞想了想:也是,息钱太重了,能少借就少借点。

他转脸问龚易图:“上次的钱,轩帅是通过谁去与汇丰银行打交道的?”

龚易图答:“轩帅请盛宣怀的朋友郑观应去办的。”

“郑观应这个人,张大人知道吗?”沈镕经插话。

张之洞摇了摇头。

“郑观应写了一部书,名叫《盛世危言》,说的是中国应该向西方学习的事。张轩帅遗折中的办学堂开议院等话,就是受郑观应的启发。彭大司马也很看重这部书,还亲自为它作了序。”

彭玉麟愿为之作序,可见这部《盛世危言》不一般。张之洞问臬司:“你能找一部给我看看吗?”

“我家里就现有一部,明天送给您看。”

张之洞又问:“郑观应这个人呢?能见到他吗?”

龚易图说:“他正在南洋经商,一时回不来。”

“喔。”张之洞轻轻点头。“那这次叫谁去和汇丰银行打交道呢?”

沉默片刻后,倪文蔚说:“前两天,我衙门里的巡捕赵茂昌对我说:刘玉澍从香港带回一个奇人,英语流利,还能讲德国、法国、俄国好多个国家的话,又在香港住了三四年。若叫这人去办借款的事,应该不在郑观应之下。”

能说这多国家的洋话?张之洞心里生出几分疑惑来,问:

“刘玉澍是个什么人,他莫不是从香港带回一个骗子?”

倪文蔚说:“刘玉澍是早些年分发来粤的候补知府,福建人,对洋务极有兴趣,也能说几句英语。今年春上,福建沿海一带风声紧,轩帅见他人尚可靠,又是闽人,便派他到福建去打探情况,随时报告军情,上月他取道香港回广州。刘玉澍带的这个人我没见过,不知他是不是骗子。张大人如果对此人有兴趣,明天我叫赵茂昌带着刘玉澍来见您。”

赵茂昌是广东巡抚衙门的文巡捕,江苏武进人,人长得清秀,文笔书法都不错,聪明伶俐会办事,深得倪文蔚的赏识。他

十五岁人钱庄学徒,二十岁纳资捐了个佐杂小官。巡抚衙门有报往总督衙门的公文要件,倪文蔚常遣赵茂昌亲自递送。赵茂昌也热心于此事,跑总督衙门的脚步甚为勤快,对张之洞格外殷勤。张之洞对他的印象也很好。这次,刘玉澍从香港带回的奇人便是先告诉赵茂昌,再由赵茂昌告诉倪文蔚的。

“好啊,明天叫赵茂昌和刘玉澍一起来见我。”

第二天上午,张之洞在签押房接见赵茂昌和刘玉澍,没有任何寒暄,待二人坐定后,开门见山便问刘玉澍:“听倪中丞说,你从香港带回一个能讲几个国家洋话的人。你把这个人的情况跟我细说说。”

刘玉澍是第一次见张之洞。他见这个名满天下的总督,大眼大鼻满口大胡须,脸上无一丝笑容,一副冷峻威严的样子,心中不免有几分怯意。赵茂昌见状,忙笑嘻嘻地为刘玉澍打气:“不要紧张,张大人最是平易随和,你慢慢地说。反正你已经对我讲过,有遗漏的地方,我帮你补充。”

经赵茂昌这一开导,候补知府心绪平静下来,向张之洞禀报:“卑职上个月结束福建的差事,从厦门乘船,取道香港回广州。在船上餐厅里,我看到一个年轻的中国人正跟一个英国人兴致勃勃地聊天。卑职也略为懂一点英语,但不敢跟洋人直接对话。这个年轻人能操一口流利的英语,卑职很是羡慕,一边吃饭一边仔细地听他们谈。许多话听不懂,但卑职大致听得出他们在谈莎士比亚的戏剧,谈狄更斯的小说,间或也谈到牛顿、法拉第。卑职对这个年轻人肃然起敬。”

莎士比亚、狄更斯、牛顿,这些名字,张之洞还是第一次听到,他不知道他们是些什么人。刘玉澍既然听到别人谈这些名字便肃然起敬,看来都是英国了不起的人物。若是一个平素熟悉的幕僚,张之洞一定会问个究竟。但对初次见面的这个候补知府,张之洞尚不愿如此不耻下问,他只是随意点点头,表示在认真地昕。

“傍晚,我到餐厅吃晚饭,又见这个年轻人与另外两个洋人在高谈阔论,这次我却一个字都听不懂,不知他们说些什么。只见这个年轻人一边口不停地说,一边手舞足蹈,那两个洋人频频点头,时时露出会心的笑意,看得出那两个洋人是很欣赏这个人的。卑职心里纳闷,见一个侍应生过来,我悄悄地指着那两个洋人问他。侍应生告诉卑职,这是两个德国人。卑职听了一惊,莫不是这个年轻人在跟两个德国人讲德语。怪不得我一个字听不懂,这个人不简单,我要跟他聊聊。”

张之洞一只手在轻轻地捋着长须,脸上露出微微的笑意,显然,他也被这个既能跟英国人谈话,又能跟德国人谈话的年轻人给吸引住了。

“我一边慢慢地吃,一边注视着对面的餐桌,见他们三个人走出餐厅,我也便跟着出来。走到甲板上,两个洋人与那个年轻人握手道别,我赶紧跨上一步,冲着那人的背说,喂!年轻人,请到我房间里坐坐好吗?那个年轻人回过头来,朝我一笑点了点头。我这时看清这个年轻人鼻梁很高,眼睛深陷着,两只眸子灰灰蓝蓝的。卑职突然一惊:莫非他不是中国人,是个洋人不成?再细细地看,他的皮肤黄黄的,辫子黑黑的,一身蓝底金花宁绸长袍上罩了一件考究的黑细呢马褂。他是个中国人呀!”

赵茂昌“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张之洞也听得有趣,忍不住插话:“这个人到底是不是中国人?”

“大人问得好!一到房间,卑职第一句话就问他,你到底是中国人还是洋人?那人大笑起来,露出一口雪白好看的牙齿,用不太规范的闽腔官话说,我是中国人,不是洋人。卑职试探着问,你是福建人吗?他答,我正是福建人。卑职一听乐了,这么说,我们是同乡了。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姓辜,名鸿铭,字汤生。卑职也将自己的名字告诉了他。卑职称赞他英语、德语都说得好,了不起。他笑着说,我不但会讲英语、德语,我还会讲法语、俄语、葡萄牙语、拉丁语、意大利语、希腊语、马来语,连同我的母语汉语,我懂十门语言。卑职想,这真是一个罕见的奇才,便问他,你怎么会讲这么多的洋话。他于是告诉我,他出生在南洋槟榔屿,父亲是中国人,母亲是葡萄牙人。养父母是英国人,十岁时跟着他们去了英国。在英国读完大学后,又去德国学工程,再到法国留学,故而能说这么多洋话。”

张之洞笑道:“这么说来,我明白了,他原来是个混血种,又是中国人,又是洋人。”

“大人说得对极了。”赵茂昌忙恭维。“刘玉澍还说,他亲耳听过这个辜鸿铭的一则笑话。卑职从这则笑话里知道辜鸿铭是个极聪明风趣的人。”

“什么笑话?你说说。”张之洞很有兴致地问。

“刘玉澍和辜鸿铭一起坐船从香港来广州,辜鸿铭和船上一个法国老太太用法语谈得热火。法国老太太说,我身体不好,医生建议找个好地方疗养一段时期,听说厦门是个好地方,最宜疗养,不知是不是这回事。辜鸿铭说,不错,厦门真是一个好地方。我刚到厦门时,站不起,只能在地上爬着走,成天睡在床上,拉屎拉尿都不能控制。在厦门住了两年后,不但可以走路了,还能跑步。成天在四处跑,拉屎拉尿,也都正常了。法国老太太听后高兴极了,说,先生这么重的病都疗养好了,我一定去。当辜鸿铭将他与老太太的谈话告诉刘玉澍后,刘玉澍问他,厦门哪有这么好,你不是在骗人家吗?辜鸿铭说,我没骗她。我一岁时,父母就带着我在厦门住了两年。一岁的小孩子当然不会走路,只会爬,拉屎拉尿也没有节制。到了三岁,自然会走会跑,也不随便拉屎拉尿了。我哪里骗她?”

“哈哈哈,”张之洞禁不住大笑起来,“这个混血种太有趣了。下午你们带他来衙门,我见见他,合适的话,就让他在我这里做事,我身边还真缺少一个这样的人哩!”

中午,张之洞把辜鸿铭的情况告诉桑治平,请他寻两本洋人的书,一本法文的,一本俄文的,下午带着这两本洋书和他一起会见辜鸿铭。桑治平听说天下竞有这样的奇才,又惊又喜,一口答应。

下午四点,张之洞处理好应办的公事,将已在会客室等候一个钟头的辜鸿铭和陪他前来的赵茂昌、刘玉澍招了进来。

辜鸿铭踏进签押房门的时候,张之洞抬起头来,将他仔细地审视一番。的确如刘玉澍所说,此人隆准碧眼,黄肤黑发,一副华夷混合外表。高挑的身材,穿一套笔挺的细呢蓝底条纹西装,脚上是一双发亮的黑皮鞋,头上留的是西式分缝短发,浑身流露出一股英挺峻拔的气概。桑治平看在眼里,心里想,辜鸿铭的这种气概更接近洋人,加上他的高鼻子灰蓝眼珠,真可以称得上三分中国模样,七成外国味道。

“你就是辜鸿铭?”待大家都坐下后,张之洞直接发问。

辜鸿铭也将张之洞认真地打量一眼后,嗓音洪亮地回答:“是,我叫辜鸿铭,字汤生。”

尽管语音不太准确,但张之洞和桑治平都能听得懂。

“你是福建人?”

“祖籍福建同安,属泉州府。”

“听说你生在马来亚的槟榔屿,你家是从哪一代离家出洋的?”

“高祖尉庭公十五岁跟人漂洋过海到马来亚务农,因勤劳刻苦,中年以后家道殷实。曾祖礼欢公因此被推举为槟榔屿华人首领,先祖龙池公一直在当地政府任公职,先父紫云公在槟榔屿主持一个橡胶园。到我这一代,辜家在马来亚已是第五代了。”

辜鸿铭这一番不假思索如流水般的应答,令张之洞颇为满意:生长在海外,却没有忘记祖宗根系,是个真正的中国人。

“听说你在泰西很多年,在那里读的大学,为什么没有留在泰西做事而来到香港,这次又愿意跟着刘玉澍回国来呢?说说你的这个过程吧!”

张之洞习惯性地捋起长须,微露一丝笑意的双眼盯着坐在对面的这个华夷混血儿。

略为思考一下后,辜鸿铭用四声不太协调的福建官话说:“我在槟榔屿长到十岁时,义父布朗先生要回他的祖国英国去。布朗先生喜欢我,向我的父亲提出带我到英国去读书。因我还有一个兄长在槟榔屿,于是父母就同意了。临走时,父亲叫我在祖宗的牌位上磕三个头,叮嘱我,今后不论到了哪里,不管在泰西生活多久,都要永远记住自己是中国人,根在福建同安。”

张之洞和桑治平听了这句话,不觉为之动容。一个已在海外居住四五代的中国人,竟然有如此深厚的家国情谊,这是他们过去从来没有想到的。眼前这个年轻混血儿的分量,在他们的心中显然加重了。

“我到英国后,布朗先生安排我在中学读书,读拉丁文、希腊文、法文和德文。后来我进了爱丁堡大学的文学院,毕业后,又到德国莱比锡大学学土木。从德国出来,布朗先生将我带到巴黎,让我跟一个很漂亮很富有的妓女做邻居。”

“跟一个有钱的妓女住一起?”赵茂昌忍不住插话,布朗对辜鸿铭的这个安排太使他羡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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