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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恭王府西院书房里,恭王半躺在从德国进口的俯仰自如的牛皮沙发上,身上盖了一件黄缎绣花薄棉被。初冬的阳光透过宽敞的玻璃窗,照在他干瘪的脸上,一双略显小的眼睛微微闭着。王府的太监宫女们以为他睡着了,不敢再走进书房来,只在窗外蹑手蹑脚地来回走动,以备王爷的不时召唤。

其实,恭王没有睡。自从领了出山的懿旨后,他连夜晚睡觉都不安稳了,何况这一天中最好的上午辰光!

恭王奕沂退出权力中心已经整整十年了。刚退政时他深感委屈、失意和愤懑,甚至觉得这二十多年来的秉国当政的经历如同做了一场梦似的,他给昔日的心腹同僚写诗坦陈心曲:“吟寄短篇追往事,一场春梦不分明。”在夜阑更深的时候,他有时会突然浮出奇怪的念头:假若当年不站在太后一边,而站在肃顺一边,那情形又是如何呢?凭着肃顺对曾国藩的一贯信任和曾对肃的感知遇之恩,江南局面的快速厘清应该也是没有疑义的。肃顺固然跋扈嚣张,但他的才干也的确是朝中少有的。办事轻重缓急,他还是能分得清的。他至少不会在库帑紧缩的时候,提出修复颐和园的计划。尤其是当恭王想到继统续位的大事时,他更加痛心。倘若他与肃顺联手的话,同治死后,这九五之尊绝对会落到恭王府,而不会流失到老七家。唉,天命固然不可预测,这人事又哪里是可算计得到的?

思前想后地过了几年,日趋老境的恭王渐渐地心思平和了。国家大事,他索性一概不管了,安下心来在豪华舒适的王府中读书写字、赏花听曲,以艺术之美来充塞心灵;山珍海味,歌舞宴乐,以醇酒与妇人来最大限度地获得感官的愉悦。欢乐只在今宵,王府即是天堂。当年一心追求权势欲建赫赫功业的恭王,再也不存任何雄心壮志,决定充分地利用宣宗爷皇六子的天赐福分,在短暂的生命中尽享人世间种种欢快乐趣!

他以乐道堂主人的署名写下了不少诗篇,结集于《萃锦吟》前后篇中。随意从前后篇各挑一首来加以对比,都可以看出他十年赋闲期间的心态变化。如前篇中的一首七律:“纸窗灯焰照残更,半砚冷云吟未成。往事岂堪容易想,光阴催老苦无情。风含远思翛翛晚,月挂虚弓霭霭明。千古是非输蝶梦,到头难与运相争。”诗中流露的是前议政王对世事无情的幽怨心曲。再看后篇中的一首五律:“超然尘事外,已得六年闲。欲契真如义,情生造化间。澄心坐清境,深户掩花关。味道能忘病,不知忧与患。”这里则是今日乐道堂老人对人生真谛的初步领悟。

此刻,初冬的太阳已升得很高了。京师第一王府在冬阳的照耀下,暖意融融。斜躺在西院书房沙发上的恭王,微觉身上有一丝燠热。他掀开黄缎被,离开牛皮沙发,走到窗边的书案前。窗外,夏日里那些茂盛繁荣红绿相间的丁香花海棠叶早已凋零脱落,只剩下褐黄色的瘦弱枝干,给人以衰飒老残之感,而甬道两旁的雪松,却依旧苍茂劲挺,颇具豪杰气概。恭王凝神注视着这往日天天相见的冬景,此时却让他有种异样的感觉。值班太监见王爷已起身,忙端了一杯新泡的江南龙井进来放在书案上,然后悄没声息地掩门退出。

恭王端起茶碗来啜了一口,就势在书案边的高背软椅上坐下。四天前,养心殿东暖阁里与太后叙话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

自从在醇王葬礼上,与慈禧和光绪帝说了几句话外,整整四年了,彼此没有再见过面。当值大太监掀开厚重的棉帘,恭王一眼见暖阁正面的大炕上,太后、皇上分坐在短几的两旁。他弯腰走上前去,正要在炕前正中铺着的软垫上跪下时,光绪忙说:“六伯免跪。”

慈禧也说:“六爷,今儿个不是叫起,这是一家子人叙话。按照家人的礼节,皇帝还要向您行礼哩!我看,都免了,彼此都去掉这个客套。请六爷就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吧!”

慈禧这种温婉贴心的话,恭王已经好多年没有听到了。他记得同治初年江南尚未底定时,慈禧常常用这种语气跟自己说话。但到后来,温婉渐渐变成威严,贴心渐渐变成隔阂,再不是叔嫂间亲热融洽,而是君臣间的上下尊卑了。恭王在心里品味了一番后,便在对面雕龙刻风的檀木大靠椅上坐下,立时便有太监送来一碗香气四溢的热茶。

“好几年不见了,六爷身子骨还好吗?”慈禧的声音依然如旧清脆动听。

“托太后、皇上的福,老臣这两年还没生过大病。”恭王答着,就势将对面的嫂子仔细地瞧了一眼,心里微微一惊:也是六十岁的老太太了,怎么还依然是面色红润,发髻乌黑,她是如何保养得这般好的?想起自己,只比她大得两岁,就如此多病多痛、血亏气衰的,上天太眷顾这个逞强任性的女人了。

“一向瞎忙,这些年也没去瞧瞧你。”慈禧也端起矮几上的茶碗来,轻轻地移动盖子,右手小指上的三寸纯金护指高高地翘起,浅浅地抿了一口后,又几乎没有一点声音地将茶盖盖好,放回矮几上,然后拿起膝边的素底绣着一支兰花的绢巾,轻轻在唇

边上印了一下。整个动作在从容、优雅中又透出几分高贵气。“光绪十五年皇帝大婚后,我对他说,你已经娶媳妇了,是个大人了,老百姓家的儿子娶了媳妇都要当家理事了,何况一国之主的皇帝!我为你操了十多年的心,现在累了老了,也该歇息歇息,园子里也修好了两个宅院,我就搬到那里去住。军国大事,你一切自个儿做主吧!”

恭王静静地听着。他知道慈禧的这些话的确都曾经说过,他更知道,慈禧这些话是言不由衷的。

“不料,七爷不肯,说皇帝虽然大婚,但还是年轻,肩膀嫩,担不了这副重担,要我再训政两年。我说,两年前,我就要皇帝亲政,是你说再训政两年待皇帝大婚后再亲政,你自己说的话,你忘记了,你就不怕累坏了我?七爷说,看在祖宗的面上,你无论如何要再帮他两年。我说好吧,就看在祖宗面上,再帮一下。今后国家的重大事情及二品以上官员的任命,我过问一下,其他事我不管了。夏秋两季我住园子。冬春两季住宫里。住宫里,也不要有事没事都来麻烦我,得自个儿历练,早早担起这副重担来。”

恭王仍然默默地听着,间或微微点头,他知道慈禧为什么要说这番话。她是在皇伯面前表明自己的苦心:这几年皇帝亲政的名不副实,不是因为她想揽权,而是皇帝亲生父亲的一再拜托。恭王心里冷笑着。

今年春上,朝鲜出了乱子,害得我们不得安宁。我原本在城里过完春天后,仍回园子过夏天,皇帝和王公大臣都一再要我留在养心殿。我想也是,打仗这码子事皇帝从来没经历过,怪不得他心虚。七爷也不在了,我不忍心眼看着他受这个苦,就留下了。

恭王心里想:皇帝怎么啦,一句话都不说,任凭着太后一个人在絮絮叨叨。十年前,他当国时,常常这样三人对坐商讨国家大事,皇帝也总是难得讲一两句。那时恭王总把他当小孩子对待,也希望他多看多听少说,但现在已经是二十四岁的人了,怎么能还是像小孩子样,只听不说呢?即便是他平庸无能的父亲,那年半夜带兵在密云抓肃顺,也还没有二十四哩!看来,皇帝连平庸的父亲都不如,他难道是个樗驽下材吗?

恭王瞟了一眼坐在矮几另一边的侄儿。四年不见了,却跟四年前的模样没有多大差别,仍然苍白瘦削,神色不旺。通常的男人,婚后都会日渐向成熟粗壮的方向发展,可他结婚五年了,依旧还是一个没有长成人的孩子相,想起五年来后宫没有传出一星半点喜讯,恭王陡然心惊:莫非他天生不是一个真正的男人!唉,祖宗百战沙场,九死一生,靠千千万万尸骨换下来的这座汉人江山,怎么就会落在这样一个孱弱不全的人的手中?不要说圣祖高宗的强壮后裔数以百计,就连恭王府、惇王府里都有上十个精精神神的汉子,偏偏就让他来坐江山,这难道是天意吗?一股闷气堵住胸口,恭王顿时全身不舒服。

“中国和日本开仗以来的情形,六爷自然是知道的。李鸿章的海军不中用,世铎领的这班军机也没了主意,我对皇帝说,你六伯的病应该早已痊愈,请六伯出来帮帮忙吧!”

恭王听了这话很不舒服。十年前他本没有病,生病云云,纯粹是为了遮掩世人耳目。他终于开口了:“老臣病体实未痊愈,不能再当重任,以免误了大事。”

一直没有吱声的光绪急了:“六伯,阖朝王公大臣都盼望您出来挽救危局,您就出来帮帮侄儿吧!”

慈禧两道精心描画的柳叶眉略微皱了一下,她对儿皇帝的这副神态甚不满意。恭王推辞一下,就急成这个样子?明明说的是我叫你请他出来,为何又说成阖朝王公大臣的请求?也不能说“挽救危局”的话,真个是情急失态。载湉呀载湉,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六爷,”慈禧平和地说,“皇帝没临过大事,一有风吹草动,就心慌意乱,咱们不帮衬帮衬他,行吗?”

恭王见侄儿那副发自内心的企盼神态,本已心动,想起慈禧三番五次不理睬王公大臣的请求,心里又有气。他冷冷地说:。有太后在坐镇,有礼王和军机处诸大臣在运筹应对,老臣实无必要再来插手,且一衰弱老翁,亦于事无补。”

光绪生怕就此散了场,心里又急了:“李师傅、翁师傅都说,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非六伯出来,不能安定国本。六伯,您无论如何都要出山呀!”

真正一个大孩子!恭王为侄儿的纯真而欣慰,也为他的忧国之心而感动,对他的孱弱和不成熟生出几分怜悯和宽恕来,再推辞不就,似乎有点不忍。

“六爷,莫说我在此坐镇的话,我也是万不得已。”慈禧望着奕沂,语气显然比刚才要硬了些。“国家遇到这样的大事,你侄儿年轻又从没经历过,怪不得他这样心急。我自然有责任帮他渡过难关。六爷,你身为宣宗爷的嫡子,文宗爷的亲弟,皇帝的亲伯父,你能眼看着祖宗江山受到危害而不动心吗?你能眼看着你侄儿遇到难事而袖手不顾吗?这江山眼下固然是皇帝他在坐,难道与你六爷就无关了吗?你可是皇帝父辈中健在的惟一之人啊,他不求你求谁?倘若国家有什么闪失,六爷,你今后如何对得起列祖列宗的在天之灵?”

慈禧的话虽然直硬了点,但的确句句在理,掷地有声。这个时候,还去跟她计较十年前的恩怨,不是显得自己太狭窄了吗?若坚不出山,不仅难以面对这位不失赤子之心的侄儿皇帝,也会使李鸿藻、翁同穌等一班大臣寒心,实在地说,也有愧于列祖列宗。想到这里,恭王决定摈弃前嫌,临危受命。

“太后,皇上。”奕沂以诚恳的语气说,“不是老臣有意推辞。委实是年老气弱,只能在王府养老以终天年,不宜出入廊庙担当重任,且当年越南之事十年来一直未曾忘记,深恐再误国事。既然太后皇上不嫌老臣衰迈无能,老臣只能豁出老命,再作冯妇了。”

望着光绪脸上露出灿烂的笑容,慈禧心中冒出一丝酸意,她转过脸对他说:“朝政是你在管,你跟你六伯说说,请他做些什么?”

光绪挺挺腰板,轻轻地假咳一声,郑重其事地说:“朕请六伯重领军机处,兼管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并添派总理海军事务衙门,会同办理军务。”

不仅恢复原来的军机处领班大臣的旧差使,连醇王生前所领海军、总署衙门也一并交付,可谓将政事外交军事全盘委托了。恭王感觉到了侄儿的诚恳,也暗暗惊异嫂子的大方:难道她真的自认无法应付眼前的局面吗?

他站起身,弯下腰说:“老臣领旨。”

“六伯请坐。”光绪伸出一只手来向下压了压说,“六伯年老,有病在身,就不要入朝当值了,一切事都在王府办,军机处、总署、海军衙门的人上王府来向您请示。”

慈禧笑了笑说:“六爷,大清的事,都托付给你一人了。”

“谢太后、皇上。”恭王严肃地说,“老臣只是尽忠效力而已,大清的事,还是由太后、皇上作主。”

领了旨的恭王,与嫂子、侄儿细细地商讨起眼下的战事来。

直到正午时分,奕沂才离开养心殿。杏黄大轿刚在恭王府大门口停下,王府长史宽龄便走了过来,轻声说:“礼王已在小客厅等候多时,军机处、总署、海军衙门各位大人都有名刺递来,请求王爷安排时间接见他们。”

恭王“唔”了声,没有说话,便走出轿门,踏上光洁如玉的大理石台阶。

奕沂来到上房,大福晋带着一批侧福晋早已恭候着。大福晋把奕沂迎入室内,急着问:“太后怎么说的?”

奕沂面色如常地答:“领军机、总署和海军衙门。”

大福晋一听,满面喜色,乐滋滋地说:“恭喜王爷!”随即向后面传话:“给王爷端来热水,上银耳羹!”

一会儿,一个丫环端着一盆热水,后面跟着个小丫环,双手捧着一条雪白的西洋毛巾。大福晋亲自将毛巾浸在热水里,拧开后递给丈夫。恭王接过,擦丁擦脸和双手。又进来一个丫环,.双手捧着一个掐丝珐琅银碗,碗里搁着一把精巧小银勺。大福晋从丫环手里接过银碗,走到丈夫面前百般温柔地说:“累了大半天,趁热把这碗银耳羹喝了吧!”

恭王喝了两口后,随手交给身边的丫环。平日最得恭王宠爱的五侧福晋走了过来,对着紧随身边的贴身丫环说:“去房里把王爷的宽袍拿过来,给王爷更衣,让王爷躺会儿。”

恭王摆了摆手:“不要更衣,我还要见礼王。”

大福晋劝道:“王爷辛苦了,歇会儿吧,别把自己给累坏了!”

恭王说:“礼王已在府里等候很久了,不好叫他再等下去。”

说完对宽龄说:。你请礼王到东院议事厅等我,我一会儿去那里与他会面。”

又对大福晋说:“你叫大伙儿都出去,让我安静片刻。”

大福晋对众人挥了挥手,大家都退出门外,只有她和五侧福晋留在房里,以便伺候。

奕沂的确很累了,原本什么人都不见,回府后便躺下休息,但现在坐等的是接他手之后领了十年军机处的礼亲王世铎,他不能不见。

奕沂闭着眼睛,默默地坐了一刻钟后,起身离开上房,向东院议事厅走去。

“王爷!”从窗口看到恭王的身影时,世铎便忙着起身,来到议事厅门边等候。

“礼王,劳你久等了。”恭王一边打躬,一边对世铎说,“请上坐。”

“王爷,您就叫我世铎吧!”世铎虽比奕沂年长三岁,但按辈分却是孙辈。

“哪能那样,坐吧!”

二人在议事厅花窗下的梨木镶贝太师椅上坐下,宽龄亲自为礼王上茶。

“王爷端坐,世铎恭喜王爷,贺喜王爷。”

世铎起身,整了整衣冠,矮矮胖胖的身躯眼看就要跪下去,奕祈忙起身拦住:“礼王,你这是做什么,快请坐!”

世铎坚持要拜,奕沂高低不肯,二人推推搡搡地客气了半天,世铎没有拜成,重新坐定。

“王爷,您这一出山,是慰天下臣民渴望云霓之心呀!世铎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这一天。”世铎端端正正地坐着,两手放在膝盖上。“不是在王爷面前表功,世铎为请王爷复出,单独跟太后说过两次,又率领全班军机给太后上过奏章一次,也是太后怜恤世铎等的苦心,终于准了奏。”

世铎说是不表功,其实是明显地在表功,但他也没说假话,的确多次奏请过,奕沂对这些也清楚,说:“礼王和众军机的心意我领受了,但我乃是罢黜之人,这些年来一直在王府养病,外间的事情也不清楚,实在是于国事无补,辜负了礼王和众位军机的厚望。”

“王爷,您太谦退了,普天之下,谁不知王爷的经纬大才。”世铎白白胖胖的脸上现出万分诚恳的神色。“甲申年,越南的事,责任实不在王爷,都是徐延旭、唐炯等人不中用。至于世铎我,更无半点想领军机的心。我自知无能,向无大志,只求这一辈子不出差池,保住祖宗传下来的这顶铁帽子,死的时候,能安安稳稳地传给儿子,我就心满意足了。是七爷三番五次地劝说,也是不得已领了这个差使,这十年间实在是没有什么作为。现在王爷再来领班,我是谢天谢地谢祖宗,这个担子算是平顺地放下了,明天起我就可以安心乐意在家养鸟听曲逗孙子了。”说罢,咧开嘴笑了起来。

奕沂面露微笑,极有兴致地听着世铎的话。对于这位排行孙辈的老礼王,奕沂是清楚的。在高层次的黄带子中,世铎的确是个庸才。他不爱读书,不爱骑射,也不甚关心军国大事,他喜欢的是养鸟喂狗,打牌听戏,伶人美女,吃喝玩乐。只是世铎有个好处,他的所有这些作为,都只在他的王府里进行,他和他的几位公子都没在市井上留下劣迹。而且世铎爱交朋友,也愿意给人帮忙,故而在红黄两带子中间,他有好的口碑。身为一个铁帽子王爷,世铎如此行事,也算是王公中的大好人了。所以甲申年,慈禧和奕澴请他出来领军机处,大家都没有反对的意见。奕沂知道世铎这番话是真诚和虚假各兼其半。他无政治野心。对交出军机处大权的失落感不大;他平庸无才,应付不了眼下的局面,急于摆脱,这都是实情。但他做了十年的军机处领班,尝了十年握国家实权的味,从中获取了无数的甜头,真的让他立即就回家去抱孙子,他能甘心?再说,十年间的军国大事,他几无不插手的,一时就完全摆开他,也不合适。还在从紫禁城回王府的路上,恭王坐在轿子里就开始思索着他所面临的第一桩大事:如何处置世铎和那几位军机大臣。一种是学十年前慈禧那样,将现在的军机处连领班全行罢黜,以报当年的仇恨,出出胸中这口闷气。刚一想到这层,奕沂便下意识地摇了摇头。这样做不明摆着是报复吗7朝野中外,不会都说你心肠狭小、肚量偏窄吗?尤其是太后,她第一个会不舒服。当年那样做,是她的主意,今日你以牙还牙,矛头不是指向她吗?往后还得和她同事,得罪她并不是好事。全班罢黜,行不得!但对现在这个军机处,奕沂实在是不能接受。世铎不说了,排在第二位的大军机张之万八十好几了,已在病床上躺了两三年,军机处的大小事都不过问,这种随时都会过去的衰翁,为什么还要让他占住位子不放?

还有一个额勒和布,也是甲申年大变中上来的,也是望八的人了。四年前中过风,虽留住一条命,但时常神志不清。这种人还留在军机处做什么?军机处乃朝廷最高办事机构,日理万机。需要的是最精明最能干的人才行。世铎真是糊涂得可以,把个军机处当成了崇老院、怡养所,荒唐不荒唐!这两个人无论如何得让他们退出来。但他们都是元老级的人物,又没有大错失,只能用体面的方式退出。可以给他们一个特殊的荣誉,如授紫缰、准予紫禁城骑马等。只是不能马上实行,得过几个月再说。排名第四的孙毓汶与第五的徐用仪,这次被清流骂得厉害,声称要撵出军机处。奕沂也对他们无好感。特别是孙毓汶,不仅擅权专横,更兼人品卑下,纯粹是靠走老七的门路才进的军机处,世人骂他是醇王府里的一条狗,奕沂对他更是厌恶。孙、徐是得赶出军机处,而且是越快越好,为了慎重起见,暂且隐忍一下,过两个月再说。世铎为何急着要跟我会晤,其实也就是想探一探关于他本人及军机处其他人的处置,刚才这番话,不是说得很明白吗?

奕沂想到这里,笑着说:“我十年不问国事了,这乍一当差,还真不知从哪着手哩。你还得帮帮我!”

正是奕沂所猜的,世铎之所以在恭王被召见的当天上午便急忙赶来恭王府,并耐着性子在小客厅里坐等了一个多小时,完全为了探一探恭王对他带领的军机处如何处置的口风。昨夜,当确知太后今上午召见恭王的消息后,孙毓汶、徐用仪悄悄来到礼王府。孙、徐二人知道舆情对他们不利,希望能通过世铎来保持在军机处的位置。二人凑了四十万银子给世铎,请他出面在恭王面前说说情。世铎说:“假如我还留下,就为你们说说;假若我都留不下,你们也只好卷铺盖了。”今天来恭王府,世铎带上了这四十万银票,但他不想轻易出手,若没有一点希望,这四十万不白白掷了,如何向他们二位交代?

世铎一时还弄不清楚这“帮”字的含义,但至少没有立即赶他下台的意思,还有一线希望在。他想再进一步探探。

“王爷言重了!”世铎将前身向恭王那边倾过去,一副虔诚谦卑的模样。“世铎世受国恩,又蒙太后、皇上和王爷的眷顾,在此危急之时,为国家出力,为王爷效命,是我的本分,岂敢当一‘帮’字!”

世铎说到这里,有意停下,看看奕沂的表情,见他带着笑意在倾听,遂将昨夜挖空心思想好的“引饵”抛了出来。

“这次和日本的战事,军机处和李少荃都认为处理的关键在于以夷制夷,俄国和英国都不情愿让日本一国独吞朝鲜,所以他们有可能会站在我大清这边。俄国公使巴鲁诺夫和英国公使莫顿与我的私交都很好,他们对我是无话不谈,我为他们在中国办过不少好事。俄国的皇后曾私下委托巴鲁诺夫为她寻觅一颗大珍珠。巴公使寻觅不到,请我帮忙,结果我在福州为他找了一颗,当作礼品送给了他,巴公使感激不已。要解决与日本的战事,必须仰仗俄英两国公使。王爷和他们会谈的时候,若用得着我,我一定乐意效劳。”

世铎这个“引饵”太诱人了。“以夷制夷”,原本就是过去奕沂办外交的绝招。自从得知有复出的可能后,他就在考虑如何来解决与日本海战事,想来想去,还只有重新拿起“以夷制夷”的法宝。世铎既然有这样的好关系,何不就让他来办理此事?看来世铎至少这段时期不能离开军机处。

“礼王,你不要急着歇肩撂挑子,许多事都还要你一起来办。英俄两国公使,这些天我就会约见他们,还要烦你先去疏通疏通。这样吧,”奕沂轻拍了一下茶几,作出一个决定:“明后天我亲奏太后、皇上,让你留下,和我一起来领军机处吧!”

果然上了钩!世铎心中一喜,口里却说:“战争失利,我负有很大责任,军机处领班这个差使,我干不好,王爷才是世所瞩望,我退出,也好让王爷重建军机处。”

奕沂已听出世铎的话中之话了,立即说:“军机处,我不会重建的,还得依靠各位大人共渡艰难。”

这句话让世铎一惊,看来孙毓汶、徐用仪都有救了,忙笑着说:“军机处的各位同寅都托我先向王爷恭喜道贺,他们都递来了名刺,随时等待王爷的召见。”

奕沂说:“不必一一来了。过些日子,待我与总署、海军衙门打过交道后,再请各位放驾到王府来,我们一起见个面。”

“好。我这就把王爷的意思告诉他们。”世铎说到这里,随即又特意补充一句:“军机处各位盼着王爷出来,可是望穿双眼呀!”

说罢,自个人先笑了起来。

奕沂也笑着说:“谢谢各位大人的厚爱。国家多事,太后、皇上心里焦虑,全靠各位军机为国排难,为太后、皇上分忧。”

“主忧臣劳,主辱臣死,自古皆然。各位军机蒙太后、皇上圣恩,虽肝脑涂地,不足为报。”说着,世铎从左手袖袋里取出两张银票来。恳挚万分地说,“王爷复出,宫里宫外的打点,骤然剧增。

这些年,恭王府也没有别的收益,这四十万两银票,请王爷笑纳,以备眼下急需。”

奕沂没有想到,刚一复出,就有世铎这样身分的人一次便送上如此重的礼银,说是巴结也可,说是贿赂也可,说是雪中送炭也可,奕沂心里顿然有一种舒帖的感觉。皇阿哥出身的奕沂也与其弟奕澴一样,并不是一个贪财爱货的人,从小到大他不缺财货,也体会不到财货的重要。因此,恭王府并不专事聚敛。然而,到了同治初年,他刚领军机处后不久,便发现议政王大臣的双俸亲王银子都不够使用,他奇怪地问王府长史。宽龄告诉他,每次进宫见太后,王府得准备五百两银子,用来打点宫内各处太监,光李莲英一人至少得二百两。奕沂怒道:我进宫见太后,办的是国家大事,为什么要打点宫里的太监?长史苦笑道,王爷有所不知,宫里的太监并不明里问你要银子,但你若不给好处,他就想方设法给你设置障碍,弄得你处处不痛快,有时还得误事。奕沂道,这成什么话!我非得禀告太后,革掉这个陋习不可。长使说,这个陋习由来已久,也不是本朝才有的,太后自己也知道。那年左侯从西北回来,要进宫见太后,不知这个规矩,在朝房里干坐了一个时辰。左侯脾气大,在朝房里嚷起来。一个同在朝房的侍郎将陪同左爷上朝的杨昌濬叫到一边,悄悄地告诉他:塞三百两银票给当值太监就行了。果然,银票刚塞,便叫起,杨昌濬偷偷告诉左爷:这是三百两银票的作用。左侯老大不高兴,气鼓鼓地,见到太后不说别的,先说这事。不料太后却笑着说,宫里太监穷,只得向外官打点秋风,只是不能要这么多。也是你们这些做外官的给惯坏了,一个比一个多,把他们的胃口撑大了,现在连我都禁不住了。左侯听了,张开嘴巴说不出话来。王爷您说这个陋习破除得了吗?奕沂摇摇头,无话可说。长史又说,还有宫里来传话报信的,也必得打发他们,看地位高低和传话的内容:地位高的、传的话重要的要给一百两,地位低的、传个一般话的至少也得二三十两。除宫里外,还有与各国公使馆。那些洋人,也都是要钱要物的,这项开支,也不比打点宫里的少。

奕沂开始懂得钱财的重要了。

俸薪不够开销怎么办呢?去贪污吗?去卖官吗?如此做,奕沂又觉得不合适。带着这个疑问,他去请教做过直隶总督、大学士的岳丈桂良。桂良告诉他,外官的俸银低应酬多,银子一般都不够用,故不少官员贪污受贿;但大部分官员是用另一种办法来增加收入的,那就是收门包。登门求见,先递银子来。到家门来求见,多是为了私事,故愿意出。现在各省督抚两司,一直到府县州厅都收门包,这已是人人皆知的私密。只是你先前不任事,没有多少人上恭王府来求你罢了。现在,恭王府是京师中握有实权的第一大衙门,每天来登门求见的人多得很,完全可以定出一个门包制度来:多大的官得给多少银子,有急事加倍。奕沂总觉得这门包收得不体面,这不是公开索贿吗?桂良正色道,既然太后都允许宫里的太监收打点费,为什么你恭王府收点门包就不行呢?况且你是拿这笔钱去应付宫中的敲诈,这不算你恭王的受贿。只是要派可靠的人管好这笔钱,不能让门房私吞了。

奕沂采纳岳丈的主意,公然在王府里收起门包来。这后来自然成了众人指摘的口实。不过,恭王也的确是靠了这笔收益才能应付宫中和洋人的。他一时还没有想到这点,经世铎一提,立即意识到此刻确需大批银两,但奕沂还是下意识地谢绝。

世铎做出一副推心置腹的神色:“不瞒王爷说,这笔银子也不是我的俸禄和养廉费,这也是这十年来门包的积蓄。今后王爷来领军机处,许多开销就不用我出面而是由王爷出,这笔银子理应转给王爷。”

见奕沂还在犹豫,世铎爽快地说:“若王爷还觉得不合适的话,这笔银子就归我借给王府用,以后王府再还给我好了。”

世铎有意不说出孙、徐二人来,一则是要自己独得这份功劳,二则孙、徐目前口碑不好,怕说出来恭王更加不敢接。

见世铎这样说,奕沂只得收下,一边说:“我叫宽龄写个借条给你。”

“改日吧,改日吧!”世铎忙起身。“王爷累了大半天,我又打扰了这么久,实在不应该,我这就先告辞了。王爷有什么事要召我,我随传随到。”

奕沂目送着矮胖臃肿的世铎摇摇晃晃地走出王府,想起赋闲十年来门庭冷落,今日一旦复出,登门送钱的、递名刺求见的便络绎不绝,从今往后,这门前便天天轩车如流水,驷马如游龙,送银子送财货的,将会在门房口排成长队。他在心里长长地叹息一声:权力呀,你是一个多么重要的东西,哪怕是贵为皇伯,也不能没有你!

正在窗前遐想着,宽龄进来禀道:“王爷,李中堂李鸿章已在候客室里等候。”

“哦,李中堂来了!”李鸿章是他今天约的第一个客人,他转过脸对宽龄说,“你带他到西院大客厅里去吧,我换上衣服就过去。”

五 恭王府里,败军之将一吐苦水

恭王府里无论是客厅、议事厅还是书房,都有中式西式两种,视客人的身分与爱好分别安置接待。外国客人来访,都安排在西式客厅,但也有例外。比如海关总税务司赫德,是一个标准的英国人,但此人二十岁来中国,已在中国谋事四十年,自称爱中国胜过爱英国,对中国古老文化酷爱不已。赫德每次来恭王

府,奕沂都安排在中式客厅里相见,而且事先还得特别布置一番,把中国气味营造得足足的。同样的,本国客人来访,则安排在中式客厅,对于那些爱好洋玩意儿的,则安排在西式客厅。恭王知道李鸿章是一个仰慕西洋的人,常将他请到西式客厅或西式书房相见。李鸿章在充满异国情调的客厅里刚刚落座,奕诉便进来了。

“李鸿章向王爷殿下跪安。”李鸿章弯腰作揖,左手端着一顶镶着大红珊瑚顶子的大盖帽。

奕沂忙扶住李鸿章的手臂,说:“中堂免礼。”

说罢,注目望着眼前这个正遭受各方指责身处困境的四朝元老。与春天见面的那一次相比,李鸿章明显地瘦了、憔悴了,头发胡须上又多铺了一层霜。七十一岁的前淮军首领,原本腰板挺拔硬朗,如今已现出几分佝偻之态了。

“中堂也老喽!”

奕沂从心里深深冒出这句话来,然后拉着李鸿章的手,一起在松软的绒沙发上坐下,关切地问:“近来都还好吗?”

“唉,再不济也得挺过来呀!”李鸿章仿佛百感交集,一时不知从何说起似的。“现在王爷复出,一切都有指望了。”

奕沂感受到一种与世铎不同的真正的情谊。事实上,他和李鸿章的关系的确非同一般。

这种不一般的关系,不但因为他们二人相交年代的久远,更因为他们彼此之间对国事看法的投缘。当咸丰皇帝还在世的时候,年纪轻轻的奕诉便以器局开张而获誉于朝,与著名的能干大学士、军机大臣文祥相契合,在对汉人领兵和与洋人打交道这两件大事上,总是持开明的态度,与那些顽固守旧的满蒙亲贵们截然不同。他早期信任湘军,后来又倚重淮军,这使李鸿章对他感激。尤其在洋务事上,奕诉与李鸿章的观点几乎完全一致,即尽

力维持和局,以便徐图自强。从这个观点出发,他们主张在国内大办洋务,与洋人宜友好合作,信守合约,尽量不挑起事端,一旦有事也先立足于调和,尽量利用各列强之间的利益关系来求得平衡。因此他们常常遭到守旧势力和清流人士的指摘,但他们一直坚信自己的这一套才是真正有效的治国方略,而反对者的论调不是有意唱高调哗众取宠,便是未亲历艰难不知深浅。在李鸿章眼里,奕沂是他在朝中的强大奧援和靠山。在奕沂眼里,李鸿章是朝廷的干城和柱石。共同的观念和相互的依赖,使得他们成为少有的官场上的知心朋友,他们可以在自家的小房子里推心置腹地谈论国事和人事。

十年前奕沂被罢黜后,李鸿章顿感失去了一个强大的支持。毕竟有着几十年不同于一般的关系,退居于王府的奕诉和依旧显赫的李鸿章并未中断联系,逢年过节,彼此常有书信问候,李鸿章间或也会去王府看望奕诉。

今年四月,李鸿章在渤海海面检阅北洋海军。那是他一生中最为出风头的几天。他坐在从德国进口的快艇里,在万顷碧波的海面上乘风破浪,检阅那一艘艘气派庞大装饰一新的铁甲战舰。这是一支多么威武的海上雄师啊!

李鸿章的巡视快艇每经过一艘战舰边,该舰管带带领全体水手列队站在甲板上,一齐对空鸣枪。此时汽笛长鸣,声震四周,管带手挥两色小旗,向北洋海军的最高统帅打出问候、请安的祝语。然后进行放炮打靶、快速前进、急速转弯等各种实战演习。这时的李鸿章,激动的心情,就如眼前的波涛一样起伏不定。二十年的含辛茹苦、惨淡经营,今天终于有了这样一支强有力的海军。我李鸿章对大清的贡献前无古人,不但在朝野内外是第一大功臣,就是在洋人面前也有头有脸,今后可以和他们直起腰杆说话了。

回京师向慈禧禀报后,李鸿章特为去了一趟恭王府,一是去看看老朋友,二是对他说说这次海上阅兵的盛况,也让他高兴高兴。他告诉前军机领班,北洋海军吨位目前排名世界第八,我们所防备的对手日本只排名十四,若说北洋海军对付英法等国尚有困难,但对付蕞尔小国日本来说是绰绰有余的。奕沂固然高兴,但也提醒李鸿章,北洋海军毕竟没有经历过实战,真正的战斗力如何,要在实战中才能看得出来。带兵多年的李鸿章自然知道这一点。回到天津后,李鸿章命令北洋海军官兵努力加强实战训练,但大多数官兵并不把这道命令放在心上。北洋舰队的绝大部分管带,是由福州船政学堂毕业又留学过英国的高材生,聘的教官,均为欧洲人,水手是从陆师中十里挑一选出来的精壮汉子。这支洋味十足的舰队,从官员到士兵,从来就有一种很强的优越感,习惯于高待遇高享受,没有吃苦耐劳的传统。作为军人,他们也很少有为国赴难马革裹尸的心理准备。因阅兵有功而得到朝廷赏赐的北洋舰队的官兵们,并没有意识到不久以后,就与一衣带水的近邻有一番毁灭性的海上恶斗。

但李鸿章身边的外籍军事参谋们有所预感。他们告诉这位北洋大臣,日本举国上下在发愤图强积极扩军备战,目标对准朝鲜和中国的东北。日本海军的吨位虽不及中国,但战舰上的武器装备精良、训练有素,必须切实防范。他们并告诉李鸿章,英国船厂最近造出一艘时速二十三海里为目前世界第一的四千吨巡洋舰,如果将它买下来,可以大大加强北洋舰队的力量。李鸿章很想把这条巡洋舰买下来,但此前他为买舰的事多次碰壁,心里仍有余悸。犹豫很久,他想起这次检阅太后高兴,或许趁着这个时候容易获准,便鼓起勇气再次上奏,请朝廷为北洋舰队拨银一百四十万两,其中八十万两用于购买巡洋舰和培训驾驶人员及水手,另外六十万两用于加强和更新各舰艇上的大炮。不料没有多久,户部便将这纸奏议驳回,说是太后万寿大典在即,所费浩繁,一切其他开支都得停止,北洋舰队买船添炮事着庸勿议。李鸿章看到批文后,叹息不已。很快这艘巡洋舰便给日本买去,取名吉野,成为日本舰队的主力。就是这个吉野号,在大东沟海面上的战役中耀武扬威、凶猛狠恶,终于使得北洋海军败下阵来。李鸿章满脸愁怨,无处诉说,满腹苦水只得往肚子里咽。今天,在奉旨复出的多年上司兼老友面前,北洋海军的最高统帅真想好好地说说,要把含在喉咙里多年的那块骨头一吐为快。

李鸿章虽然对洋家伙感兴趣,但与盛宣怀不同。盛宣怀是尽可能地洋化。屋子里的摆设,使用的东西,服用的药物都是洋式的,只要与外国人在一起,他就一定穿西装戴礼帽拿文明棍。平时的饮食,他也喜欢吃西餐喝咖啡,惟一的遗憾是他不会说洋话。李鸿章却不这样。他喜欢洋人的家具用具,如钢丝床,如沙发,如手表,他也喜欢服西洋进口的药丸。但他在任何场合下决不穿洋服,也决不以不会说洋话而遗憾。至于饮食方面,他更是顽固地保持家乡的老传统,抽水烟袋,喝黄山茶,吃油腻味重的皖菜。奕沂知道他的习惯,特为吩咐家人给他上府里常备的祁门红茶。

喝了两口茶后,奕沂将谈话切人正题。

“李中堂,今天请你过来,是想请你说说北洋海军的实际情况。初夏阅兵时,你对北洋海军抱有很大的期望,为何世界吨位排行第八的反不及排行十四的?是偶尔的失误,还是实力不敌?还有,这次打了败仗,北洋海军有多大的损失,目前在威海港修整的舰艇还具有多大的力量,能不能跟日本再决一战,胜负的结果将会是如何?李中堂,我们相交近四十年了,你应当相信我,请你务必对我说实话,这是我们与日本的决策的基础。”

奕沂敛容正色说的这番话,虽然含有责备的意思,但李鸿章并不感到难堪,因为他们是多年的相知,更因为奕沂的话诚恳、实在。李鸿章是个做实事的人。他深知,诚实的话即使不顺耳,也比那些顺耳的虚假话要强过千百倍。在这一点上,醇王奕澴与他的六哥便有很大的区别。奕澴的致命弱点便是不务实,喜欢说过头话,办过头事。李鸿章遇着奕澴这种顶头上司,有苦说不出,还不得不违心顺着他。奕沂的平实态度,让李鸿章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他正好借这个话题向奕沂说一说这些年来的实情。

“王爷,您这个话问得很好。多年来,我就想对您说说。只是您既已退隐王府,我也不便以这些俗事来烦恼您。现在王爷既领军机,又领总署和海军部,我有这个责任要将这些年的事情如实禀告王爷。只是请王爷耐着性子听下去,莫嫌我人老话哕嗦。”

奕沂笑道:“你说什么,说多少,我都愿意听,中午就在这儿吃饭,我还要陪你喝两杯哩!”

“谢谢王爷的美意。”李鸿章喝了一口祁门红茶,脸色端凝地说了起来。“要说我们大清的海军,不是我当面在王爷面前说好话,实实在在地是在王爷的手里草创的,又经王爷的特别照顾而初具规模的。”

奕沂轻轻地点点头。为了取得奕沂的更大同情,李鸿章有意回顾起往事来:“早在咸丰十一年,曾国藩提出购外洋船炮的建议时,王爷便奏请以关税款来购买外洋小兵轮,命广东、江苏等省督抚募内地人学习驾驶,又命已租的美国轮船二艘配上炮械,驶赴安庆,交曾国藩调遣。中国人指挥外国炮船,应从这里开始。”

奕沂插说:“还是你的老师曾国藩有远见,早在咸丰十年便奏请学习洋人造炮制船的技艺。我还记得他的折子里说得很清楚:目前资夷力以助剿,得纾一时之忧;将来师夷智以造炮制船,尤可期永远之利。曾国藩真正是见高识远,老成谋国。”

奕沂如此称赞他一生所敬重的恩师,这让李鸿章心里甚是舒帖,忙说:“曾国藩的这个想法还得靠王爷您的玉成,若不是您紧接着奏请皇上设立总署及添加南北口岸关税,哪有日后洋务之事的出现!”

“你说的也是实话。”奕沂若有所思地说,“若将后来的各项洋务举措比作一台大戏的话,曾国藩的动议,我与文祥及我的岳父大人的会衔奏折算是拉开了这台戏的帷幕。”

“王爷比喻得真好!”李鸿章不失时机地赞扬一句,继续说下去。“同治元年曾国藩在安庆试造小轮船,同治四年在上海建制造局,五年朝廷任命沈葆桢为船政大臣,七年,江南制造局造出恬吉号兵船,这是我们大清第一艘战船。”

“这恬吉还是你的老师亲自取的名字。我记得他对我说过,恬吉二字寓含的是四海波恬、厂务安吉之意,他还亲自坐着恬吉号从江宁到采石矶。”

“是的,王爷好记性。其实曾国藩那时身体已很衰弱,他之所以那样高兴,像年轻人一样兴致勃勃地登船试航,是因为他从恬吉号的身上看到大清徐图自强的希望。”

“不错!”奕沂的心里充满了对辞世二十多年的那位社稷之臣的无尽缅怀。

“这一年,瑞麟向英国订购六只船,又向德国订购一只。八年,船厂又造出一只取名万年青的兵舰。到了光绪四年,便有沈葆桢奏定各省每年协款四百万两,南北二洋各分二百万,专用来发展海军,用十年的时间建成北洋南洋和粵洋三支海军。这时多亏王爷出面说服沈葆桢,不要将有限的银子平分,应先集中精力建好北洋,然后再建南洋、粤洋,这样才保证北洋有较多的银子办事。”

奕沂笑了笑说:“沈葆桢那个倔老头,把他的那个南洋看得很重,非要平分不可。不是我去劝说他,只怕别人是说服不了的。”

“正是王爷所说的,沈葆桢倔得很,那一年也是为了银子,硬是跟曾国藩对着干,最后还是曾国藩让了步才罢休。”李鸿章继续他的大清海军史的简要回顾。“北洋海军就凭着这笔银子,在七八年时间里陆续在英国和德国定购铁甲船两艘、巡洋舰五艘、鱼雷艇六艘,再加上上海福建两船厂所造战船十五艘,于是有了像模像样的北洋舰队。我又在天津办了一所水师学堂,请闽省侯官人严复主持教务,培养海军各种技术人员。”

“严复这个人我见过。听人说,他的英文书写能力比英国人还强,有这事吗?”奕沂对严复表现出少见的兴趣。

“有很多人这样说。”李鸿章答,“这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是福建船政学堂的第一届学生,以第一名的成绩毕业,曾在军舰上实习五年,后又到英国海军大学留学五年。他与别人的不同之处,是在海军大学里留学时,不仅研习海战的战术,还研习欧洲各国的政治、经济等学问。有一次,他跟我谈了一个晚上的话,他说我们不仅要学洋人的技术,还要学洋人的国家管理办法,而且这比技术还重要。我看这人是个很有头脑的人。过几天,我把他从总教习提升为总办。”

“严复多大年纪了?”

“今年刚满四十。”

“喔。年纪还不大,今后说不定有无量前途。”已过花甲的皇伯近年越来越感觉到“年富”才是真正的财富,纵有金山银山,一旦人死身亡,便全都化为乌有。他停了一会,说,“光绪十年前的

北洋、南洋的旧事我还记得。十年后我不当政了,第二年海军衙门建立。照理说,应该发展得更快,为什么不像大家所期望的那样呢?”

“唉!”李鸿章从胸膛里重重地吐出一口气来。“王爷,您有所不知,我难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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