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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奕沂两只略为浑浊的眼睛盯着这位滂館四聚的北洋大臣,认真地听着他的下文。

“光绪十二年,朝廷设立海军衙门,太后命醇王爷总理其事,命庆郡王和我为协理,又命善庆为帮办。我当时看到这道上谕,因设立海军衙门的喜悦一下子减了许多。”

“为什么?。奕沂颇有兴致地问。“你跟我都说过好几次要由朝廷出面办个海军衙门。有人还说,张佩纶积极倡议此事,是受到你的指使。”

十年前,张佩纶因马尾之役被革职充军,在西北荒原一住四年才获赦回籍。李鸿章赏识他的才华,家里刚好有一个寡居的女儿,便将四十岁的鳏夫张佩纶招为女婿,并留在身边做幕僚。一个当年视李鸿章为浊流的清流骨干,如今却成了依靠李鸿章栖身的上门女婿,不要说昔日友朋耻笑,想必张佩纶自己心里也决不会好受。真可谓此一时也,彼一时也。然则张氏的违心曲己,也正好说明一种世情:对于大多数士人来说,“清高”只能建筑在舒适的生存基础上,失去了这个基础,要再保持“清高”则十分不易。张佩纶的命真的不好。甲午海战后,李鸿章大受攻击,张佩纶也因此受到牵连,不少人指斥他应负“参谋失误”之责。张佩纶成天如缩头乌龟般地躲在家里,忍气吞声地接受各方谴责而不敢做声。

“没有,这是有人存心挑唆,张佩纶那样爱管闲事的聪明人,还要我来指使吗?合北洋、南洋、闽洋、粤洋为一洋的事,他是可以想得到的。”李鸿章喝了一口祁门红茶,继续说,“朝廷同意设立海军衙门,这是我企盼多年的事,我当然欢喜,但委了这一大堆人来办,令我为难了。由醇王爷来牵头,这是出于太后的重视。海军是要与洋人打交道的,醇王爷对洋人的态度,王爷您是知道的,我真怕有些事与他讲不清楚。”

对于自己的七弟,奕沂是再了解不过了。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嘴角边露出一丝苦笑。

“醇王爷倒也罢了,中间还夹一个庆郡王,后面又跟着一个善庆,这事可不更难办了?”

李鸿章说到这里,有意停了一下。对于庆王奕劻和善庆,他有着满肚子的牢骚要发。这两个人都是看中海军衙门的时髦和银子,不知费了多少心机才弄到这个肥缺,哪里是办事的人!可是,现在他们都还与他共着衙门办事,还是不说为好。

“我打听到曾纪泽英国公使任期已满,请求朝廷让曾纪泽进海军衙门。醇王说,曾纪泽是个最合适的人,张之万也推荐了他。于是我给他写信,请他赶快回国。”

“曾纪泽有乃父之风,可惜天不假寿。”奕沂叹息。

曾纪泽回国后,出任海军衙门帮办,不久又兼任兵部侍郎、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眼看将要为国家担当更大的责任,却不料四年前以五十二岁的英年早逝,朝野均为之惋惜。

“是呀,那几年的海军衙门多亏了他在支撑。唉,为他的去世,我难过了好些日子,我为国家哭,也为自己哭,我一直把曾纪泽当亲兄弟看待。”

以曾国藩待李鸿章的恩德,奕沂相信李鸿章说的不是假话。

“海军衙门有曾纪泽在支撑着,我也极想利用它为大清的海军做点实事,但事实上,我和曾纪泽的想法都是一厢情愿,我们根本没有力量按自己的意愿办事。现在看来,不办海军衙门还

好,有海军衙门,反而成了海军扩建的最大阻力。”

“这话从何说起?”奕沂微微睁大眼睛问。

“光绪十二年未建海军衙门前,北洋、南洋每年都还购船添炮。自从光绪十二年海军衙门建立后至今,八九年间,北洋、南洋再未购买一只外国兵舰,连炮台都没有增加几座。今年初夏海上阅兵后,王爷谆谆告诫我,要加强实力。这真正是金玉良言。回天津后,我即与洋技师商量购买英国刚下水的全世界时速最快的巡洋舰,结果户部未批,这艘舰让日本买去,这次海上作战成了我军的克星。现在想起来,真正追悔莫及!”

奕沂惊道:“从甲申年解甲归田后,我就不再过问国事。李中堂,你刚才说海军衙门设立以来八九年,海军没有添购一艘兵船。这桩事,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海军衙门没建之前,每年尚有各省协助建海军的四百万两银子。建了衙门后,不要说再增拔银子,就原先的四百万,总得照常协解。八九年里有三千多万两银子,这是一笔巨款,不买军舰火炮,拿它做什么去了?李中堂,你可要好好跟我说说。”

李鸿章望着脸色憔悴的军机处领班,心里想:恭王呀恭王,您是真不明白,还是想从我的口里套话?这件事不但朝中百官晓得,连京师百姓都晓得。您不做军机大臣,到底还是皇上的亲伯父呀,何况还有一个女儿荣寿公主天天在太后的身边,您怎么可能一点都不晓得?

李鸿章犹豫着,不知怎样开口,心里将措辞仔细掂量一番后,重重地叹了一口气,试探性地说:“王爷有所不知,海军衙门设立的前一年,颐和园的园工便已开始了。”

不料奕沂冷笑了一声后,说了一句令李鸿章颇感意外的话:“他们之所以要挤掉我,就是为了好放开手脚做这桩事。”

李鸿章虽说是领三殿三阁之首的文华殿大学士,但他未人

军机,一直往返于保定和天津之间,做他的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他实质上只是一个外官。京师里的事,他当然也是知道的,但毕竟不太明就里。他也听说过慈禧与恭王失和的主要原因是因为园工而起的:慈禧要修建,恭王反对,冲突便产生了。恭王并不因慈禧的不悦而让步,故慈禧对恭王积怨愈来愈深,遂借越南的战事而罢黜恭王。恭王的这句话,证实了过去的传闻,而且从话外之音里还可以感觉到并不因如今的东山再起而冰释前嫌。这样看来,下面的话便好说了。因为恭王不是不知道,而是要从我这个海军衙门会办的口里掏出对园工的不满,使他得到满足感,获得一种“让历史来证明”的回报感觉。李鸿章本就有一肚子怨气,正因无处发泄而郁闷,眼下,正可以对这位多年的知交一吐衷肠。

“王爷这话使我明白了,为什么太后当初要让醇王爷和庆郡王、善庆来管海军衙门,他们是要让海军衙门变成颐和园的金库。海军衙门开办不久,醇王爷便对我说,没有太后,就没有大清的今日,没有太后,也没有皇帝和李中堂你的今日。我们都要知恩图报。再过四年,皇帝要大婚,大婚后太后就要归政。归政后太后想到园子里去住,园子现在哪里能住得人?为此,皇帝和我都很着急。太后这一点小小的要求,我们都不能满足,良心上也说不过去。我问醇王爷,要我李鸿章拿多少银子出来给太后修园子,我决不含糊。醇王说,不是叫你个人拿银子,我是跟你商量下,听听你的意见。海军每年有协款四百万,眼下我们的船炮都大致齐备丁,用不了这多钱。我想从四百万里腾出二百万来给园工用,剩下二百万足够海军开支了;再说,还有不少人愿意报效海军,海军衙门还可以从那里得到一大笔银子。”

李鸿章端起杯子来喝了一口茶。

杨宗濂开海军报效先例,正是他一手操持的。这事,他当然不想对奕诉说,故有意借喝茶的机会停停,调整一下心绪。

李鸿章放下茶碗,继续说:“我心里想,醇王爷是皇上的生身之父,皇上的江山,还不就是他的江山?办海军,说到底也是为了他父子的江山。他既然把太后的颐和园和皇上的江山摆在一个位置上,我们做臣工的也无可奈何了。我说,王爷要这样,就这样吧。谁知,后来曾纪泽告诉我,不只挪用二百万,而是将各省协款几乎都拿到园子里去了。曾纪泽气得不行,我也没料到。转念我想,园工最迟到十四年底要完工,就算全部挪过去吧,也只有两年了,就算这八百万孝敬给太后吧,咱们今后还是有银子办事的。我反倒劝曾纪泽说,别跟善庆这班人怄气了,统统地让他们挪吧,到了光绪十五年,太后归政,住到园子去后,他们就没有借口了。谁知,事情不是我所想的这样简单。”

李鸿章看了一眼奕诉,只见他铁青着脸,紧闭着嘴唇不做声。李鸿章知道奕沂心里既愤恨又痛苦,他很可能在恨恨地默骂自己的七弟是在拿天下的银子讨好太后,以保障他醇王府里的天子龙椅能坐得安稳无忧。

“没想到,归了政太后住到园子里后,园工不但没有结束,反而更红火了。善庆给醇王、庆王出主意,说外面有传言海军衙门的银子都用到园子里去了,不如干脆将两桩事合为一桩事办,倒可以堵好事者之口。庆王问如何合法。善庆说,园子里有一个现成的湖,我们将它再拓宽挖深,湖面辽阔,太后必定欢喜。这是园工的事。然后利用这个大湖来做海军的演习场所,在湖边建一所海军操练学堂,将天津的水师学堂移一部分到这里来。善庆的话还未说完,庆王便拍起手掌来,笑道,这个主意好极了,我们干脆将操练学堂的牌子挂在园子大门口去,对外就说扩湖是为了操练海军,这样就可以名正言顺了。湖上再架座桥,好让太后散心;山上再建个喇嘛庙,好让太后参拜。醇王对这个设想也很满意。当时老臣正在天津,未参加这个会议。事后,曾纪泽写信告诉我,他对善庆这个馊主意极为反感:园子里挖个池塘出来能练海军吗?这不存心让外国人笑话我们太无知丫?善庆正因得到醇王、庆王的夸奖而飘飘欲仙,哪里听得进曾纪泽的话,反倒讥讽他,说有意见为什么不在会议上提,你有胆就直接跟醇王、庆王去说。曾纪泽为人胆小谨慎,他心里不愿意又不敢说,怕醇王庆王不喜欢,更怕恼了太后。受善庆这一抢白,于是内火上来,一忧成病。据曾家的人说,曾纪泽后来早逝,就因为怄了善庆的气。”

奕沂冷冷地插话:“难怪善庆这人不得好报,外放福州将军,第二年便掉到闽江里淹死了。”

李鸿章“嘿嘿”于笑了两声后,接着说:“这个主意一采纳,园子里的工程就更热火朝天地兴建起来,规模更宏阔,新的建筑更多,一直到现在都还没完工。每年海军的协款大半部分调去园工都还不够。那年醇王又对我说,园子的银子不够了,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太后六十万寿日也快到了,再怎么说,也要在庆典前把园子弄得基本上像个样子。你身为天下督抚之首,还得请你出个面,给各省督抚写封密函,干脆跟他们讲明白:要他们尽快向海军衙门捐款,多多益善,正款办海军,息银给园工,算是他们对太后的孝敬。我也不便反对,只好照办。半年期间,又捞得七八百万两银子。结果,连息带正款,全部都花在园子里了。我原先总以为挪海军银子去办园工,纯是因为醇王为感激太后的缘故,虽不妥当,但毕竟用心正大。后来我才知道,内务府在这里面起了很大的作用,他们要借此捞银子。有这股力量在后面,我李鸿章是决无能力抗拒的,便只有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顺其自然了。”

奕沂自嘲地说:“算是被你看出来了。这也是有人竭力倡议修园子的重要原因。我一再阻拦,断了他们的财路,所以才有甲申年的天怨人怒。”

内务府职掌内廷事务。宫中一切事,举凡吃饭、穿衣、营造修缮、婚丧喜庆以及执事人员的赏罚升降等等,全部由内务府管理。晚清的内务府,是全国最大的腐败衙门,卖官鬻爵,贪污中饱,敲诈勒索,瞒上欺下,什么龌龊无耻的事都敢作敢为。他们仗着老佛爷这把大红伞的遮盖,外官纵有冲天怨气,也拿他们无可奈何。内务府敛取钱财的门路尽管很多,但最保险、获利最多的一条路则是营造修缮。宫中办工程三七开由来已久,大家见怪不怪,没有人会出来举报其间的中饱情事。内务府乐意兴建土木,其源盖出于此。

“就这样,八九年间,海军衙门三千多万两银子,至少有两千万两流失了,这流失的银子,多半进了内务府上下里外人的腰包,少半用在园工上,买船买炮的钱就再也没有了。翁同穌接替阎敬铭掌户部后更是明文宣布,北洋舰队十五年内不能增加一艘兵船。翁老三处处与我作对,他是公报私仇。害我李鸿章是小事,害了国家才是大事,翁老三真是罪不容诛!”

李鸿章向奕沂叙说这些年来的海军衙门的事,有对善庆的谴责,对奕劻的不满,甚至连对醇王、太后也颇有微辞。但都没有情绪化,惟独说起翁同穌来,便气忿忿的,仿佛要把海战失败的责任都推在翁同稣一人身上似的。这是因为翁家与李鸿章有一段很深的陈年过节。

那还是同治元年的时候,翁同穌的大哥同书还在安徽做巡抚。安徽那时正是所谓的四战之地,湘军与太平军、捻军在这里展开激烈的角逐。翁同书不谙军事,先是丢掉了临时省垣定远,后又因处理苗沛霖一事不当酿成大乱,丟失寿州。两江总督曾国藩对翁同书极为愤恨,遂不顾翁家的显赫地位,予以参劾,吩

咐幕府文案起草奏稿。文案拟了几稿,曾国藩都不满意,最后让李鸿章拟。李拟的奏稿甚得曾的满意,其中“臣职分所在,例应.纠参,不敢因翁同书之门第鼎盛,瞻顾迁就”这句最得曾的赏识,称李深得做文章的“辣”字诀。果然,两宫太后得了曾国藩的参奏后,不能因翁心存身为大学士、三朝元老而宽恕他的儿子,翁同书被定为“斩监候”。翁家因此而大乱,古稀之年的翁心存又急又恨,终于一病不起,当年冬天去世。翁同穌与他的二兄翁同爵为营救大哥上下奔走,好容易才保住翁同书一条命,却又詖充军新疆。这件事让翁同穌一生死死牢记,并因此对曾国藩和李鸿章存下永远不可化除的深仇。

翁、李之间这段过节,奕沂知道,但说翁对李是公报私仇却有失偏颇,遂有意淡化。“翁同穌掌户部,虽不如阎敬铭那样会理财,但他也有一个长处,会省俭。他不仅压北洋舰队的银子,各省各部向户部要银子,他的态度是一样的,能免就免,能省就省,实在不能免省的,他也要削减一半甚至到六成,要人家节俭着去办。为此得罪了不少人,这些人都骂他铁公鸡。对于园工。我知道他也是不同意的,只是拗不过老七罢了。”

奕沂说的也是事实,李鸿章不再在这点上纠缠。“翁同穌既然不给北洋舰队买船,他就应该知道我们海战的实力并不强大,但他又一个劲地鼓吹打仗。据说皇上这次下的宣战令,就是受翁同穌的鼓动缘故,太后其实还是主张持重的。虚骄浮躁,哗众取宠,身为帝师而走清流一路,我最是讨厌。”

李鸿章的这番话引起了奕沂的同感:是的,海战的失败,翁同穌同样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他估计李鸿章还会将翁同解骂下去,遂将话题扭正:“李中堂,还是回到我一开始的话题上。你说说,北洋舰队目前还有多大的实力,我们与日本这场战争的前景到底会如何?”

李鸿章沉默片刻后说:“大东沟一战,北洋舰队损失惨重,致远、经远、扬威、超勇、广甲沉没海底,这五只铁舰,已不复存在。来远、靖远、定远受伤严重,另有镇远、济远、平远、广丙、镇南、镇中六艘各受伤程度不等,现已经修复,全部开回威海卫港,加上大东沟未出战之威远、康济,共尚有兵舰十一艘,另有蚊炮艇六艘,合起来十七艘战船,再加上鱼雷艇十二艘,若舰炮得力,士气高昂,尚可一战,只是…”

李鸿章稍停一会,才接着说:“大部分铁舰虽经修复,但威力大减,经此挫折,从将官到士兵情绪低落,估计短期内难以出海作战。”

“喔一一”奕沂拖着声音,下意识地点点头,两只不大的眼睛盯着李鸿章问:“依你的看法,跟日本这场仗是继续打下去呢,还是尽早坐下来谈和呢?”

这是一个绝大的难题!要说继续打下去,北洋舰队的情况刚才已经说了,短期内简直无战斗力。有情报说,日本的陆军大将山县有朋正在调兵遣将,麇集朝鲜,拟过鸭绿江,进犯中国辽东。从平壤失守的情况来看,驻守在辽东的中国陆军也决不是日翠的对手。打下去,中国只会失败得更惨,损失更大,然则能言“和谈”吗?李鸿章想起这二个字,胸膛里便仿佛有一股冷气灌进似的。

从北宋末年以降,中国的士大夫在对外交战中就十分忌讳“和谈”二字。七百余年来,有一种观念在士人之间约定俗成:谁主和,谁就是懦夫、胆小鬼,甚至是卖国贼;谁主战,谁就是勇士、英雄、爱国者。所以,一旦国遇外患,总是主战呼声一浪盖过一浪,调子一个比一个唱得高,尤其是那些清流们,他们既不知己,也不知彼,自己既没有办事的实际经历,又知道真的打起仗来,也不会上前线亲冒矢石,倘若出了什么事,他们也不负任何责

任。于是,他们主战的喊声比谁都响亮,以此博得国人的赞赏,同时也借以打击那些真正做实事但又与他们有冲突的人。作为多年来众矢之的的李鸿章,早巳看透了清流的这一套伎俩,对之深恶痛绝,但他又无可奈何。七百余年来积习而成的国情,你一人能改变得了吗?百无办法的时候,他也只能绕着躲着。而今,他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耗费国家数以千万计银两的北洋舰队惨败于敌手,他的声望已降到了一生的最低点,他再提出“和谈”一事,岂不招致更大的举国唾骂吗?何况,宣战谕旨是皇上经太后同意颁发的,他李鸿章能唱反调吗?即便在恭王这样相交四十年的上司面前,李鸿章也不敢冒这个天下之大不韪,只得硬着心说:“战与和,这是国家的头等大事,老臣已疲惫昏聩,这事得由王爷与太后、皇上来决定。”

恭王知道李鸿章的难处,不过,他已从李的神色中探到几分底细,遂不勉强。看看已到中午,便中止谈话,请李鸿章吃午饭。饭后李鸿章告辞回贤良寺,奕沂也不挽留。他必须好好午睡一下,下午四点钟还有一个重要的约会。

六 东山再起的恭王,欲以战和两手应付危局

三点三刻,奕沂被叫醒,来到王府二进院子南面的中式客厅。这是自和坤时代起,中经庆王时代,直到恭王手里都一直是王府最重要的会客场所。整个客厅的布置,是纯粹的中国风味。

檀木雕花高背椅,镶着黑纹大理石的木茶几,博古架上摆着价值昂贵的各色古董。这一切都显示着浓郁的中国式的审美情趣。尤其是墙上所悬挂的三代帝王墨宝,更凸现了客厅主人的高贵地位。

东面墙上挂的是嘉庆帝送给其兄庆王永璘的字,上面是四个楷书:棠棣之花。取的是《诗经.棠棣》篇的首句。笔势于端庄中微显锋芒,流露出那位越过众兄而取得帝位的颐琰的得意之态。西面墙上挂的是道光帝赐给奕沂的一句话:节俭为天下至美之德。字体规矩而略显笨拙,极像那位龙袍上打补钉、又瘦又黑又精力充沛的“老土”皇帝。北面正墙上,悬挂的是一幅画,画的是三支飘逸的兰草花。上款题了八个字:花中仙子,草中极品。下款题为:皇六弟鉴园主人清赏。字迹清秀俊逸,正是那位文采风流的文宗爷的手迹。这幅字画原本挂在东面,北面挂的是奕沂的祖父嘉庆的那幅字。那年奕沂四十大寿,正是慈禧与奕沂关系最为密切的时候,慈禧带着小皇上同治亲临恭王府祝寿,在客厅闲聊家常。慈禧一时兴起,指着东边的字画说:那是我跟文宗爷合作的,我画的兰花,文宗爷题的款。满座人忙站起仔细欣赏这幅字画,一个劲地恭维这几笔兰花画得神极妙极,慈禧很高兴。第二天,奕沂就叫人将这幅字画与祖父的字换了个位置。第三天,慈禧与奕沂谈完国事后,若无其事地说,正面墙还是应该挂老祖宗的字,我与文宗爷的字画依然挂回原处。奕沂听了,忙说,就这样最好,就这样最好!一边说一边背上直冒冷汗:我府上昨天的事她怎么今天就知道了,而且如此在乎!从此,这幅画挂在正中的位置再不能移动了。自那以后,也再没听慈禧说起挪回原地的话。

奕祈刚落座,他所约会的两个客人便被宽龄导引了进来。走在前面的那位白发苍苍、颤颤巍巍,人未进门先就干嚎:“王爷呀!想不到老朽还有见到您复出的一天!”一边说一边摇摇晃晃地跨过门槛,刚进门,便又急着要下跪,奕沂忙快走前一步,双手扶起说:“李师傅,担当不起,担当不起!”跟在李师傅后面的是一个虚胖臃肿的老头子,也跟着喊着:“王爷呀!可盼着这一天了!”说罢抬起手直抹眼泪,趁着奕沂扶李师傅的时候,忙双膝跪在地上,对着奕沂的脚磕了三个响头,慌得奕沂忙说:“翁师傅,请起,请起!”忙着走了过来,双手将他扶起。

这两个老头子对奕沂的感情显然非礼王和李鸿章可比,看起来,奕沂此次的复出与他们似有着切身相关的利益,不然不至于如此动情。他们是什么人呢?

原来,被称作李师傅的就是京中大老七十五高龄的李鸿藻,被称作翁师傅的便是与李鸿章嫌隙甚深的翁同穌。李鸿藻做过同治帝的师傅,翁同穌做过同治、光绪两朝帝师。清代皇室对帝师特别优渥。从皇上到文武百官,对做过帝师的人均以师傅相称,以示尊崇。对于军机处,奕沂采取暂时只增补不罢黜的策略,他首先想到要增补的,便是十年前因自己的原因而退出的那几位军机大臣。当时共进退的有四位,其中大学士宝垫,工部尚书景廉都已去世,在世的只有李鸿藻、翁同穌了。李、翁二人虽仍分别为礼部尚书和户部尚书,但在不在军机却有很大差别。自己既已复位,当然也要让他们复位,何况这次他们二人也为此出力甚多。所以,在堆成小山般请求接见的文武大臣名刺中,恭王将李、翁的名刺挑出来,排在仅次于李鸿章的第二位,并特为安排在中式传统客厅里予以会见。

三人坐定后,李鸿藻还在用手抹着他那两只昏花的老眼,嘴里喃喃地说:“我可活到这一天了,终于看到王爷您再领军机处了。我就明天死,也瞑目了。”

李鸿藻这句伤感的话自有他的真情在内。这十年来,他不仅丢了军机大臣,也因清流凋零、盛况不再而丢了清流领袖的地位,心中常有苍凉之情,年愈老而此情愈炽。

奕沂忙说:“李师傅,您可不能说这样的话,我还要多多借重您埋!”

“我不行啦,我老啦!”李鸿藻摇了摇白花花的大脑袋,摸着银似的长须说,“平壤失守的消息传到京师,我心里急了。国家到了这种地步,礼王爷看来是无能为力了,扭转乾坤只能靠王爷您。我当天晚上便坐轿去叔平府上,请他和我会衔奏请恭王复出。我这副老脸没有面子了,要借重叔平在皇上面前说话的分量。”

“老中堂言重了!”翁同穌忙插话,“我跟老中堂是不谋而合,正准备第二天上他的府上商议这事,不料老中堂夤夜来了。这天夜晚,我和老中堂一起就拟好了折子,一直忙了大半夜。我不能让老中堂连夜回去,就请他在我家里委屈睡一睡,第二天中午才让他回府。”

李鸿藻说:。这是我四五十年来第一次在别人家里过夜。”

奕沂知道这两个自己过去的老搭档,互相之间一唱一和地说这番话的真实用意,遂不再转弯子,直截亮出了底牌:“甲申年因我的无能而使两位师傅受牵连,十年来我每想起此事,便于心戚然。这次二位力荐,我心中甚是感激。年纪老了,身体又衰弱,本不应出山,但二位师傅的好意我不能拂。再说,我不出山,二位的军机,谁来恢复?二位都官佚崇隆,不在乎一个军机,但这不是兼不兼差的事,这是恢复名誉的大事。”

“王爷这话说到点子上了。”一向视名节胜过生命的前清流领袖忙插话。

奕沂会心一笑:“所以,领下谕旨后,我第一个想法便是请二位师傅进军机,还像十年前那样,咱们一道办事。”

“谢谢王爷的美意,只是我已老迈了,不能胜任军机要任。”李鸿藻心里非常兴奋,表面上却依然谦逊着。

“我看李师傅就莫推辞了,国家正处多难之时,只能当仁不让。”相较李鸿藻来说,身为光绪第一号参谋的翁同穌就爽快得多了。“王爷未出山之前,我和李中堂早已参与了礼王的军机处会议,但有没有这个名位还是大不相同的,名不正则言不顺。有了这个名位,我们今后也可以打叠精神来,名正言顺地办事了。”

“翁师傅说得好。我一面奏请太后、皇上,你们就一面办事吧!”奕沂脸上露出一丝难得的笑容。“今日请二位来,除告知二位恢复军机的事外,就是请大家商量两件大事。”

两个老头子肃然听着。奕沂脸上的笑容早已没有了。

“我打算设一个督办军务处,负责调遣全国各路军队,以应付眼下的危局。两位师傅以为如何?”

这显然是要将全国兵权集于自己的手里,两个在宦海浮沉了一辈子的老官僚岂能不知?

李鸿藻忙说:“军务事权不一,难收指臂之效。目前形势紧迫,的确急需设立一个号令全国的督办军务处。王爷所想极是。”

“设立督办军务处很有必要。”翁同穌也赶紧表态,并干脆点明要害,“而且督办大臣非王爷您莫属。”

奕诉说:“这个事,自然不能推给别人代劳。我来做督办,请庆郡王做个帮办,两位师傅和荣禄、长麟一起来做会办。”

荣禄是步军统领,进督办军务处说得过去,而长麟是户部侍郎,与此挨不上边,这显然是奕沂对他的酬劳,奖励他在“复出”一事中的卖力。按照通常情况,这半年来战事的实际统帅李鸿章应该进这个军务处,但却没有。翁同穌不觉心中一快,默默地说了一句:做得好!

李鸿章夸耀世人的殊荣一一汉大臣独一无二的三眼花翎,正是翁同穌在乎壤失守后竭力坚持下而拔掉的。他知道,李鸿章恼火他,到处对人说他是公报私仇,几十年过去了,还没有忘记那道参折。翁同穌自认不是李鸿章所说的那样,在对外事务上,翁同穌和清流首领李鸿藻一样态度强硬,与李鸿章的务求和局针锋相对。在处世上,翁同穌恪守士人的传统道德,以道义相交,淡若清水,而李鸿章则不择手段,拉帮结派,隐然在国中形成一个“北洋派系”。这都让翁同穌反感。耗费了上千万两银子经营的舰队却不堪一击,不处置他这个统帅,何以平民愤?翁同穌自觉他对李鸿章的纠弹无愧于公理,决不是公报私仇。他当即对奕沂说:“王爷考虑得周到,翁某自当听候差遣!”

李鸿藻摸了摸胡须说:“不知王爷对礼王的军机处如何安置?”

奕沂立即答道:“全班不动,照常办事!”

李鸿藻一愣。翁同解说:“孙毓汶、徐用仪二人的弹章不少。战事失误,他们二人要负大责任,不宜再在军机处。”

奕沂笑了笑说:“眼下是非常时期,应同舟共济,战事结束后再说。”

李鸿藻明白了奕沂的用心,说:“张中堂、额中堂都已老病在家休养多年了,我也老迈,翁师傅事多,孙、徐二位又不惬人口,军机处得有一个年富力强、干练有为的人来顶着日常事务。”

奕沂问:“李师傅的话极对,不知夹袋里现有合适人选吗?”

“叔平,你有人吗?”李鸿藻转脸问翁同穌。

“一时还没有。”翁同穌知道李鸿藻一定是早有一个人在,才会提出这个动议的,别说一时真的没有,就是有也不能抢了他的生意。

“叔平那里没有,我这里倒是有一个,现正做礼部侍郎的刚毅。”

奕沂问:“就是当年平反葛毕氏冤案的那个刚毅吗?”

“正是。”李鸿藻点了点头。

葛毕氏案件,许多人可能不知道,若换一种叫法:杨乃武小白菜案件,那便是家喻户晓的晚清一桩大冤案了。

当时,刚毅身为刑部郎中,案子正落在他的手里。这桩冤案的受审、平反过程中,刚毅出力甚多。他也因此而获得慈禧的赏识,从那以后官运亨通。刚毅现年五十七岁,在卿贰大员中算是年轻的了。

“刚毅办事精明干练。这一点,在老朽看来,朝廷中少有可及的。让他进来,做个走脚跑腿、拟旨传命的打帘子军机,是最合适不过的了。再说,他这次为王爷的复出出力不少,可以信赖。”

刚毅是满人,一向在六部做实缺官,不曾听说他与清流有过什么往来,这些年里是不是与李鸿藻建立了特殊关系?不过,对刚毅办理葛毕氏案件,奕沂还是清楚的。他那时正在执政,和慈禧一样,也很称赞刚毅的能干。军机处除开自己和额勒和布是满人外,其余全是汉人,出于制衡,也免得满蒙亲贵说闲话,再起用一个满人也有必要。想到这里,他说:“刚毅确为能干,过两天召见时,待我禀报太后、皇上后再定。”

见窗外的天空已渐趋暮色,两位老头显然不会在府中过夜,有一桩大事必须抓紧时间商量。奕沂望了李、翁二人一眼,神色严峻,声音低沉:“二位师傅处于海内人望的地位,有桩事我不得不先听听您们的看法。”

见奕沂如此庄重严肃的神态,李、翁二人突然有一种石头压胸的沉闷感,心里在琢磨:他会说出件什么事来呢?

“对于倭寇这次悍然进犯朝鲜和我国,我们当然应该与之战斗,所以皇上对日宣战是对的。不过,我们也得作两手准备,若再打败仗,失地丧土,那怎么办?我们总得想个主意才是。辽东距北京并不太远,万一倭寇打到北京,难道我们能叫太后和皇上再来一次庚申年的热河秋弥不成?今天对着两位师傅说腹心

话,我们既要做力战的准备,也要做最坏的估计。到了临近最坏的时候,我以为我们还是不要忌讳和谈。”

奕沂说到这里,双目注视两位白发老头。见他们都面色端凝,嘴巴紧闭,知他们对“和谈”二字仍固守偏激,遂把口气变得缓婉一些:“当然,我们不是那种兵临城下的和谈,更不是让我大清去向倭寇求和,我的意思是先要做准备,还是以往我的老法子,以夷制夷,俄国和美国都愿意充当调停的使者。”

“王爷快不要提俄国了,这俄国老毛子太令人气愤了。”翁同穌忍不住插嘴。

“什么事,翁师傅你说说。”奕沂问。

“一个月前,我曾奉太后之命悄悄地去了一趟天津。”翁同穌将脸向奕沂、李鸿藻面前凑过去,小声说,“这是一桩极绝密的事,回京后我只跟太后一人禀报过,此外没有对第二个人说,今天我就对王爷和李中堂说说吧!”

什么绝密事?奕沂、李鸿藻凝神端听。

翁同穌轻轻地将上个月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原来,就在乎壤失守、黄海海面上北洋舰队失利的严峻时刻,慈禧想再过二十天便是自己的六十大庆典礼,她希望自己的万寿节在和平的日子里度过,故盼望与日本的战争能早日结束。由外国公使出面来调停,是最能保全脸面的事,她想到了俄国。

早在光绪十二年,英国侵占巨文岛的时候,李鸿章曾与当时俄国公使拉德仁在天津曾谈及中俄双方对朝鲜半岛安全的保护一事。李鸿章表示,中国不会变更朝鲜政体。拉德仁表示,俄国不会侵占朝鲜土地。当时,双方都只这样说说,并未签约。后来,英国退出巨文岛,李鸿章、拉德仁就不再提这个话了。中日战争爆发后,俄国眼见日本犯占朝鲜,大为不甘心,于是俄国公使喀希尼与李鸿章旧事重提,表示俄国依然承认光绪十二年的

口头承诺,协助中国保护朝鲜。慈禧听说回国休假的俄国公使喀希尼已假满回任,来到天津,便要翁同穌亲自到天津走一趟,见一见这个俄国公使,就说朝廷请俄国出面调停中日战事。

但翁同穌死守南宋以来中国士人的原则:不言和谈,何况自己是天子近臣,一向主战,亦不愿此事披露后遭士林的唾骂。慈禧一定要他去,对外严格保密,对天津官场,则以向李鸿章口传谕旨为借口。翁同穌无奈,只得衔命出发。

他装扮成一个普通百姓,带着三个仆从,趁天未亮离开北京城,坐一条小舢板船取道通州,再沿北运河南行。第二天夜里抵达天津城外,再乘小轿进丫北洋通商大臣衙门,向李鸿章传达太后的谕旨。李鸿章第二天便到俄国驻天津领事馆打听。原来,公使喀希尼并未回任,从俄国回来的是参赞巴维福。巴维福和李鸿章照面后,明确表示喀希尼在国内无权,他说的话不能算数,俄国不便出此关说。李鸿章大为失望。翁同穌急忙赶回北京,向慈禧禀报。他因此对俄国人十分厌恶。默默听完翁同穌的这段长篇陈述后,奕沂问:“俄国人为何这等出尔反尔?”

翁同穌说:“这个嘛,一时也说不清。洋人贪利,不讲信义,也可能他们认为日本强悍,自己敌不过;也可能是本国有麻烦事牵累,无力应付外事;也可能如巴维福所说,喀希尼公使对李鸿章说的话,只是他个人的意愿,而他本人在国内已无权,说话不算数。总之,我们可以俄国的态度作个例子,不能指望洋人,洋人是不会真心帮我们的。”

“翁师傅说得有道理。”奕沂点点头说,“不过,洋人既然贪利,我们便可以利嗜之。他们的目标是利,间接也帮了我们的忙。俄国既不可信,李鸿章说美国公使田贝愿意来调停。以我过去与洋人们打交道的经验,还是美国人比较实一点。你们看,美国那里是不是可以试一试?”

翁同穌不做声。李鸿藻看出奕沂还是没有放弃他一贯的以夷制夷的外交路数,他现在领军机、领总署,大权在握,要怎么做自然可以怎么做,提出来商量,这是给我们两个老头子的脸面,要知趣才是。想到这里,前清流派首领摸了摸胡须,摆出一副国之大老的架势,缓缓地说:“我中华谋国之道,原本秉承文武遗绪,一张一弛。故战、和两端都应执于手中,张以促战,弛以言和,如此方可厝国家于磐石之上,处暴风骤雨中而不动摇。王爷今日执掌中枢,国运时局,都在王爷的把握中。王爷在努力备战的同时,又在思量外国调停一路,真正是计出万全,允执两端。有王爷掌大清之舵,这是国家之幸,百姓之幸。老夫以为俄国既然不行,可与美国公使事先联系,早作安排。”

翁同穌睁大着眼睛望着李鸿藻:老头子不是一贯强硬,主战不主和吗?不是一向对洋人深具戒备吗?为何改变了主张,是年老气衰,没有气概呢?还是打定主意尾随恭王,以求死后饰终隆重呢?他在心里摇了摇头,嘴巴仍闭着。

奕沂笑了笑说:“就按李师傅的话办,先得跟美国公使联络联络,早作准备。时候不早了,还有一件事,我也想听听二老的意见。”

奕沂喝了一口茶说:“督办军务处设立后,第一件事便是调遣人马出山海关对付倭寇,你们看调哪部分兵力为好?”

翁同穌说:。近几十年来,湘淮两军支撑着大清的天下,这几个月来参战的人马,都是淮军班底,足见淮军已不可用。各省督抚中也有请调出关作战的,惟湖南巡抚吴大澂最为激昂。他所依仗的无非是湘人之斗志,可见湘军余威未尽。眼下六十六镇中,南方尚有十余镇的将官是湘军出身的。我看可调湘军出关,取代淮军。”

李鸿藻说:“叔平所说极是,舍湘军外无能战者。”

奕沂若有所思地说:“调湘军出关,就这样定了。谁来做出关湘军的总统领呢?吴大激总不行吧,他没有打过仗,别省将官大概也不会服他。可惜曾国荃去世了,不然由他来领军最合适。”

“有刘坤一呀!他也是湘军中一员宿将。论资格,健在的湘军将宫中数他最老了。他是两江总督,论官衔也最高,由他领军最合适。”翁同穌忙插话。

奕沂说:“翁师傅和我想到一起了。环顾各省军营,领湘军的还非刘坤一莫属。只是他也快七十了,精力还济吗?”

翁同解说:“精力听说还行。当然,骑马冲锋是不行了,要的是他的资望地位。他只需坐镇关外,出谋划策就得了。”

“那就这样定了,由刘坤一统领各路湘军,出征山海关。”奕沂停了一下说:“两江总督是要职,不可空缺,刘坤一这一走,由谁来接任?”

“由张之洞来接任吧!”李鸿藻立即说,“我常听人说,今日十八省督抚,论声望,数直隶总督李鸿章第一;论资格,数两江总督刘坤一第一;论才干,数湖广总督张之洞第一。李、刘、张如今是鼎足海内的三督。两江要地,依老夫愚见,还只有调张之洞才压得住。”

翁同穌心里又嘀咕了:这老头子竟如此顾念他的旧日同党,把张之洞抬得这样高。“海内三鼎足”,这个说法我怎么没听说过?将张之洞排在第三位,人家两广总督李瀚章排第几?翁同穌虽不喜欢张之洞,但当着李鸿藻的面,他也不好直接反对,只得转一个弯子:“王爷,刘坤一带兵出关,只是暂时的,不宜开缺他的江督一职。他在江宁十多年了,人地两宜,仗打完了还得让他回江督原任。张之洞去江宁,只能是署理,不能说是接任。”

“对,署理,叫张之洞以湖督身分署理江督。”

奕沂见窗外已暮色苍茫,遂起身说:“今日劳累二位师傅大半天,受教良多。天色已晚了,我也不留二位在府里吃饭了。我这里有两匣南海燕窝,分送给两位师傅,就抵这餐饭吧!”

李鸿藻、翁同穌高高兴兴地从长史宽龄手里接过燕窝,奕沂亲自送他们出客厅门外。

上午还是阳光灿烂,下午却突然变天了。望着密云不开的灰黑色天空,刚刚复出的恭王心中怅惘起来。他不知道与日本这场战争的结局到底会怎样,也不知道十年来已被老七、世铎等人搅乱的朝政将如何厘清。他更不知道三十年前,与曾国藩、文祥相期的“徐图自强”能不能有实现的一天。“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他嘴上喃喃念着,心里想:今日的我与当年的诸葛亮不是同一处境吗?可惜我早已没有诸葛亮当时的青春年华了,朝中也缺乏刘玄德那样贤能诚恳的君主。唉,奕沂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望着昏暗的夜空出神,好半天才无端地冒出一句话来:这天怕是要下雪了。

下 卷

第一章 与时维新

一 桑治平寄重望于张家二公子

奕诉的复出,没有给大清帝国的政局以丝毫扭转。百年腐败已经将国势置于危险的巅峰,它以人力不可阻挡的趋势急速滚向灾难的深谷。躲在威海卫海港的北洋舰队剩余的二十多艘战舰,几乎在一夜之间被日本的联合舰队全部摧毁。北洋舰队翼长刘步蟾自杀。北洋水师衙门所在地刘公岛被日军团团围住。提督丁汝昌万般无奈,只得以自杀谢天下,剩下的军舰、炮台及一切军事器械全部落人敌手。以北洋水师衙门的被占、提督殉国为标志,李鸿章苦心经营二十多年、耗资千万两银子的北洋海军,已向国人宣告彻底覆亡。作为海军的核心和灵魂,北洋水师的这个下场,也向世人表明,大清国海军已接近全线崩溃。湘军宿将刘坤一和他所节制的关外六万湘军,也抖不起半点往日的威风,不仅关外军事毫无起色,而且仅仅只六天之内便连失中庄、营口、田庄台等战略要地。在日本陆军强大的炮火和锋利的武士刀面前,当年耀武扬威的湖湘子弟犹如雪人儿见了太阳似的,立即消融化解,溃不成军。湘军的神话从此扫地以尽。

海陆两军全面失败的残酷事实,击破青年光绪、帝师翁同穌以及朝中那些强烈主战者的幻想及其虚骄侥幸等种种心态,也坚定了慈禧、奕沂等人的求和选择。奕诉请求美国公使田贝出面调停。在日本天皇颁发进犯中国的敕书中,本就明确地标明了战争的前后两期。前期的目的是摧毁中国的海军,震动渤海湾,至于打下北京,占领全中国,那是后期的目标。日本鉴于前期目标已达到,遂卖了个人情给美国,接受求和的调停。于是,就有了李鸿章代表朝廷所签订的《马关条约》。这个条约不仅令中国蒙受极大耻辱和损失,也让李鸿章背上了万世不能卸掉的黑锅。中国被迫赔偿军费银二亿两,相当于全国全年财政总收入的两倍多。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割让辽东半岛、澎湖列岛和台湾岛。辽东半岛的割让引起俄、德、法三国的不满,在三国的干涉下,中国又以三千万两银子的代价赎回,作为回报,又违心地同意俄、德、法三国在此半岛上享有租借军港,修筑铁路,开采矿山的特权。

犹如天崩地震,日亡月殁,又好比昆仑倾圮,黄河倒流,《马关条约》的签订,对大清王国、对中华民族的打击和震动是史无前例、惨痛无比的。

它让大部分中国人深感愤恨,既愤恨这个东洋鬼子的凶残贪婪,又愤恨朝廷的无能软弱,最后又把这种愤恨几乎全集中在李鸿章一个人的身上,众口一辞骂他汉奸。昔日红得发紫的一代雄杰,如今落到通国不容的地步。他被革去一切实职,只留下一个文华殿大学士的虚衔,龟缩在贤良寺里,忧郁孤独,门可罗雀。《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深感失望,隔海相望的蕞尔小国,历史上从来都是在堂堂大中国的面前低一截矮一头,现在居然可以称王称霸,欲将中国拼人它的版图,可见中国如今腐朽到何等地步!人口虽多,却一盘散沙;军队虽多,却形同乌合。许多人在摇头叹息,在自哀自怜:中国的命运不知将伊于胡底!也有少数强悍者,他们将失望化为怨恨,怨恨慈禧、光绪为首的整个满洲政权。他们认为都是这些关外来的满洲人将中国弄得如此一塌糊涂,使本来辉煌的中华文明蒙羞含垢,所有罪责应由满洲人来承担。自从明崇祯甲申年北京沦落之后,中国实际上已经亡国,中国人至今已做了二百多年的亡国奴,只有驱逐胡虏,才有中国的复兴。他们在暗中结社立会,集聚力量,寻找机会,以四十年前的洪秀全、杨秀清为榜样,揭竿起事,光复汉室。《马关条约》也让不少中国人开始对国家的现状和未来作深入的思索。思索给他们最大的启发是:国家之所以如此受辱,其原盖出于弱,要使由弱到强,除加速发展以军事为主要内容的自强事业外,还要对有碍于自强的各种陈规陋习,乃至律令法则作相应的改变。这一批人多为士林中的热血青年和官场中颇思作为的开明派。张之洞属于这一种人,并因他的地位和办洋务的业绩,成了他们中众望所归的首领。

中国和日本发生冲突以后,张之洞一秉当年清流本性,态度强硬,力主以牙还牙,并主动为朝廷出谋画策,运筹帷幄。高陞号运兵船被曰军击沉后,其中有五个英国人为此丧生。张之洞向朝廷建议,联合英国一起来谴责日军的暴行。在战争进行过程中,他多次致电李鸿章,向他提出自己的军事建议。威海失手后,他甚至电商自己的老部下现已升为台湾巡抚的唐景崧,请他趁眼下日本国内空虚,派一支舰队奇袭日本本土。可惜,张之洞的这些努力均未奏效,事态的恶化,令他忧虑万分。

在李鸿章赴马关与日本商谈条约时,张之洞多次电奏朝廷,认为日本的条件太苛刻,对此万不可答应,否则中国将从此不能自立。不如拿这些银子购兵舰、募洋将,与倭寇决一死战。条约签订后,他又致电唐景崧和不久前奉命赴台筹办台湾防务的南澳镇总兵刘永福,要他们利用台湾绅民反对割台的民气,拖延交割,以便尽最后的努力,争取国际于涉,不让台湾从祖国的领土中分割出去。然而,张之洞的这一切努力也都白费了。尤其令他痛心的是,在此生死存亡之际,他曾寄与重望的唐景崧与过去的战友反目,为着个人的权力名位而明争暗斗,不能合作对敌。经过一番反抗、抵御后,唐、刘二人先后渡海回归大陆,台湾被日本强行占领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占领便是整整的五十年。

痛定思痛,张之洞认定自强种种,首在强军。受命署理两江后所办的第一件大事,便是组建一支军队,他亲自将这支军队命名自强军。自强军共有前队八营,炮队二营,马队二营,工程队一营,共计近三千人。自强军聘请德国军官为教练,依照德国陆军的操典予以训练。它的区分兵种及各营统一于总指挥的特点,迥异于过去的湘淮军,使之成为一支朝野瞩目的新型军队。建军的同时,他又在江宁创建一所陆军学堂,以便为自强军培养既懂军事又懂外语的新式军官。

看着自强军在一天天长进,张之洞心里高兴。他设想今后还可以在湖北也筹建一支类似的军队。这天晚饭后,随他前来江宁的老友兼亲家桑治平,约他到自己的房里说话。

桑治平寓居督署的房间,在衙门西北角上。三十多年前的两江总督衙门,正是与京师紫禁城拥有同等政治地位的天王府。天王洪秀全请干王洪仁玕依照在香港所见的洋人教堂的样式,为他修造一座小型拜上帝会教堂。这座洋式教堂在王府西北角,全用花岗岩砌就,窗棂上装的是当时最为时髦的彩色玻璃。房顶做成尖尖的塔状,上面有一个铁制的大十字架。上下两层,除开一楼大厅外,楼上楼下共有六个大小单间。这里人迹少,极为安静,洪秀全常在这里做礼拜,读《圣经》。住在这里,他有一种与天父天兄直接对话的感觉。他说的话,天父天兄都能听到。恍恍惚惚中,他也常见天父天兄在向他指示方略,赐予智慧。天王还常常在这里写诗作文,修改增补他的《御制诗文集》。有时,他看中哪个漂亮的女官,也会带到这里来幽会,为的是回避他众多的王娘和进府来请示机宜的列王天将们。

同治三年六月,湘军吉字营的一把大火,将天王府几乎焚烧殆尽,这座小教堂因为地处偏僻又是岩石建成而幸存。曾国藩将江督衙门从安庆迁回此地后,有人曾建议将这座建筑拆毁,曾国藩制止了。他说一座好好的房子,拆了可惜,留下还可以住人。他只叫人将尖塔和十字架拆掉,因为那是邪教的象征,代之以中国传统的人字形屋顶。也叫人将彩色玻璃取下,那是迷人心性的艳色,代之以中国传统的灰白皮纸。经过改造后的这所房屋,既舒适好用,又平实素朴,曾国藩便将之作为高等驿馆看待,专门接待来两江的朝中贵客。平时无人来则锁起。他自己仍守着湘乡农人似的简朴生活,这座驿馆他一夜也没住过。曾国藩的这个传统一直沿袭下来。数十年来,历任江督都没改变它。桑治平随着张之洞来到江宁后,为着对老友的礼遇,张之洞将他安置在这座署中驿馆里。柴氏夫人半年前过世了,他一人独居。来到江宁后,张之洞给他派了两个仆役,与他同住驿馆,以便随时照顾。

平时,桑治乎都过来,与张之洞和大家一起在署中会议厅或书房里议事,这次为何将他请到自己的寓所来呢?在二楼的一间小房子里,落座后,张之洞笑着问:“仲子兄,你叫我到这里来做什么?莫非你在这里发现了当年洪秀全的遗物,叫我来悄悄欣赏?”

桑治平也笑了,说:“要有长毛遗物,也早叫人搜走了,还轮得到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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