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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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元稹走到华州,见天色已晚,便就近到一个叫“敷水驿”的驿站下榻。当时,专门接待官员的驿站通常设有上、中、下三种规格的房间,级别高的官员住上房,同级别的则是先到先住。元稹到驿站时,上房还没有人住,驿吏自然把他安排到了上房。

片刻后,麻烦来了。一个叫刘士元的内侍宦官也到了这里,嚷嚷着要住上房。驿吏一看是宦官,不敢怠慢,赶紧跟元稹商量,想让他挪个地方。

年轻气盛的元稹本来就对宦官没有好感,而且自己又是先来的,当然不肯让。驿吏无奈,只好如实告诉刘士元。

刘士元一打听,不过就是一个不入流的小御史,竟然敢跟他较劲,顿时勃然大怒,带上手下冲了上去,一下子就把房门撞开了。

此时,元稹已经脱了衣服和鞋子,正准备就寝。刘士元凶神恶煞地冲进来,不由分说,挥起马鞭往他脸上就是一下。

元稹捂着火辣生疼的脸颊,当场就懵了。

好汉不吃眼前亏。元稹见对方人多势众,而且还带着家伙,压根不敢反抗,赶紧拔腿就跑,连衣服和鞋子都顾不上穿。

当时的宦官都是骄横霸道的主,刘士元当然不肯轻易放过元稹。他一边挥舞鞭子穷追不舍,一边还叫手下把元稹的马牵走,再把弓箭拿来,一副非把元稹弄死不可的架势。

元稹吓得魂飞魄散,穿着袜子满驿站乱蹿,最后好不容易才逃离了敷水驿,狼狈不堪地回到了长安。

此事在朝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众所周知,宪宗一向宠幸宦官。虽然他对元稹不乏好感,但在这件事上,宪宗最后还是偏向了宦官。此外,宰相们本来就看这姓元的小子不顺眼,如今出了这档子事,他们正好落井下石,拿他开刀。

几天后,朝廷便以元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为由,把他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

贬谪令一下,好友白居易大为不平,接连上疏替他喊冤。时任翰林学士的李绛、崔群也面见宪宗,极言元稹无罪。

但是,宪宗不为所动,还是维持原判。

就这样,元稹第三次被逐出了长安,开始了他“山水万重书断绝”“暗风吹雨入寒窗”的贬谪生涯。

这个曾经锋芒毕露、年少轻狂的才子,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他这一去,就是整整十年。

自己到底错在哪了?

在谪居江陵的那些“残灯无焰影幢幢”的日子里,元稹一直在痛苦地反思。

从小到大所读的圣贤书,有哪一本不是教自己要清廉为官、济世安民的呢?又有哪一本是教自己要向权贵低眉折腰,甚至是与其同流合污的呢?

没有。

一直以来,他都认为,扶正祛邪、扬善去恶不仅是一个读书人的本分,更是一个官员的立身处世之本,也是应尽的义务和责任。就算不能彻底祛除世界上的黑暗与邪恶,至少也要为人间带来更多的光明与正义。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元稹,假如他继续坚持这种理想,结果只有两个字——毁灭。

元稹毕竟是聪明人,他很快就意识到,要想在险恶的官场上生存下去,就必须放弃旧的人生观念,学会新的游戏规则。

而这个规则的核心就是两个字:人脉。

是的,官场就是一张网,一张由人脉所构成的利益联结网。所以,自命清高、四面树敌的人到头来只有死路一条,只有八面玲珑、广结善缘才是正确的为官之道。最后,在现实的铜墙铁壁前撞得头破血流的元稹,经过一番痛彻骨髓的灵魂挣扎,终于幡然猛醒,大彻大悟,开始编织属于自己的关系网了。

元稹构建的第一条官场人脉,是一个叫崔潭峻的宦官,此人时任江陵监军。

元稹过去最讨厌宦官,而且也是宦官把他害到今天这步田地的,所以贬谪江陵之初,他对宦官可谓恨之入骨。但是现在,元稹已经不这么想了。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当初刘士元在敷水驿抽下的那一鞭,已经把那个嫉恶如仇的元稹打死了。

如今的元稹已然脱胎换骨,再也不会自命清高,以正人君子标榜于世了,更不会再坚守什么修齐治平的圣贤理想了。他现在只想放下身段,广交朋友,不管是什么人,只要大腿够粗,他就愿意去抱。

而崔潭峻正是一个大腿够粗的朋友。

因为他是穆宗李恒的东宫旧人。

元和十四年,宪宗大赦天下,元稹遇赦回朝,被任命为膳部员外郎。所谓膳部员外郎,就是宫廷里面管伙食的。元稹举目一望,和他同列的,都是一些刚刚入仕的后生晚辈,而当年与他一起当谏官的同僚,如今早已位列要津,个别人甚至已经贵为卿相了。

元稹的抑郁和苦闷可想而知。

元和十五年,穆宗登基,崔潭峻被召回朝中,元稹的好日子也终于到了。

早在当太子的时候,穆宗李恒就经常听宫人吟咏元稹的诗歌,对他印象甚佳。崔潭峻当然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一回朝,就给穆宗献上了一百余首元稹的新作。穆宗大悦,顺便问起元稹近况。崔潭峻赶紧说明了他的尴尬处境。穆宗一听就皱了眉头,这么有才的人,怎么能让他在食堂里管伙食呢?

当年五月,元稹便被擢升为祠部郎中、知制诰。这是个帮皇帝草拟诏书的职位,相当于天子秘书,虽然级别不高,但却举足轻重。

元稹是靠宦官上位的,所以很多朝臣都对这项任命非常不满。没想到才过了几个月,天子又颁下一道诏书,擢任元稹为翰林学士、中书舍人。谁都知道,走到这一步,距离相位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元稹如此扶摇直上,朝中舆论顿时哗然。他刚到中书省上了几天班,有人就给他难堪了。时值盛夏,有一天中午休息,元稹和同僚们聚在一起吃西瓜,忽然飞来一只苍蝇,嘤嘤嗡嗡惹人生厌。中书舍人武儒衡(武元衡的堂弟)马上拿起扇子拼命挥舞,瓮声瓮气地说:“哪来的讨厌东西,居然往这儿凑!”

众人闻言,当即失色。武儒衡却意气自若。只有元稹恨不得找条地板缝儿钻进去。

不过,难堪归难堪,该干的事儿,元稹还是照干不误。

如今的元稹很现实,绝不会再意气用事,更不会因为同僚的冷嘲热讽就放弃编织自己的官场之网。实际上从回朝的那天起,元稹就已经开始构建另一条重大的人脉了。

那就是时任枢密使的宦官魏弘简。

凭借崔潭峻这条线,元稹挤进了权力中枢;眼下,他又攀上魏弘简这根高枝,目的当然是想一举登上宰相之位了。

然而,元稹要经营相位,就必须拿掉横亘在他面前的一块绊脚石。

这块绊脚石就是裴度。

此时正值河北叛乱全面爆发,穆宗紧急起用裴度为帅,对他极为倚重。众所周知,裴度在朝野拥有无人可及的威望和影响力,这回要是顺利平定叛乱,为朝廷再立新功,那他十有八九会重返相位。到时候,元稹拿什么跟裴度竞争呢?

因此,要防止裴度复相,元稹就必须千方百计阻挠他在河北建功。

接下来的事情,我们就很清楚了——裴度和将士们在前线浴血奋战,元稹和魏弘简就在后方拼命给他使绊子。我们前面所说的“凡用兵、举动皆自禁中授以方略,朝令夕改”,基本上就是元稹和魏弘简搞的鬼。“度(裴度)所奏画军事,(元稹)多与弘简沮坏之。”

裴度忍无可忍,愤然上疏穆宗:“逆竖构乱,震惊山东(太行山以东);奸臣作朋,挠败国政。陛下欲扫荡幽镇,先宜肃清朝廷。…若朝中奸臣尽去,则河朔逆贼不讨自平;若朝中奸臣尚存,则逆贼纵平无益!”(《资治通鉴》卷二四二)

裴度口口声声所说的“奸臣”,当然就是元稹了。

至此,双方的矛盾陷入了不可调和的境地。

一边是元勋重臣,肩负平叛重任;一边是朝堂新贵,深受天子宠幸。没有人知道,穆宗内心的天平最终会倾向谁…

【相权之争:渔翁得利的李逢吉】

面对裴度言辞激烈的奏疏,穆宗采取了装聋作哑的态度。

因为这是一道两难的选择题,他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裴度怒不可遏,数日内又连上二表——前后三次,所奏的内容完全相同。

穆宗当然很不爽,但同时也很无奈。

看来,不给裴度一个说法,河北的局面是无从收拾了。最后,穆宗只好解除了元稹的翰林学士之职,把他调任工部侍郎,同时把枢密使魏弘简罢为弓箭库使。

表面上看,元稹好像是被天子疏远了。其实,事情并没有这么简单。因为,穆宗此举纯粹是一个权宜之计,而元稹更不可能轻易放弃对相位的角逐。

到了长庆二年春,形势变得对裴度越来越不利。虽然没有了元稹的掣肘,但河北战局仍然不见丝毫起色,加上恶劣天气、粮草不继等客观因素的困扰,裴度纵然有心杀贼,但也是无力回天。

这种时候,元稹当然不会闲着。他力劝穆宗就此罢兵,昭雪王庭凑,把这场毫无获胜希望的战争结束掉。与此同时,河北又传来了田布自杀、史宪诚自立的消息,穆宗彻底死心,随即下诏承认了河北三镇。

数日后,亦即长庆二年二月十九日,穆宗把碌碌无为的宰相崔植罢为刑部尚书,同时命元稹以工部侍郎衔入相。

在仕途上辗转多年、几经浮沉的元稹,终于否极泰来,位极人臣。

短短几天后,穆宗又颁下一道诏书,任命裴度为司空、东都留守。

裴度原任检校司空,现在转正,貌似皇恩浩荡。可明眼人都看得出来,穆宗这么做,其实是外示尊崇,内夺其权。不仅解除了裴度的兵权,并且让他到洛阳坐冷板凳去了。而且穆宗的这项任命,十有八九是元稹在背后做的手脚。

满朝文武都替裴度抱屈,纷纷上奏穆宗,说:“现在时局仍然紧张,裴度有将相全才,不应该放到闲散的位子上。”

迫于舆论压力,穆宗只好改任裴度为淮南节度使。但是朝臣们还是普遍反对,认为裴度应该留在朝中,不宜出外。

穆宗知道裴度的群众基础好,可好到这种程度,还是出乎他的意料。三月底,穆宗不得不再度收回成命,把备受时论抨击的宰相王播罢为淮南节度使,同时任命裴度为相,让他留在朝中辅政。

至此,裴度和元稹基本上打了个平手——谁也没能阻止对方入相,同时谁也没能把谁整垮。

既然二者势均力敌,而且已经同朝为相,就算不能相逢一笑泯恩仇,至少是没有必要再争个你死我活了。然而,裴、元之争的暂时平息并不意味着穆宗朝廷会从此波平浪静。

因为想当宰相的人,绝不止裴、元二人。

很快,又有一个人摩拳擦掌地加入了这场博弈。

这个人的来头还不小。

此人不但与裴度一样,曾任宪宗朝的宰相,资历深厚,人脉宽广,而且又曾担任太子侍读,算是穆宗李恒的授业恩师,具有常人难以比拟的竞争优势。随着此人的强势介入,这场围绕着宰相之位的权力斗争,注定要波澜再起,并且变得比此前更为扑朔迷离了。

这位闪亮登场的新选手,就是李逢吉。

李逢吉是元和末年的宰相,与裴度位列同班。当时,因宪宗将平定淮西的重任交给了裴度,李逢吉就犯了跟元稹一样的毛病,背地里频频使坏,企图阻挠裴度建功。宪宗察觉后,一怒之下将他逐出了朝廷,贬为东川节度使(几年后调任山南东道节度使)。

李逢吉栽了跟头,就把这笔账记在了裴度头上,发誓总有一天要报仇雪恨。长庆二年春,裴度与元稹几乎同时拜相,李逢吉随即敏锐地意识到,自己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

在李逢吉看来,裴度和元稹是一对不共戴天的死敌,如今虽然表面休战,但绝不可能化干戈为玉帛。所以,只要制造事端激化他们的矛盾,让他们斗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他就能在鹬蚌相争中坐享渔翁之利,夺回失去的宰相之位。

当然,要想重回相位,前提是得先回长安。

为此,李逢吉立刻派侄子李仲言入朝打点,很快就结交了时任枢密使的权宦王守澄,打开了一条回朝复相的快速通道。三月,在王守澄的积极运作下,李逢吉被召回朝中,就任兵部尚书。

第一步大功告成。接下来,李逢吉要考虑的事情,就是如何激化裴、元二人的矛盾了。

正当李逢吉苦思冥想之际,他派去监视元稹的探子忽然送来了一条绝密情报,顿时令他笑逐颜开。

这则情报显然跟河北战事有关。

当时,朝廷虽然赦免了王庭凑,并已任他为成德节度使,但王庭凑依然没有退兵,还是想把富庶的深州据为己有。被围已达半年多的深州守将牛元翼频频告急,令朝廷非常苦恼。在此情况下,若有人能解深州之围,无疑是大功一件。

三月的一天,有个叫于方的朝臣找到了元稹,自称有办法解除深州之围,救出牛元翼。

此时,元稹虽已贵为宰相,但朝中不服他的人比比皆是,他正想干一两件大事树立威望,一听于方之言,赶紧问他有何良策。

于方故作神秘地一笑,说:“办法倒是有,但还得宰相大人通权达变,此计方能成功。”

元稹瞟了他一眼:“怎么个‘通权达变’法?你倒是说说看。”

于方这才把他的锦囊妙计和盘托出。他凑近元稹,压低嗓门说:“下官有两位门客,一个叫王昭,一个叫于友明,都是燕赵奇士,熟悉河朔的风土人情,如果派他们潜入成德军中,施以反间计,不难救出牛元翼。但他们不能空手而去,必须带上一些东西。”

“什么东西?”

“必须给他们二十道兵部和吏部的空白委任状,让他们相机行事,才能诱降那些骄兵悍将,也才能确保反间计的成功。”

“二十道空白委任状?”元稹冷笑,“你知道这是什么行为吗?”

“下官知道,所以方才已经有话在先,需要大人您通权达变。”于方神色自若地说。

元稹很清楚,于方是在暗示他用宰相权力去搞那二十道空白委任状。虽说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但毕竟是违法乱纪之举,万一曝光,绝对是一大丑闻,对他这个新任宰相是很不利的。可是话又说回来,这事要是成了,无疑是一笔巨大的政治资本。有了这个功劳,日后在天子和百官面前,自己的腰杆就绝对够硬了。

干,还是不干?这是一个问题。

元稹沉吟良久,最后还是决定赌一把。

此刻的元稹当然不会知道,这一把赌下去,他就将身败名裂,懊悔终生。

李逢吉派出去的探子显然是个职业高手,第一时间就获悉了元稹和于方的密谈内容。

不过,搞到情报是一回事,如何利用情报又是另一回事。本着把水搅浑、把事闹大的指导精神,李逢吉决定把这个情报略作修改,然后透露给裴度,让他去跟元稹死磕。

五月的某一天,裴度的府上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此人名叫李赏,并未说明来路,只是神秘兮兮地告诉裴度:元稹和于方密谋,要派刺客干掉你。

裴度是大风大浪闯过来的人,当然不会听风就是雨,而且对这个来路不明的家伙也心怀警惕,所以听完只是一笑了之,并不当回事儿。

裴度如此气定神闲,李逢吉自然是大为恼怒。他想来想去,最后索性授意李赏去禁军告发,把这事捅上天去。

消息传开,朝野哗然。

穆宗立刻命人逮捕于方,交给三法司会审。审讯结果,所谓买凶杀人固然是子虚乌有,不过于方和元稹的密谋可就藏不住了。看过本案的卷宗后,穆宗对元稹大为失望——堂堂宰相,居然如此急功近利,不择手段,而且还执法犯法,怎堪为百官表率?

六月五日,穆宗愤然下诏,罢去元稹的宰相职务,贬为同州刺史;同时也免去裴度的相职,贬为右仆射。

很显然,这种各打五十大板的处理结果是不公正的,所以诏书一下,谏官们纷纷替裴度叫屈:“裴度无罪,不当免相;而元稹身为宰相,却跟于方搞阴谋诡计,处罚得太轻了!”

可是,穆宗却不为所动,仍然坚持原判。

至此,穆宗一朝的相权之争总算告一段落。裴度和元稹双双出局,李逢吉则坐收渔人之利,如愿以偿地登上了相位。

事实证明,在这场政治博弈中,不管是德高望重、功勋卓著的裴度,还是才华满腹、灵活多变的元稹,在权力斗争方面都不是李逢吉的对手。

为了权力,李逢吉可以无所不用其极,所以他才能笑到最后。

元稹被贬同州后,愤懑难平,就给穆宗上了一道奏表,竭力表明对朝廷的忠心。他在奏表的结尾说:“臣若余生未死,他时万一归还,不敢更望得见天颜,但得再闻京城钟鼓之音,臣虽黄土覆面,无恨九泉!”(《旧唐书·元稹传》)

元稹把自己说得可怜巴巴,就是想唤起穆宗的恻隐之心。

然而,奏表呈上却如泥牛入海,一点回音也没有。最后,元稹终于意识到——这一生,他再也没有机会听到长安的“钟鼓之音”了。

十年后,元稹卒于鄂州刺史任上,终年五十三岁。

【敬宗登基】

长庆二年,宰相们在朝堂上斗得不可开交,而在地方上,藩镇叛乱更是此起彼伏。这一年三月,也就是河北战乱刚刚平息不久,武宁镇又传来了兵变的消息。

武宁镇的治所在徐州,地处江淮,历来是帝国的财赋重镇。这个地方出了乱子,对朝廷显然是一个沉重打击。消息称,发动兵变的人是武宁节度副使王智兴,他在三月中旬驱逐了节度使崔群,夺取了军政大权,然后纵兵劫掠了中央盐铁专卖署在甬桥(今安徽宿州市)的转运院,抢走大量财帛,同时洗劫了各道停泊在汴水(连接黄河与淮河的运河)的进奉船,甚至连过往商旅的货物也强行搜刮了三分之二。

面对如此恶劣的反叛行径,穆宗李恒很头疼。

河北乱了,还可以依靠江淮的财赋发动一场平叛战争,如今江淮也跟着乱了,朝廷要拿什么来打仗?

最后,穆宗只好再度采用他那屡试不爽的“平叛”法宝——妥协。

三月二十八日,亦即兵变爆发仅仅十多天后,穆宗就忙不迭地授予了王智兴武宁节度使之职。

在飞扬跋扈、为所欲为的藩镇面前,与其说李唐朝廷的底线是被一次次突破了,还不如说此时的朝廷已经没有任何底线可言。

既然朝廷没有底线,那么造反也就成了一件低风险、高收益的事情了。这种好事,当然是人人抢着干。这一年七月,宣武(治所汴州,今河南开封市)又爆发兵变,将领李介驱逐了节度使李愿,自立为留后。

眼看藩镇叛乱已经从河北蔓延到了江淮和中原,再这么乱下去,帝国迟早会分崩离析。穆宗意识到事态严重,不敢再轻易让步了,连忙召集宰执大臣们商讨对策。

大臣们分成了两派。

一派以宰相杜元颖和财政大臣(度支)张平叔为首,他们认为,既然已经承认了河北三镇,宣武也未尝不可援用前例。

另一派以李逢吉为首,他坚决反对说:“河北的事情是迫不得已,现在如果连宣武也抛弃,那么江淮以南就都不再是国家的土地了。”

虽然李逢吉在权力斗争方面是个不折不扣的野心家,但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他的立场还是值得称道的。可碌碌无为的杜元颖向来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所以对李逢吉的强硬立场很不认同。他对李逢吉说:“李大人,难道你宁肯顾惜这几尺长的旌节,也不顾惜一方百姓的生命吗?”

这样的理由听上去似乎是冠冕堂皇的,让人很难反驳。

可事实上,杜元颖是在偷换概念。因为,李逢吉拒绝承认李介,绝不是出于对那“几尺长旌节”的爱惜,而是在维护朝廷废弛已久的纲纪,重拾屡屡被突破的底线。试想,假如李唐朝廷对所有叛乱藩镇始终采取妥协纵容的态度,那么天下藩镇必然会以河北、江淮和宣武为榜样,动不动就拥兵割据,与朝廷分庭抗礼。到那个时候,损失的就不是“几尺长的旌节”,而是帝国的秩序和天下的安宁。所以,与其说杜元颖等人的绥靖政策是在“顾惜百姓的生命”,还不如说他们是在以苍生社稷的福祉为代价,换取虚假而脆弱的表面上的和平。

说白了,这就叫饮鸩止渴、苟且偷安。

李逢吉当然不会听杜元颖等人扯淡,所以坚持原议。双方争执不下,穆宗无所适从,这次御前会议没有取得任何结果。

不久,宣武下辖的宋、亳、颖三州因不服李介,遂相继上表,请求朝廷另行任命节度使。穆宗大喜,这才感到李逢吉的意见是正确的。李逢吉随即向穆宗献计:“征召李介入朝担任禁军将领,然后命义成节度使韩充转镇宣武。如果李介抗命不遵,就命武宁镇与忠武镇东西夹攻,再由义成军从北面攻击,韩充一定可以顺利赴任。”

穆宗依计而行。

李介果然拒不从命。

七月底,穆宗下诏讨伐,命忠武节度使李光颜等部对宣武发起进攻。李介发兵抵御,却屡战屡败。到了八月中旬,李介在忧惧中一病不起,只好把军政大权交给兵马使李质。李质历来倾向于朝廷,于是再度发动兵变杀掉了李介,并将其麾下所有反叛将领全部诛杀,最后把李介的四个儿子逮捕,一起押赴京师。

随后,韩充顺利赴任,并驱逐了一千多名参与李介叛乱的士兵,迅速稳定了宣武镇的形势,一场祸及中原的叛乱终于得以平息。

长庆二年下半年,各地又陆续爆发了一些小规模的兵变,所幸都被及时扑灭,没有酿成大的祸乱。然而,到了这一年冬天,一个突如其来的不幸事件,却让整个长安城的气氛骤然变得紧张起来。

穆宗李恒中风了。

天子的病是因一场马球赛而引发的。十一月的一天,穆宗和宦官们在宫中打马球,一个宦官不慎从马背上跌下,穆宗受了惊吓,随后就中风瘫痪、卧床不起了。

天子卧病在床,一连数日不能上朝,满朝文武都不知道具体情况,不免忧心忡忡。此外,更让朝野上下惶惶不安的是,帝国还没有储君。

无论天子的病情能否好转,都必须早立太子。这是人们的一致想法。于是宰相们屡屡上疏,请求入宫朝见,但都没有得到答复。

这种时候,人们自然想起了裴度。裴度年初虽被罢相,但仍以右仆射的身份留在朝中。如今,恐怕也只有像他这种功高勋著的元老重臣,才有资格见上皇帝一面了。

经朝臣们请求,裴度连上三疏,要求册立太子,并请皇帝接见大臣。十二月初五,穆宗终于被宦官用“大绳床”抬了出来,在紫宸殿接见了宰执大臣。

虽然天子的脸色异常憔悴,行动能力也尚未恢复,但是看见他的神志仍然清醒,众人总算稍感安心。

不过,太子是无论如何要赶紧册立的。

裴度和李逢吉不约而同地向穆宗提起了此事。当然,两个人的出发点截然不同。裴度考虑的是皇权的平稳过渡和社稷的安危,而李逢吉则是想趁此机会抢一个定策之功。所以,两人的劝谏之辞也有着微妙而重大的差异。

裴度说的是:“请速下诏,负天下望。”

李逢吉不仅极力劝请,还提出了具体人选:“景王已长,请立为太子。”

景王就是穆宗的长子李湛,此时年仅十四岁。

尽管宰辅重臣请立太子的要求非常强烈,可在整个接见过程中,穆宗李恒却始终不置可否,一言不发。

此时此刻,穆宗的心情无疑是很悲哀的。因为他现在才二十八岁,正值青春年华,可宰相们劝他册立太子时那种急不可耐的神情,好像他是一个马上就要死掉的七八十岁的老头。

不过,这也怪不得宰相们。因为李恒知道自己已经废了,更何况他也知道——死神在拜访一个人的时候,绝不会事先询问他的年龄。

所以,不管多么不情愿,他都只能认命。

随后的几天,中书、门下两省的官员请立太子的奏疏,又像雪片般飞进了宫中。穆宗怔怔地看着那堆奏疏,知道自己已经别无选择。

十二月初七,一道诏书颁下,景王李湛被立为太子。

接下来的整个长庆三年(公元823年),朝野上下都没有什么大事发生,帝国貌似一片平静。河北三镇虽然再次脱离了中央,所幸事态没有进一步恶化,并且自从朝廷平定宣武之后,各地藩镇似乎也收敛了一些,叛乱势头暂时得到了遏制。

这方面总算让朝廷暗暗松了一口气。可相形之下,朝廷内部的情况却不尽如人意。

朝堂上,李逢吉独揽朝政,极力排斥异己,于这一年八月把裴度逐出了朝廷,贬为山南西道节度使;而在内廷,宦官王守澄本来就因担任枢密使一职而手握大权,此次更是趁穆宗病重之际而彻底成为了天子的代言人。

李逢吉和王守澄就这样互为表里,联手控制了整个帝国朝政。

穆宗的病情在这一年没有进一步恶化,让满朝文武稍感安心。然而,天子随后便又染上了一样新的毛病,不禁让人们的心头再次蒙上了一层阴影。

天子喜欢上了长生之术,开始频频服用金石之药,就跟当年的宪宗一模一样。

遗传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

人们对三年前发生在宪宗皇帝身上的那一幕记忆犹新——宪宗之所以英年早逝,正是不顾一切追求长生的结果。如今,天子李恒再次走上父亲的这条老路,其下场可想而知。

长庆四年(公元824年)正月初一,穆宗在含元殿举行朝会,准备恢复因病中辍的例行早朝。

然而,李恒绝对没想到,这将是他最后一次坐在金銮殿上。

正月二十日,穆宗旧病复发;短短两天后,病情迅速恶化,只好紧急下令太子监国。当天傍晚,刚届而立之年的穆宗李恒就驾崩了。

二十三日,李逢吉自命为“摄冢宰”,即摄政大臣。

二十六日,年仅十六岁的太子李湛在太极殿即位,是为唐敬宗。

穆宗朝的短暂历史就这样浮皮潦草地翻过去了。面对高高坐在金銮殿上这个尚未成年的新君,满朝文武未免都有些忐忑不安。因为大唐开国二百余年来,还从没出现过如此年轻的皇帝。

说白了,李湛还是个孩子。

饱经沧桑的大唐帝国,将在这个孩子手中变成什么样子?

人们不敢预料。

【一人独大的朝堂】

自从裴度和元稹罢相,李逢吉便在朝中一人独大,其地位已无人可以撼动。于是,朝臣中的识时务者纷纷投靠,很快就在李大人周围结成了一个阵容强大的死党。

这个死党以李逢吉的侄子李仲言为首,麾下有张又新、李续之、张权舆等人,号称“八关十六子”。所谓“八关”,是说李仲言等八人是这个死党的核心层,若有人想求李逢吉办事,必须先贿赂他们,相当于八道关卡;李仲言等八人另外还有八个手下,所以统称“十六子”。

面对权势熏天的李逢吉一党,多数朝臣都不敢招惹,只求洁身自好。但是,总有那么一两个刚直不阿的人,始终不买李逢吉的账。

比如翰林学士李绅。

自中唐以后,翰林学士就是一个相当重要的职位,很多宰相都是从这个位子提拔上来的,所以中晚唐的翰林学士常有“内相”之称,最典型的就是德宗时代的贤相陆贽。

当初穆宗在位时,李绅就深受天子信任,每逢穆宗跟他讨论朝政,他都会不失时机地贬抑李逢吉。此外,凡是李逢吉有奏表递进宫中,只要让李绅看到了,通常都会利用自己的“内相”职权,不动声色地将其否决掉。

对于这样一个处处跟自己叫板的人,李逢吉自然是恨得牙痒。所以早在去年冬,他就曾精心做了一个局,要把李绅扳倒。

那是长庆三年九月,御史中丞一职出缺,穆宗让李逢吉推荐人选。李逢吉二话不说就推荐了李绅。他的理由是,李绅秉性正直,为官清廉,正是肃清政风、维护朝廷纲纪的不二人选。

穆宗一听,觉得很有道理,当即批准。

此时的穆宗当然不会想到,李逢吉这是在给李绅下套。他把李绅支到御史台,目的就是要看一场好戏。

当时,御史台的一把手是韩愈。而韩愈跟李绅是同一种人,性情刚直,眼里从不揉沙子。很多人都知道,宪宗末年,韩愈曾因那篇著名的《谏迎佛骨表》差点被宪宗砍掉脑袋,多亏裴度和崔群力谏,才救了他一命。长庆三年六月,韩愈从吏部侍郎调任京兆尹。在他之前,禁军一贯在京师作威作福,过去的京兆尹都不敢惹,可韩愈一来,禁军一下就变乖了,纷纷在私下里相互告诫:“这姓韩的连佛骨都敢烧,咱千万别犯在他手上!”

韩愈当时除了京兆尹,还兼任御史大夫。按规定,有此兼职的京兆尹不仅要在本衙门办公,还要在某些规定时间到御史台去坐班,称为“台参”。

李逢吉就打算在这里做手脚,让李绅和韩愈去死磕。

李绅刚到御史台上任,李逢吉马上通知韩愈不必台参。李绅不知此事,一连几天发现顶头上司都不来上班,便给韩愈发了道公函。韩愈有宰相特许,当然有理由不去。于是两人便在来回往返的公文中打起了口水仗,双方措辞都很强硬,最后闹得沸沸扬扬,满朝皆知。

李逢吉随即上奏穆宗,说李绅和韩愈身为大臣,竟然为了如此芝麻小事就撕破脸面,实在不堪为群臣表率,理应贬谪。

穆宗也觉得李、韩二人太不识大体,遂贬韩愈为兵部侍郎,贬李绅为江西观察使。

到了这一步,李绅和韩愈才不约而同地意识到——他们被李逢吉下套了。随后,两人便以辞谢君上为名入宫觐见。穆宗也依稀感觉事有蹊跷,就让他们把事情的来龙去脉仔细讲了一遍。

事情摊开后,傻瓜也明白问题出在哪了。

穆宗当即收回成命,改任韩愈为吏部侍郎,李绅为户部侍郎。

精心布下的局就在最后一刻功亏一篑,李逢吉大为不甘。

长庆四年正月,穆宗驾崩,敬宗即位,李逢吉一边庆幸李绅的靠山倒了,可一边却不免担心新君会再度重用李绅。

为了彻底摆平这个死对头,李逢吉召集党羽,日夜密谋,最后终于想出了一个双管齐下的办法。一、破坏李绅的群众基础,让满朝文武都忌恨他;二、破坏领导对他的信任,让新君李湛厌恶他。

从古到今,一个人要想在官场上混得好,都需要“群众基础”和“领导赏识”这两大前提。李逢吉的这个策略,显然是要把李绅的官场根基连根拔起。

当然,要达到这个目的,必须做许多细致的工作。

首先,李逢吉收买了李绅的一个族子李虞,让李仲言、张又新等人配合他,在朝野上下大造舆论,散布谣言,说李绅一直在暗中侦查百官,凡是经常聚在一起讨论时政的,都被他以“交结朋党”为由列入了黑名单,然后再呈报给天子。

由于此事是从李绅的族子嘴里说出来的,所以很多朝臣都信以为真,自然都对李绅产生了极大的反感。

第一步大获成功,李逢吉随即展开第二步行动,请权宦王守澄帮忙,想办法在新天子面前抹黑李绅。随后的一天,王守澄找了个四下无人的机会,对小皇帝说:“陛下,您是否知道,当初是谁拥立您为储君的?”

小皇帝不假思索:“宰相啊。”

王守澄又问:“哪个宰相?”

小皇帝一脸茫然。

王守澄一笑:“这件事的内情,没有人比臣更清楚。陛下之所以能登临大宝,全凭李逢吉一人之力。至于杜元颖、李绅这些人,当时都是想拥立深王的。”

小皇帝虽然年龄不大,但不傻,听了王守澄的话,始终半信半疑。

李逢吉随即加紧攻势,让李续之等人接连上表,一再陈述相同的意思。最后,李逢吉亲自上场,对敬宗说:“李绅此人心怀不轨,终将不利于皇上,必须加以贬谪。”

深谙权术奥秘的人,通常也深谙人心的奥秘。作为权谋高手的李逢吉,很清楚什么叫做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所以他坚信——谎言重复一千遍就会变成真理。

小皇帝李湛顶不住李逢吉一党的轮番轰炸,最后终于将李绅逐出了朝廷,贬为端州(今广东肇庆市)司马。

李绅被贬当日,李逢吉率领文武百官入朝向敬宗道贺,极力称颂天子英明。出宫后,百官又赶紧来到中书省向李逢吉道贺,极力称颂宰相英明。

满朝文武中,只有少数人没有参与这场闹剧。

因为,他们还没有丧失起码的良知。

然而,在这个充斥着阴谋和谎言的世界上,良知很多时候只会给人带来噩运。

在李逢吉看来,不参与道贺就是一种无声的抗议。而在如今的朝堂上,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反对他,即便这种反对只是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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