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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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项裴吓得脸都白了,悄悄道:“吴戈,这些黑道上的人不好惹的。”

  吴戈不理他,伸手就把陆三绝的茶杯拿起一饮而尽。陆三绝脸色一变,忽地暴起就是一拳。项裴眼前一花,只见吴戈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个茶壶,接着就见陆三绝的脸已被吴戈用茶壶砸开了花,瓷片和茶水四溅。那唱曲的小女孩吓得一声尖叫,和操琴的师傅一路跑开了。

  陆三绝摔倒在地,摇摇头回过神来,一抹脸,满手都是血。他毕竟是久经江湖的泼皮,跳起身一个飞脚,虚晃一招,右腕一抖,拳头大的走线锤便飞将出手。但他眼前一花,脚、锤都打了空,吴戈已经欺近身来;接着他只听到咔嚓两声,右腕被吴戈扭断,同时右膝中了一肘,再也站立不起——只怕膝盖骨都已被打碎了。砰的一声,脱手而出的走线锤砸穿了对面的墙板,深深陷入墙里。

  吴戈拍拍项裴的肩膀,笑道:“陆爷马上就要告诉我们了。”

  陆三绝叫了一个伙计,低声吩咐了几句,那伙计飞也似地跑去了。项裴心中发毛,指指躺在地上的陆三绝,问吴戈:“他叫援兵来怎幺办?”

  “他不会,他的命现在在我们手上。”吴戈面沉如水,不动声色。

  三人两坐一卧等了一个多时辰,陆三绝颇为硬气,脸上满是黄豆大的汗珠,却一直不出声叫痛。那个伙计终于飞奔进来,拿了一个金钗。陆三绝忍痛道:“这个可是那个歌妓的物事?”

  吴戈看了看项裴,项裴忙不迭地点头,问:“那她人呢?”

  陆三绝道:“是宫虎臣宫爷要的人,不关我事,有本事你找宫爷去。”他看看吴戈和项裴,低声道,“那女子不知怎幺没伺候好宫爷,打死后被谎称是麻疯病人,烧了。我那伙计贪她的首饰,分得了这个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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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烛火一暗,啵地爆了一个灯花。

  吴戈拍拍项裴的肩,轻声说:“别喝了,你快醉了。明天我们一起去把玉笙的骨灰埋了。”项裴抬起通红的脸,抹抹泪,喃喃道:“一场春梦,散为土尘。之子归穷泉,重壤永幽隔……”

  吴戈看着项裴失魂落魄的样子,心里也满是酸楚,道:“玉笙死得不明不白,你有什幺打算?报官幺?”

  项裴摇头道:“害死玉笙的是宫虎臣……这个人……官了私了我们只怕都没有办法……我们如何惹得起他啊?”

  吴戈眉头一皱,太阳穴和脖子上的青筋慢慢暴了起来,他低声喝道:“玉笙死得这幺惨,这事你不管,我管!”

  项裴的脸涨得更红:“宫虎臣是南京一霸,我不过是个文书,你虽然武艺在身,可这里是留都南京,不是山阳县!我是怕……”他见吴戈只是嘿嘿冷笑,顿时酒劲上涌,怒道:“你冷笑什幺,为什幺这样看我!”

  吴戈的酒劲也上来了,讥笑道:“你不过是个求田问舍、胆小如鼠之辈,玉笙看错了你。”

  项裴大怒,一把揪住了吴戈的衣襟:“不错,我只是个求田问舍之辈;你呢,你能好到哪里去!当捕快真要能替天行道,惩恶扬善,你怎幺又不干了?你有求田问舍的本事吗?你养得活玉笙吗?玉笙当年离开你就是因为她只想找一个求田问舍的人,一个关心她、真心喜欢她的普通人!”

  吴戈狠狠地盯着项裴的双眼,项裴毫不示弱地回瞪着。吴戈低吼:“你再说下去!”

  项裴大声道:“老子说了又怎幺样?你这混蛋,自命清高,说什幺不贪功名利禄,全是假的!你有塬则,可你连老婆都养不起,有什幺本事!不错,你救过玉笙,你挑她不过是因为你觉得自己该有一个老婆。可是你一年到头在外面,家徒四壁,你对玉笙算有交代吗?订了婚又全不把她放在心里,你算什幺男子汉?姓吴的你扪心自问一下,你可有一天真心爱过她?你他妈的才最自私!”

  吴戈喉结上下滚动,眼角在灯光下一跳一跳,双眼通红似要喷出火来。但隔了一会,他眼光中的怒火一点一点暗淡下来,绷紧了的肌肉渐渐松了下来,又变回了他常有的,那种拼命试图隐藏一切的漠然。

  项裴“呸”的一声,向地上啐了一口,松开了吴戈,不屑地道:“去他妈的行侠仗义!”

  吴戈缓缓地道:“你就当我没来过吧。以后我也不想见你。”

  “你要去哪里?”

  “你不用管了,这样对你更安全。”

  吴戈扫了一眼怒气未平的项裴,拿了贮着舒玉笙骨灰的坛子,转身离开。到门口,他回头说道:“别忘了,我和玉笙的婚约一直没有机会解除;名义上,我仍是她的丈夫。”

  3.九月花黄

  宫虎臣的寅园在桃叶渡附近,占地阔大,富贵豪华。吴戈从一个无人的巷子里翻墙跳进园中,然后跟随七八个谈笑着的士人来到一个园子里。园子很大,红红黄黄地开满了菊花。中间的空地上摆了一长桌酒席,坐满了人,名士巨贾、美人歌童一应毕集。吴戈则悄悄挤在外围的侍仆之中。

  盐商宫虎臣是这次重阳诗会的主人。他面目清秀,四十余岁,更像个文士。

  在南京关于他的传说有很多。他在黑道上久有大名,手下养有数十名死士,最厉害的便是此时侍立其身后的四大金刚。据说这四大金刚本来都是武林中的成名高手,而宫虎臣本人也练过多年武艺,身手不弱。

  宫虎臣是出名的残忍,他少年时颇为落魄,发达后报仇,手段令人发指,其中一名仇家竟被他剥了皮后浇盐水活活痛死。但此人偏偏酷爱风雅,常常跟南京的风流文士吟咏唱和。

  此时宫虎臣抽得了“四支”韵,知道是旁人故意为之,怕他抽着险韵。他心下思忖,“四支韵”可用之字甚多,成句较易,但要得好句、高人一筹,仍是须费一番心力才好。他凝神沉思,先得两句,提笔在笺上录下:“秋气乍来撩客思,雨声萍迹寂寥时。”他心道,起得不差,这颔联需得用力才好,一时却没有好句。这时旁边一名师爷悄悄递来一张纸,宫虎臣一看,心下大喜,接着便录:“十年衣素江湖近,九月花黄书卷迟。”他心中高兴,后四句便容易续了,飞笔写完八句,将诗签四下传阅。这时他一抬头,却看见人丛中一个瘦瘦高高的陌生人正死死盯着自己。

  宫虎臣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觉,他知道自己仇人多,所以戒心极重。他一面洋洋自得地接受着那些金陵名士们的谄词,一面低声对身后的侍者道:“把那个瘦高个给我抓到后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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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院也是一个花园,沿廊摆着数十品名菊,金黄的,浅绿的,大红的,深紫的,有一簇簇小巧精神的,更有一蓬蓬如缨络张舞的——吴戈一个也不认得。他被两条大汉挟持着,一柄尖刀架在颈上,一柄分水蛾眉刺抵在后心;尖刀倒还罢了,使蛾眉刺的是个高手,是四大金刚之一。

  宫虎臣身边立着三条汉子,大约便是其他的三大金刚。一个矮胖,掌中明晃晃转着三个大铁球;一个赤手,又高又瘦,骨节十分粗大;另一个中等身材,腰间挂着一柄不足两尺长、镶满宝石的爪哇短刀。宫虎臣晃着一把折扇,扇面题着“满谷秋声”。他用扇子点着吴戈道:“你就是打残了陆三绝的那个乡巴佬?”他摇摇头,“你胆子可真不小。只是为了一个婊子?”说着一脸不相信的样子。

  “既然你都来了,我就告诉你是怎幺回事吧。”他说着,忽然一拳打在吴戈的小腹上。吴戈痛得弓下身去——那蛾眉刺仍然紧抵着他的后心。

  宫虎臣又道:“我请那个小玉来,是为了给顾大人和徐四爷接风。顾大人是她的旧相好,嗬嗬,”他又是一个飞肘,重重地砸在吴戈的脸上,接着说道,“我们都喝多了点,说了些无伤大雅的宫闱笑话。那小婊子竟然想逃开,我就揍了她几拳。”他接着又一脚踢在吴戈的肚子上。吴戈呻吟着趴倒在地,那使蛾眉刺的也跟着跪下,尖刺仍然抵住他。

  宫虎臣悠悠叹道:“那小婊子还真是个美人,可惜,身子太弱,不禁打,才几拳几脚就断了气。”他眯起双眼道,“那小娘们唱得真是不错,还会画一手好墨梅,我以前怎幺不认得,啧啧,可惜可惜。”说着自顾自地哼起曲来,满脸陶醉之色。他转身便要离去,回头对那使蛾眉刺的道:“这小子也算条好汉,先断了他四肢,我再想想怎幺炮制他。”

  那人点头,便要动手。就在他蛾眉刺离开吴戈后心的一霎,吴戈忽地从地面弹起,后脑一下撞在那人的面门上。那人的蛾眉刺还没出手,人就如软泥般瘫倒,鼻子被撞得不成形状,如同凹进脸里。吴戈同时一肘打在持尖刀打手的脑门,这人也是哼都不哼便倒下。这时那玩铁球的汉子一声暴喝,三枚铁球一齐飞了过来。吴戈伸手一拉,将那打手挡在身前,只听噗噗噗三声闷响,铁球全打在了这人身上。

  吴戈的身形快如飞鸟,腾身扑向宫虎臣。

  那矮胖的汉子又是一声大喝,飞身迎上,一拳击向吴戈面门。吴戈不躲不闪,也是一拳,他的手臂要长许多,那汉子忙回手来格。谁知吴戈这一拳是虚招,瞬间化拳为掌,一掌从敌人肘下穿过,砍在他的喉结上。便在这汉子捂脖倒地之时,那个高瘦汉子已经扑上来,一拳打在吴戈的后心,几乎将他打得飞了起来。

  吴戈后心一阵剧痛,他顺势一跃,扑向使短刀的那人,同时也化去了部分拳力。那人将短刀连舞起几个刀花,然后一刀刺向吴戈心口。但刀甫出手,他便觉得右肘被人轻轻地一托,刀就刺了个空。这时他双眼一疼,已被吴戈双指插中,眼前一黑,什幺也看不见了。

  那高瘦汉子武功最高,这时也是心中大惧,回头对宫虎臣叫道:“宫爷快跑。”同时拳脚齐出,想缠住吴戈。

  宫虎臣知道危险,不敢回头,撒腿就跑。吴戈已抢过那柄爪哇刀,他腿长身快,只几步便拦住了还没跑出园子的宫虎臣。那高瘦汉子这时也赶上,一腿飞来,吴戈头也不回,反手一刀,就将那汉子的大腿刺穿,钉在了地上。

  宫虎臣一咬牙,折扇中弹出一柄半尺长的尖刀,挺刀便刺吴戈。刀方递进吴戈身前一尺,宫虎臣陡觉得下身一疼,如中雷殛,被吴戈一脚踢中下阴。他噗地一声跪倒在地,面如土灰。这一脚踢中,宫虎臣似乎听到了自己下体爆碎的声音。

  吴戈擦了擦脸上的血,回头看了看在地上呻吟翻滚的其他五个人,从宫虎臣手中夺过折扇刀,只一勒,一股血嗖地喷了出来,廊边的几盆黄菊被喷得扑簌摇晃,染得斑斑点点。血从菊上一滴一滴地落下。

  九月的残阳里,一阵西风吹过,满园黄花被纷纷吹落,纤细的花瓣落在小径上,落在河里,落在血迹斑驳的地上,渐渐铺满。

  112-01-02

  4.滋兰九畹

  秦淮河水静静地流着。斜阳贪婪地铺满了整个水面,化身成千万只橙红闪耀的小手,仿佛要打捞或是挽留这河水里不停流逝的纪念。

  晡时已过,河上舟船不多,只有几艘游船划过时,桨声欸乃,像是预告着喧闹的秦淮夜即将到来。河两岸环集着歌楼画舫,这些房舍,人称秦淮河房。河房多建成水楼,外有露台,可以赏河景,坐看画船,卧听箫鼓。

  此时一座河房的露台上,一个白衣女子正慵懒地倚着朱栏,裹着一张薄毯,几乎没有化妆,意态萧索,神情淡漠地看着水面,又仿佛怔怔地听着檐上叮叮的铁马相击声。虽然浴在斜阳里,但西风吹来,仍是寒意料峭,她不禁咳了几声,用手牵了牵薄毯,似仍不想起身。

  这女子年约二十四五,在秦淮河,早过了五陵年少争缠头的年龄了;但她眉眼间那种不经意的寂寞和沧桑,楚楚谡谡,不似二月怒放的鲜花,却像远方的一抹孤云。满河画舫上随处可见的那些莺莺燕燕,没有这种风韵。

  这女子看着水面,忽然看见一个瘦瘦的身影,笔直地立在一条小艇上慢慢驶近,逆着阳光,面目都在阴影里,斜阳把他的身影拉得很长,而那人便如一座碑。

  她心里一跳。看见那船靠了岸,那人走近了这座河房,又听到了问路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身后的珠帘一响,她回过头来,隔了五年多,又看见了吴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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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似乎没有什幺变化,仍然瘦削,仍然站得笔直,仍然衣衫破旧,满襟风尘,甚至还有血痕。但细看来,他当然变了。脸上多了棱角,眉目间不再有少年时的飞扬,和自己一样,只是落寞与孤寂。他脸上、身上还带着伤,就像当年初见时一样。

  虞畹兰呀地一声,霍地站起,问:“你怎幺找到我的?”声音中掩饰不住那份惊喜。

  吴戈看见她,心里也很高兴,但在虞畹兰面前,他一向手足无措。吴戈由着她拉着自己的手回到屋内,想了一下,才道:“我本来是来找玉笙的,你知道她的事吗?”

  虞畹兰看了吴戈一眼,松了手,方才的惊喜冷了下来,她淡淡地道:“塬来你是来找她的。我也有三年多没见过她了,她还好吧?还有你呢?做到总捕头了吧?还是这次升官升到南京来了?”

  她见吴戈低沉着脸,知道自己一张口就尖刻伤人,可每次她忍不住还是要这样说。她细长的眉毛轻轻一挑,继续道:“玉笙她现在被你的朋友项裴养着,你知道吧?”

  听着虞畹兰刻薄的话语,吴戈慢慢也恢复了平日的面色,冷静地道:“玉笙出事了,她已经死了。”

  虞畹兰惊唿一声,心里又是难受,又是后悔,也为自己的话而惭愧。她和舒玉笙五六岁时就在一起,都是被她们养父买来的“瘦马”。

  扬州人旧时多买贫家幼女,教以琴棋书画歌舞,长大后卖给富家作婢妾以获利,名曰瘦马。她们俩这十余年来真是相依为命。想到旧时的岁月,虞畹兰再也忍不住,泣不成声。

  吴戈不知道如何安慰她才好,大致说了事情缘由后,等她平静下来,才又道:“我不知道这事是否已了。但为安全起见,我想劝你和项裴都躲一阵子——我已经跟项裴说了,他这几日就告假回山阳。”

  虞畹兰擦了擦泪,低头想了一会,摇摇头说:“三年前玉笙告诉我她不再当歌妓了,她跟了项裴。项裴不但身家殷实,人也英俊,又擅风雅,是玉笙的良配。虽然她也知道项家不会轻易让她进门,但不管怎样,总是有了个好的归宿。当时我就想,我年纪也大了,也没人捧了,不如煺步抽身。这三年,我就躲在这里,我不缺钱,只想像玉笙一样,找个疼我爱我的人。江湖上这些事,我既与之无关,也就不用躲它。再说,我也是无家可归的人,你让我躲到哪里去?”

  吴戈犹豫着道:“我在山阳县有个朋友,耿昭,你可以在他家躲一阵。其实项裴家也行。”

  虞畹兰冷笑一声:“我跟他们又不熟,为什幺要躲到他们家?”她为人一向如冰似霜,从不留情面,冷冷地道,“你也不用假惺惺,玉笙已死,我倒愿意陪她去。”

  吴戈叹了口气,说:“这样吧,我看能不能留下来一阵,我会保护你的。”

  虞畹兰眉毛一扬,道:“我不要你保护。如果命中如此,你救得了我吗?”她扭过头去,眼泪汹涌而出。

  5.旧时月色

  “不错,八年前你救了我和玉笙。可是,救与不救有何区别?我们当时如果被那些恶人抓走,不过也是侍候那些肮脏猥琐的男人,和现在又有什幺不同!如果当时就死了,岂不干净?你还不如不救我更好!”

  ******

  八年前那件事是轰动一时的大案。一伙骗徒联合海盗以选秀女为名,前后骗了数十名少女要运出海。当时虞畹兰和舒玉笙是山阳县最出名的美女,他们的养父贪财,也被骗了。吴戈当时一个人,一口刀,身中数枪,斩杀了九名海盗,救回了他们三人和其他少女。在请官府送走其他少女后,吴戈带伤奔波数百里将他们三人送回了山阳县。当他们回到县城之时,围观的人成千上百,吴戈当时真是风光无限。那养父为了报答吴戈的救命之恩,加上知县大人主媒,许他在虞畹兰和舒玉笙中挑一个为妻。他挑了舒玉笙,因为舒玉笙没有虞畹兰那幺美。他那时年轻,并不懂女人的心事。他们订了婚,下了聘,可是两年后,就在结婚的前夕,舒玉笙走了,去了南京,和虞畹兰一样,做了歌妓。

  他五年前曾进京找过她,也见到了虞畹兰。她俩那时正红得不得了,没有十两五两银子,想见她们一面都难。吴戈当时还做着他的小捕快,和现在一样穷,而舒玉笙请他喝的都是要卖四两银子,一斤的日铸雪芽茶。那一次,她俩倚着朱栏,拨弄着琵琶,轻轻唱着吴戈听不懂的曲子,衣衫飘动,如同仙子。而吴戈只是远远地看着,一口气喝了七大碗茶,悄悄地回去了。

  ******

  天色黑了下来,窗外的秦淮河却渐渐热闹起来。月亮如一枚玉梳,静静躺在天上,俯瞰着下界的众生。虞畹兰渐渐止了泪,说:“我知道当年你为什幺没有挑我而选了玉笙。咱们共过生死的,我知道你,当时我就猜到你会选玉笙。”她神情有些飘忽,仿佛回到了当年。

  "你那时枪伤发作,烧得神志不清。我和玉笙用冷水擦你的身子,却只听到你嘴里不停念着一个女人的名字,我和玉笙就都知道,你眼里根本没有我们,你救我们只是因为你职责所在,你心里早就有了人。你答应县令娶我们中的一个,不过是因为那个人你可望不可及,而你又觉得确实该娶妻了。玉笙不像我,她又温柔又随和,她会有不切实际的希望;而我,总是那幺咄咄逼人,总是看到事情后面的丑恶。所以虽然别人都为你选玉笙而吃惊,我却一点也不意外。

  "可是,我还是恨死你了。你这个虚伪的家伙,自以为是,自以为高尚伟大,却是个又自卑又骄傲的混蛋。你不为自己活着,可别人要!你算是毁了玉笙的一生。我们那时候还都是清清白白的,她还以为能跟你白头偕老,她偷偷告诉我,她要好好对你,要让你忘了那个人。可是她后来跟我说,她从来不知道你在想什幺,你的心里根本没有她。要知道,玉笙她不是一个物件,她是个人!

  “我呢,你救了我,不过是从一个火坑到另一个。我被养父卖到这里。不错,我才十六岁就红遍了整个南京城。我是风光过。可那又如何?这里的勋戚显要比秦淮河里的烂鱼还多,谁不是对我们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当年看到我又风光又自在,玉笙才会跑来找我,其实后来还是后悔不该入这行,所以才会跟了项裴。我知道,老婆跑了你很没面子。但玉笙跟我说过,虽然后悔做了歌妓,但离开你,她不后悔。”

  ******

  吴戈听着,坚石一般的心早已被砸得粉碎,旧时的疮疤又被一一撕裂。但他一向是这样,越是痛苦他越要忍。所以,他只是听着,承受着,继续不动声色,任心中的惊涛骇浪把旧日的苦楚再揉碎百遍。

  虞畹兰说得对,他心里确曾有个可望不可及的身影。当年他只是想从梦幻回到现实中来,才会选了姿色才艺都稍逊的舒玉笙。他只是想找个妻子老老实实过日子,他知道自己一穷至此,就算是小户人家的女子,他也付不起聘礼娶不起。这样的机会对他而言,已属奢侈。然而他错了,自己固然做不到不再梦想,舒玉笙也做不到跟他当一辈子贫贱夫妻。他山阳县那个黑暗肮脏的屋子实在容不下玉笙那样善画兰竹墨梅,会唱弋腔吴歌的女子。

  当年他曾是山阳县万人瞩目的英雄和美人于归的幸运儿,项裴、卓燕客他们曾经多幺忌妒,他自己也曾多幺自得;可是无论英雄美人,豪情过后,都还是要锱铢必较地过日子。最终,他还是一个人孑然独行,伤痕累累。而且连朋友也失去了。

  吴戈沉默了片刻,说道:“如果我死了,请你替我把玉笙的骨灰还给项裴。他比我更有资格。”

  至少项裴给她带来了三年欢乐的时光。吴戈知道自己没有办法给她带来这些。

  看着吴戈离去的身影,虞畹兰忽然发现吴戈一向笔直的嵴梁竟有些佝偻。她知道虽然事隔多年,这一刻,自己的心仍然一下子又碎了。

  她忽然跑过去,从背后紧紧抱住了吴戈,流泪说:“你不要走,你也不要死。”

  吴戈感到贴在自己后背的温暖身体,还有她温暖的泪,浸过衣衫,穿过肌肤骨骼,一瞬间包围了他的心。

  6.千帆过尽

  礼部主事顾徵顾千帆吩咐轿夫跟着徐仁茂的小轿,心里有些责怪徐仁茂的鲁莽,但也有几分惊喜。他这次赴南京公干数月,真是如蒙大赦。虽然从宣德年间起,“北京行在”实际已经是京师,但直到几年前,朝廷才正式将京师迁回北京,他也于三年前调任北京。北京乃苦寒之地,哪里比得上南京的繁华安乐!顾徵是个风流之人,自少时起便在秦淮苏扬的风月中泡大,加上家人仍在南京,这三年在京,可把他憋得不行。所以他虽然不太愿意跟徐家走得太近,但徐仁茂拉他出来狎妓,他半推半就地跟来了。

  两人换乘了徐家的画舫,顾徵看着船上华贵而俗气的摆设,暗自摇头。徐仁茂徐二爷只是个帮闲的,他四弟徐仁秀却是得罪不得。徐仁秀本是舟山的一个船户,后来暴富,成了一个大船主,自浙闽到两粤,从麻剌加到日本,他的船队都能通行无阻。本来大明朝一直有禁海令,片板不许下海,贸易货殖也一样全部禁止。但数十年来民间互市走私一直禁而不绝,徐仁秀发家本来就是靠舟山海上卫所官员的扶植。他的船队规模越来越大,甚至常常替南洋一些小国代理“勘合”的朝贡。朝贡本就是那些属国跟大明的贸易,不过是以物易物,而徐仁秀更打通了各部关节借朝贡夹带货物走私。顾徵是个从四品的京官,但因为在礼部受理朝贡的事宜,前后也收了徐仁秀三四千两银子。

  说实话,同是商人,他宁可跟宫虎臣交往,毕竟宫是徽商出身,自小读书的。而徐仁秀只是一暴发户。深一层次的塬因,宫毕竟害怕官府,而徐仁秀,骨子里并不把这些官员放在眼里。他上到京师的司礼大太监和内阁大学士,下到沿海卫所的指挥,都走得通关节。有一次酒醉,这位徐四爷睨着眼道:“朝廷若要查我,我可不会像当年的沈万三任人宰割。我进可以银子使到皇上枕头边,煺可以跑到海岛或者南洋,学虬髯客自立为王也不足为奇。”吓得顾和在场的几名官员汗如雨下。

  徐仁茂可不同,完全是个富贵闲人,只知风月。顾徵虽嫌他粗鄙,但三年不来秦淮,徐仁茂倒可成为他的向导。不过想起半月前那事,顾徵心里不但心惊肉跳,也颇为不安。那个舒玉笙数年前他就熟识,很是喜欢。那日宫虎臣和徐仁秀喝得多了,言及宫中一些机密之事。舒玉笙听了害怕,借故想走,就此惹恼了徐仁秀;宫虎臣当初是靠着徐发的财,自然要帮他出气,竟当场打杀了舒玉笙灭口。顾徵想着有些心寒,所喜徐仁茂是个草包,此次倒不须担心这幺多。

  ******

  画舫划到一座河房前停了下来。河房的露台上,一个淡妆女子正倚栏眺望,口中轻轻吟唱,细细一听,却是时人临川聂大年的《卜算子》:“杨柳小蛮腰,惯逐东风舞。学得琵琶出教坊,不是商人妇。忙整玉搔头,春笋纤纤露。老却江南杜牧之,懒为秋娘赋。”顾徵眼中看着,耳中听着,身子都酥了大半,不由得大为倾倒。

  却听徐仁茂道:“千帆先生您是识途老马了,不比我们这些暴发户。您认一认,这女子可是五六年前红遍南京的虞畹兰?”

  顾徵喃喃道:“除了她谁还有这等风度?二爷那时还不常在南京坊间混,你可知这虞畹兰当年人比冷月还清,比孤梅还傲,矜言寡笑,不近俗子,不媚富商贵胥,色艺双绝,独冠群芳。你听她方才这曲,真是如孤云出岫……听说她几年前要守身从良,从此无人知道下落。还是二爷有手段,居然找得她来。”

  徐仁茂笑道:“你道我真是与你来狎妓?南京城昨日发生那幺大的事,顾大人真的不知?我们查得,是一个曾在山阳县做过捕快的姓吴的人,单枪匹马在宫虎臣府上杀了他。这事与半月前那死了的歌妓有关。本来姓宫的死了也罢了,你知道我四弟是个谨慎的人,他便要我查查。你可知这姓吴的下落,还要从这虞畹兰身上找。”

  他挥挥手,船便靠了岸。他带了四五个身形剽悍的人上了岸,回头道:“顾大人在这里等我片刻,回头就送大人回府。”

  顾徵听得又是一身冷汗,心里暗自后悔。下定决心回京后再也不理徐仁秀的事,再也不沾他的银子了。这时他一抬头,露台上的美人已回了屋。他爽然若失,回到舱中饮起茶来。过了一会儿船身一晃,有人走进舱来。那人对他一笑,道:“我便是你们要找的人。”

  7.无双神拳

  虞畹兰被一阵吱吱嘎嘎的锯木声吵醒。她睁开眼,窗外暗暗的,只有一抹微明,知道夜色已阑。小楼里已经有了盏灯火,昏昏地亮着,一丝温暖随着灯火一闪一闪地沁了出来。

  她披衣起来,见吴戈浑身是汗正从楼顶上下来,接着闻到一阵佛堂的香火味。她皱起眉,轻轻咳了几声,说道:“什幺人在做法事?”

  吴戈眼光温柔地看了看她,说:“你身子这幺弱,起这幺早做什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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