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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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叶毅的头颅放在身旁瓦面上,然后把沾满血的右掌伸往嘴巴,舐吃指头上的鲜血。血液沾污了他乌亮的髭胡。

在黑夜的空中,「飞天」教祖——那个曾经名叫「挖心」铁爪四爷的男人——瞧着圆月的眼神充满疯狂与孤寂。

后记

回想起来,我也到过好几个国家的首都。

夏天的伦敦街道,在阳光之下很美丽,到了今天我还在回味Covent Garden市集的下午;被东京的高度资本主义包围时,我仿佛目睹人类文明走到了尽头;在金边下榻的小旅馆楼下,有一对衣不蔽体的露宿小孩;曼谷,是个常常作都作不厌的甜梦;华盛顿我逗留太短,仅有的印象就是:堂堂「世界最伟大国家」的首都,街头与公园一样满是露宿流浪汉……

最令我感受到首都气派的,始终是巴黎。罗浮宫与凡尔赛宫。人去了,楼还在。前者给我看见一个国家民族处于最青春鲜活时期的气魄;后者让我目睹一个王朝盛极以后空余的奢华颓靡。我站在凡尔赛的镜宫朝窗外远眺,看见那好像看不见尽头的巨大御苑,深刻感受到何谓「权威」。

倒是我们的北京,很惭愧,至今还没有去过。从杂志报章看过许多紫禁城的照片,最深刻的印象是:里面很阴郁。

年轻时以为世事很复杂,以为每个成年人脑袋里都必需装着千百样心思才能够生存,以为把事情往复杂的方向想就是成熟,就是「江湖阅历」。

原来都是大人们骗人的把戏。

我很喜欢夏天,喜欢在阳光之下流汗的感觉。

连续两年的仲夏,我跟很多人——确实是「很多人」——在阳光下的街道上,一起流着汗走了一段路。

我们没有实质赢得了什么,可是我有一种胜利的感觉:那个具有特别意义的日子,已经被那些在空调的会场里手握香槟杯子、胸口别着金奖章的人垄断了太久,现在终于由我们这些流着臭汗、用脚走路的人夺回来了;我们以一种最简单纯粹、肉眼就看得见的方式告诉世界:这个城市是属于我们的。

中环太平行那家Delifrance,在几个月前结业了。

已经忘记是哪一年开始,在家里写得太闷的时候(通常都是下午),就想到外面去写,往往就选那儿。主要是因为那一家的地方特别大,必定找得到桌子,也不会碍着人家做生意(因为我常常一坐就是几个小时)。灯光和空调都恰好,还有一排透来阳光的大玻璃窗。食物也不错——当然这方面请不要相信我这个对饮食不大讲究的人。

好几年下来,《杀禅》和《吸血鬼猎人日志》的许多篇章都是在那家餐厅里写就的;第一首歌词(卢巧音的《同居角落》)也是在那儿完成。

它结业之后,我也很少再在外面写东西了。感觉不算是很伤感,只是有点怀念,也想对它说一声感谢。「感谢」一个地方,似乎是很别扭的说法,却是我最真实的感觉。

乔靖夫

二〇〇四年七月七日

《杀禅》作者:乔靖夫

【卷六 食肉国家】

前情提要

一切从大地上一场最惨酷的战争开始。年轻的鲜血与枯骨,堆叠成权力与威望的台阶,也同时孕育出一个最强的暴力集团。于润生、狄斌、龙拜、葛元升、齐楚,还有野性的镰首。六人因为一次荒诞的刺杀任务而相遇,以鲜血结为托付生死的兄弟,矢誓向世界讨回他们应得的一切……

战争随着震撼历史的「关中大会战」而落幕后,他们才踏进真正的战场。身处空前伟大的繁华都市漂城,在首都第一大帮会「丰义隆」支持下,他们一夜之间消灭敌对的「屠房」,立起「大树堂」的旗帜。然而狂暴的刀手葛元升却也在这一役中牺牲了。

在于润生领导下,「大树堂」迅速茁壮扩张,但「丰义隆」仍是压在头上的一座大山。为了向权力更高处爬升,于润生不惜布下遇刺假局,制造弑杀庞文英的机会,同时把漂城内残存的敌对势力铲除殆尽。可是他也因此失去刚出生的儿子……

带着镰首和狄斌,于润生进入「丰义隆」的权力核心,在不同势力拉拢的微妙情势下站稳了阵脚,并认识旗鼓相当的野心家蒙真,暗地扶助蒙真统合「三条座」的势力,双方结成互相利用的盟友。

年老的「大祭酒」容玉山一心要为儿子奠定基业,跟「老板」韩亮及「六祭酒」章帅的斗争即将浮面;决定首都黑道霸权的关键,如今落在于润生与蒙真这两股新势力手上……

第一章 无眼耳鼻舌身意

狭小的木屋四面门窗都密封了,唯有屋顶中央那个细小的天窗打开来。

每天就只有正午时分,一束浮游着无数微尘的阳光自那天窗透射下来。

容玉山勉力睁开伤肿的眼皮,从那仅有的细缝朝上仰望。

从这里看,首都的天空,很遥远。

靠着这束阳光,容玉山才能够在心中默算着日子。

已经是第四天了。

四天以来他只吃过两块东西:

他自己的右手拇指和食指。

「京都黑道上的第一美男子,就这么完蛋了。」

一只手掌捏住容玉山的下巴,拧过来又转过去。那人仔细地观察容玉山脸庞两边的创伤,仿佛工匠在检视自己的作品。

「听说你玩过不少女人啊?以后没有了。」那人说话的语气中并不带讥嘲,只是冷冷地陈述一件事实。倒是屋里另外三个汉子,不约而同发出齿冷的笑声。

那人又伸出手指,轻轻弹击容玉山已断塌的鼻梁。容玉山的脸反射地扭曲,却没有呻吟半声。

「这副德性,连妓院也不知道进不进得了?」那人放开容玉山的脸,转而提起他的右臂。拇、食二指的断口并没有包扎,只是用草绳紧紧绑着止血。伤口已经变成紫黑色,结着半干的浊白脓液。

化脓的气味令那人皱了皱鼻子。「再过一、两天,大概这整条手臂都不能要了。否则脓毒逆流攻心,神仙也没救。相信我,我从前是学医的。」

那人放开手掌,容玉山的手臂马上软弱地垂下。

容玉山坐在木椅上的身体没有任何动作。绳索昨天已经解开,可是他不可能站起来——左右脚掌各被一枚小指头粗细的铁钉贯穿,牢牢钉在木板地上。

那人走到屋子中央。阳光刚好洒到他的秃头上,映出他瘦得像骷髅的脸。一双大眼珠在眼窝里转来转去,令人担心它们快要跌出来。

他从容地从衣袋掏出烟杆和火石,打火点烟的手指灵活而稳定。他先把火石收好,才慢慢地、深深地吞吐了一口。

「我们还得待在这里多久啊?」屋里其中一名汉子擦着额头说。「这里热得要命。窗子都封死了,想透一口气也不行。」

他的同伴附和着说:「我们老大相信你是这方面的好手,才花银子雇你来,结果弄了这么多天,这家伙连嗝也没打一个!」

那骷髅脸的男人没搭理他们,仍然瞧着容玉山满布伤疤与血污的脸。「你听见他们说吧?对啊。我确是好手。当着谁的面这样承认,我也不会脸红。之前我干过十七个,没有一个到最后不说话。」

他自信满满地抽了一口烟,又说:「可是我从来没有杀过人。这方面我可是很有分寸的。这些粗暴的事情,我总留给雇主的手下自己干。比起让人开口说话,杀人这事儿,太容易了嘛。」

骷髅脸舐了舐嘴唇,然后把烟杆搁在屋子中间的桌子上。「我不得不承认,你是最难搞的一个。我以后会记得你。」

桌子上整齐排列着各种稀奇的刑具,他从中挑了一把小木槌。槌子色泽深沉,似乎已经使用了许多年,可是表面还是保养得很光滑。

「别乱动啊。」他的声音轻柔得像看病的大夫。「否则会打到肋骨。」

容玉山感觉腹部一股深沉的痛楚,仿佛直贯到脊骨。胃囊、食道和嘴巴像给扳动了机括般自动张开,一地尽是呕吐苦水。

比起那股痛楚,更令容玉山感到可怕的,是身体完全不受控制的感觉。

「看见了吗?你的身体任由我使唤。」骷髅脸说时显得十分自豪。「人的身体脏腑怎样活动、有什么反应,我全都知道。」

容玉山终于停止了呕吐。他垂头看着地上那堆呕吐物,当中有两根已经给胃液融化了大半的断指,露出森森白骨。

「比如说……」骷髅脸放下木槌,又从桌子上拣来一柄带着锯齿的小刀,在手指间灵活地翻转把玩着。「一个男人身上最受不了痛楚的,是哪个部位?」

容玉山脸上仍然没有丝毫表情,身体中央却不由自主地泛起寒意。

「这个还用问?」在旁看守的一个汉子狠狠地说,突然就一腿猛蹴在容玉山下阴。

脑袋爆闪出暴烈的白光,下体的剧痛一阵接一阵,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无形魔爪从下方伸进了腹腔,不断地在猛力掏挖拉扯。

容玉山的身体从椅子上向前翻倒,像虾般弓缩成一团,蹲踞在自己的呕吐物上。钉子仍然把脚掌牢钉在地。三个汉子一涌而上,又朝他踹踢了好一大轮。

「够了,要死人啦。」骷髅脸说话的声音不大,却足够教三人停止殴打。骷髅脸做了个手势,其中两人左右托着容玉山的腋窝,令他身子站直起来。容玉山的身体仍然无法停止颤抖。

骷髅脸缓缓把锯齿小刀伸向容玉山的裆部。容玉山无法看见刀刃,恐惧却更加倍。

骷髅脸在微笑。他观察出,面前这个「丰义隆」年轻干部的意志已经开始动摇。

容玉山感觉到冰般的刀刃贴在他下腹皮肤上。

割裂的声音。

束带被切断了。早就沾满粪尿的裤子褪落到地上,暴露出已经肿胀成梨子般大的阴囊。汉子们不禁哄笑起来。

「唉!变成这个样子,还能用吗?」

「看见这个,别说女人了,连母猪都吓跑啦!」

骷髅脸却没有作声。他默默从口袋掏出一段细绳,小心地束紧容玉山阴囊的根部。

刀锋在容玉山眼前晃动。「看见上面的锯齿吗?用这个来割,比用普通刀子要痛许多啊,跟前天切手指时那种感觉完全不一样。」男人的语气并没有威逼的意味。「现在说吧。一旦动手了,到半途受不了痛才肯开口,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治得好。」

一阵静默。

就在这沉静的时刻,外面隐隐传来十数记敲击金属的声音。汉子们没有理会,大概是附近哪户人家在补铁锅吧。

——所有人都看不见:容玉山听到这金属敲打的节拍后,浓浓的双眉耸动了一下。

容玉山的嘴巴在嗡动,似乎想说些什么,骷髅脸马上示意汉子拿水来。

容玉山吞不下那冷水,呛咳了好一会儿,才用微弱的声音呻吟:「你……叫什么……名字……」

骷髅脸失笑。「你为什么要知道呢?没有意思嘛。我只是收钱来做事的。他们才是你的敌人。」

「我……」容玉山说着,脸上的伤口全都裂开流出血水来。「……我……要杀死的人……我都想先知道……他们的……名字……」

骷髅脸叹息着摇头。「别再作梦了。也许真的有一天我会给人家杀了,可那人绝对不会是你。好了,开始说你应该说的话吧。」

「不。」容玉山的声音衰弱但坚定。「杀你的人是我……就在今天……」

屋子前后门同时被轰然撞开。

门外闪着兵刃的反光。

三个汉子惊呼着,放开了容玉山,扑向搁在屋角的兵器。

骷髅脸的男人仍然握着小刀,整个人僵住了。

失去支撑的容玉山却仍然站着。

浮肿的眼皮暴睁,露出仍然清亮的双瞳。

吼叫在屋子里回响。

脚掌离地而起。钉子仍留在木板地上,钉头带着撕裂的血肉。

容玉山像猛兽般扑向骷髅脸的男人。

骷髅脸本能地举起小刀,砍向容玉山的头颈。

容玉山伸出左手,准确无比地把刀锋握紧了。锯齿深陷在指掌里,他浑如未觉。

被恐惧吞没的骷髅脸,把一切生存的希望寄托在这柄小刀上,用尽全身气力拔拉。

容玉山左掌尾、无名二指,从此永远脱离了他的身体。

他不在乎。

他眼中只有这骷髅脸男人的咽喉。

他张开嘴巴,两排仍然整齐完好的牙齿,他即将品尝仇敌的血肉。

◇◇◇◇

隐约的马蹄声把容玉山从睡梦中唤醒。他想从柔软的大床上坐起身子,可是腰背的骨头僵硬得像上了锁一样。

守在睡房的侍从听见容祭酒的呻吟声,马上拨开纱帐趋前来搀扶,然后拿起挂在床角的锦织披风,轻轻盖在容玉山肩上。

容玉山眯眼瞧着侍从那圆胖的脸,正想说话,一时却记不起他的名字。容玉山犹疑了一会儿,然后无言略一招手。侍从把早已准备好的温热水盆拿来,水面漂浮着淡香的花瓣。

——从前在帮会里,下至洗马的小弟,我全都记得名字……

六只指头掏着水,缓缓淋上满是伤疤和皱纹的脸。

——真的老了吗?……

外面的马蹄声仍持续,他知道骑者是自己的儿子。

穿上鞋子,拿起了拐杖,容玉山缓缓步出房门。

是初夏的午后,可是室外那阵轻风刮过来,他的身体仍不禁哆嗦了一下。

「午安,容祭酒。」守在房门左右的部下俯首说。

他们的名字,容玉山倒记得,已经在他身边做事有两年多。容玉山盘算着,是不是到了该把他们换走的时候。

自从十年前决心要培养儿子作接班人开始,容玉山便不断撤换身边的部下。从前开帮立道的心腹要员,不是死掉或告老还乡,就是给调到外省的分行去。十年下来,高级干部已换过好几批人。他不希望在自己的班子里存在任何拥有特殊地位的人——任何具有资历和实权、足以在他去世后威胁他儿子的人物。

缺乏了像庞文英「四大门生」般的心腹,后果是大小事务都得容玉山亲自视事。可是他仍凭着过人的魄力,把本系的「丰义隆」组织维持得紧密有条。

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我比庞老二衰老得多吧——容玉山常常如此想。

他踏前倚着二楼的朱木栏杆,俯视下方偌大的后花园。

容小山赤裸着上半身,策骑那匹西域来的纯种黑马,绕着鲤鱼池尽情地疾驰。汗水在他白得像雪的健美胸膛上反映着点点阳光,乌黑的长发披散着迎风飘飞,人与马都充盈着一股不安分的能量。

容玉山微笑。这孩子实在太俊了,世界上没有比这孩子更漂亮的东西……

他曾经以为自己不能够生儿子。

——自从那一次之后……

在花园东侧有一块辟作练武场的空地。兵器架旁边竖立了一根高高的旗杆,黑色的「丰」字旗在夏风中懒懒飘动。

容玉山曾经诚心相信,自己能够为这面旗帜而死。很多次他几乎真的走上了这命运,在最痛苦和危险的关头他也从没有犹疑过。

可是,自从「丰义隆」雄霸首都黑道、垄断了私盐贩卖生意后,他无可避免地涉足了朝廷政治,他的思想渐渐改变了。

所谓忠义不过是一种关系而已,整个世界就是如此简单——人和人的关系,谁的手伸进谁的口袋。

丧失了过去的信念,却促使容玉山更坚信,自己的人生只余下一个意义。

就是正在下面骑马的这个孩子,他的血和肉。他要把世上所有最好的东西留给这孩子。

容小山这时把骏马勒住了,轻松跃下金色马鞍,爱惜地抚摸着马儿的鬃毛。一直侍立在凉亭前的蒙真和茅公雷走上前,蒙真接过了缰绳,茅公雷则递上汗巾和衣服。

容小山瞧见站在二楼的父亲,笑着挥手。

容玉山看着他们,并没有回应。很早以前他就把蒙真和茅公雷派到儿子的麾下,原意是希望儿子能够善用这两个故人之后,建立自己的稳固班底。

——可是看来不行了,小山并没有足够的气量用这两个人。

「叫公子上来。我有话跟他说。」

容玉山一声吩咐,左面的部下马上奔下楼去。

——时间越来越少了。我还能多活几年?五年?三年?就是小山正式接了班,也得我在旁边看着好一段日子啊……不能再等了……

容玉山默想着时,儿子已经站在身旁了。刚运动后的青春肉体散发出热力,令父亲感到欣慰。他拿过儿子手上的布巾,替儿子抹拭脸上的汗。

「爹,这马儿是义父送的!你刚才看见吗?那步蹄又密又带劲!」

容玉山默然把布巾交给部下,然后举手示意他们离开。容小山知道父亲要说正事,马上收敛了兴奋的笑容。

「于润生……他来京都的日子已不短吧?」

「嗯……满一年了。」容小山叠着双臂。「他可赚了不少呢。单是武昌坊跟合和坊的建筑生意,给他包揽了五成以上。还有西南部押盐的抽红……」

「我给了他很多了。」容玉山打断儿子的话。「可是他没有替我们做过什么事。」

他别过脸去,俯看花园中央的鱼池。

轻风吹起了一圈圈的波纹,水底下鲤影游动。

「是时候了。」

容小山一双继承自父亲的浓眉耸动了,左手拳头半举起来,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

「要是他……不听话呢?」

「把他的臂膀缚起来。」容玉山用拐杖轻轻拄了拄木板地。「让他知道:我们给他的东西,随时也可以收回来。」

「我知道怎么做。」容小山咧齿。

「还有一件事情,你必定要牢记着。」容小山正要转身离开时,父亲又拉着他的衣袖说。容玉山瞄了瞄仍站在花园的蒙真二人,然后凑近儿子的脸。

「爹不知道还能活多少天。是生病也好,出了什么事情也好,我要是去了,你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杀了他们两个。」

容小山愕然。他瞧瞧下面花园的两人,又瞧着父亲。「可是他们不过是——」

「你记着就行了。」

◇◇◇◇

弓弦刮过耳畔的声音,仍然是那么动听。

龙拜默默把长角弓垂下来,看也没看远方空中那中箭坠下的猎物。一名少年部下已经驱马前往收拾了。

「这野雉吃得也有点腻。」蹲在旁边石头上的吴朝翼没精打彩地说着,拍拍附在绑腿上的泥尘。

「大概明天就到了。」龙拜把长弓交给随从,抚摸着唇上的须。「回去漂城后,我请你喝酒。」

吴朝翼耸耸肩。比起一年多之前,他的脸胖了不少。攻城兵时代锻炼出来的一身肌肉已经有点松弛,尽管经常指挥马队押送盐货,可是毕竟已失去了往日在前线扑杀的紧张感。

「说回去就回去吗?也得二十来天呢。」吴朝翼解下腰间的竹筒,打开塞子轻轻呷了一口,然后递给龙拜。

龙拜接过来嗅一嗅。「你这筒子造得还不错!这他妈的暑天,这么久了,酒味还没有变。」接着也喝了一口。

「这东西是从前在行伍里学会制法的。」吴朝翼接回那竹筒。他四面瞧瞧山野的风景,烈日下的树叶和长草绿得发光,五十几个部下都躲在树荫底下乘凉休息,树干旁的马儿不安分地发出轻嘶。「这教我有点想起打仗那时候……」

「是啊……」龙拜点头。「不过比当年轻松多啦。那个时候,我们不过是任人家差遣的小卒……」

两人相视一笑。自从一年多前于润生进军首都之后,龙拜和吴朝翼渐渐亲近起来。虽然大多时候总是各自出差——吴朝翼负责押运「丰义隆」的盐货,龙拜则主理私运物资往南藩——但只要同时在漂城,总会约在一起喝酒玩乐。

虽然仍是担任吃重的岗位,可是比起在首都开辟新战线的镰首和狄斌,他们在「大树堂」的地位明显是逊色了,只能算是守在二线的后勤。两人并不抱怨,过去卖命的日子都得到了丰厚的回报,手底下又握有一定的权力。在「丰义隆」的旗帜保护下,押送的工作轻松得很……在道上混的人,还能求什么呢?

——尤其是收到叶毅的死讯后,他们表面上没有说什么,可是心底里不免有些庆幸……

「说起来,我们很久没有一起押货了……」吴朝翼说着,瞧向停在空地中央那辆大马车。

有十几个「大树堂」的部下仍然抵着阳光,寸步不离地守在车子四周。

「要出动我跟龙二爷亲自出马的,这『货物』可真了不起啊。」

「当然了。」龙拜走近吴朝翼悄声说。「『他』的价值,大概抵得上我们半个『大树堂』的生意啊……」

马车门这时打开了。

虽然不是第一次看见他,可是,马队里所有人还是不禁注目那步出车门的高大身影。

龙拜走上前去,恭敬地拱了拱手。在漂城,他已经不必再向任何人低头,可是每次面对这个人,龙拜仍是难以抑制地谦卑起来。他却没有感到难受,这个人绝对有这样的资格。

「有什么需要吗?」龙拜略垂着头说,没有正视对方双眼。「是不是太热了?」

「从前三天三夜穿着铁甲,也都熬过来了。」陆英风大元帅说着时,双眼眺视远处的山峰。「车子总是坐不惯。只是下来舒展一下而已。」他说时左手摆动着,手上握着一卷书。

「请忍耐一下,明天就到了。接头的人现在必定已在苏城等着。」

「苏城……好怀念啊……你去过吗?」

「以前送货时去过一次,满不错的地方。」龙拜微笑回答。「那儿的河虾比漂城的鲜得多。」

「我上次踏进苏城,已经是十九年前。」陆英风的视线仍停在远方。「带着八万兵马,接受乱军献城投降……想不到今天……」

「今天能护送元帅再到苏城,是我的荣幸。」

陆英风转头瞧着龙拜锐利的双目,然后略一点头。

马蹄声响,少年部下揪着一只大野雉策马回来。猎物上的黑色箭杆,随着蹄步上下晃动。

「我刚才从车窗看见了。」陆英风用书卷指指那野雉。「你从前是什么军阶?」

「步弓手,在先锋营。」

「可惜,要是当年我知道万群立是你射死的,最少也给你当一个裨将。」

龙拜耸耸肩。「箭法再好,在战场上也不过杀几十人吧?」他示意那部下把箭头拔出来交给他,他检视着沾满鲜血的铁镞。「可是在太平盛世,我的箭却找到了更有价值的用途。」

陆英风沉默着没有回答,心里却有一股难以形容的苦涩。

龙拜也没有再说话,他内心的感觉很复杂。这次「送货」是老大下达的重要命令。

他只知道:眼前这个号称「无敌虎将」的男人,无论去到哪儿都要带来死亡。

大量的死亡。

「起程吧。」陆英风回身步向车门。「我想快点看见苏城的城门。」

龙拜点点头,挥手示意部下们准备再上路。

「我在京都的府邸里,有一把很好的弓。」陆英风在门前又回头。「待我回去那一天,假如它还在,我送给你。」

◇◇◇◇

踏出「万年春」二楼的厢房时,齐楚的脚步有些不稳。守在门外那四个部下马上搀扶着他,却都给他猛力挣开。

「别碰我!」齐楚满脸泛红,但并不是因为喝醉了。

一名部下好奇地往房门里瞄了瞄。陈设豪华的厢房一片凌乱狼藉,杯盆酒菜撒了一地,四处散着女人的衫裙亵衣。最后头那大床上,三个赤裸的少女横竖伏卧着,没有任何动静,白玉般的背项和臀腿上处处都是瘀伤。

齐楚扶着栏杆,一步步地踏下木阶。在下面大厅守候的另外八人也走到阶梯下,唯恐齐四爷不小心掉了下来。

大厅里并没有任何客人。「万年春」特别为了招呼齐楚一人而休业半天,最少损失了四、五千两的生意。

站在厅中等候的鸨母却不敢抱怨半句,因为齐楚就是她的老板。「万年春」在九个月前,已经成了「大树堂」的产业。

齐楚一边咳嗽着,一边走完余下的阶梯。部下们马上替他拉来厅堂里一把有软垫的椅子,齐楚身体乏力地重重坐下去。

涂着厚厚脂粉的鸨母急忙趋前,堆着笑脸正想开口,齐楚那冰冷的眼神却令她窒住了。

「你骗我。」齐楚的声音失去了往日的温文,显得沙哑而缺乏感情。

「我怎么敢骗四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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