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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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们没有一个像她。」
「我已经尽力找——」鸨母的说话和身体都微微颤抖起来。
狠狠的一巴掌,在她脸上留下四道指痕。
齐楚皱着眉,抚抚有点酸痛的手腕。
「你要不是骗我,就是你的眼睛有问题。下次找不到,就把你的眼珠挖下来喂狗。」
齐楚面无表情地抛下了这句话,然后站起来离开。部众们亦步亦趋,前后把他包围得满满。
朱木漆金的大马车早就等候在安东大街上,前后各有两骑护卫。最后面还有一辆给徒步的护卫乘坐的车子。加上担任车夫的部下,齐楚只是在漂城里走一走就动用了近二十人。
他绝对不想重演上次对付金牙蒲川时的窘态,他更厌倦了像从前般依赖义兄弟们保护,要保护自己就需要拥有自己的力量。这一年里齐楚撒下大把的银两,招集了一批亲卫部下——其中有前「屠房」角头老大们遗下的旧部,也有从「大树堂」各单位调过来的人马,总数已接近二百人。薪饷几乎是往日的三倍,又不用怎么劳动,更常常在漂城里威风地穿街过巷,他们都视为求之不得的肥缺,对齐楚甚是恭敬贴服。
可是这么一来,「大树堂」其他的部下子弟不免暗生不满。龙拜察觉出帮会里气氛有些异样,几个月前曾经找齐楚商谈。
「老四,没有必要这样吧。我们在漂城已经没有对头了,花这么多钱值得吗?再说……」
「老大的吩咐,在漂城你管你的,我管我的。」齐楚冷冷地回答。「我怎么做事,不用你来提点。」
——之后龙拜和齐楚再没有说过半句话。
车马在安东大街上往北急驰。行人和商贩远远看见齐四爷的车队,早就仓皇躲避。上个月,齐楚的骑马护卫才撞死了一对在街上玩耍的幼小兄妹。齐楚在漂城衙门花了五百两摆平这件事:孩子的爹给送进大牢整整六天,出来时跛了一条左腿。
车队穿过北城门与北桥,在城郊大道上加速疾行,在日落尽前抵达了新埠头。
自从三个月前新埠头峻工后,齐楚的办公地就从破石里的「老巢」仓库转移到这里。
新埠头的货仓面积接近「老巢」的十二倍,高度相当于三层楼,同时可容纳八艘货船停泊起卸,超过七百名工人日夜轮班运作,俨然已是「大树堂」在漂城的新权力地标,掌控所有经过漂城转运集散的货物——包括「丰义隆」的私盐、往南藩密运的材料物资,以至其他各样私货。
除了「丰义隆」的盐货仍然由「漂城分行」掌柜文四喜主理外,其他所有货物若没有贴上齐四爷亲自签押的封票,即使是一片木板、一块瓦片也不许离开这个仓库。
新埠头营运之初当然也有出过偷窃。齐楚的解决方法很简单:有一天漂河下游出现了十四名内贼的浮尸,此后埠头的运作即顺畅无碍。
等待护卫们都守在车子外面,齐楚才慢慢从车门走下来。
仓库外是一大片用作停置载货车辆的空地,旁边建了四座喂饲马匹用的草料亭,还有一家给车夫和苦力休息吃喝的饭馆。四处都张挂着灯笼,整个车场亮如节日晚上的庙会市集。
三名仓库的「司簿」手上捧着厚厚的账簿,已经站在车旁焦急地等待。齐楚一边向仓库走,一边听他们读出当天的账项结算。
「四爷。」说话的是林克用,埠头仓库的「襄头」。林克用办事甚为仔细,因而获得齐楚的特别擢用,每当自己不在时,就由他负责仓库内的调度。平日林克用必定在账房里等待,齐楚知道必定是发生了特殊的事情。
「那儿有一个人,要跟四爷私下说句话。」林克用指向饭馆的门前。
一个男人站在门前的灯笼下方。虽然隔得很远,齐楚从身形衣着判断,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是什么人?」
「乘货船来的。带着一批棉花,数量不多。」林克用说话十分简洁——这是齐楚欣赏他的其中一个原因。「我看他不是真的作买卖。」
齐楚遥遥看着那男人,脸上满是犹疑。那个男人似乎在灯下展开笑容。
「他什么也没有吐露,只是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林克用顿一顿,看见齐楚迟疑的脸色,又补充:「我派人搜过他,没有问题。」
齐楚想了一想,便带着部下向那男人走过去。在距离十几步处他才挥手,示意部下等在那儿。
「齐四爷好。」那男人微笑着说。
齐楚打量着他,不胖也不瘦,比齐楚稍矮了一些;衣服很整洁,但却是便宜货色,没有任何饰物;略圆的脸与细小的眼睛,恭敬却不特别热情的笑容。普通得你在街上见过便马上忘记的面容。
「你不认识我。」男人又说。「我来是要为四爷引见一个人,他不希望别人知道他来了漂城,所以差我来找四爷。」
「那么他就在附近吗?」
「要走一段路,可是并不远。」
「找我干什么?」
男人的笑容扩大了一点点。「找四爷,当然是谈买卖。」他瞧一瞧仓库那头,又说:「不过跟这儿的买卖,有点不一样。」
齐楚一脸狐疑。这男人的话,不像是开玩笑或故作神秘。
看见齐楚的表情,男人再说:「四爷请放心,正如我跟你的手下说:『我不会浪费四爷的时间。』那个人相信,四爷必定会对这买卖感兴趣。」
「他是谁?」
男人的笑容依旧不变。简直就像一副面具,丝毫不透露任何真实的情绪。齐楚想:即使这个人被抓来拷问,恐怕也是同样的表情。
「那个人,四爷你也认识。」
◇◇◇◇
狄斌站在合和坊的大街中央,仰头往上瞧着。工人正小心翼翼地把封着红纸的「大树堂」金漆招牌,挂上药店的大门顶。他的眼神中流露着骄傲。
「大树堂京都店」的建坪几乎是漂城「总号」老店的八倍。两层的建筑外表平凡,但所用的砖石栋梁都是最坚实的上乘材料,窗户都装上厚重的栅条,后门更用上夹了铜板的榉木,俨如一座缩小的要塞。
因为除了于润生的府邸(也就是庞文英的旧居)外,这里将充当「大树堂」在首都里的第二基地。
狄斌看看四周街道的风景。合和坊与武昌坊的灾后重建工事,把两地的街道重新规划,这条大街现在还没有名字,要等待朝廷工部和礼部官吏草拟命名,再上奏皇帝批核。重建连一半也没有完成,却已经初具规模。饭馆、旅店、酒家和各式商店都已在闹区开始营业。民居倒还是比较少,周边的地带许多还是没有平整的大片烂地,但是已经开始吸引京官和富户的兴趣了。
看着这样的街景,狄斌忽然感觉像回到了漂城。
——我似乎正在这儿建造另一条安东大街呢……
他恨不得齐楚现在就到首都来。指挥建筑工程倒算有趣,可是面对那每天数以百计的大小账目,他感到烦厌极了,要是齐老四在就轻松得多。幸好在花雀五的安排下,狄斌雇到了一批熟练的「掌数」来,他才不必每天对着案上大堆的卷宗账簿。
狄斌沿着大街走了一段,看看四处新建的楼房,忽然有一股奇异的感觉。
他的人生就像乘坐着一辆飞快的马车般,一切的转变扑脸而来。九年前的「白豆」还只是一个躲在深山里、吃着野菜稀粥喝着野雉血的逃兵,每天只想着如何生存,未来是一片晦暗不明;今天他却在世界上最大的城市里,拿着一幅图纸,随手一画就建出一条亮丽热闹的街道。
——狄斌这小子竟然在建房子……乡下那些家伙打死也不会相信吧?……
狄斌回到药店里,田阿火正在指挥工人安置各种桌椅器物。店里的货架和仓库仍然是空空如也——首都的药材贩卖和进口受朝廷严格节制,狄斌仍在透过太师府的关系疏通各部的关卡。自从在首都做事以来,他才深深体会了京官那僵化习气,即使动用大笔的贿赂,办事仍然像乌龟般缓慢。反倒在漂城,只要摆平知事查嵩一人,任何批文在一、两天内就到手。
后天就是开张的吉日。狄斌本人不信这一套,可是总得让部下们图个心安。他已吩咐了手下到城里其他药店买货,暂时填充着店面,以免误了日子。
「够了。」狄斌向田阿火招招手。「我们先回去吧。」
田阿火点点头,嘱咐十几名部下好好看守药店。于堂主严格下令,不能让闲杂人等混进来,窥看药店内里的间隔布置。
狄斌、田阿火和四名打手穿过店里从后门出来,敏捷地跃上了坐骑,南下直驰回位于东都吉兴坊的府邸。
首都令狄斌感到愉快的唯一好处就是它够大,有很多在城里骑马的机会。握着缰绳驰过一排排的楼房时,他感到头脑格外清晰。
合和、武昌二坊的重建工事虽然是赚钱的大生意,可是「大树堂」也为此垫支了大量资金。每个月狄斌都为了在不同项目间调度银两大伤脑筋,幸好漂城那边的新埠头已营运起来。没有漂城这个大后勤把资金源源输送来首都,「大树堂」随时也会陷入财困。狄斌估计还要再过一年,投入到两坊的庞大资本才开始渐渐滚动回来……
——要不是得到容玉山和何太师的眷顾,以「大树堂」的力量原本就不可能吞下这么大一块肥肉……
狄斌苦笑:什么时候我变成了一个满脑子都是资本调度的生意人?我本来只是个走黑道的,从前在漂城开赌坊实在简单得多了,打开门就有大批贪心的笨蛋送钱进来,有什么麻烦就用刀子解决……
可是狄斌明白,只要「大树堂」继续壮大,这是无可避免的转变。
「丰义隆」就是一个现成的例子——一个组织膨胀到某个程度,就没有「黑道」或「白道」、「合法」或「非法」可言。法律已不再适用于它,一切只化约为利益与权力。
——而我若要继续协助老大,也就得跟着「大树堂」成长起来……
狄斌明白这是于润生对他的期许。自从九年前结义时开始,他已决心在任何事情上再也不能让于老大失望。
他们经过了武昌坊的一片烂地。那儿原本是滞留在首都的申诉农民聚居地,火焰把数以百计脆弱如纸皮的房屋摧毁了。
去年「东部大火」之后,禁军把两坊的大批无户籍贫民强行逐出首都。可是狄斌听说,贫民近半都没有返还原藉或到其他州分,而是渐渐又聚居在京郊的野地里,靠着野生植物和开垦私田维生,等待机会再混入首都找工作……
——这个朝廷已经烂成这样子了……它还能维持多久呢?我现在干的一切,其实是不是等于把房子建在一堆浮沙上呢?……
六骑带着风尘回到了吉兴坊的府邸,守在门前的部下替他们牵住坐骑。狄斌跃下马鞍,感觉全身舒畅了许多。为了工作,这几个月来他已经坐得太多。
穿过前院,走到前厅外的廊道时,却看见一个瘦小的身影迎面而来,头脸和身体全裹在一件披肩里。是宁小语。
每次看见她,狄斌都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跟镰首还没有拜堂,当然不能唤「嫂子」,于是他只能点个头。
「要外出吗?」
宁小语只露出半边的脸蛋,带点矜羞地回答:「不……刚回来。」
「可是早上没看见你出去啊……也没听说你要用车子。」
「有人替我安排好……」宁小语的脸有些苍白,狄斌察觉她似乎很疲倦。
——有点奇怪啊……连婢女也没有带……
于润生指派镰首到外地办事,至今已出门两个多月。这段时间里,狄斌倒没有怎么留意她。五哥没有带她同行,狄斌有点意外。不过他记得,镰首临行前好像说过是老大的吩咐。
「没事别在外面乱逛,这儿不比漂城。」狄斌说时放轻了声音,以免宁小语误会他在责备她。「要什么东西吩咐下人替你去买就行了,或是差人叫店子的老板带货过来给你挑。」
「嗯……」宁小语含糊地应着。「六叔叔,我这就回房间了。」说着匆匆步过。
擦身而过的时候,狄斌皱了皱眉。
——是不是我嗅错了?……似乎有男人的气味……可是……
「六爷。」
呼唤打断了他紊乱的思绪,是个叫周成德的老书生。狄斌识字不多,便雇用他来负责处理文案的工作。因为有时候不免要接触一些要件,所以特别着人从漂城那边挑选他过来,经历底细都已清楚调查过。
「六爷要写的那两封信我已经拟好,其他要办的东西也都买齐了,账单都在这儿。」
狄斌看也没看周成德手上的账单,只是说:「带我去看看。」
到了储物房,周成德一一把礼物向狄斌展示:送给龙拜的一双鹿皮长靴和一只斑玉指环;给齐楚的一组玉石棋子和一顶银丝冠;龙二嫂的雪白貂裘和龙老妈的锦织布料……
狄斌知道,留在漂城的二哥和四哥,现在难免感到有点被冷落了。狄斌每隔两、三个月就写信送礼回去,是不希望兄弟的情谊也随之冷却下来。
他细细点过礼物,又听周成德把家书的内容口述了一遍,感觉一切满意后才步出储物房,走到府邸的内堂里。
站在供奉着镇堂刑刀「杀草」的神龛前,狄斌默默点了三支清香,用双手恭谨地插到炉子里,闭目合十。
身边的一切都在变,可是在狄斌的心灵里,仍存在一片无人能改变的圣域。
◇◇◇◇
纹满了荆棘刺青的硕大手掌,轻轻覆盖在黑子那小小的额头上,手指来回抚摸他乌黑柔软而带着微鬈的头发。黑子在日间玩得太累,浑然未觉地继续甜睡。
镰首侧卧在儿子旁边,凝视着他圆鼓而光滑的脸庞。帐篷里一片宁静,只有黑子的嘴巴吐出微微的鼾声。听着这么可爱的声音,镰首心里不禁在喟叹。
这么一个细小、美丽的生命就在自己怀中。那股安慰的感觉,跟拥抱着宁小语时又不尽相同。镰首还不知道应该怎么当父亲,可是又深深感受到,过去这几年没有理会这个儿子,是错失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一些东西。
首都的家里还有七个孩子,有两个还未满两周岁。可是怎么看,黑子都是最像他的一个。才五岁的人儿却已显露出异常宽大的肩架;眼睛常常定着神瞧向远方;黝黑的皮肤不知道是遗传自父亲还是母亲……
最初把黑子带出来时,这孩子并没有怎么抗拒,却怎也不愿意亲近镰首,也从来不跟他说一句话。虽然听李兰嫂子说,这孩子比谁都早学会走路,可是镰首仍为他异样的沉默而忧心,生怕他是不是有什么天生的毛病。
两个月的旅途,让黑子渐渐变得开朗了。好奇的小眼睛不断观察四周的山水风光。一棵特别的树、一只没看见过的小动物、变幻无常的晨昏天色……都能引起这孩子的兴趣。每次他伸出小手指着哪样东西时,镰首也就向儿子仔细解释,又趁机会说些自己相关的经历。尤其是从前在猴山上的时候:如何一个人从战场活过来,逃进了山中;每天怎样狩猎;怎样遇上五个奇妙的男人……
镰首有的时候也沉进了往事里,把这些故事越说越长,并不知道儿子有没有听明白。
可是他看见,黑子听着时确实凝神瞧着自己。
不久后,黑子开始愿意跟父亲乘坐在同一副马鞍上了。
有天到了一个河滩,镰首教儿子怎样游泳。黑子学得很快,光滑的赤裸身体,在阳光下像一条翻滚的鱼儿。那时候这孩子第一次朝父亲笑了。
镰首知道,自己毕生都不会忘记那张湿淋淋的笑容。
——虽然直到现在,黑子还没有跟镰首说过一句话。
确定儿子已经沉睡了,镰首轻轻地坐起身子,爬出帐篷。
清朗月光映照在他的身躯上。他已几近回复往日最巅峰时的体型——自从去年在桂慈坊市集那一战之后,他持续每天都在锻炼。
他知道茅公雷也必定跟他一样。
星光密布的夏夜,天空仿佛带着某种重量感,临压在镰首的头上,他心头不禁泛起一股肃然。每当独自一人面对虚空时,镰首都有这种奇异的感觉。不是恐惧,也不是孤寂,忘却了过去的记忆与未来的预算,只是强烈感觉到自己存在于此刻。心灵莫名地激烈翻涌,却又一无思念。似乎面对着一个巨大无比的谜题,却连题目问的是什么也惘然无知……在每次激烈的搏斗中,镰首也有近似这样的感觉。
——好像有些什么在那儿等待着我……
睡在帐外火堆旁的梁桩,察觉镰首走了出来,马上翻身站起。这小子的身材比一年前壮硕了不少,镰首每天锻炼都由梁桩作助手兼对手。对梁桩来说,那是既辛苦却也快乐的工作。面对镰首那惊人的力量和反应,梁桩感觉自己就像小孩子一样,也吃了不少皮肉的痛楚。终于有一天他忍不住,请求镰首教他一些搏斗的要诀。
「我不懂得教你。」镰首那时候回答他。「我从来没有跟谁学过,只是好像自然就知道应该怎么动。」
梁桩不免感到有些沮丧。直到有一次,狄六爷半开玩笑地叫他跟田阿火比划一下。结果连他自己都吃了一惊——竟然能够跟那个「斗角」出身的狠角色缠斗好一阵子!虽然最后还是给田阿火硬生生压在墙上动弹不得。
「现在我知道,『拳王』有多厉害了。」打完之后,田阿火喘着气,握着梁桩的手说。
「你继续睡吧。」镰首朝梁桩挥挥手。「我只是想看看星星。」
镰首虽是这样说,可是梁桩脸上没有半点睡意。他走到镰首的身后,学着也仰头去看星空。虽然他并不知道镰首在看哪一个星座,也不知道镰首看着星星时,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个如此强大的男人,只要努力追随他,自己也就能够变强——梁桩心中具有这样的坚强信念。
其余在这野地上栖宿的八十六个男人,他们的想法也是一样。
他们许多原本就互不认识,甚至说着无法互相沟通的方言;各自拥有引以自豪的战斗技能,杀人和血斗的经历也都足以说上一整夜;其中二十三人在牢房里蹲过;十一人因为犯了死罪而逃离家乡;三个因为搏斗而丧失了指头;一人瞎了一只眼睛……
把这么一群危险的男人聚集在一起,本来就像把油酲放近灶火一样的可怕;然而在这旅途上,他们相敬就如失散已久的亲兄弟。
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通处:被镰首那强大的光芒吸引,自愿追随而来。
这些人原都是「丰义隆」各外地分行的好手。镰首奉了于润生的命令出门,代表他巡视各州府的直辖「丰义隆」分行——于润生虽已擢升为「总押师」,全权主持多条贩运私盐的路线,但毕竟他在「丰义隆」里资历太浅,难以保证命令能够顺利执行。
镰首知道老大为什么选他。面对这许多黑道的男人——特别是那些长居于气候严酷的偏远地区的汉子——要向他们宣示权威,单纯的力量胜过任何演说。
此外,于润生还给了镰首另一项任务:从这些地方分行挑选出强悍的精英,把他们收服并带回首都来。
这两个任务,镰首都毫不费力就顺利办妥。其间也出过几次手,并没有造成什么伤亡。可是「三眼」、「拳王」这些传奇的外号,又因为这次旅程传扬到更远更荒僻的地区。
然而私底下,镰首这趟出门还有第三个目的,到现在还是没有着落……
远处传来马蹄的声音,镰首一听就知道只有两匹。
虽是如此,营地上众人还是马上警觉戒备起来,瞧向蹄声的方位。有的人已经拿起了弓箭。
蹄声之间忽然夹杂了一阵古怪的哨音。
「是班坦加。」其中一个男人笑着呼喊。众人随即放松了下来。
班坦加身体里流的是西部异族的血。据他自己说,他三岁已经懂得骑马了——当然人们都认为那是吹牛。身穿鲜艳而古怪服装的他骑着一匹快马,另外再牵着无人策骑的一匹,不消一会儿就驰到了营地中央。
奇怪的是,那匹没有人骑的马反而显得更疲倦。镰首看见,在马鞍旁挂着一个四、五尺的长布包。
「不用这样子赶夜路吧?」镰首替班坦加牵着马缰,扫抚马儿的鬃毛。「我说过会等你明天回来才出发,要是马儿踏错了步那可多危险。」
班坦加喘着气跃下马鞍。「我找到了一件好东西,心急要带来给五爷看看。」他回头又朝伙伴们说。「你们来帮帮忙,我一个人扛有些吃力。」
两人上前协助班坦加,把那个布包从马鞍卸下来。那两人瞪着互看了一眼,想不到这么一个小布包,竟然会这么沉重。
班坦加把布包竖在地上,地面发出了沉沉的声音。包口的绳子给解开来,布帛褪下,露出一根颜色暗哑的短杖。
没有任何变化或装饰,就只是一根简单的圆柱体。对普通人来说可能太粗了一点,可是对镰首的手掌而言,那粗细相当于寻常的刀柄。竖在地上时,高度仅仅超过镰首的肚脐。
「这是什么东西嘛……」众人间有这样的批评。
镰首把短杖握在手上,一提起就耸耸双眉。
即使是同样体积的精钢,也不可能这么重。镰首双手拿起它,移近火堆照着看,只见杖上有自然分布的细纹。
「这是什么材料?……」镰首抚摸着杖身。触感很坚硬,但并不冰冷,显然不是金属。
「我也不知道。」班坦加说。「我是在一间村庄的神庙里看见它的。有的人说是木,有的人说是藤。听说已经在那儿放了十几代,谁也说不清从哪儿来。」
镰首把短杖往地上一块石头敲下去。没有怎么使力,动作也很慢,但是石头一碰上杖尖就裂成了五片。
镰首指着其中一个拿斧头的部下。那男人马上会意,抡起斧头就往杖身中央斫下去。沉沉的撞击声后,握斧的手因为抵不住反震而脱开,落在地上的斧刃崩掉了好一块。
镰首检视杖身的碰击处,连半丝花痕也没有。
他又握着短杖的两端,咬牙用尽力量把杖身弯折。短杖渐渐微弯拱起。镰首一放松了手臂的力量,杖身又马上恢复原本的笔直,展示出极强的韧度。
「五爷,怎么样?这东西还可以吧?」班坦加试探着问。「我花了好多银子和唇舌,他们都不肯卖,于是我索性等天黑后,就摸到庙里把它弄到手……那些村民现在还在追我呢……」
镰首双手握着杖的一端,在头上挥转了两圈。可怕的破风声,令这些大胆的汉子也禁不住后退几步。
镰首以微笑回答了班坦加的问题。然后他背向众人,像着了迷般把玩这短杖,尝试各种握把的方式。最后他面对着虚空,摆出了一个定如止水的架式。
在他的眼中,面前的空气里浮现出茅公雷握着棒子的身影。
◇◇◇◇
听见马车的声音,狄斌知道老大回来了。
狄斌揉了揉眼睛,放下手上那叠单据。「今晚就到这儿吧,剩下来的明天再算。」
周成德点点头,仔细地拿纸张印干了刚写在账簿上的那堆数字,合上账簿的那厚硬的牛革封皮,把它交给狄六爷。
狄斌掏出藏在襟内暗袋的钥匙,打开账房里一个黑沉沉的大铁箱,把账簿和账单都塞了进去。铁箱的盖子只打开了少许,但灯火仍映照出箱子里的物件,反射出金黄与银白的光芒。
「六爷,我先回房。」周成德卑恭地说。狄斌头也不回地挥挥手,然后小心地把箱子锁上。
经过二楼的走廊时,狄斌发觉老大的房门缝隙透出淡淡的灯光。嫂嫂还没有睡吧?狄斌不想打扰她,径自步下阶梯。
狄斌早就察觉,李兰在移居首都后消瘦了,也比从前更少说话。毕竟对她来说,漂城一带是出生的老家,突然搬到一个如此陌生的城市,确是很难习惯。狄斌已惯于客居异地,倒不易体会那种感受。
从后门进来的于润生穿越厨房,略带疲倦地坐到正厅的交椅上,随行的枣七为他递上湿毛巾。于润生用力抹了抹脸庞,呼了一大口气。
狄斌无言点头打了个招呼,他嗅到于润生的身上散着酒肉气息。傍晚时,狄斌回到府邸已看不见老大,又没有人告诉他于堂主去了哪里,他就知道老大秘密会见的不是韩老板或章帅,就是容氏父子。嗅到酒宴的气味,他猜到是容小山。
「今天没有什么事情吧?」于润生说话时,伸出双指揉捏眉心。
「除了一些银子的调度之外,一切顺利。」狄斌回答。「『搭包』大概三天后就到了,到时候钱粮会宽松许多。」
「搭包」就是指由漂城上缴过来的资金。
于润生没有再说话。狄斌等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大早点休息吧。」
正要回自己的房间时,于润生却突然说:「白豆,陪我一会儿。」
狄斌皱眉,看来今夜老大与容小山不是普通的会面。
◇◇◇◇
在府邸东侧的院子里,新搭建着一座比屋顶还要高的瞭望塔。这样的建筑在首都内是违法的,有威胁守城禁军的嫌疑。于是于润生花了不少金钱,把城外一株差不多高大的榕树移植过来,巧妙地把瞭望塔掩藏在树叶间。
塔顶上只有于润生和狄斌二人,忠心的枣七守候在树底下。
自从到了首都,枣七就仿佛成了于润生的影子。除了杀曹功那一次之外,于润生再没有指派他干任何工作。
「这家伙,」于润生有一次在狄斌面前说:「就像我时刻藏在怀里的一柄匕首。」
狄斌对枣七有一种难言的厌恶感——他总觉得枣七是个脑筋有毛病的危险家伙。最初把枣七带入「大树堂」时,从没有想过老大会把他收作近身。
走到这瞭望台上时,狄斌已经猜出来,老大要跟他说什么。
「容玉山有命令下来了?」狄斌紧张地捏着拳头问。
于润生点点头,「本来我还希望再拖延一段日子……大概一年吧……可是现在看来不行了。」
为什么是一年?狄斌想不透。即使再过两、三年,「大树堂」的实力也无法压倒容玉山或章帅的派系,毕竟对手是「丰义隆」啊,这个国家里最庞大的私盐王国。漂城虽然是个潜力无穷的财源,但是未来十年也不可能超越「丰义隆」那遍及七个州分的私盐网——虽然于润生他们也开始在这网里分一杯羹……
——难道在老大的预算中,大概一年后会出现些什么重大的形势变化?狄斌无法想象。大太监伦笑与何太师牢固地抓住了皇城的政权,而他们也是「丰义隆」坚实的靠山。一切官僚与黑道的运作,都被纳入一个牢不可破的系统里——狄斌在首都办事这一年多,深刻地认识了这个事实。
「那么我得尽快整顿一下人手……」狄斌没有说下去,因为他发现老大正直视着自己。
「白豆。」于润生捏着狄斌的手掌,然后往塔外眺视过去。黑沉沉的天空底下,是如海洋般看不见尽头的一排排屋脊。
「这次搞不好,可能真的会死。」
这样的话出自于润生口里,对狄斌而言是格外的震撼。在狄斌心目中,老大的意志比任何一座高山还难以撼动。
「我知道啊。」狄斌苦笑着回答。「从刺杀万群立开始,我们每一次不都是这样吗?」
于润生沉默了一阵子,然后回以微笑。「说的也是。」
「还有杀吃骨头那天。」狄斌白皙的脸上涌动着热血。「自从那一天之后,不是一切都已经决定了吗?我没法想象于润生会永远屈服在任何人的脚下。直到打倒最后一个对手为止,我们并没有打算停下来啊。」
于润生无言紧捏着狄斌的手掌。
「我明天就派人把五哥急召回来。」狄斌的面容透着无比的坚定。「谁要杀老大,首先得跨过我狄六爷跟五哥的尸体——能够杀死镰首的人,恐怕今天还没有给生下来。」
于润生笑了,狄斌许久没有看见老大笑得如此爽朗。
于润生接着仔细向狄斌讲解那个已藏在心中许久的计划。听见那自信的语气,狄斌知道老大心里那一丝愁惑早已消失无踪。
◇◇◇◇
巨大的图卷慢慢在众人面前展示开来,吸引了所有的目光。
除了北面的皇宫内城郭里是一片空白,整个首都的街道布置都绘画得巨细无遗,而且全部符合比例。
蒙真看了看地图,朝于润生露出敬佩的眼神。他没有听说过官方有如此详细的首都图,相信于润生并不是从太师府取得它,而是靠自己的部下量度绘制而成。于润生必定已经成立很完善的情报系统,而制作这地图所耗费的人力与财力亦绝对不菲。
在于润生的书房里列席的共七人:于润生、容小山、蒙真、狄斌、茅公雷、花雀五,还有坐在末席的陈渡——他原本是叶毅的部下,但比叶毅还要大四年;同样是「腥冷儿」出身,从前在军队里已干过斥候探子;因为身材瘦小,在「大树堂」里给人取了个外号叫「猴头」……叶毅去年神秘死亡之后,于润生便擢升他取代其情报工作,结果令于润生很满意。
除了这七人,还有野人般的枣七忠心地守在房门前。
容小山瞄了地图一眼,却似乎兴趣缺缺。
「这事情我已经计划了好几个月。」于润生首先发言。容小山听出他话里的意思:他是表示,自己并非收了容玉山的好处却不做事。
「刺杀章帅不是容易的事。」花雀五接口说。「大家大概都知道,为什么人们给他『咒军师』这个称号吧?」
章帅本人行藏之神秘,早已成了首都黑道的传奇。在当年的帮会战争中,甚至传出他能施展分身妖法的流言。
这一点容玉山当然也清楚。不只是章帅本人,就是他的部下人马,容氏父子至今也摸不透确实的数量和布置,或是有哪几个突出的干部。章祭酒一脉的开支,从来都是从「丰义隆总行」——也就是韩老板本人——直接支领,其他人无从过问调查。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章帅能动员的数目不会太多,大概不超过五百人,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掩藏得如此周密。
「自去年开始,我不断派人跟踪章帅的行踪,几乎每次在一、两天以后就断掉了,最多只可以确定他是否有出城。」于润生抚着胡子说。
容小山听着微微点头。这些工作他们当然也有做过,结果是同样徒劳。
十多年来,容玉山也多次尝试在章帅身边布下内线,但统统都失败了——不是神秘地死亡或失踪,就是给调到外州的闲职。「咒军师」的警觉令容玉山也不得不佩服。
「那么说,是没有办法啦?」容小山不大耐烦地问。
「不。」于润生直视容小山,微笑着说。
容小山被于润生瞧着,感到浑身不舒服。
——这家伙绝对是个危险的男人……也许真的需要用这样的男人才能够搞倒章帅吧?可是不得不提防他……
于润生伸手抚摸桌上的地图。坐在容小山旁的蒙真看着那只覆盖首都的苍白手掌,眼神闪动了一下,脸上却没有流露任何表情。
「我们跟踪的工夫,在大概四个月前得到了成果。」于润生继续。「我们查到了一件事情:章帅在京都里有女人。」
容小山听见后,那双浓眉往上扬起。
于润生的手掌在地图上继续游过、最后停留首都外城的西北角落上。那儿是温定坊的所在,位于皇宫西侧,贴近外郭城墙。
「他把自己的女人安置在这里。」
容小山对首都了如指掌,当然知道温定坊。由于靠近皇宫,温定坊是不少中级官吏的宅邸所在,离城中心较远,环境颇清幽宁静。容玉山在那儿也拥有几座物业。
「这儿很接近城门啊。」茅公雷指一指地图上的城墙西北角处。那道小城门名为济远门,平日甚少人使用。
于润生点点头。「章帅想必是花重金买通了戍守济远门的禁军。每次他去探访女人时,总是先从南面镇德门出城,表面是远行,其实绕路越过京郊西面,从这济远门偷偷回城——这是为什么没有人察觉他有这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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