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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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男人就在那地方把我的衣服扒光,然后伏在我身上。他的腰肢在动时,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四周那些被拷问的人——这个男人,只有看着这些时,那话儿才挺得起来。我就是这样子跟他干,还干了五次。」

齐楚脸上的血色往下退。他的唇在颤抖,眼睛湿润起来。

「可是我不后悔,因为我知道自己为了什么去干这样的事情。」宁小语的笑容里甚至带着骄傲。「是为了他,你从前的五弟。我这婊子,看过世上太多的男人。真正的男人,就只有他一个。」

巴掌狠狠刮在她柔滑的脸颊上,她带着嘴角的鲜血倒在床中央。

齐楚吃力地把她的衣襟撕破,两颗姣美的乳房弹跳出来。他注视的眼睛里混和着醉意与怒意,脸容回复了冷酷。他回身取来桌子上那束绳子,开始缚上她的脚踝。

宁小语知道这噩梦般的晚上又要开始了,她暂时把自己的身体当作死物。

可是仍然无法收起那笑容。

◇◇◇◇

于润生、镰首、狄斌三兄弟坐在吉兴坊府邸的内室——就是上次遭铁爪潜入肆虐的地点——围着那个贴上了「太师府」封条、装满金银元宝的木箱。

镰首瞧了瞧狄斌。昨天带着抢劫的财宝回到首都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憔悴的模样。显然不是因为旅途后的疲累,他却绝口不提发生了什么事情。

狄斌看着那堆散发澄光的黄金与白银,心头矛盾极了。有了这笔钱,「大树堂」就暂时解除了财困。他粗略估算,这数目至少可以让他们挺半年——当然,在武昌、合和二坊的重建工事上,欠下十几个财阀豪商的那屁股债,还是要拖下去……

可是狄斌不禁也在心里叹息,这些金银早一点送来,在那官道上的事就不会发生……

七天前把箱子送来的萧贤,也带来了何泰极的话:「这是礼物,没有条件的,放心花用吧。」

于润生早就听到镰首带来「太师府」的建议,可是他还是等到狄斌回来才讨论这事情。

「老大,你怎么看?」狄斌以疲倦的声音问于润生。他原本期望回家后就听到已夺回宁小语的消息,然而只看见了失望无言的五哥。

「不能答应。」于润生没有多考虑就决定了。自从败给章帅和蒙真之后,他有一段时期显然失去了往昔的锐气和自信,但现在似乎已恢复过来。

「老大,我办得到的。」镰首站了起来,巨大的影子投在那木箱上。「下次蒙真露面,我就把他的头割下来。」

于润生却摇摇头。「我不是在考虑有没有把握。」

狄斌看见镰首那激动的表情,心里也想支持五哥,可是他知道老大想到了什么。

「这并不是何泰极想出来的主意。」狄斌手掌抚着下巴。「是章帅在他后面煽风。」

「这是『咒军师』一向的手法。」于润生点点头。「鼓动别人替他除去敌人。用我除去庞文英;用我和蒙真打倒容玉山父子;利用铁爪对付我……我想,当年的燕天还,他也不是亲自动手的吧?大概是煽动了容玉山……」

他从箱里捡起一个金元宝,又说:「我猜想,当年韩亮派庞文英到漂城,也是章帅的主意,借助『屠房』削弱庞文英一系的势力。只是我们出现,令他改变了计划……从许多年前开始,章帅的眼中就只有『丰义隆』老板这个位子。」

「可是……」狄斌皱着眉说:「『丰义隆』突然出现了这么大的变动,权威不免大大被削弱,对各地方分行的控制不比从前牢固……按道理,章帅现在也很需要跟蒙真联手,巩固京都总行的威信;要是这时候新任的蒙祭酒又死了,『丰义隆』也就……」

「也许章帅本来就是这样的人。」于润生把元宝抛回箱内。「也许他宁愿让整个『丰义隆』失去大半的势力,换取一个稳固的老板地位。韩亮曾经向我承诺:章帅这个老板只是过渡的,几年后就给我当。我想,韩亮对蒙真也作了同样的承诺。即使没有,几年后,蒙真完全抓牢了容玉山留下的势力,再加上『三十铺总盟』,以他的年纪和魄力,夺位几乎是必然发生的事情。我若是章帅,也不会再等待。」

狄斌点点头。「而且,他现在最害怕的就是我们跟蒙真联手……利用我们是最好的,失败了他也不用跟蒙真正面决裂……」

「就算是章帅的计策又怎样?」镰首咬着下唇,捏弄双拳的指节,发出清脆的响声。「只要是对我们有利就行了!杀了蒙真这个劲敌,而且重新得到何泰极的支持,对我们『大树堂』没有害处!」

「杀了蒙真,茅公雷必定发疯般找我们报仇。」于润生摇摇头。「失手了,蒙真也会亲自来算账……这正是章帅最想看见的事情。老五,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想不通吗?」

「那又怎么样?」镰首面对老大,第一次如此强硬。他的身体发出慑人的气势。「我们来京都就是要战斗,谁挡着路就杀谁。」

「老五,我明白你焦急……」于润生铁青着脸回应。「小语在齐老四手上,应该还很安全。我们现在最好的策略就是保存实力,等待情势转变……」

「老大,我等不了!」镰首在兄弟面前少有地激动,在空气中挥舞着拳头。

狄斌看着他们二人间的气氛变得紧张,却又想不出要说什么话来缓和一下。

「我不许你去。」于润生断然说。

「老大,对不起了。」镰首的眼睛中闪出决心。「我就一个人去吧。」

「你以为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于润生的声音变得冷冰,令狄斌吃了一惊。老大的身体仿佛也散发出来一股气压,跟镰首的逼力在空气里激撞。「你忘记了你跟宁小语是怎么一起的吗?要不是她跟了你,齐老四不会变成今天这样,龙老二也不会死。」

老大终于也把这话说出口了。狄斌用手掌掩着脸。

于润生的话像一根针,刺得镰首泄尽了气,他垂下头,两个拳头都松开来。

「你没有说错。」镰首闭起眼睛,那丧气的表情以前从来没有在他脸上出现过。「是我亏欠了大家……」

「五哥……」狄斌拍拍镰首的肩膀。「别这样……说……」

镰首深深呼吸,脸容恢复冷静。狄斌松了一口气。

「好吧。」镰首点点头,可是紧捏的双拳并没有松开来。「老大,从今天起,我退出『大树堂』。」

拳头狠狠揍在镰首那坚实的脸颊上,发出强烈的响声。

镰首巨大的身躯纹丝不动,头脸也只是略晃了一下。

「你在说什么?」狄斌涨红着脸,左手揪着镰首的衣襟,右手软垂下来,拳头肿大了无力张开。他却浑然不觉那痛楚。「你疯了吗?现在是什么时候?在这样的关头,你为了自己的女人,竟然连这样的话也说出口?」

于润生的脸仍然冰冷,沉默直视着面前的镰首,眼瞳里发出锐利如刀的光芒。

「龙爷去了……齐老四又……」狄斌已是涕泪满面,以吼叫般的声音继续说:「现在就只有我们三兄弟了……你竟然在这种时候说要走?你忘了当年在猴山我们喝过的酒吗?」

镰首垂下头来。「我只是要离开『大树堂』,我们还是兄弟。」

「那有什么分别?我们就是『大树堂』啊!」狄斌愤怒得牙齿紧咬。「为了『大树堂』,你知不知道我干过多少可怕的事情,杀过多少人?你要走,得先问我!我现在就告诉你:不许走!我狄老六不允许!」

「白豆。」于润生把手掌按在狄斌的肩上,狄斌这才稍稍平静下来。

「老五,你再说一次。」于润生双眼仍旧没有离开镰首的脸。「想清楚,再说一次。」

「老大,老六。」镰首别过脸去。「对不起,这件事情我已经决定了去做。你们反对,那么我就只好一个人去。」

于润生闭起了眼睛。

狄斌整个人颓然跪在地上。

镰首皱着眉头,铁青着脸。他开始转身,一步步朝门口走过去。

每一步都异常沉重。

踏出门口时,镰首停下来,略略回转了脸。

「祝我成功吧。」他的声音中夹带着哽咽。「不管如何,我还有命的话,必定会回来。我说过:我们还是兄弟。」

第二章 空即是色

新年刚过,整个首都内外四周都热闹了起来。

趁着春季天气回暖而从各州县涌来的客商团队,沿着京郊四条主干官道络绎而至,载着人与货物的骡马与车子,犹如血液源源流向首都这个心脏。

首都里的小商户当然也不放过这个机会,纷纷在城外官道旁搭建起简陋的茶寮、酒家和吃店,吸引疲累的旅人进餐歇息。也有商人在路上碰上同行旧识,把车马靠在道旁,互相打探情报,甚至就地展开买卖。京郊顿时像冒起一个个临时的小市集。

即使多年来惯于赶这场春季贸易的老客商,也对今年路上格外的盛况感到讶异,尤其沿途遇上不少陌生的旅团,总有众多带兵刃的汉子随行护卫,看来绝不似是商队。直至接近首都后,他们打探到当地的江湖消息,方才恍然。

一些老经验的客商知道这期间首都必定拥挤,心急得连跟家人团年也放弃,提早十天八天已经抵达,却发现城里所有比较象样的客店旅馆,打从新年以后整个月都给包下来。平日财大气粗、吃香喝辣的商人愤怒地打听过后,全都乖乖不敢吭一声,只有再找差一些的旅舍落脚。

因为他们知道了:把房间统统包下来的,是「丰义隆」。

今春在「丰义隆」首都总行举行的接位大典,是创帮立道以来的最隆重盛事——十六年前,「丰义隆」称霸首都黑道时,虽然也举行过庆典,但当年的「丰义隆」外地势力远远不及今天,加上当时三名「祭酒」新丧,仪式庄严但规模并不大。

这次章帅正式接掌「丰义隆」的庆典,分布六州近百家分行的掌柜都亲自上京道贺及谒见新任「老板」,再加上他们的随行护卫及侍从,宾客数目预计超过两千人。

章帅、蒙真、茅公雷组成「丰义隆」新领导层此一任命,早在去年夏天容玉山「病死」后已宣布;然而为了避讳皇上登极十周岁的庆年,正式的接位典礼延至过年后才举行。

「这几年,『丰字号』也真的多事呢……」熟悉黑道与私盐消息的客商,在首都的酒家饭馆里聚头时,不免都谈起来。「首先是庞文英,然后又是容玉山……」

「他们也都老了吧?终究都是要交棒的啊……」说话的客商尽量压低了声音。「不过这么快就一个接一个地去,里面总有点『情节』吧?……」

「听说容祭酒去了后,边陲的一些行子有点动作……」另一人插口说。「不过看现在掌柜们都来朝见,我想都摆平啦。这新任的『左右祭酒』,看来也不是脓包……」

这消息其他人倒没有听过,邻桌马上又有两个商人靠拢过来打听。那名客商脸有得色,微笑着呷了口酒。

「那么你看……章帅这新老板,压不压得住这两个小子?」

那人耸耸肩表示不知道。「咒军师」章帅道上名头虽响亮,但人们却又数不出他有过什么战绩。

「不过明天的大典……」那人故作神秘地说:「假如发生些什么事情,我是一点也不会惊奇……」

众人又聊了一阵子,话题渐渐又回到生意上。

「今年进货贵得多了。天杀的,这趟不用赔本我就心满意足。」

「对呢,尤其木材铜铁都没得做了,南方的价钱给抬得又高,不知道搞什么鬼……」

其中一个客商突然拍了拍桌面。

「对了,上次这样涨价,我还跟着老爹走……就是在叛乱之前……」

众人的脸色随即变了,也都噤声不语。毕竟是在森严的首都,这些事情最好不要谈。谁知道哪一张桌子坐了「铁血卫」的密探呢?

外头天已暗,进来饭馆的客人渐多,有好几桌更一看就知道是从外地「丰义隆」来的狠角色,客商们也就不再谈那些黑道传闻,只继续聊着买卖的行情。

来吃饭的几个「丰义隆」掌柜虽然并不相识,但从饭桌上摆放的杯阵看出了彼此身分,也就互相介绍寒暄起来。所有「丰义隆」人物的左臂上都绑着一片白巾,以示哀悼刚去世的「大祭酒」容玉山。明天的大典之后,他们也会陆续往京郊的墓地拜祭容玉山、庞文英和其他「丰义隆」先烈,然后才返回本籍。

这时有一行七人进入馆子,令在座所有人侧目。

当先是一个看似四十来岁的汉子,身材矮瘦但甚结实,一脸在山野行走多年的风霜。他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玉石造的密封坛子,左右各有一个壮健的部下近身护卫着。

更惹人注目的是跟随在他后面那四个人:四副异常高大的身躯,却从头到脚都包藏在四件连着斗笠的宽袍里。袍子以粗麻织成,各处滚边编着色彩斑斓的诡异符纹。四人脸上挂着黑色的布巾,斗笠的阴影掩盖了眼睛;加上袍子的袖口长过手指尖,四人连一寸皮肤也没有暴露人前。

他们挑选了馆子里最角落的一张大桌坐下来。为首的汉子小心地把那坛子放在桌上,这才向店小二叫酒菜。左右部下拿出杯筷,在桌上摆起「丰义隆」识别用的杯阵。

其中一个「丰义隆」的掌柜搔着头发在想,突然拍了拍大腿,然后步向那七人的桌子。

「你是……噶拉穆的马家大儿子吧?我认得你!记得我吗?凉城的老允啊!」

那汉子站起来拱拱手。「吾认得。七、八年前,你把过货来。」他的话带着一口古怪方言口音,老允只是仅仅听明白。「吾是马宏。」

「对,对,马宏。」老允咧起镶着几只银牙的两排黄齿。「你老爹马光乾身子还好?他怎么不来了?」

「来啦。」马宏伸手指向桌上的坛子。

老允想了一下才会意:坛子里盛的是骨灰。

老允一脸尴尬。「啊……节哀、节哀……」

「勿丧心,爹去了有一年咯。」马宏说时语气平静。「临去前,爹吩咐吾们勿要给落土,要吾带他来见庞祭酒的坟。吾新接下了行子,勿得空,今次进京都,正好带爹来。」

「原来如此……」老允拍拍马宏的肩膀。「孝子,孝子,真难得,这么远的路……」他又看看桌子前那四个神秘的麻袍人。「他们是……」

「是罗孟族咯。」马宏说。「他们许多年来得『丰义隆』的恩惠,说要来贺大典,共带了族里的宝物,贡献给新老板。」

他看见老允脸上的疑惑之色,又说:「罗孟族有老例,出山十里外就得穿这衣裳,勿得给人看面目。」

老允露出恍然的表情,朝那四名罗孟族使者拱手。四人站了起来,略一点头。老允猜想他们只会说土语,也就没再理会。

「尽管吃喝,你这桌酒菜,我买了。」老允热情地拉着马宏粗糙的手掌。「就当我老允敬给马老头子的。」

两人又寒暄了一会儿,相约明天一起前往九味坊的总行,老允这才回到自己的桌子。马宏拿起酒杯,遥遥跟其他几个不相识的「丰义隆」掌柜互相敬了酒,这才坐下来。

四个罗孟族人从袖口伸出手掌来,原来连指掌都包缠着布条。他们不会拿筷子,就用手来抓食物,伸进脸巾底下送进口里。

马宏没有吃,只是干喝酒,眼睛瞧着父亲的骨灰。

带着父亲的骨灰千里而来,不只是为了拜祭庞文英和谒见新任的章老板,还要圆父亲一个秘密的遗愿。

来还马家一个大恩。

那恩人现时也身在首都。

◇◇◇◇

蒙真这一天很早就起床。吃过清淡的早点后,他泡了一个飘着花瓣的热水浴。然后妻子谢娥很细心地替他梳好发髻,又把胡子修得整齐。

蒙真穿起了一个月前已经做好的那套翠绿色锦袍,谢娥为他整理衣领和腰带。

两人一直没有说话,原本属于容小山的房间里一片宁静。半年前入住「凤翔坊分行」时,蒙真已把房里所有豪华的装饰移走,换上了雅淡的陈设,他知道妻子喜欢这样。

他垂头看着比他矮小得多的谢娥。他心里很感激这个为他生了三个孩子的女人,却从来不知道要怎样说出口。打从成婚开始,她就很明白是怎样一回事:他们并不是爱人,只是夫妻。她接受了这样的命运,而且一步不差地履行了妻子的一切责任。

当蒙真把帖娃接回来时,谢娥一句话也没有说,她很清楚丈夫跟帖娃的过去。她甚至衷心觉得,那个令她成为蒙真妻子的女人有点可怜,因此每次跟帖娃碰面时都很客气,甚至亲自买了一批衣物用品送过去。

反倒是有点内疚的蒙真向谢娥作出了承诺:「她永远不会取代你。」并且把帖娃安置在最远的一间房里。

「你今天脸色不大好。」蒙真握着谢娥的手说。

「没有。」谢娥脸色镇定地耸耸肩。毕竟相处了这么多年,蒙真当然听出是谎话。

「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蒙真拨一拨妻子的头发。「今天只是个仪式吧。凶险的早就过去啦。」

「你说的对。」这是她最常在丈夫面前说的一句。「我也想不起来,你有遇过什么应付不来的事情。」

谢娥的话不多,可是每一次都令蒙真更添信心。他无言抚摸着她的脸,比起美丽的帖娃,她的样子确实很平凡,可是却能令蒙真感到心情放松。

得回朝思暮想的帖娃之后,蒙真却意外地发觉,彼此分开了八年多,年轻时的激情原来已经淡了不少,甚至有些陌生;反倒是这个发妻,蒙真这才发现自己比想象中更喜欢她,她已经成了他生命中不可分割的血肉。

蒙真看看窗外的天色,差不多是茅公雷来接他的时候了。

「今晚的酒宴,我会尽量喝少一点。」蒙真按着谢娥的手掌。「宴会一完我就回来,等我。」

◇◇◇◇

假如不是「丰义隆」与朝廷关系密切,这样的情景绝不容许在首都里出现:以「丰义隆总行」为中心,充塞着近二千名到来观看典礼的人群。除了各地分行的掌柜与随行部下外,还有首都内的豪商,及与「丰义隆」私盐生意有直接关系的官吏。

建筑宏伟的「凤翔坊分行」本来更适合举办这次盛典,但韩亮坚持仍要在九味坊举行。此决定的含意不言而喻:「丰义隆」的中央如此全面改换,需要像「九味坊」总行这个具有历史意义的创立圣地,加强新领导层在人们心目中的权威印象。

「丰义隆」早已把总行四周五条街方圆的所有食肆酒馆都包下来,可是仍不足够招呼所有观礼的宾客。章帅与蒙真合共派出二百名负责礼宾的部下,临时从首都其他地方集合来大批桌椅,布置在九味坊的街巷上让客人歇息,并来回分派食品酒水,二十几条街道全都化为露天宴会的场所。

「如果再找些女人来就好了。」一个分行掌柜满嘴都是饱食后的油腻,也喝得面红耳赤,用筷子敲着碗得意地说,附近的同门兄弟也都哄笑起来。

还没到正午吉时,像他这样喝得半醉的家伙已经为数不少。也有在帮中素有嫌隙的同门在这典礼上重逢,不免吵起架来,幸好都给其他人按下去,没有真的演变成冲突。

原本缠在众人臂上的白巾,在进入九味坊时也都解下烧掉——今天是新老板的好日子,总不成还戴着这不吉利的东西。但也有不少从前得过容玉山与庞文英提拔或恩惠的帮众,脸上仍挂着一副严肃的表情,坐下来聚头时,不免聊起两位祭酒的英雄事迹和其他帮中掌故逸闻。

「章帅当老板,我不是不服。」其中一人压低了声音,「可是如果由庞二爷来当……那该多好啊……」

「庞祭酒就算还在世也太老了吧?还能干多少年?找个年轻一点的也是好事,往后十年八年也不用担心……」

「十年、八年?」先前那人冷哼了一声。「江湖事,谁说得准呢?……」

街上每个人都不时瞧向「丰义隆总行」所在的方向。可是,弯折的街巷加上重重的楼房,根本不可能看得见那座细小的建筑物。

今天真正能够进入总行里观礼的人不足五十个。其中当然包括何泰极与伦笑的代表:何太师派来了萧贤;伦公公则以多年前早在他「口袋」里的一名礼部三品大官代表出席。此外,能进入总行的宾客,还包括首都内最有力的五个豪商、三名刑部高官、「丰义隆」十三条「盐路」的「押师」……等重要人物。

围绕总行的四面街道地上铺满雪片般的纸钱。正门外的街口立着一个雕铸着虎豹造型的大铜炉,上面密麻麻插满了焚燃的香烛,烟雾冒升上清朗的天空。

章帅自从获得韩亮的任命后,就长期驻宿「九味坊总行」。今天他也早已穿妥礼服,等在行子的正堂里。

总行的两个老仆人今天穿着非僧非道的古怪服装,手上握着铸满祥瑞兽纹的铜刀与摇铃,在行子门前主持传统的帮会仪轨,半唱半吟的祷文伴以铃音,仿佛在招唤四十多年来为「丰义隆」伟大事业牺牲的所有英灵。

在总行东面远处的街巷传来起哄的声音,即使没能亲眼看见的人也知道是什么事。

蒙真和茅公雷进入九味坊了。

街巷两旁的「丰义隆」汉子,朝着经过的两位新任祭酒兴奋地夹道欢呼。气氛如此热烈,一半是因为酒精作用;另一半是蒙真预先派出的部下,混在人群里带头呼叫而引起。

领在队伍最前头的却并不是蒙、茅二人,而是两名特别挑选的壮健部下。两人穿着同样的黑色劲装,头上包覆着布巾,并各自捧着一柄兵器:左边是一把套在破旧羊皮鞘里、柄头刻成羚羊头颅的宽刃短弯刀;右边则是一柄没有带鞘、半像锯子半像砍刀的古怪兵刃,厚重的金属哑色而带着波浪般的自然纹斑。两名壮汉捧着兵器的姿态甚为恭谨,踏着沉实的步履前行。

只有首都出身的「丰义隆」老将们认出了:它们就是当年「三祭酒」蒙俊与「四祭酒」茅丹心爱用的兵刃。

——就像章帅坚持使用「九味坊总行」举行大典一样,蒙真也要借着这次盛事,强化自己一方继位的合法性。身为「丰义隆」英烈的后人,是他与茅公雷的一大资本。

骑在精挑的骏马上,蒙真把穿着翠绿礼服的身体挺得笔直,在道旁的帮众眼里更显得英挺高大。蒙真深深知道:不凡的外表,也是他执掌权柄的另一大本钱。

与他并排骑马而行的茅公雷则明显轻松得多,偶尔跟街上一些认识的部下微笑挥手。名义上他虽与蒙真平起平坐,但帮众都知道他是蒙真的义弟,并非今天接位大典的主角。

比起蒙真,茅公雷较常亲身与「丰义隆」的下层接触共事,也不时赴外地处理盐运的纠纷,因此,街道上他得到的欢呼还要比蒙真热烈一点。何况他最近才平定了边荒地区几家分行的叛乱,在「丰义隆」低层部下间的人望又再上升——黑道的汉子,当然更倾向崇拜简单的武力。

两匹马后头还跟随着二、三十名部下,有的高举着巨大的黑色漆金「丰」字旗帜。

街上的群众渐渐随着蒙真的队伍行走,不一会儿队伍已变成二、三百人,并且继续聚集增加。越是接近总行,队伍越是寸步难行,可是,已经进入亢奋状态的「丰义隆」帮众仍忘形地拥上去。

当中包括了紧紧抱着父亲骨灰的马宏,跟那四个全身包藏的罗孟族使者。他们在人群里穿插挤前,尽量朝着蒙真的所在接近。

一些「丰义隆」的老将原本怀着淡然旁观的心情到来出席典礼,可是看见了这样的情景,心头也热起来,不禁回想当年的风光日子。

「那时候……韩老板立『六杯祭酒』,虽然没有现在这般热闹,我的心情可跟这些小伙子一样啦……」

「那个嘛,我太迟进来,可惜没有亲眼看见……当年的庞祭酒,真是英雄人物……他还拍过我的肩头呢……」

「不过我看,茅祭酒的这个儿子也不差啦,有点儿庞老的风范!」

九味坊街巷的气氛异常高涨,不断涌近蒙真的人群已几乎失控,幸好队伍终于抵达了「丰义隆」总行的正门外。

守备在总行外的护卫,把随同拥过来的帮众都挡在外围。蒙真跟茅公雷一同下马,接过部下递来的燃香,朝天空和地面各拜了三次,然后把香交回部下,代为插进那铜炉内。

两人又接过父亲的兵器,高举过顶跪了下来,口中吟念着祷词,但内容全被鼎沸的人声掩盖掉。

马宏跟四个使者已经走到外围的最前头。负责挡驾的护卫瞧着这些打扮古怪的家伙,立时生出怀疑。

「吾是『噶拉穆分行』马掌柜。」马宏举起那个白石骨灰坛子。「带先父的骨头来看这台大典。」

「他们呢?」护卫指指那四个罗孟族使者。马宏却不回答。

他闭起眼睛,牙齿咬着下唇,下定了决心。

双手把坛子往地面猛力摔下。

白色的粉尘往上空与四方飘扬。护卫们眯着眼睛退开,一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们瞬间就在白雾里倒下。

四个高壮的罗孟族人全速奔过了防线,借着白雾的掩护朝总行正门跑过去。四人的粗麻袍子都染上了倒下者的鲜血。兵刃仍收藏在袍子底下。

第一个警觉有异的是茅公雷。原本还跪着的他矫捷地跃起回身,就看见从白雾间冲出来的四个人。

——其中一个是镰首?

茅公雷双手握持锯刀,嚎叫着迎了上去。

四人都从袍底下亮出染血的砍刀。

茅公雷一时无法分辨哪一个才是镰首。

他把锯刀挥往肩后拉弓,准备拦腰一刀把四人都斩了!

街巷里原本沸腾的欢呼声,变成了怒骂和惊叫。

蒙真已站起来,手掌握在父亲的弯刀柄上。他保持镇定立在原地,数以千计的眼睛都在看着他,他不可露出半点畏缩的模样。

但他同时以关切的眼神瞧着茅公雷的背影,他对义弟的战力具有绝对的信心。

——可是刺客要是镰首……

护卫与帮众也都拔步赶来救助。

茅公雷与四人相距已不足十尺——

茅公雷突然一个急煞步,马上又旋身奔回蒙真这一边!

曾经跟镰首全力交手的茅公雷,在刚才的短短瞬间,已经从对方的跑姿与战斗态势判断出来:

——四个都不是镰首!

——他们是要把我引诱离开哥哥身边!

茅公雷宁可把背项卖给那四个凶悍敌人,也要全速回头。

全身的感官都提升至顶点。

在闹哄的人声里,他听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

破风声,自上而下越空而来。

茅公雷双手猛地往上方虚空处挥出锯刀。凭的不是眼睛,而是耳朵与本能的计算。

撞钟般的金属交鸣。

茅公雷感到那件飞行物的力量从刀柄传达到手臂和身体,仿佛连脏腑也震得发麻,锯刀因反撞力而荡开了。

很熟悉的强横力量。

那飞行物因为锯刀的阻挡而稍微偏离了路线,恰恰越过蒙真的脸侧,直插到他身后的土地上。

是一枚酒杯口般粗细、如臂胳一样长、通体钢铁打造的巨大箭矢,箭头已深没入土中看不到,但箭杆却可见铸满了荆棘般的尖刺倒钩。

四名罗孟族战士仍不停步,举刀朝茅公雷背项冲杀过去。

茅公雷的战斗本能已到达了极点,他借着刚才与劲箭交击的反荡力量,顺势把锯刀朝后水平反砍,头也未回。

一股血浪横向卷过他身后。

茅公雷却根本没有理会这砍斩是否命中,把锯刀也抛掉,前跃抱着蒙真的身体,在地上翻滚了数圈。

「进去!」茅公雷半跪着,以怪力把蒙真整个人举至站立,又一把将他推往总行正门的方向。蒙真已不能再顾虑形象,也就顺着这一推之力奔往那门口。

茅公雷也已站了起来,跟随在义兄身后,但却面朝相反的方向,整个人倒后着跑,准备再接下续来的箭矢。

他手中已无兵刃,假如射来的是一样的巨箭,势难空手挡下。

不过他估计:即使以镰首的怪力,要在蒙真进入门内之前再射第二枚这样的劲箭,也不大可能。

果然,这次射下来的只是普通箭矢。虽然同样准确瞄向蒙真的背项,但却给茅公雷如猿猴般的手掌挥打击落了。

这次有所准备,茅公雷已能看见箭矢的来源所在。

他伸手戟指往东侧一幢三层楼房的顶端,所有「丰义隆」的愤怒眼睛都顺着指头的方向瞧过去。

蒙真已然奔入「丰义隆总行」内。茅公雷以眼角瞥见,这才松了一口气。

——然后是把刺客揪出来的时候了。

人群都开始往那座楼房拥过去。负责守备总行的护卫人马则先到附近的房屋,拿取预先收藏的兵刃——毕竟是隆重的典礼,他们没有随身佩挂凶器。

茅公雷此时才有空看看四周的情况:那四个罗孟族战士全数倒在血泊中,三个一动不动,只有一人的身体还在蠕动。刚才完全凭着本能斩出的一刀竟然如此精准命中,连茅公雷自己也有点意外。

至于浑身沾满白灰的马宏,早就被「丰义隆」群众围殴至奄奄一息,正被两名护卫踏牢在地上。

茅公雷跑过去,挥手喝退那两个护卫,俯身揪住了马宏的衣襟。茅公雷不认识马宏,但知道他的老爹马光乾,是第一代老板韩东时代已入帮的老臣子。如此忠诚的家族竟然会做出如此大逆之举,茅公雷甚感奇怪。

「为什么?」茅公雷摇着马宏的身体喝问。

马宏濒临失去意识,可是他脸上仍挂着骄傲的微笑。

现在不是深究这个的时候。茅公雷放开马宏,再次起步奔跑,却不是走往那座楼房,而是到达总行西侧的一座小屋。

茅公雷推开屋子的正门,内里充满着一阵热烘烘男子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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