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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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猫猞猁已经坠下了深渊,另一只则夹起尾巴,蹿上桥面,看也不看师夷一眼,飞快地向后逃跑了。

“师夷,我要救你出去,我一定会救你出去的。”阿瞳一边撕扯着身上的风息子的藤蔓,一边说,“我总是很笨,总是把事情搞砸。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傻子!”师夷喊道,“快从那里面爬出来。”

阿瞳依然在拼命挣扎,但是风息子的藤蔓缠绕得很紧,藤蔓上的细刺扎入阿瞳的皮肤里,沁出点点血花。他仰着头说:“我没法再帮你了…我一直想帮你飞,可是我手太笨…”

“你为什么要帮我?”

“我知道你飞走后就回不来了,但是…我无所谓,只要你高兴,我就…”

木柱子发出可怕的断裂声,它突然从中断折,最后一点支撑也消失了,阿瞳微笑着从悬崖上坠落,好像一片叶子那样旋转。

她甚至没有看到他落水,就被两双手粗暴地扯了回来,脸朝下地按在坚硬的石头地上。

8

一阵嘈杂喧闹声从地火广场的入口处传来。

一只长牙巨象伸出鼻子,轻松地在巨鼠骑兵封锁的道路中开出一条路来。

大象背上的象辇上端坐着云胡不贾,身后也仍然紧贴着一名乌衣仆人。虽然形貌与初来时紧跟的那人不同,但河络们也看不出来。

“你们到这里来干什么?地火神殿不容外人乱闯。”铁岩大声说,横起长戟拦在六牙巨象前。

巨象只是轻轻地摆了摆头,铁岩就像断线的风筝般飞了出去,撞翻了四五名河络士兵。

其余的士兵又惊又怒,纷纷抬起手里的长枪和弓弩,对准了这个不速之客。

云胡不贾有恃无恐地从象辇上探出半个身子。“啊哈,”他故作惊讶地说,“真正的武士怎么能用十字弩呢!也只有河络这样的胆小鬼才会用它来威胁人吧。”

“我们不是懦夫!若灰河络佣兵的十字弩,你们几能对抗山王的轻鸡兵,又怎能拿得下三河城,守住锁龙河。”老兵骑桶愤愤地反驳道,他有一颗门牙在锁龙河之战里被山王骑兵的铁杵磕飞,说话有些漏风。

他们纷纷转头看向夫环,只等熊悚一声令下,就要将这名不知天高地厚的商人射成一只刺猬,但夫环眼望云胡不贾,却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

“我更喜欢自己的说法。”云胡不贾的面孔虽然在微笑,眼睛里却没有丝毫笑意,他转头朝向夫环,冷冷地说,“此时已经不能后退了。”

熊悚应声附和:“此时已经不能后退了。”

云胡不贾继续微笑,抬起宽大的袖袍,指着夜盐说:“唯有打倒阿络卡,你们才会得到真神和人间之王的双重宽恕。”

夫环捏紧武器,轻声重复:“唯有打倒阿络卡,才会得到宽恕。”

他话亦步亦趋,哪里看得出来是曾在锁龙河上夺旗斩将、霸气凛然的河络王?

“你对夫环做了什么?”夜盐惊问,“你施了离魂术?你下了魅惑术?”

她转头看见夫环腰肋上露出的伤口,登时明了了一切:“伤口上有毒,这是木之傀毒吧,你们处心积虑,让河络王意志混乱,一步一步地控制了他!你这好狠毒的奸人!”

“我的志向岂非地下的蝼蚁和驯养老鼠的人能理解,需要拯救的是整个天下,”云胡不贾傲然而道,“你们唯有服从我,才是正途。”

“用恶来制止恶,只会走向更恶。”夜盐愤然反驳。

云胡不贾不紧不慢地说:“既然夫环已经下了战书,按照河络的律法,我可替他出战。这里是地火神殿,就在神祇的面前,我们来分个高下吧。”

“让我来替你出战!”被激怒的河络士兵纷纷喊道。

异族商人身上有种暴戾之气,让夜盐觉得浑身发抖。这种颤抖,也许是害怕,也许是战斗前的激动,也许是因为她看清了自己的命运归宿。“给我勇气吧,罗达,我不能在这一时刻撑不住。”她在心中默念。

夜盐心里清楚,这里没有一名武士是这个看上去瘦弱苍白的商人对手,可另一个诱惑同时摆在她的面前:只要打败眼前的这个人,她就能够扭转火环城面临的整个危局。

云胡不贾说得没错,这里是地火神殿,是河络的神祇所在,她未战已占三分优势。

“我不知道你从哪里来,要做什么,”她冷然说,“我就凭祖先的传下的法术,和你决一死战,让神来判断对错。”

“很好,”云胡不贾赞许地说道,“我走遍了十二座河络城,你是我最期待的敌人。”

说完了这句话,他大袖挥舞,不知哪里来的寒气紧紧地缠绕着他。白色的雾气从他身上冒起,好像龙的影子,四周灯笼和火把的火焰,突然变得苍白而没有热量。火环城的地下世界里,从来没有这么冷过。

再过了一会儿,地火广场上竟然开始飘下了雪花。细小的、易碎的,但确实是冰凉刺骨的雪花。

冰晶很快覆盖满站在广场上的河络士兵们的面孔,好像一层透明的壳。他们全都不习惯这种冰凉的东西,不得不紧紧地靠在一起,用手遮挡着眼睛。

只有夜盐还能在这场风雪中站稳脚跟,她的身上反而越来越热,越来越红,最后接近红得透明的颜色。

云胡不贾脸色凝重,望向站立在烛阴神像头顶的阿络卡。他从背后拔出一柄长剑,那支剑的剑刃长有三尺七寸,笔挺如弦,但剑头却沿一道弧刃弯向一侧,使它格外凌厉,剑身是古蓝色的,上面显露出一道道纠缠的蛇菊图案。

长剑好像一泓寒冰,甫一出鞘,四周寒气大甚,那些河络原本已经冷得站不住脚了,此刻忍不住又向后退了两步。

他慢悠悠地说:“这把剑,叫蛇之菊刃,也叫草寻。”

“你的武器呢?”他问。

“别为我担心。”夜盐冷冷地说,她的身体里充盈着决战的愤怒。

她蹲下身子,在烛阴之神的下颌处摸索,烛阴颌下的明珠果然是松动的,可以取下来。四面的冰寒之气愈来愈浓。她抓住那颗小小的冰冷的圆球,紧紧地抓住它,一口吞入肚中。

和老罗达告诉她的一样,这样做会有剧烈的痛苦,所有的阿络卡只能忍受一次,她们一生里只受得了一次这样的痛苦。

“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使用。”罗达再三叮咛,但夜盐心里明白,此时已是最后的时刻了。

“阿勒茹,贝尔巴,吾知汝名,吾以火环之名召唤!漫多啰,跋陀耶,吾用吾肉借汝之力,吾用吾血濯汝之祝,如火烈烈,帝命不违。彻!”

夜盐大声念诵咒语,背上突然冒出炙热的火焰,她的身体在光焰中被不断拉长。她鼓起所有的勇气欢歌。这是火环城赐予她的力量,是六百年的历史汇集而成的灵魂之力。

火环部的祖先在她的灵魂中复活、撕咬、翻腾、燃烧,充满了战斗的欲望,为了这可怕的最后之战,他们得作好一切准备。

夜盐的身体还在拔长,好像巨大的藤蔓那样无止境地伸展,她的四肢缩短变成了小小的附鳍,她的身上长出圆盘大小的鳞片,她的头部大如斗室,口中喷吐出闪电分叉般的火舌。

必要的时候,阿络卡也可以战斗,虽然这样的战斗几乎都是最后一次。在那一刻,她是盘卷的火焰之蛇,她是南方赤练之蛇,她是衔着蜡烛的龙,她就是火环城的化身。

这条巨蛇把越来越长、充盈广场的身体盘绕成一圈,把头靠在烛阴神像的头部,张开了口,露出锋利的牙齿,那是毒蛇的长牙,长度超过了大象的巨齿,橙黄色的冰冷的目光直愣愣地瞪着云胡不贾。

那名商人从头到尾都不动声色地看着这一切。“精彩。”他感叹地说,轻轻地拭去额角上的汗。

火焰依然在蛇背上燃烧,空中的细雪还没有落到地面就无声地融化。

它无声地昂起头颅,撞落了洞顶的几片石块。

地火广场上虽然挤满了河络士兵,却是一片寂静。

云胡不贾双手握剑,缓缓地举剑过肩,动作慢得异乎寻常。

巨蛇对云胡不贾手中的长剑也颇为忌惮,它避开剑锋,才发动攻击。当它向前猛扑时,像箭矢一样劈开空气,发出了可怕的呼啸声。

云胡不贾在那一刻同时挥剑平劈,似乎有隐形的波纹在雪中飞动,扰乱了雪花下落的轨迹,它们相互撞击,纷纷扬扬地落到了剑圈之外。巨蛇向上猛蹿,然后才从高处落下,居高临下地张嘴吞噬,好像一朵乌云笼罩了云胡不贾,场边观战的人只看到商人的身躯被重重蛇影吞没,但乌云始终遮盖不住云下的闪电,剑光总是突然间闪现,劈裂长空。剑光闪耀间,火焰长蛇也要向外纵跃闪避。

间或叮当有声,那是长剑劈砍在巨蛇的鳞片上发出的响声,挨到双方攻势稍歇,大家可以看见长蛇身上已经多了十几道伤口,血流如注,但夜盐对伤口视若无睹,攻击反而愈烈。

突然间,云胡不贾纵身向后跳跃,火焰之蛇紧随猛击,蛇头没有啄中商人,却击中了支撑地火广场的柱子,在上面留下了可怕的牙痕。围绕广场周遭的柱廊左右摇晃,发出吱呀的呻吟。巨蛇威势赫赫,在商人的身后紧追不舍,云胡不贾只是不停地闪避逃窜,那些古老的柱廊一列接一列地倒塌,巨石翻滚,碎裂的石子更是乱箭一样飞溅。河络士兵四下闪避,纷纷举起盾牌护住头脸。

巨蛇见云胡不贾刁滑,追之不及,发出愤怒的嘘声,将尾巴翻卷过来猛抽,石板铺成的广场地面被砸出一条条的裂纹。云胡不贾猝不及防,被鞭子一样的尾巴抽中,登时腾空飞入人群中。

巨蛇探身追入柱廊深处,四下搜寻云胡不贾的身影,河络士兵在巨大的游蛇面前纷纷闪开。始终站在一边一直沉默不语的乌衣仆从突然呼喝了一声,那只六牙大象高高地扬起鼻子,亮出巨齿,朝前冲锋,沉重的身躯跺得大地鼓面一样振动。

大蛇轻易地闪过了大象的攻击。它的眼睛在柱廊的阴影下发着红光,似乎在嘲笑这匹大象的不自量力,只是轻轻地一甩尾,它就缠住了大象的身体,瞬间盘上了三四匝。

大象发出喇叭般的嘶鸣,它的吼叫能让狮虎胆裂,但赤链蛇那粗有两抱的蛇身却越收越紧,只是蛇身上先前所受的伤绽裂更甚,血如清泉,流得遍地都是。

赤链蛇的绞杀让皮厚肉粗的巨象也无法承受,逐渐跪倒在地。夜盐张开巨口,似乎要将大象一口吞下,但就在此时,仿佛一片影子从顶上落下,云胡不贾突然现身,他双手握住长剑,脸色苍白得不近人色,刷地一剑刺入蛇尾,将它死死地钉在了地板上。

那一剑刺入蛇身,好像烧红的铁棍插入冰块,发出嘶嘶的融化声。夜盐化身的长蛇痛苦地挣扎、盘卷,却无法摆脱将自己钉在地上的剑。

大股的火焰从它张开的鳞片上腾起,烟火缭绕中,好像一颗挂满了彩灯的巨树,照亮了整片广场,绚丽无比。

云胡不贾从一根断裂的柱子后面踱了出来,安然若素,毫无受伤的迹象。

“真美啊,”云胡不贾感叹说,“真想把这一瞬永远留住,但造化弄人,我却不得不摧毁这样的绚丽之色。”他的脸上露出萧瑟的神情,将手指从袖袍里伸出,每一根指头上都露出长长的指甲,锋利如匕首。

银色的长指甲好像一群飞翔的燕子,在空中一闪而瞬,猛地穿入夜盐的头颅。

死亡到来得迅疾猛烈。

巨蛇松开大象,翻倒在地,只有身躯还在轻微地扭动。云胡不贾招了招手,他身后的乌衣仆人走上前去,将十字长枪刺入大蛇的咽喉。

“最后一个障碍也解除了。”云胡不贾对呆呆凝望死去大蛇的夫环说,“神已经判定了你的胜利,你们,你,你,还有你,还有谁不服从夫环的权威么?”

地火广场上只有纷飞的碎雪和死一样的寂静,所有的河络全像泥塑木偶般呆立在原地。

一名铁鼠的执镰者轻声问:“抓住的叛徒怎么办?”

“处死她!”熊悚眼都不眨一下地说,“我们将在地火节上烧死她,篝火将会被点燃,她会被献祭给地火之神。”

“很好,”云胡不贾点了点头,“夫环,你可以集合矿工了,只要全力挖开地穴,让那些鲜红得像血一样熔岩倾泻而下,沙虫是无法阻挡你们的。”

第九章 如火烈烈

【他看见带着狼蜥头罩的东莫走错了方向,立刻消失于一团火焰中,狂骨打扮的虫师射牙陷入火热的熔岩陷阱里,还在发出哀叫,还有更多的怪物被背后追逐的铁冠沙虫碾成粉末。

站在高塔上的熊悚没有听到面具下的河络疯狂的号叫声。

实际上,他什么都听不见,什么都看不见。

他是唯一没有逃跑也没有喊叫的人。】

1

秋意越来越浓。

越岐山的密林里,响彻着白虎的咆哮声。

秋天真的来了,而汹涌的火焰,也就要燃烧起来了。

那是地火。

河络们所有那些技艺,都可以归结为燃烧的木炭上的一种舞蹈,他们踏入火中,似乎就可以摆脱命运束缚、进入了一种不受干扰的纯洁状态,他们在地火节上蹈火而舞,繁衍后代,那是他们的神化之路。

火环河络会在这一天里尽情舞蹈,也只有这一天可以舞蹈。他们踏着火炭,进入火中,却不会烧伤自己。与火之吻,他们视之为一种净化。在地火节上,火烧之后,田野重新披上绿色的生命之衣。

巡夜师已经死了,无人预知地火节开始的准确时辰,这让河络王熊悚微微有些困扰,但云胡不贾带来的丰厚礼物足可弥补这一微瑕。

为了迎接节日,矿工们的工作不再三班倒地进行了,事实上他们也已经挖出了云胡不贾所要求的分量。

火掌舒剌分派出去的一波人手挖开了地火通道,地火之河汹涌流淌,沙虫消失了,安静了。他们还将继续向下,挖出火环城从未有过的巨大财富。

在地火节前几天时,按照夫环熊悚的命令,矿工们从矿井深处爬上来,去准备另一项重要的工作了,那是所有的河络都喜欢的火牛车。

河络矿工们沿着火山口内壁,挖掘出一道宽大的沟渠,盛满柴火,沟渠绕着火山口一圈,正好是一个环形。他们还会修建一些临时的木制冲车道,将三十六辆冲车悬停在火山口的内壁上,獾油和引火的柴火会混合好装在里面,冲车停放在冲车道的顶端,只等待着有人砸开锁住车轮的插销。

木匠们和锯木狗们已经在着手搭建一艘陆地行走的巨大蛇辇船,它长有一千两百尺,带有多节铰链连接的船身,船头上竖着桅杆和七座上置白伞盖的高塔,七座置黑伞盖的高塔。

蛇辇船的长度正好可以环绕大火环一圈,从山顶俯瞰,就仿佛能看见它在下一层的环廊处追上自己的尾巴,对,就像一条衔尾蛇,自己咬着自己的尾巴,它是时间和生命连续性的象征。

一即一切。

现在,缠绕的双月升起来了,它们大得惊人,低低地坠在火山口上方。

所有人都在等待那一时刻。

当然,这是一次奇怪的不合常规的地火节,他们没有巡夜师,也没有阿络卡,于是只能由夫环来主持大典。

熊悚的威名和声望足够压制所有的居民,但仍引起一些窃窃私语。

突然之间,所有河络们齐声欢呼,火牛车从火山口的内壁上冲下来了!巨大的火球掠过柱廊窗口,好像流星一样砸入火山口。早已经准备好的沟渠里的柴火被点燃了。

冲车带着火飞似的冲了下去,在冲车道上七拐八拐,最后冲入挖掘出的沟渠里,引燃熊熊大火。

每一辆车冲下来,河络们就高声欢呼。他们互相比赛,打赌哪一辆车冲得最快,烧得最猛烈。

只是一瞬间,一道熊熊燃烧的光圈就朝着天空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如果有羽人在今夜掠过火环城的上空,他会看见一条火光熊熊的巨蛇,咬着自己的尾巴,那是一个自给自足的河络世界——那是一种自然的原初思想。

它头尾相衔,雌雄同体,盘绕着整个世界,那奇妙的姿态象征着不死、完全、圆满、无限、睿智和虚无,它已经脱却了客观存在,成为某种象征的图腾,在一种循环的模式中不断归来,回到它的源头。

地火节对于河络来说,是白昼的最后一天,也是黑暗开始的第一天,蛇的头应当正好在那个时候咬住它的尾巴,回归到它的初始出生地。

※※※

工匠们开始展示他们的作品。

在一阵阵的欢呼声中,他们要相继爬上蛇辇船,在船头的高台上,在世俗的欢乐和神灵面前展现自己的作品。

沙蛤也排在队列中,他战战兢兢地走到守卫工匠台的卫兵前面,解释说:“这不是我的作品,但是阿瞳没法来…”

看守悬梯的卫兵不耐烦地摆了摆手:“快上去,你堵住后面的路了。”

他被背后的人推着向前,爬到了悬梯上。

和过去一样,没有人认真听他的话。

沙蛤茫然地摇了摇头,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站在这里。他从来没有在这么多人面前,站到这么高过。

看着脚下仰望的人群,他觉得脚步发虚,头晕目眩,看不清四周的东西。

自从过了那晚后,他再也没找到过布卡和云若兮。寂寞的垃圾悬崖上,只有无人看管的铁齿铅轮轰隆作响,阿瞳,他最好的朋友掉下了悬崖,而师夷,马上就要被处死了。

他在火环城里再无朋友。

沙蛤不明白怎么回事,他的人生仿佛一下就又掉到了最低点。他努力地想要维持这些友谊,但无论他多么努力,转瞬之间,他又失去了所有的朋友。

第二层平台前站着的是负责初检的铸物师,是一名大个子的石匠。

他只看了一眼沙蛤手里的东西,就挥手让他到更高一级的平台上去。

沙蛤试图解释一下:“我不应该在这里,我只是想帮朋友…”

石匠根本没听,只是朝他吼叫:“快上去,没看到这么多人都很忙吗?!”

他通过了一个又一个筛选的关口,每次沙蛤都想解释,但最后总是习惯性的服从命令往前走。他越爬越高,越爬越心虚。

在下层平台上,那些被淘汰的工匠堆里,沙蛤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

皮匠学徒贺礼手里捧着一顶灰鼠皮的帽子,长着一双老鼠眼的矢匠学徒举着三支鹅翎箭,还有那个釜匠阿康,手里拿着一只柄上错金银的铁壶,他们仰头看着沙蛤,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

现在,他已经站到了最高位置的平台上,除了沙蛤,这里就剩下三个人了。只有最优秀的铸物师才能站在这儿。

沙蛤可不是铸物师,他甚至连一枚职业挂坠都没有。

一定是哪儿出了问题。沙蛤想,绝望地东张西望,他原来只想把阿瞳的作品交到某位能负责的工匠手里,可现在,他自己却被推到了精英匠人比试的前台。

一名匠人正在展示一把雨伞,看上去黑扑扑的,也无甚神奇之处,一打开来,却和着悠扬的乐声,伞罩中落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一名匠人则制作了一台运行精密的机械钟,每到时辰正点,一扇小门会打开,一个锡制的杂技小人就会扔着三只黄金小球,骑着匹光背马跑了出来,戏耍,独脚站立,翻滚,在这期间始终抛接着三只小球,然后再回到钟身下的小门里。

第三名匠人的手里捏着一只机械飞鸟,他看见了沙蛤手里的翅膀,瞪大了眼,悄悄地将自己的作品藏了起来。

最上一级平台上,负责评点作品的是三位铸物师,铁大师东莫首当其位,他朝沙蛤转过脸来,鼓励般说道:“嗯?”

看着这么多名德重望的前辈在此,沙蛤的腿都哆嗦了:“我…这不是…”

“在这里的人没有尊卑,所有工匠都是平等的,谁都可以站到这里。交出你的作品来。”东莫语气慈祥地说。他竟然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真是罕见。

“…这不是我的作品。”沙蛤终于吐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又有哪一件作品是呢?”木大师何踩说,“所有作品都是神借由河络之手创造出来的,来,看看你的东西。”

沙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放下了羽衣,将它展开。

它轻得像一抹月光,在他手上跳跃,时刻想要飞起,无论如何也不像是金属打造成的。

木大师带了几分惊诧的神色问:“一千年来,都有河络想要借助机械或魔法的力量自由飞行,但无人成功——你要挑战飞行吗?”

釜大师万胡点了点头:“很精巧,只是一味地追求外形,未必能得飞行的灵魂。你既然带了这件作品来,想必一定知道卷云部的铁大师季遂研究飞翔术多年,他的白银羽衣契合了什么系的魔法吧?”

“自带了…自带了…”沙蛤彻底卡住了。他像多年前面对火炉嬷嬷的考试那样,陷入一个前进不能、后退不能的通道里。

“不,不需要回答。”釜大师说。

“来试试吧。”

“嗯嗯。”东莫说。

沙蛤低头看了眼自己鼓起的肚皮,他熟悉自己因贪吃而变形的身材,整座火环城最不合适演示羽衣的居民一定就是他。

沙蛤咬着牙开始往身上套那件羽衣。

羽衣轻得似乎没有重量,沙蛤却觉得肩膀上沉甸甸的,他知道自己背负着阿瞳和师夷的双重梦想。

金属凉得有些刺骨,尺寸不很合身,肚子上的绑带尤其的紧,沙蛤不知道应该把带子勒在肚脐上边,还是挪到下边,但不管他怎么摆弄,小腹总是要被勒成两半,沉甸甸地坠在下面。

好不容易将羽衣弄好,沙蛤张开了双臂,举起羽翼。

四周摇曳的灯笼火光变得有些黯淡,全场寂静,拥挤在平台下的河络们紧张地看着他,但沙蛤只有更加紧张。

这时候,他才想起,阿瞳并未给他留下使用说明。

一滴汗水顺着他的腮帮子流了下来。

他屏息静气,开始拍打双臂,风从羽翼下穿过,冰冷的金属抓住了他的脊梁,将他向上抬升。

沙蛤感受到了那股力量,他拼命地舞动胳膊,双脚腾空了——他飞起来了两尺多高,但随即又重重地落回了高台。

沙蛤又试了一次,这一次他连两脚离地都做不到了。

他试了一次又一次,累得满脸通红,汗流浃背。

东莫大师看着他的目光从鼓励到失望,再到安慰、到同情。

高台下的哄笑声终于传到了沙蛤的耳朵里,他的胳膊一下子重如铁石,落地时还把自己绊了一跤。

沙蛤沮丧地在地上躺了一会儿,才慢慢地爬了起来。他知道自己已经彻底失败。

他不敢抬头看其他人的表情,转过身抓住扶梯的把手开始向下爬。

一串眼泪突然掉到了他胖乎乎的手背上。

沙蛤哭了。

阿瞳的失败全都是因为他,因为他是全火环城最无用的人。

他原来以为自己对失败已经习以为常了呢,可他还是哭了。

他不用抬头,就可以看见楼梯下面,四下里全是嘲笑的脸,好像一片浮满晃眼碎浪的海洋。

一个声音突然闯入他的心底,那是他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声音,纯粹清澈,如同雪山冰水。那绝非幻听,他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那个声音说:“这是你的梦想吗…那你就要尽全力保护你的梦想,梦想需要靠战斗才能赢取。只有失败者才会嘲笑你梦想,他们嘲笑你的最终目的,不过是想把你变成和他们一样。”

沙蛤停住了脚。

他的梦想曾经是烧好饭,后来变成交个朋友,他的梦想有的失败了,有的实现了,但终归还是失败了。

他不想成为一个失败者,坐在火环城的角落哭泣,或者爬上光溜溜羽蛇头顶,望着深邃的火山口思考。他那么做过,而他永远不想再来一次。

人们会把那个声音称为冥冥之中命运的召唤,只有沙蛤知道那是谁的声音。

沙蛤站住了脚,转身走了回去,一直走到高台边缘,这里真的很高,可以透过柱廊看见碎裂的火山口。

迎着他人惊疑的眼神,他高高展开双翅。“我要飞,我要飞,我要飞啊。”沙蛤拍打着胳膊喊道,这喊叫声好似一波浪潮,同时冲出了他的喉咙和脑海。

他跨前一步,纵身从高台上跳了下去。

围观的人群中响起了一阵惊呼。

沙蛤跃出了柱廊,朝着火山口里滑落下去,翅膀在后面拖坠着他,好像一颗果实往下坠落。

他脑海中响起了一片嗡嗡声,围绕在身边,如同潮水涨落。

沙蛤惊诧地向四周看去,只见无数的甲虫、蜜蜂、蚊虫从地下森林中升起,好像一团乌云,聚集在他身边。“沙蛤,沙蛤。”它们叫道,但只有沙蛤一个人能听见。

它们钻入翅膀下面,钻入到每一根羽毛下面。

月光一样的羽毛仿佛被玷污一样变黑了,但现在沙蛤能感觉到它们的呼吸,每一根羽毛都在起伏,颤动,在随风招摇。

翅膀活了。

这对冷冰冰的金属翅膀彻底地活过来了。

沙蛤不用再努力拍击双臂了,翅膀拥有自己的意识,它拖带着他,一路高高向上。

他越飞越高,和那天晚上云若兮带着他飞翔时一样高。浩荡的风刷过他的脸,充满他的胸膛,他又害怕又激动。

脚下的人群变得那么小,还发出阵阵惊喜的呼喊声。

“看哪!”

“真的有河络飞起来了!”

“是厨房里那个小胖子吗?”

沙蛤不习惯做这么多目光的焦点,他向着更高的地方奋力飞去,盘旋了一圈又一圈,直到被风吹得全身僵直,胳膊冰冷,直到突然想起下面的观众大概等了太久,才急忙向下落去。

可是着地的时候却不太顺利,他的小肚子在栏杆上钩了一下,何踩一个没抓住,沙蛤就从楼梯上翻滚了下去,一路撞断七八级楼梯踏步。

等他踉跄倒地,甲虫和蚊蚋从断折的羽毛翅膀中一哄而散,几只飞蚁钻进了他的衣服,让他背后痒得要命。

四下里鸦雀无声,围观的河络本想欢呼,但沙蛤的这一下落地实在狼狈,不仅撞坏了参赛作品,还撞断了楼梯,让几位大师困在高台上下不来了。

沙蛤一个轱辘爬了起来,拎着断落的翅膀,他很想挠挠钻入飞蚁的后脖根,但拼命忍住了,因为木大师何踩正准备说话。

木大师严肃地开了口:“这确实不是你的作品,但你给它注入了灵魂,给后世的工匠揭示了一条新路。”

东莫大师说:“嗯嗯。”

万胡用询问的眼色看看二人,然后站起身,举起了手:“梦火者属于你们两个。”

沙蛤在那一刻聋了。

因为欢呼声排山倒海地冲入他的耳朵。

他从未接受过如此高的荣誉,他什么都听不见了。

直到被拥下蛇辇船,拥入化装游行的队伍,被高举在四名河络抬着的小床上,他仍然不敢相信自己手上那枚白亮白亮的梦火者勋章!

号角轰鸣,轰隆隆地传遍了整座火环城。

伴随着夏末之舞的鼓点,盛大的地火游行开始了。

蛇辇船上满载着伞鼓手和号角手,穿着最鲜丽夺目的衣裳。他们将用这车作为引导,周游火环城上下,祓除不祥,导迎福祉。

而作为惯例,所有的河络居民,也都用毛发和皮甲、羽毛打扮起来,装扮成诸如白泽、翻羽、穷奇、挟翼、讹兽、钩蛇、混沌、甪端、天狗、鸣蛇、趴蝮等怪物,跟随在蛇辇船之后,做一场怪物大游行。

作为新晋的梦火者,沙蛤被高举在一张装饰着火焰的小床上,行进在游行队伍的中间。

他的头晕晕的,还不能适应自己的新身份。

突然一棵木棉树怪,从游行的队伍中冒出,抱住了他,枝枝丫丫的树杈好像恶魔的利爪。坑洼的树皮后面冒出了个熟悉的声音:“恭喜你啊,梦火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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